
當地時間2024年12月19日,法國阿維尼翁法庭外擠滿了來自各地的支持者,甚至有人在前一天晚上就趕到這里,等待72歲的吉賽爾·佩利科特女士的出現。
吉賽爾是震驚全法的“馬贊強奸案”幸存者。她的伴侶,72歲的多米尼克·佩利科特,與她共同生活數十年,育有三個孩子,卻長期在她的食物中下藥,令她失去知覺,以招募陌生男子對她進行性侵。
由于涉案的被告人數多達51人,證據鏈也十分龐雜,經過了三個多月的庭審,法槌才最終落下。
其中,多米尼克被法院判處20年有期徒刑,另有49名男子被判犯有強奸罪,兩人被判犯有性侵犯罪。他們中的大多數人被判處8—10年徒刑,低于檢察官建議的10—18年。很多當地人表示,他們對“如此輕的刑罰”感到失望。

在審判日,吉賽爾摘下了她標志性的墨鏡。她在支持者的呼聲與孩子的陪伴下,走出了法庭。她面向人群,對著百余家到場媒體表達了自己的感激之情。在她看來,是這些力量一直支撐著她每天回到法庭面對這場漫長的審判。
當吉賽爾最初從警方那里得知發生了什么時,這幾乎摧毀了她。在她眼中,多米尼克一直是個貼心的愛人、負責的父親,直到她看到了自己被拍攝的視頻與照片。
根據法國法律,吉賽爾有權選擇保密的審判程序,但她愿意公開面對公眾和媒體。

“我希望所有遭受強奸的女性都能說,‘佩利科特女士做到了,我也可以’。我希望她們不再感到羞恥。”在她看來,幸存者不該是感到羞恥的人,真正應該感到羞恥的是那些罪犯。
也正是因為吉賽爾決定站出來,法國社會無法再對這令人不安,但又廣泛存在的罪行閉口不談。一頭齊耳短發,帶著標志性墨鏡的吉賽爾,出現在全國各地的街頭藝術中,人們走上街頭,舉著標語喊話法國政府。
今天,一個國家再次因為一位普通女性被侵害而不得不審視自身存在的問題。
這是一起極其殘忍的案件。
外人都認為多米尼克和吉賽爾是一對神仙眷侶,吉賽爾也以為自己的婚姻美滿。多米尼克時常為她下廚,并在睡前給她準備冰激凌,她時常感慨自己是如此幸運。
但事實上,2011—2020年,多米尼克一直在吉賽爾的食物和飲料中下藥,以便滿足自己罪惡的癖好。在這些年里,無論是吉賽爾的生日夜,還是除夕夜,多米尼克都曾“邀請”陌生的男性來性侵自己的妻子。

在這樣的侵害下,吉賽爾有時會莫名其妙地病倒,體重不斷下降,并時不時地遭受嚴重的記憶衰退問題。“貼心”的多米尼克還時常帶她去看各種醫生,她一直以為是阿爾茨海默病的前兆或是腦子里可能長了個腫瘤。
直到2020年9月12日一件“小事”發生,一切開始浮出水面。當時,多米尼克含淚對妻子懺悔,稱自己在超市拍攝女性裙底被發現。吉賽爾感到震驚,50年來,她從未聽過丈夫有過不當行為,也從未對女性說過什么侮辱性的話。
但吉賽爾沒想到的是,隨著警方沒收多米尼克的手機、電腦和硬盤,更黑暗的罪惡,很快就悉數曝光出來。
警方在一個名為“ABUSE”(凌虐)的文件夾中,找到了4000多份有關吉賽爾在昏迷狀態下遭到侵犯的照片和視頻。那是過去十年里吉賽爾一切身體異常的最終真相,多米尼克則將一切都拍攝記錄了下來,按照施暴者個人信息進行細致標注—共有128份記錄,涉及83名施害者,但警方只成功確認并抓捕了其中的51人。

