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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樓春

2025-02-25 00:00:00周婉京
小說月報·大字版 2025年1期

鄭老師已經是八十歲開外的人了。

臘月二十三日過小年,家家戶戶趕制年菜,鄭老師一個人在家,也知道一年到了頭,熟練地“彩排”著新年。依著老北京的規矩,這天晚上家家祭灶王,孩子們穿上新鞋新衣,從天擦黑就開始放鞭炮,隨著炮聲把灶王爺送上天,焚燒下來的花紙屑掃作一堆,和著草木灰做松花蛋。轉過天來,只等著除夕,白天醒來的時候,切一盤松花蛋拌豆腐,夠她的孩子們吃一天。

鄭老師小的時候,街上還有許許多多賣糖的,北派有麥芽糖、關東糖,南派有江米糖、粟米糖,逐一攤在賣糖人的麻布上,那是他的包袱卷兒。南方的糖,他們輕易吃不著。她記得有一回,在西單還是西四,看見有人吃粟米糖。賣糖的人正皺著臉笑著,亮晶晶的糖殼撒在紅彤彤的爆竹紙皮上。她和小伙伴都新奇地望著,繞過去看,又繞回來,翻翻兜,湊湊錢,買了兩塊,接在手上,歡喜得什么似的。滿街紅紙糊的紗燈,在遠遠的夜空中,看起來仿佛使這個城市罩著一層惺忪的光暈。

人潮漸退的時候,她就蹲在牌樓的柏木樁上吃糖,啃咸肉骨頭似的慢慢啃,直到她的同伴過來,冷不防地“釘”她一句:“鄭秀梅,再不用糖粘住灶王的嘴,他可要上天告你的狀!”她這才咬下來半塊糖,一只手摸著下巴頦兒,一只手忙著揣糖入袋,生怕被人搶了去。

現在想想,當初有一件事是她始料未及的——跟她一道吃糖的男孩,后來竟成為她的丈夫。

她和丈夫是發小。丈夫家書香門第,原是望族,祖上都是讀書人,做過翰林編修,參加過辛亥革命,在新中國建設中發揮過重要作用。他們十歲以前,丈夫的父母在鄉下避難時,教中小學生作文,教他們什么事情都能寫。在丈夫南方的故鄉,幾乎每日他們都要到河邊走走。有時車子渡河,沒有橋,從水里過,他們小孩子在岸上看,樂得拍手,最愛看那些赤著腳蹚水的新媳婦。水,蜿蜒地流過沙洲,沙洲上冒出一片灰綠的蔞蒿。她時常藏在那蔞蒿里面,在微風中不住地點頭,數每天從水里過的車馬牛羊。

有一次,她坐在洲上,看見一位行腳僧遠遠地牽著驢車過河,驢車上坐著個姑娘,非常秀氣。那人見到他們,停住腳,題了一副對子。下聯早不記得,上聯是陶淵明先生的“愿在晝而為影”。丈夫聽得了問她:“趕明兒你也坐驢車,我引你在前面過河?”她不說話。然而落了耳朵聽,看看丈夫是不是真心的,還是隨口說的漂亮話,那她也可以有詩為證。

她記得她第一次出城過河的樣子。

大概是八歲的光景,想來也不能再小,但也確實不至于更大,因為八歲上,她母親生過一場大病,據說是為著舅公一家子逃去了臺灣,母親病到兩腳不能下地,后來想想,怎么想怎么不像一九四九年以后的事情。母親久病未愈,把她寄留在丈夫家——第一次沒有大人帶她,她獨自出走,一個很好的陽春天——那天上午,她的婆婆做了什么活計,好像是一雙鞋,丈夫拿在手里,對她笑道:“我賭你沒膽量把這雙鞋送到你母親家!”半推半就地,丈夫就讓她去了。厚厚的布鞋捧在手上,一握,果然頗有些功夫,未來的婆婆居然會納千層底兒!她平端著兩只鞋,出城的路走得很得意,簡直就像踩一陣風。

出城一共要過四座橋,第一、第二、第四不記得,第三座橋名叫“三里橋”,橋是石頭搭的,幾乎沒有地方可扶手,橋下的河水深而急,她記得走在當間兒的那個害怕,一腳跨過去了,那歡喜又是無量。

她的教育從鄉下開始,同時也在這地方打下她生活的基礎。

鄉土的經驗告訴她,最短的路未必是最好的,要少走一點捷徑。所以她過河時故意慢一陣,且繞了極遠的三里橋回去,就這樣一個人輕輕走著。

丈夫曾問過:“為什么你老是一個人走呢?”

“不知道啊,”她說,“我總是想,你也不能陪我一輩子吧。”

丈夫笑了笑,便不再說什么。

她的丈夫,在六十歲上病死了。

她比他大兩歲,以為自己會死在他前頭,可是沒有。奧運會那一年,下雨天,為了搶修場館,丈夫在雨中走了許多路,一場感冒把他給帶走了。接到電話的時候,她確實有些怵。趕到醫院的時候,手術室門外竟沒有人的哭聲。她的頭發沾著水,重重地貼在她的臉頰上。走廊里非常寂靜,地板上橫的豎的許多痕跡,但死了人是沒有錯的。因為醫生搖著頭走了出來,整個手術臺的大半,用不太干凈的白布蓋了起來。按習慣,里面應該停放著死尸了。她徑自走了進去,招呼兒子過來:“我剛剛著了慌,不該同意醫生插喉管的,插了管,你叫你爸怎么吃粟米糖,你爸他沒有……沒有糖不行的……”這一句話她重復了幾遍,滿頭是汗。而手術臺上的丈夫始終沒有答應她。

