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

“曲小姐，您母親今天的狀態還不錯，您可以帶她出去散散步。”護工微笑著將曲艾領進病房，對她說道。

病房不大，收拾得干干凈凈，靠窗的位置擺著一張病床。

一個蒼老的女人躺在搖起的床架上，看著對面的白墻發呆，眼神空洞。晨曦透過窗欞映在雪白的被子上，像是春日的暖陽為老婦人準備的棋盤。空氣中細小的塵埃飛舞在陽光經過的路徑上，似乎與夏天瓢潑的大雨、秋日紛飛的落葉、冬季飄落的雪花沒有什么不同——因為老婦人早已感受不到時空的流轉。

曲艾靜靜地凝視著床上的人，一時沒有任何動作。

護工不知何時離開了。曲艾走到床沿邊，蹲下身，扒著床欄，抬頭仰視著老婦人。窗外的陽光從床邊泄出，照在曲艾的臉上，讓她幾乎看不清老人的臉。感受到陽光的溫度，曲艾的臉微微泛出紅暈，她開口對床上的老人喚道：“媽?！?/p>

那聲很輕很輕的呼喚換來了老人的回應。

她迎上去，握住老人的手。那雙手干枯卻溫暖，曾經牽著她走過熟悉平常的大街小巷，走過山川大海，走過歲月尋常。

回憶的浪潮涌上眼眶，她的鼻子一陣發酸。曲艾偏過頭去，過了一會兒，又道：“媽，走吧，我們去散散步?！?/p>

住院部的環境很安靜，適宜病人在此休養。早春的嫩綠枝丫開始抽條，此起彼伏的清脆鳥鳴流淌在樹梢間，連風都帶來了遙遠而又清新的花香。這個時節是多么生機勃勃啊！

春寒料峭，輪椅上的老人蓋著厚厚的毛毯，一言不發地望著路的前方。曲艾裹著一條圍巾——這是母親親手織的，工藝精細，不同的花紋有序地交織在一起，其間摻雜著銀色的絲線。在深灰底色的襯托下，這些銀線就像星星般閃亮。

曲艾推著輪椅，默默地走在環繞住院部大樓的小路上。她想，此時該說些什么，但又不知從何說起——她向來不擅長自言自語。

“不，其實無話可說的原因并不是這個?！眱刃牡穆曇艚掖┝怂?/p>

空氣還是如冬日般干燥，沒有緩和的意向。

她不說話，是因為她知道，說出的話不會有回應。她害怕沒有回應。母親的狀態越來越差了，意識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她內心深處的恐懼就這樣一點點被放大。

到底是怎么變成這樣的？

一開始，母親只是變得記性不好：常常忘記帶鑰匙，出門購物總是空手而歸，忘記一些東西放在哪里。

后來，便開始忘記時間，忘記家的地址，忘記自己正身處何地……

一次，曲艾下班回家，卻沒見到母親，她急忙出門去尋。那時已是夜晚，喧囂的街頭人流涌動，路上燈火通明，車水馬龍。整座城市熱熱鬧鬧，滿是人間煙火氣，可她穿梭在人群中，卻覺得空蕩蕩的。

她的心里止不住地打鼓，害怕母親出什么意外。她只能強迫自己不要去想。

找了不知多久，曲艾終于在自己的小學門口找到了母親。看到母親的第一眼，她大大松了一口氣，可在看到母親面對她時陌生的眼神后，她的心又墜入了冰窟。

昏黃的路燈直直投下大樹的陰影，多日來的隱憂終于化作利劍，刺穿了她的胸膛。

回家的路上，她挽著母親的臂彎，與她緊密地靠在一起。母親身上暖烘烘的，她忍不住將手又抓緊了幾分?？蔁o論她怎么做，也無法阻止母親離她遠去。

母親就要像蝴蝶一樣，悄然飛走了。

上天倒轉了母親的生命時鐘，又或者不是上天，是其他什么牛鬼蛇神。曲艾也不管了，她只是覺得煩躁，因為她對此無能為力。

母親正在往來時的路倒退而去，無論向前走還是向后退，這條路都通往一個終點。曲艾自己也說不清究竟是哪條路線更可怕。

她推著母親的輪椅，走著，走著。

她們走到一棵高大的梧桐樹下。新一年的樹葉還未長出，梧桐樹仍是光禿禿的，縱橫交錯的樹枝橫亙在天空中，自由生長。梧桐樹下有一把長椅，曲艾把母親推到長椅邊，自己在長椅上坐下。

母親現已說不出什么話了。在她患病后的一段時間里，她的話倒是比平時多了。因為怕自己忘記，她常常把一句話重復很多遍?？上н@樣也只是徒勞。不知從哪一天起，母親內心世界里的“留聲機”出了故障，重復播放著從前的片段。曲艾只有通過母親的話，才能知道那“留聲機”又播到了哪一段爭吵、哪一段歡笑。

她們之間就像調錯頻的收音機。

一想到這兒，曲艾的耳邊就響起失真的噪聲，接著，一切細微的聲響都被放大——昆蟲振翅，樹葉掙扎著冒出，太陽的烈焰在炙烤著柏油路。

曲艾抬起頭，在枝干織成的天空之網下，目之所及都變成了模糊不清的像素點，卡頓著，閃爍著。頭頂的梧桐樹突然開始瘋狂生長，樹葉爭先恐后地鉆出枝干，很快遮蔽了整條道路。

風從四面八方吹來，將無數巴掌大的梧桐葉吹落。曲艾的整個視野幾乎都被這場“梧桐雨”占據了。那形狀獨特的樹葉在飄落的過程中，漸漸變得干枯發黃，像是落進了某個正處于秋天的時空。在觸碰到地面之前，這些樹葉沿著葉脈一絲一絲地破碎成褐色的細小碎片，隨著狂風又被卷起到空中，如蝴蝶般起舞。

風越來越大，將枝丫瘋狂搖晃。曲艾想要回頭抓住母親的手，卻發現怎么也無法透過梧桐葉落下的縫隙看清母親的臉。耳邊的噪聲、風聲、葉聲交雜在一起，越來越響，越來越響……

直到最后一片梧桐葉不知不覺地落下，覆住了她的眼睛。

舒緩的鋼琴聲流淌進來。

曲艾睜開眼。

圍巾上的銀線在春日的暖陽下閃著細碎的光。

她眨眨眼睛，才發現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她回頭，看到母親仍坐著，嘴里喃喃念著女兒的名字。

曲艾整理了心情，起身，推著母親繼續走。

陽光勾勒出母親安詳的面容，誰也看不出，她正被困在時光的洪流中。

她會在到達終點的那天迎來新生。

不過，在那之前，曲艾要先準備好跟她告別。

指導老師：李 芳

【小記者點評】

毛欣源：生活中有很多人和事會被遺忘，即使我們對那段記憶刻骨銘心，也無力阻止他人的遺忘，我們只能做好被遺忘的準備，并且坦然接受那一刻的到來。

洪錦宜：文章描述的是孩子與母親之間的牽絆，明明母親已走到了生命的盡頭，題目卻叫“新生”。我想，或許其中深藏的是女兒對母親的不舍。本文文筆細膩觸動人心，輕輕撩動著讀者的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