當警察把照片遞給吉賽爾時,她感到世界崩塌了,50年來建立的一切轟然坍塌。
事實上,這個家里的受害者,不只吉賽爾一人。
在警方掌握的證據中,多米尼克還保存了一個名為“我的女兒,裸體”的文件夾,里面有他們的女兒失去行為能力后被拍攝的裸照。此外,多米尼克還在兒媳們不知情或未經她們同意的情況下,偷拍了她們的裸照。
兒媳塞琳·佩利科特甚至懷疑多米尼克可能也對自己的孩子做出過什么行為,她焦慮到每晚只能睡兩三個小時。她表示,她不得不去問孩子們一些本不應該問的問題:“當我們把你留給祖父母照看時,‘他有沒有對你做什么?’”
值得注意的是,多米尼克被捕時,法國警方獲取了他的DNA,進一步牽出了一些陳年舊案。目前,多米尼克還因兩起發生在20世紀90年代的性犯罪而受到調查:1991年強奸并謀殺了一名23歲的少女;1999年強奸一名19歲少女未遂。但多米尼克只承認了后一起強奸未遂案。
此外,法國調查組也確認多米尼克還是1991—2004年,針對女性房地產經紀人犯下的其他五起罪行(強奸、襲擊和一起謀殺)的潛在嫌疑人。
“我總是喜歡那些難以得到的東西。我的妻子并不順從,而是完全相反的人。但我就是有那種男人常見的愚蠢自私的心理……我明白沒有人會真正屬于誰,但我偏偏不想遵從這套邏輯,只想隨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想什么時候做就什么時候做。”
在2024年10月18日的聽證會上,71歲的多米尼克直言不諱地這樣說道。他將妻子視為自己的私有物品。而他邀請來的那些陌生人,也大多將多米尼克的“同意”等同于吉賽爾的“知情”。
其中一名被邀請進屋的加害者甚至表示,這不是強奸,因為“這是多米尼克的妻子”,得到了他的同意,意味著“自己可以對她做他想做的事”;另一名被法國媒體稱為“追隨者”的63歲男子,不僅模仿多米尼克,持續對自己的妻子下藥長達5年,甚至還邀請多米尼克一起強奸他的妻子。