現在,鄭老師還住在學校分的房子里,兩室一廳,不甚明亮。四下里放著半新的紅木茶幾、五斗柜、書架。書架上放著鎏金的小彌勒佛。佛陀的旁邊是她丈夫的遺像和關公。臘月到正月,萬象更新,關公面前擺著五碗紅月餅,丈夫面前擺著五碗小塔似的蜜餞,里面供著粟米糖。財神、灶王的年畫都安置在書架兩旁,倒好像“一家之主”不是灶王,而是她的先生。她只在孩子們給灶王爺上了三炷香之后,才訕訕地過來,默默向遺照打一個問心。

從前丈夫在的時候,因為他寫得一手好字,常替人揮春,她兒子因為字寫得不好就在一旁磨墨。有一年,丈夫替隔壁范老師寫了副“所以柳下季,三為魯士師”,紅紙是她和兒子買的。等到大年初一那天,他們清早起來趕去對門拜年,紅日之下一看兒子貼的對聯,兩家人立馬笑作一團,兒子不知道受了誰的旨意,大膽非常,竟在送人的紅對子上涂滿了小王八。等兒子大了,她和丈夫再來咂摸這兩句話,仍然覺得所言不差。

她丈夫這個人有時說話真是堅決得很,同時也委婉得很,這幾個字是他在說范老師的風骨,其曰“柳下季”便是“柳下惠”了。

這樣的賢人自古少有,而柳下惠、范老師恰好是同一類人。

鄭老師和范老師是在大學認識的,他們是同學,學的都是中國古代建筑。只上了一學期課,就被下放到了山西朔州,連同鄭老師的先生,三個人在地方師范教書,參與過應縣木塔的修復。

天氣晴朗的時候,離縣城六十里地便可望見一個粗壯的塔影,高高地矗立在龍首山腳下。距離越近,塔的輪廓就越明顯。第一次上塔,他們由塔下往上望,先看到的是探出塔身的平坐,而塔身的格子門不太明顯,突出的是一層斗拱屋面,又一層的斗拱鉤闌,層累而上。它的模樣要比遠觀的時候還大些。尤其離塔身近的時候,斗拱便成了全塔最醒目的部分,似乎在外觀上、結構上都是重要的部分,又因著歲月的把持,光亮得像一顆土紅色的瑪瑙了。

雨天的時候,木塔便是他們的遮蔽。走進一層南門,首先看到的是內槽門內一座高約三丈的大塑像。塔內光線不足,鄭老師測繪時只能靠一把手電,打開門扇時,手電的光透進來,正好照在塑像的胸部,由于塑像的臉、胸、手都被涂成泥金色,在微光的映照下,佛祖的輪廓清晰可辨。比例狹長的塔內空間,只容許鄭老師這樣嬌小的人穿梭,她上上下下地量尺寸、畫立面圖,看過塑像,習慣了內部的暗淡光線,回過身來,才看清楚南門內側站著一個男人——是范老師,提著燈在門口候著她。以他那么大的個子,行動起來多有不便,不知不覺中撲了一身灰,所以他只能“書齋清供”,在鄭老師上塔時打點下手。沒人邀請他,他便自己記下木塔的形制,還在鄭老師的圖紙上留下他的墨寶,寫些“遼釋迦塔”“同治五年重修佛宮寺碑記”這樣的文字。

然而不出一年,鄭老師成了家。范老師自己也好像漸漸懂得了什么,識趣地走遠了些。他聽了許多閑話,村里人將他們三人的關系說得有鼻子有眼的,既嚴謹,又奔放。起初在這件事上,老范的反應略略過激了些,罵他們一肚子的男盜女娼,罵他們不該這樣說。可是日子久了,他自己倒也想通了,大大方方地搬回來,又住到了鄭老師對過。村里人再說什么,范老師也不跟他們多磨嘴皮。

那年七月,鄭老師同丈夫進城,經過老范家門口,屋子里走出來一位姑娘,一臉的笑模樣,請他們進去坐坐。“哦,我知道,您指定就是鄭老師?”說話的是一個農家女,瓜子臉,一雙鳳眼,寬肩而細腰,長得很肉感。被她這么一問,鄭老師的臉色紅得跟桃子似的,丈夫也笑著不在意。

那年十月,范老師辦喜事,花了不少錢。他的新娘子穿了一身剪裁合體的紅綢衫褲,坐著花轎到門,腰身、手、腳都好看,可是被老范領在路上,從來都是可有可無的,他的心像是在別處。慢慢地,有人嚼起了舌頭——“老范不鉆娘子的熱炕,只燒灶臺子的冷窩”!這話傳到鄭老師耳朵里,她的眼睛像是挑長了燈芯似的亮了起來。鄭老師偷偷地找到老范,因為有一個急切的問題是不得不問的。

“你說說吧,為什么——不好好待人家?”

“我嗎?”老范說,有幾分愕然,“我嗎?我——”

老范有些憂愁起來了。他在成婚之前,只關心一件事,就是喜宴上能不能吃到春韭。時令不對,“春韭”不好弄。這種草的根兒發白,是要用馬糞在草芽兒上保溫培育出來的,找遍了整個雁北都沒有現成的。于是他推想“春韭”必定是在溫暖的氣候下培育而成的,就把院子里做豬窠用的竹竿抽出來幾根……他在空場上搭起個塑料棚。路過的人見了,一面走一面打聽,這算是什么東西呢?不知道。有誰知道呢?

