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也許知道也許不很知道,多少年來作為教書匠的我每每不務正業,除了搞翻譯,還時不時跑出去到處忽悠。往好里說,就是做講座,講座時長大約一個半小時,講完“互動”,接受光臨捧場的朋友的提問。說實話,同唱獨角戲的講本身相比,回答提問才是“叫板”的時候。比如不止一兩次有人這樣問我:“林老師,現在好像不只你一個人翻譯村上了,那么你如何評價別的譯本呢?或者說,兩相比較,你覺得自己的翻譯好在哪里呢?差在哪里不說也罷……”
一般情況下,我是不會認認真真規規矩矩老老實實回答的,但有一次例外。一來地點是上海這座分外開放的城市,二來會場前排正中正好有優雅漂亮的女生以充滿期待的目光笑咪咪注視臺上的自己,我就一時興奮起來,膽子大了起來,答話連珠炮般沖口而出:也罷,差在哪里就不說了,何況我還真不知道差在哪里,只說好在哪里吧!好在哪里呢?好在我的翻譯有靈氣、靈性。靈氣、靈性這東西,在翻譯當中或許僅占1%甚至0.1%,而這1%甚或0.1%卻有點鐵成金撒豆成兵的魔法。又好比做豆腐,有這一點點鹵水,豆漿就會很快聚斂成形,化為白嫩嫩平整整見棱見線的豆腐塊兒;而若沒有,豆漿就永遠是一鍋液體。當然如果你說俺就喜歡豆漿不喜歡豆腐,自是豆漿之幸。
為了增加說服力,我還搬出村上春樹。村上一次說假定有AB兩個鋼琴家,A鋼琴家技術爐火純青無可挑剔,但彈出來的音樂偏偏缺乏振顫靈魂的力量;而B鋼琴家技術上偶有失誤,但其中恰恰有搖撼靈魂的元素。你喜歡哪一個,村上說“反正我喜歡B”。
如此回答完畢,觀眾席不期然響起足夠熱烈的掌聲,那一時刻,真個讓我覺得世界美如斯,人性美如斯。不瞞你說,那天晚上我吃完東道主招待的“工作餐”后,獨自拐去小巷找一家酒館喝干了一瓶“石庫門”,喝得險些找不回賓館門房間門。
靈性、靈氣,換個說法,就是藝術悟性,文學細胞,文學才情、才華。村上說小說家的“資質”有三項:才華、精神集中力、后續力或耐力,其中最重要的是才華。既然作為小說家寫小說需要才華,那么理所當然,翻譯小說也需要才華。而對于文學翻譯的誤解也就在這里。說來也怪,世界上好像沒有人認為會母語的人都可以搞文學創作——都能寫詩寫小說寫散文,卻有不少人認為只要會外語即可搞文學翻譯。這絕對屬于誤解。請這樣問問自己好了:你會的是日常性母語還是文學性母語?你會的是日常性外語還是文學性外語?對于多數人來說,二者之間的距離,恐怕不亞于從松花江到瀾滄江、從長白山到武夷山。甭說別人,縱然我等教授袞袞諸公,能用母語寫一手好文章的又有幾多?說到底——以前我也說過——翻譯是母語的一種特殊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