法國媒體挖掘出了很多案件涉及的令人膽寒的細節。多米尼克通過現已被法國當局關閉的名為“withoutherknowledge”(她不知情)的論壇中,找到了感興趣的男性,這一論壇專門用來分享男性在女性不知情情況下被拍攝的隱私照片。
為了防止吉賽爾突然醒來,或是意外暴露蹤跡,多米尼克為他邀請的男性制定了詳細的“操作守則”;他還在網上向其他男性展示如何配制鎮靜劑雞尾酒,以便讓他們也能對自己的妻子或伴侶實施類似的性侵行為。
加害者的數量之多,令整個法國社會感到震驚,法庭不得不專門建造第二個被告席來容納這些被告。
吊詭的是,在外界的評價中,這些施害者都是“生活中的普通人”(Mr.Everybody),而且大多還是“顧家的男人”。其中不少人在公共部門工作:消防員、軍人、獄警、護士或記者;其他人則是卡車司機、公司里的負責人,甚至還有一名市政委員。他們中的多數人都有孩子,并擁有較長期的婚姻,有些人的住所,距離這對夫妻只有幾里路。
在多米尼克的罪行被曝光后,許多加害者聲稱自己也是受害者。一方面,不少人表示自己不知道她被下藥了,聲稱多米尼克也欺騙了他們,而他們以為他的妻子只是假裝睡著了;其他人則表示,他們認為她是知情的參與者。
在正式判決前,只有少數人承認自己強奸了吉賽爾。負責此案的阿維尼翁副檢察官在報告中這樣寫道:其他人不可能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多米尼克對他妻子吉賽爾犯下的罪行,大多發生在兩人退休后移居的法國南部小鎮馬贊。這里風景如畫,仍保留著中世紀建筑遺跡,常住人口只有6000多人。當案件曝光后,馬贊以及周圍村莊的平靜氛圍,也處于分崩離析中。
“你不知道在街上該相信誰。”馬贊的居民奧塞娜·馬丁這樣說道。現在的她,準備搬離這里。
有相關報道指出,發生在“普通人”之間的這場暴行,顯示出了某種“邪惡的平庸”。在以往,當類似的事件發生時,媒體關注的焦點往往都是非法移民,但事實證明,本地那些“受人尊敬的社區”背后,也隱藏著令人膽寒的罪惡。
而吉賽爾與多米尼克之間的關系,也讓很多人感受到了另一種恐懼。在多米尼克的另一面被曝光前,吉賽爾從沒想過會發生這樣的事,就像她說的:“如果他表現得像個暴力的畜生,我就不會在他身邊待上50年。”
這起極端的案件,引發了法國社會對私人領域男女關系的重新審視。
一直以來,法國有著根深蒂固的浪漫主義文化,法國人擅長用調情文化與浪漫愛模糊邊界,讓一切都變得曖昧與不可預測。更重要的是,在法國,男女之間的私人關系,一直被視為個人自由的一部分。
未參與審判的法官兼國家人權咨詢委員會秘書長馬加利·拉福卡德表示,法國人傾向于認為男性強奸和殺害女性的行為屬于私人領域—認為我們不應該干涉人們的私生活。
再加上,警察在處理性侵犯投訴方面缺乏培訓。在法國,超過80%的案件(以及91%的強奸投訴),在審判前就被駁回。
馬贊的市長路易斯·博內特接受采訪時甚至暗示,事情本來并不那么糟糕,至少“不涉及兒童”,以及“沒有人死亡”。在他看來,吉賽爾的強奸事件,遠沒有附近卡龐特拉鎮的另一名受害者那么令人不安,因為后者“在被強奸時是有意識的......并且會讓身心長期受到創傷”,這才是“更為嚴重”的罪行。
拉福卡德對此并不感到意外,她表示,這種不屑一顧的態度,在法國司法系統中很普遍。
在馬贊強奸案爆出后,很多人討論,吉賽爾的勇敢,能否推動法國司法體系的變革。
一直以來,歐洲社會就在呼吁將“缺乏同意”作為強奸的核心標準,即“只有明確同意才能被視為合法性行為”(也稱“OnlyYesMeansYes”原則)。但在長期辯論后,歐盟層面的立法—《打擊針對女性的暴力和家庭暴力的歐洲指令》仍將“缺乏同意”的條款排除在強奸案的認定之外。
目前,只有瑞典、西班牙、丹麥和比利時的法律實現了突破,已明確將這一原則作為強奸罪的核心標準,但在其他許多歐洲國家(如法國、德國等)在法律上仍然傾向于依賴暴力、脅迫或威脅作為強奸罪的關鍵要素。法國社會層面也缺乏這樣的共識,據《法國女性權益觀察》2023年調查顯示,超過20%的年輕男性認為在特定情境下,女性的“不”并不等同于拒絕。在不少情況下,強制性行為被年輕男性視為一種力量的象征。
在判決日之后,法國法律專家凱瑟琳·勒馬蓋雷斯表示,盡管她對所有被告被判處有罪這一點感到欣慰,但對刑法“缺乏嚴厲性”感到驚訝。她提到,目前強奸罪的平均刑期約為11年零幾個月,但這次判決明顯要輕。
在法庭外,很多不愿離開的抗議者也在接受采訪時表示,這次判決是對每一個人的嘲弄,是對性別歧視和性暴力的嘲弄,她們對此不知道還能說些什么。
值得注意的是,在法庭上,只有不到1/3的被告表現了悔恨的情緒。在審判日,他們紛紛選擇躲避公開的目光,不是戴著口罩,就是用連帽衫罩住自己的頭。
而作為受害者的吉賽爾,卻要面對法庭上三個顯示器播放那些侵害自己的駭人罪證。盡管這種勇氣與決心被世界各地支持她的人她視為一種力量,但沒人知道,吉賽爾心中遭受了怎樣的二次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