老范媳婦和他過了一年,給他生了個女兒。孩子六歲的時候,老范媳婦一病不起,老范正值壯年,終日替學校辦事,鄭老師一個人,忙了自己家,又跑到老范家守著她。病人疾言厲色,誰也不敢親近,唯獨見了鄭老師,聲音便小了。看病吃藥,一拖三年半,不知道花了多少錢。拖到回城的指標下來,兩家人眼瞅著就要走了,老范的媳婦終于還是沒保住。

老范中年喪妻,沒有再娶。回到北京,學校里的事他一點也不關心。老范失掉了從前的活潑,這是很明顯的。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學校給老范漲了兩級工資,分了一套房。臨近分房,老范又鬧出一些變動。本來說好的一單元,在最后關頭又換成三單元。老范要求住在鄭老師家對面。學校找他談話,他不假思索,還是堅持。學校問:“您這,唱的是哪一出?”他答不上來,只能很窘地回答:“不,這是原則問題……不讓我住我也得住!”學校不安了,都勸他想想。范老師不同意,貼大字報在校長室門上。到后來,他索性搬了一把藤椅,就在鄭老師家外面坐著,學校一天不答應,他這一天就睡在門洞里,比誰都涼快。

所有人都拿他沒轍,到底是鄭老師有辦法。

她打開自己家的爐灶,點上了火。一連幾天,她一面用蔥花兒、姜絲熗著鍋,一面往鍋里放春韭。孩子們聞香而來,紛紛問鄭老師吃什么。不一會兒,鍋開了,她讓老范的閨女端出去一盤,只放不吃,正正擱在那人的狗鼻子底下。每天黃昏,她就教人送過去一碟新的。

那么老范也不再說什么,到了第三天,領了他的炒合菜回家。

鄭老師的退休生活實在是平淡,她又不愿意把日子弄快一點。除了看放炮仗,看學生們跳操、慢跑、競走、開運動會,還有些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呢?

這些圍著操場跑圈的學生一年比一年大,每年寒假、暑假、過教師節的時候,來探望她的學生也一年比一年多,算是桃李滿天下了。可她沒計較過自己的教齡,有人來問鄭老師是哪年回來的。她自己也答不出。她丈夫大概是知道的,那時候他們建筑大學還叫個“土木科”。所以她只是說:“那可就早了,我一直在這里教。”好像自打盤古開天地,這里就有一個鄭老師。

值得一提的事情不多,掰手指頭數出來兩件:

一件是鄭老師丈夫的葬禮。八寶山的靈堂里,鄭老師無目的地溜著眼睛。挽聯貼起來的板壁,角落里已經有人在小聲抽泣了。祭臺沒有擺正,鐘沒有掛直,而鄭老師不住地把眼睛駐在幾次都蓄意避開了的放大了的人像上——她的丈夫。出殯的時候就是用它鑲著白花掛在靈車前的。人們說這張照得可真像。人們不知道,這張照片底下還壓著一張彩色照片,是當年他們三人在應縣木塔前面照的。那段時間里,他們過得挺愉快的。“我是要走了,”丈夫在去世之前對她說,“不然你就別找了,一心好好地跟他過。”鄭老師時常要私下嘲笑丈夫這樣不通人情的決定。然而把遺像請回了家,擺在佛陀和關公的中間,再看照片上那個自信的微笑時,不禁有些犯瀆的歉厄之感了。她又不是一個物件,怎么能憑他一句話相付他人?丈夫走了,鄭老師覺得這個家大了許多,空了許多。平日里糟心的事也有,但多虧了老范在,不卑不亢地替她交涉。

她迅速地從照片上逃開了她的視線,因為她想起了另一件事。

更早了,那是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某個夏天。單看氣候,那年雨季很長,一整個夏天都是淅淅瀝瀝的。放暑假,老范的女兒回來了,除了一箱箱的書,還帶回來一個后生小子—— 一個大而粗笨的家伙——假日里男孩來家屬區找女兒,她偶爾出去跟他看兩場電影,他們便相戀起來。范老師立在窗前,看見雨幕落下來,這一對小男女走過的窄瘦的巷子開始熙攘起來。學生們來來往往地,避著雨。他看見一抹明艷的微笑在自己女兒的臉上開放了。出伏以后,男孩上門來提親。范老師一而再地說:“你們還小,小著呢!”實在推不過,他拿著男孩的照片過對門,征詢鄭老師的意見。鄭老師再看看,撲哧一聲笑了。“笑什么?”“這孩子我認得。他是念朝的同學,來過我們家。”此話一出,男孩像是得到了鄭老師的首肯,范老師也不好再說什么。轉過年來,春暖花開,鄭老師陪著范老師送女兒女婿出國。臨到機場時,女兒喊了聲:“爸,鄭姨,你們好好的!”女兒一走,老范的眼淚就落下來。

這些,使鄭老師留下深刻印象的,全都和范老師有關。而鄭老師發現范老師不見了,是這個月的事情。

往年臘八,她總要叫上范老師,兩個人一起去西單市場買雜拌兒。這是年節的頭等大事,老人小孩都喜歡吃這些零七八碎的,即使沒有餃子吃,串門時,嘴里也不能閑著。再一個,到了臘八,范老師還會過來幫著泡臘八蒜,他自個兒家種的紫皮大蒜,現摘下來幾顆,把蒜瓣放在高醋里,封存好,留著兩家人過年吃餃子用。

轉眼又到臘月廿三,還是沒有范老師的信息。

鄭老師在校園里走了一圈,走到校園后頭的小樓,里面也黑著燈。這小樓是老廠房改的,現在改做了乒乓球館,開放給退休教職工,范老師沒事就來打打球。她心里沉了一下,自己在球館里坐一會兒,直到暮色沉沉,才起身離開。下樓路過一食堂,她輕敲敲“麗姐窗口”,窗戶向上呼啦一提,暖風迎面吹出來,有人探出頭來,嚇了鄭老師一跳,她怔一怔,又張開口,寒暄的話說了些,最后問起老范。

麗姐說:“還說呢,臘月就沒見他了!那范老師上個月還跟我老頭子打球,說好了要送我們一點紫皮蒜,好嘛,這害我們一頓好等!”她說完笑了,顴骨動了動,往后一退,騰出來一雙遒勁的大手,那是她的老頭兒。男人露出大半條的胳膊,理了理臺面,往窗口的熟食盆添了幾塊鴨脖。

“呦!鄭老師來了?”麗姐的老頭兒說,“您要是都見不到老范,那我們肯定沒戲。這不,連著兩年了,一到春節放大假,學生們回家,咱們一食堂不開門,老范就來找我們公婆吃飯。也不知道他今年怎么了。興許,是跟著他女兒去法國了?”

