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構成了我們所熟悉的人的世界之外的另一個世界,令人充滿恐懼和好奇,是我們幼年經驗最為重要的部分,和我們的生命深深契合在一起。它讓我們在任何時候,都會感到身后有“另一物”的存在。它跟隨并永恒地凝視著我們,作為人自身的“剩余之物”,它是隱藏在人的深處的那種純然天性。它讓人不自覺地反復試探并試圖喚醒和接近那種天性,通過它莊嚴的提示和神圣的啟示來反觀自身,發現人的存在之根。自然之物所構成的時空消失、話語隱匿的沉默的“另一世界”,被人視為人的本真存在之家。
在詩歌中,“自然”其實始終是人與時空的一種關系的揭示,主要包括以下四個層級。一是原野的自然,它所顯示的是對死亡的展示與對人的拒絕,人面對它,只能處于一種對時空的喪失之中,比如詩人李白在《蜀道難》和《夢游天姥吟留別》中所說的“自然”。二是荒野的自然,它代表的是人的沉思與嵌入,人在其中獲得空間中的存在,比如王維在《山居秋暝》等詩中所述。三是田野的自然,它意味著勞作與親和,人在其中獲得時間的存在,比如陶潛在《歸園田居》中所言。四是視野的自然,自然在這里成為山水與風景,意味著情調、符號與消費,人在這種符號化的自然中呈現出了無奈的移情與身份的喪失,比如謝靈運的代表作《七里瀨》中所描述的“自然”。
自然的根本屬性,其實是事關存在啟示的絕對死亡。作為原野,它給我們提供的是純粹的時空形式;作為荒野,給人提供恐懼和敬畏;作為田野,給人的是勞作、生活和生命展開的形式;作為視野之物,給人的則是一個可以游覽、拍照、手工、怡情的對于“自然”的觀念性模仿和復制。借用馬丁·布伯的話說,人在荒野的“自然”中,稱頌的是“我和你”;在田野中,則稱頌“我和他”;在視野中,則稱頌“我和它”;在原野中,人無言稱頌。自然在詩歌中呈現為三種質素:本質、屬性和功能。李白的“黃河之水天上來”道出了自然的本質,王維的“清泉石上流”道出了自然的屬性,陶淵明的“悠然見南山”則是說明了自然的功能。它們和詩歌的關系分別是:語言在語言之中、語言在關系之中、語言在對象之中。其詩歌的話語形式分別是:“是自然……”,“和自然……”,“像自然……”。蘇東坡是第四種,在“橫看成嶺側成峰”中他說出了:“由自然……”,是“我思故我在”在自然的“形態”中。
自然寫作和對自然之物的書寫,在詩歌中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一本詩集,在內容上即使全部都是寫江河湖海、沙草土山、田樹花鳥、虎狼貓狗這些事物,也未必是達到了詩歌中要求的“自然”,很可能只是一種對自然之物的書寫。詩歌中的“自然”,包括了對自然之是的發現和對自然之事的描述,進而指向人的自然之心和自然之言。“自然之心”就是一顆樸素、安靜、理性、有愛并且時刻把握著人之本質和歷史全局的心。“自然之是”則意味著我們在詩歌中所觸及的自然性在根本上必須是一種存在性,必須到達自然與人的關系的本質屬性這個層面。這是自然寫作的根本。“自然之事”就是人在簡單、自醒的愿望之下,以簡單的勞動工具,在自然之中開展的有限勞作,這樣的勞作,它向人提供食物和收成,同時也讓大自然成為一個時間得以展開的基礎和深情場域,人在這個場域中獲得人的時間和歷史,但對于自然是一種人的補償,而不是傷害。這樣的時間,安全,健康,簡樸,足以給自然以尊重,并給人以尊嚴。這就是我們說到詩歌的“自然”時必須考察的四個必不可少的重要標志。其中的“自然之言”則要求詩人們放棄繁復修辭的癖好,恢復詞與物的那個原初關系。這一要求,是前三者的一個必然反映和檢測物,在我們認識分辨有關具體作品時至關重要。“自然”不但是人的生存基礎,也是人的精神核心。人在自然之中尋找那些無法解答的人之疑問,并因此而安居自身游動的靈魂。“自然”要求我們不要僅把它視為工業文明中的生產資料,不要僅當作一種資源而無限攫取,它需要與人和諧相處、息息相關,要求人在宇宙論的視角之下,與自然保持著兩不傷害的關系,要求人面對“大自然”,要有“自然之心”,要行“自然之事”。
自然寫作,在當下其實并非僅僅是一種歷史緊迫性或者文學類型,而始終是人的現象學系統所決定的一個具有起源性的意識反應和精神要求。它不構成自然性與現代性、自然生活與城市生活等諸如此類關系的對立條件。相反,它因直接參與了人的現象學系統建造而是一種前定性統一。在這個意義上,自然在這個觀念、信息與符號過剩的時代,向我們提供的其實是何為“感受”這個基本問題的答案。當我們討論詩歌的“自然寫作”時,在純粹自然、人文自然、精神自然這三者之間,側重的應該是純粹自然,即我們常說的那個“大自然”。在討論“自然詩學”時,我們必須認知到,自然、生態、大地、地理、山水、田園、鄉土、風景這些概念的所指或強調性是完全不同的,必須把自然這個概念和其他的一些概念進行學理性的對比和還原,以更好地發現自然寫作的詩學本質。同時,詩人們也必須在面向“自然詩學”時,把它從與江南詩學、新古典主義詩學以及鄉土詩學和地方性詩學的交織中,以獨特的規定性獨立出來,并得到充分的辨析和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