鄭老師犯起了嘀咕:“法國……這么突然,他走之前也沒言語一聲?”

麗姐忙說:“鄭老師,您別著急,時候不早了,讓我先送您回去!范老師這能吃能喝的,放心吧,到哪兒都餓不著他!趕明兒開春了,他一回來,您信不信吧,我前腳掛出去我的招牌,他后腳就能巴巴來排隊買肉!”說著順手給鄭老師切了一碗肉,油紙包好,裝進塑料口袋。

說話間鄭老師走了,手里面提著肉,心里面不大痛快。

一進樓道,先聞到一股濃烈的菜香,她推開門,發現鑰匙還插在門上。細想下來,原來是她自己忘了閂門。走進屋,一個女孩正站在油煙機下面炒韭菜。她看上去個子不高,笑的時候,一邊一個酒窩。廚房中央吊著一盞圓燈,照在她的手上——只見她活潑地下了蔥姜蒜入鍋,加上老抽麻油,隨著刺啦一聲,油煙向上一躥,之后她翻炒幾下,關火。

到裝盤時,她對鄭老師說的第一句話是:“您家的碗在哪兒呢?”

天已暗下來。那人一口氣做了三道菜,連湯帶飯,葷素搭配。女孩把話又問了一遍,臉蛋泛著油亮,帶著喜色。鄭老師實在是經不得別人請教,一二三四地點著個數,然后又一盤一盤地盛了飯菜,幫著女孩擺到客廳。

“老師,不知道您出去了!”女孩說,“您手里是什么東西?都給我,我給您一塊擺盤了。您走也走半天了,回家了就別拘著了!”

鄭老師冷冷地搭一句:“知道這是我家,可不知道你是哪位?”她正看著女孩,慢慢道出了兒子媳婦、孫子孫媳婦的特征,不提名字,試探著說,看她是不是認識。

女孩告訴鄭老師她不用聽這些,像她這樣接散活的小保姆,都是平臺隨機派單的,今天這家,明天那家,年前是她們最忙的時候,各種老年人需要照顧,她沒有時間了解那些。

鄭老師深吸一口氣,咳嗽兩聲,答也不答,還是站著。望見女孩小小的身影,真搞不清楚這是怎么一回事。

女孩已經又出來了,徒手支開一張折疊飯桌。

鄭老師背對著她,大衣也不脫,悶悶地不高興。她指一指窗外的一棟樓,說:“小姑娘,你過去還在哪家做過呢?”

女孩迎上前去,隨手指了一個地方,鄭老師正想著,女孩就一手遞過來:“筷子。”

吃過晚飯,洗了手,進來收拾碗和碟,這時女孩已經被鄭老師請出去了,但她不肯走,說還想跟鄭老師聊一聊。

女孩的名字叫小方,涿州人,老家是當地一戶賣菜的。家里雖不算富裕,但三畝地的菜園種了不少菜——一來因為土好,二來不施化肥,她家的菜肥嫩水靈,不愁銷路。除了去年發大水,其他時候,日頭都好著呢。每天上午,小方從菜地經過,總可以看到她媽澆菜。老太太手腳靈活,一瓢子水灌下去,眼前就是一片爛銀發光。她有時候瞅見,故意蹚著水過去,腳步踏得噠噠響。有時候她走到家門口,站住了,抬頭望院子里的扁豆藤,仿佛這樣望得出錢來。扁豆是種好了賣的,定期有菜農上門來收;韭菜、蔥則是自家吃的,偶爾往外跑,拿一點出來給顧客。

小方每次到建筑大學來,都在家屬區這一片晃悠,認識了一個叫“王婆”的人。這人也是她們村的,和家屬區的小保姆都很熟。家屬區這一片,保姆都不是本地人,從上到下——白班保姆、住家阿姨、鐘點工、養老護工乃至帶小孩的月嫂,全都是她們涿州人,她們村的就占三成。像她這樣十七八歲的,年紀太輕,做不了住家阿姨,只能撿人家剩下的做。成了家的涿州阿姨一年有半個月假期,輪流回去,照看自己的孩子,其余時間吃住都在人家家里。不賣菜的時候,小方萌生過做阿姨的念頭,家里面都沒有意見。可那王婆聽了這話,親自出馬,不許她這么干,還說她年紀輕輕的,小雛雞似的,何必學人做一個女光棍兒?

那個王婆梳一個大而油黑的發髻,過去她沒來北京的時候,就成天坐在村口,用小鑷子輕輕扯自己的眉毛。有一次,小方從外面回來,被王婆當街攔住,非要把她弄到家里坐坐。她懵懵懂懂地去了,王婆立刻把門帶上,里屋晃出來一個癩頭男的——“板板六十四”的老頭兒,眼睛使勁在小方的身上打轉。

小方的嘴角牽動,故事只講了一半,迂迂磨磨,顛顛倒倒,實在是話趕話,趕到一起去了。

鄭老師這才看見小方腳上穿的是——她才給曾孫兒買的棉拖鞋,原本是留著過年用,花軟緞鞋面,麂皮絨鞋底,走起路來不響。

鄭老師指了指小方的腳說:“我們家有地暖,你……你熱的話,就別穿鞋了。”

“不用,老師,您甭管我!那個,”女孩撂下水桶伸手擼起她的袖子,“老師,我剛剛講到哪里了?”

鄭老師嘆一口氣,說:“板板六十四,老頭兒。”

“對,那可不是,我指定不能讓他占我的便宜。不過這種保媒拉纖的事,有一就有二,你要是一次不給她扳過來,往后這鄰里關系也很難處……”

鄭老師橫了眼睛看著她,小方顯然是沒在意,她對鄭老師半鞠著躬,要伸手去收抹布,這時鄭老師抬了眼睛,挾了手機往里屋走。

小方慢慢擦桌子,時時看她一下,又找話來說——“老師,您不知道,我們村里的光棍兒多著呢。有時他們看見我,跟在屁股后,自言自語,說一些我聽不懂的詞兒,什么‘早該停止風流的游戲’,什么‘不該嗅到她的美,擦掉一切陪你睡’,聽得人滿臉通紅,直臊得慌!我心想,這都是哪兒跟哪兒啊,我家里還有我老娘呢,輪不著王婆和那些……”

鄭老師側過身去,略想一想,還是把手機擱到耳朵邊上。她拿這姑娘毫無辦法,只好按開手機,給學校保衛科去了一個電話。大概是回家過年去了,保衛科沒有人接電話,她聽到的是電話錄音的聲音。

“谷科長,”鄭老師說,“我是三號樓的鄭秀梅,想跟你說一下我眼前兒碰上個事。呀,不知道是誰給我下的單,我們家來了一個涿州的小保姆,人倒是挺熱情的,就是話特別多。我瞧著她不像是壞人,可我也真不認識她。我想麻煩您派個保安過來看看,我一直都在家,不出門。你看行嗎?”

過了半小時,鄭老師又撥了次電話,但依舊沒有打通。她只好又說:“谷科長,還是我,三單元的鄭老師。還是剛才那檔子事,我想再試試,興許你們保衛科有人呢。”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差不多十點鐘,小方還待在客廳里。

“老師,出來了——”

一聽聲音就知道她話沒說完,小方頭一擺,自言自語地說:“老師,住關二爺隔壁的是您家先生吧?好家伙,瞧咱先生這臉盤、鼻梁,好神氣的,不愧是讀書人!”

“不要亂動!他不喜歡別人碰他。”

抬頭看時,是鄭老師雙手抱了肩膀立在一旁。那樣子好威嚴恐怖。

恰好,這時候客廳的座機響了。小方跑過去接,看見鄭老師,立馬又彈了回去。小方貼墻立定,雙腳合攏,嘴巴閉得緊緊的,看那神色似乎在說:“您別這樣,我不碰不就得了嗎?”

鄭老師踱過來,瞪了她一眼,托著機座,拿起話筒。

“喂,小順兒嗎?哦,是你小子啊,你有事快說,我正忙著呢!”一兩句話的工夫,耳聞之人并非所盼,鄭老師的歡喜落了空。

“媽,那什么,今天不是小年嘛,我本來想讓小順兒跟您說兩句,您要是忙,那就算了吧,我們改天再打!”兒子已經是做爺爺的人了,說話仍舊咋咋呼呼的。也許是因為把她當成朋友,兒子才對她這么直爽、毫不客氣。

“你別跟我廢話,那……那什么,你叫小順兒來聽。”口中這么說,鄭老師的臉上和身上可都露出藏不住的喜悅,看得出她心尖上有話亟待報告。

“過來吧小順兒,跟太奶說會兒話。”兒子賞了臉。

鄭老師樂開了花。曾孫子首先說起他在美國的家,有一天,他跟著爺爺去倒垃圾,在他們后院撞著了一只“Raccoon(浣熊)”翻垃圾桶。鄭老師把聽筒拿開,瞄小方一眼。這一瞄,小方好像看懂了似的湊過來,鄭老師鼻子哼一聲,輕輕地說:“小方,你替我跑一趟里屋,床頭柜第二個抽屜里有‘文曲星’,勞煩你幫個忙,拿過來。”

小方把“文曲星”拿到鄭老師面前。這是鄭老師學英語用的,她已經學了一年多。開了機,鄭老師一下一下比畫著,篤篤地敲起鍵盤來。

“Ra……這個詞,是怎么個拼法?”

“太奶奶,你都不知道后來我睡覺,總能聽到有人在我床邊撓墻,那聲音老可怕了,嘶嘶啦啦的,嚇死我了。我當時就跟我爺爺說,我說家里有鬼,他偏不信。一天晚上,他去廚房接水喝,一下發現有什么東西在墻里抓撓,他就拽了我在廚房里守著,黑著燈,我也不敢說話。不知道過了多久,我都快睡著了,他嗷的一聲叫,我們都看見三只Raccoon順著暖氣片爬上來,還是上回那三只,它們正在偷廚房桌上的小面包……”

“小順兒,你等我一會兒,等一會兒,Raccoon就是——”鄭老師有點手忙腳亂了,她喃喃著戴上了花鏡,怎么查也查不著。

“太奶,你怎么不說話了?”

“小順兒,不要急,等一等。”

鄭老師更迫切了,這時,小方突然拿什么向她手上一塞:

“浣熊,浣熊!”

鄭老師喜出望外,“浣熊”沒有錯!她哈哈笑著,對著小方也笑了幾笑。不知道曾孫兒在說什么,她點點頭說:“到底是我們小順兒,沒你在,你爺爺也抓不住那三只小浣熊!沒有你,我真放心不下你爺!”

“太奶,你錯了。在美國你不能隨便抓浣熊的,還有老鼠和狐貍,你都不能隨便抓它們的,它們受到法律保護!”

“好,不抓浣熊。可太奶奶覺得,咱也不能放任它們在家里折騰啊!”這句話格外小聲,鄭老師連說帶眨眼。

“喂——太奶,我們要吃早飯了,爺爺過來催我了。”

鄭老師尚在客廳,手里攥著“文曲星”。

“喂——念朝,你們家最近有浣熊出沒,這事兒你知道吧?”鄭老師板起臉來,聲音也跟著變了,“不管你找什么人來弄,限你一周內,除夕之前,必須把那一窩浣熊給我清走!我丑話說在前頭,要是清不走它,弄傷了我的小順兒,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掛斷電話,鄭老師回頭看看小方,站起來說了句“小方請坐”。

小方點點頭,但又不敢靠前,她笑了笑,低著頭說:“那……那什么,老師,時候也不早了,我也別在您家折騰了……這樣,您在系統里給我打個好評,我麻溜地,這就走!”

鄭老師嘴唇不動地說:“什么系統呢?”

“我把‘文曲星’先送回去吧。”小方有些慌,瞥了鄭老師一眼。

“小方,我是不會弄這些軟件、小程序的,你幫我來瞅瞅。”鄭老師說著摘下花鏡,從褲兜里掏出來點錢,“實在不行我就給你現金,加上過節費,你看你要多少?”

剛一坐下,鄭老師猛然聽見一聲吆喝——“老師,老師,這人我認識!”

小方雙手捧出一張照片。

“你家抽屜里這位,喏!這可不是隔壁的范老師嗎?”

鄭老師連聽帶點頭,一下又站起來。

“你也認識老范?”

剛來北京那會兒,小方在校園里走,逢人便說她家的園子。菜園在百尺竿鎮的南面,有著不太小的規模。她家的園子有點特別,北面是家用,南邊和東西兩邊各辟出三間瓦房,彼此獨立,互不相通,被她隔開來養黑水雞、紅頭鴨和綠頭鵝。一到春節,雞鴨鵝都放出籠子,滿院子溜達,這時她家的菜園就熱鬧起來,綠頭鵝調皮又好色,總愛圍著紅頭鴨求愛,一面兜著圈,一面鼓著腮幫叫不停——“咯咯咕,咯咯咯咕”她學著呆頭鵝的模樣,扭扭地走“鵝”步,惹得院里小孩子們咯咯笑。

說起來有緣,去年立春那天,小方到建筑大學附近的菜場送菜,遇到一個老頭兒相中她的春韭。這老頭兒留著高高的大背頭,穿了一身上衣有四個口袋的羽絨服,他買春韭,連一棵菜都不用摸,稍轉一轉眼珠子就完成了挑選,一看就是京西這一片的“領導”。老同志和她攀談了一會兒,想買她的菜,而且出手大方。那么,小方表示一次性買她這么多菜,她愿意親自跑一趟——上門送貨。她說她叫小方。

進了門,春韭洗凈,碼上菜板,這時老同志才告訴小方,他今天要做的這道菜是春餅炒合菜,這是北京這地界特有的“咬春”傳統——所謂“春打六九頭”,春天是從“六九”這天算起,大地復蘇,天氣回暖,他們小時候都把這一天看作“春節”,而不是吃餃子的大年初一。他一下一下地切菜,說這是他的拿手好菜,他有一個結交半生的老朋友,不好吃別的,就好他這一口“咬春”,實實在在地用牙咬到,說著,他咧咧嘴,齜出來上下兩排假牙。他說他叫范城,大家伙兒都叫他老范。

一來二去地,小方再來送菜,漸漸地就和院里的人熟了。家屬區和校園就隔一棟樓,家屬區這邊有不少阿姨是她的同鄉,有時忙不過來了也會叫她來支應。看小孩,看老人,她都能來看一會兒。別的小保姆,閑著就閑著吧,可她不這樣,有時,她送完菜閑下來了,就蹲在槐樹腳下,朝對面的教學樓望,仿佛一個船家探望著天氣。

范老師見了便問:“小方,怎么了?不舒服了嗎?”

小方連忙搖頭,笑著同他打招呼。

這啥原因不是很容易明白,范老師那里探探,這里問問,終于從賣熟食的麗姐口中探出來一些。

事情還是從小方那里引發的。春季學期,小方招呼不打一聲就跑去聽課,一聽就聽研究生的課,她可能也不知道,胡亂選的教室,可是人家研究生見了她不高興,一個學生當場站起來就問她是誰,小方搖搖頭跑出去了。估計后頭沒少挨說,老師的意見也很大。不過,小方這孩子也是很有個性的,隔天有人又看見她守在那教室門口,搬了一個馬扎,直挺挺地在門外坐著。她是來抗議的嗎?不,她正忙著記筆記呢!

范老師笑了。對于調皮搗蛋、不守校規的學生,他是見怪不怪了,常常痛加訓斥,不管學生的父母是什么樣的背景。有時話說得比較厲害,搞得大家都下不了臺,大人小孩兒都怕他。可對好孩子,有學習意愿的學生,他總是特別重視,所以他一聽說小方的事情,立馬找到她,噓長問短:

“小方,你跟我說說,你想學什么呢?”

小方紅了臉,嗚嚕嗚嚕地說不清楚。她覺得自己真沒用,只蹭過一門課,偷學不成,還被人趕了出來。課聽得半不拉嘰的,她只記得有個老師說,當一個好建筑師的三個條件,聽了一會兒,她發現自己其實一條也不具備。

“高談闊論誰不會說?你根本不要往心里去!”范老師詳詳細細敘說了他的建筑理念,轉而讓小方談談對建筑的理解。小方說,她知道的建筑就是她家的菜園子和那三間房的雞窩,那是她和她媽的杰作。范老師笑了,他說:“就算你小方是白紙一張,咱也不怕!”剛開始的時候,誰不是一張白紙?他就是要看看她已經懂得了多少,如果完全不懂那倒是好辦了,他從頭教起,事半功倍,不一定就比那些有基礎的孩子差!

范老師要收小方做學生,小方自然是一百個樂意。

不過,老范要求小方多讀書,除了通讀大一、大二的指定課本之外,還要讀一些自選教材。他始終相信,世上的書那么多,沒有人能夠把它們窮盡。讀書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讀書的方法。一本書,一個人一個讀法。只有他自己了解過、研究過的建筑,他自己為之感動的作品,他才會講給小方聽。他也講《建筑材料》《建筑力學》《材料力學》《建筑構造》《土木工程施工》《園林設計原理》《外國建筑史》,講魯班、宇文愷、梁九、雷發達……他把學時按二十四節氣分開,最后一學期就在臘月,他原計劃要講《中國古代建筑史》。他好像特別喜歡山西的應縣木塔。

就是這樣一個老范,怎么會憑空消失了呢?小方蹬腳說,左鄰右舍都說沒見過。她前前后后來過兩回,時時來送新鮮蔬菜,韭菜掛在門把手上,爛了之后不住地往下滴水,臭得厲害。有時候,她在走廊蹲一天,門里還是無人應答。小方說,范老師平時好開個玩笑,但是離家出走這種事他干不出,范老師是一個特別戀家的人,而且他曾經告訴過小方,他在家屬區這片有一個放不下的人,那人要什么,他都依她,一輩子就這么過來了。

聽到這里,鄭老師像是記起了什么,忙問一聲:“你最后一次見他是在幾號?”然后三步并作兩步地跑出家門。

小方隨她到樓道里,走廊很暗,兩個人都沒穿外套,轉一轉眼睛,吸了一口氣,而腳就那么光著。大概是地面有點涼,她們的腳板剛落下,又彈起來。

小方對著門上的貓眼往里瞅,她說:“最后一次見范老是上個月,月初吧,他女兒好像才回國沒多久,帶回一大堆外國雜志,還有好些好看的衣服。”

那一天,范老師翻著看手邊的雜志,把正在溫書的小方叫到身邊。范老師把一只手背過去,瞇起一只眼睛,說:“小方,我眼神不行,你幫我瞅瞅這外國雜志上的衣服,好不好看呢?”小方像是被他提醒,帶著看稀奇的神情,跑過來伏在老范的沙發靠背上:“看?我哪兒看得懂啊!”她再一看,才注意到裙子上的花紋。這么一看就被吸引了,紅燦燦的一條新中式裙子,裙擺上明晃晃綴著些金線銀線,小方看得很入迷。

“你去客廳找一找,說不定就有好東西!”范老師一面說,一面用手招那癡看的孩子,三下兩下就把小方推到那條裙子的面前。小方忽然羞澀起來,“嗯”了一會兒,還沒有站住腳,轉過頭靜靜地換衣服去了。

老范擺了一摞書在客廳等她,正襟危坐著。

可是等她真正走出來,范老師還是嚇了一跳,上上下下端詳了半天,仿佛不認識似的。

范老師豎豎大拇哥,小方喜歡,他也樂得開心。他又聊起自己的女兒,說女兒小的時候就愛穿新裙子,有時候會為了一條裙子同他爭強,說出來的話一句比一句氣人,比方說——“瞧人家念朝的媽媽多好,念朝想要什么買什么”!那時候,日子過得很苦,缺吃少穿,但沒有少過女兒的。女兒愛臭美,一天也不見她閑著,有衣穿,都是人家念朝媽媽一針一線縫出來的。念朝媽媽比他這個當爹的更知道女兒的尺碼,做起衣服來,連女兒的手腳都不需要量。相比之下,女兒的衣服上總有“太陽”“云彩”和“小星星”,人家念朝的衣服上卻啥也沒有……老范嘆了口氣說:“我和她之間,人情債越欠越多,滾雪球似的,想還也還不上了。”

有一次,小方擇著菜,忽然眼睛一細,就問:“范老師,你那么喜歡念朝媽媽,為啥不跟她把話說清楚呢?”

老范擼了一把菜板,把刀握在手里,擺上一個白菜幫子,狠切了兩下說:“你不是不知道我,我今年八十三歲了,就像這沒人要的老菜幫子,一把年紀了,身上沒一塊好地兒……今年還得了這個病,活脫脫一個‘藥罐子’,見天地吃藥。你說人家那么好,好了一輩子的人,咱憑什么去追求她?”

小方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伸出小小的舌頭舔舔嘴唇。

鄭老師不看她,嘴里吞吞吐吐地搭著話:

“你說,范老師怎么了?”

“怎么,他的病,您不知道嗎?”

“我——”鄭老師愣住了。

情況明擺著的,說什么不說什么,這會兒都不管用。一瞬間,像是有無數零零碎碎的過往,教她看見了老范,輕飄飄地掠過,不在意,不接受,不敢也不能動心,后來竟然忘記拿他當成一個朋友來關懷,待到她想起他來,他又不在了,他們一個兩個地走散了。

而她站在樓道燈下,拍了拍門:

“范老師,我……我是念朝媽媽。”

他們的校園沒有很大。

除了放寒假、暑假,學生一回家,老師們能撈著幾天休息,其余的時間,他們都在學校里忙。鄭老師記得,丈夫去世那會兒,她常常一個人在校園里走。每一回,她走到半路,都能看見范老師站在三單元的門口。鄭老師向范老師笑笑,點點頭。范老師也笑笑,點點頭。鄭老師回去了,范老師看著她的背影,目送她一路走入單元門。

三單元里,范老師的北窗正對著鄭老師的南窗。兩扇窗之間,隔著大榆樹和一塊空場地。空地上原來有秋千架、壓板、滑梯,后來到了奧運前后,被統一改造成明黃色的健身器材。在空場上,鄭老師看見過范老師早起拿大頂,也見識過他在那里抓小偷。后來為了抓人,范老師還閃了腰,再也拿不了大頂,只好改練了太極拳。

在窗戶的一角,鄭老師斜身靠在窗邊,黑漆漆的,對面的窗戶仍舊沒有開燈。除夕的晚上,她一個人吃年夜飯。飯后她又回到窗前發呆,就那么站著,一動也不動。

回想起她這一輩子,只要她穩穩地伸出手,就有人把糖塞到她的手里,從前是丈夫,現在是老范。老范像是一個影子,這些年守護神似的在她身邊轉悠。活到她這個年紀,介乎生死之間,她有時候說不出那種復雜而困惑的感受。孩子們說她已經老耋,她點點頭。她自言自語的時候,聲音帶著重重的鈍感,然而她很少想到老范也會經歷這些。

正月初一,她在廚房收拾韭菜,聽到陽臺底下一陣腳步響,俯身一看,遠處走來了一個人。那人聽見樓上聲音,一抬頭望見了鄭老師,不及閃躲,就被鄭老師認清了她的臉。她也不是別人,正是小方。

小方這孩子紅著臉,敲開了三單元的門。

兩個人面對著,臉上都是訕訕的。小方說她是范老師女兒派過來,專程請鄭老師去一趟醫院。鄭老師側耳聽著,仔細打量過小方,以至踱出家門時,才怔一怔,停住腳說:“我的鑰匙呢?”小方這時還看不出她的用意,擺了一下頭,噌噌噌就往樓上跑,跑到一半又聽見——“呀,找著了!原來鑰匙在我褲兜里,你瞧瞧我。”

于是急忙跑回來,小方瞥了一眼鄭老師,說:“您這么故意遛我,可是讓您猜著了?我……我以為我隱藏得很好——”

鄭老師先是一愣,然后覷起一只眼,接著說:“你說說看,我猜著什么了?”

到了醫院,鄭老師見到老范的女兒,才知道老范得的是阿爾茨海默病。這些年,家人從不在身邊,多少有些耽誤了。第一次犯病應該是在兩年前,老范的女兒帶著孩子們回來,一家三口去看望老范,孩子們很久沒見外公,發現外公的鬢角多了很多白發,便趴在外公懷里一根一根地揪。老范看著他們,搖一下頭,忽然站起來,走到鏡子前,呆呆地說:“小子,我注意你很久了,你干嗎一直穿我衣服呢?今天有我孫子、孫女在,我非要好好和你說道說道!”

鄭老師看了看病歷本,也想起來一年以前,有一回,她給老范帶過去點山核桃,老范接了,一顆顆撥弄著看,還問她這是什么。當時鄭老師沒多想,還以為他是在開玩笑。過了兩天,鄭老師看見老范的核桃吃沒了,就問他:“給你的核桃呢?吃得倒挺快。”老范挺奇怪地看著她說:“不能!那么硬的東西,我怎么會吃?虧得我認識一單元的老李頭,他是教土木的,年輕時下鄉做過鉗工,我都送他那兒去了,讓他幫我配開核桃的鑰匙呢!配好了,咱們倆一人一把!”這次老范發病,正趕上他女兒在家,父女倆正吃著飯呢,一根筷子掉到地上,老范低頭去撿,一頭栽下去就沒再起來。看病看了有些日子,老范仍舊東找西尋。醫生說,那雙筷子,他昨天還在病房里來回翻呢!

鄭老師當下鼻子就酸了,垂了眼,嘆道:“老范這家伙,聽風就是雨,一會兒核桃一會兒筷子的……”老范女兒不再說話,只是為她帶路。

走進病房,四張病床分開兩邊,相互隔一道白布簾子。朝南的病房帶一個陽臺,雪后的陽光灑進來,屋子里挺暖和,簾子里邊鼾聲大作,聽聲音,老范在睡覺,鄭老師便拉了一張凳子,輕悄悄地在他床邊坐下。中間小方來過一次,也不打擾他們,只拆了一袋水果,用水洗了洗,擺好。原來她就是老范的護工。她遞上一個蘋果,說:“鄭老師,蘋果沒人吃,您吃一個。”鄭老師和小方在病房坐了一會兒,小方說:“我去打點水,給他擦擦臉,等他醒了得有好些話要跟您說。”

關上門,鄭老師猶豫了很久,只把手虛放在胸前,微微向前側了一下身子,說:“范城,我們認識多少年了?我數了數,到今天就是六十六年整。你的算盤一早就打了是不是?說起來,哪有你這樣的朋友,他都病成那個樣了,你還去找他要糖吃……他是個沒心眼兒的,死之前都跟我說了,他告你的狀啊,說你——得了便宜還賣乖,挑三揀四,說他的粟米糖不正宗,頂多就值兩毛錢。所以你就要一半,枕頭下給他壓了一毛錢,他到死都攥著你的一毛錢呢,氣鼓鼓的。范城,事不是這么辦的,我們仨……怎么說老就老了呢?你也是的,越老越沒用,悄沒聲地怎么還病了?”

這時候小方打水回來,湊過來一看,叫聲:“錯了,錯了,范老師是左手邊這個床!”鄭老師嗖的一下把頭轉過來,慌忙撩開簾子,探身來看,真真鬧了個大紅臉。鄭老師笑了笑,她大概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安靜的老范,于是很小心地接過濕毛巾,輕輕地為他擦臉,又給他擦了手。擦手的時候老范醒了,緊緊地抓著她的手不放。鄭老師看著小方離開,又看看門口的老范女兒,說:“這是老范有話說。你們都散了吧。”

范老師張嘴到她的耳朵邊,說:“秀梅,你怎么現在才來?”

鄭老師笑而不答。一會兒,范老師雙手支在床上坐著,要把大家伙兒都叫回來。他說趁著他腦子還清楚,也還能嗚哩哇啦、含含糊糊說幾句話,他今天就把自己的后事給交代了。這時老范的女兒回來了,小方也來了,身后跟來許多人,有醫生,有護士,還有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鄭老師的兒子,兒子手牽著小順兒,大家進屋都望向他們。

范老師慢慢坐起來,拉著鄭老師的手,問:“要不你先說說?”

鄭老師說:“我能說什么?我不記得了。”

范老師換了個姿勢,看看她的手,說:“學我?難不成你也老年癡呆了……”

大家伙兒上上下下圍了笑。范老師抹一把臉,津津有味地介紹起他的病房——他的隔壁、對過住的都是些什么人,老張、老李、老王,這些人他是白天認識了晚上就忘,凡事不往心里擱!但他不以為然,拍拍肚子站出來,他說不妨事,大不了明天再重新來過。

陪著老范一起笑的,始終是他的鄭老師。

原刊責編 劉 威

【作者簡介】周婉京,1990年生,北京人。先后就讀于香港中文大學、美國布朗大學、北京大學,哲學博士。現任教于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文化與傳播學院。文學作品散見于《收獲》《人民文學》《湖南文學》《小說界》《山花》等文學刊物。出版有短篇小說集《取出瘋石》、長篇小說《造房子的人》等作品。曾獲山花文學雙年獎·新人獎、香港青年文學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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