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宴
1
凝固在安柏腦海里的那團巨大爆炸,過了十年,仍未化成實質的聲響,此時已是2019年早春,天氣初初回暖,安柏從省城大學返回仙蚌縣的羽舅家。出了長途客運站,仍需乘坐銹跡斑斑的綠殼公交車,搖上一個多小時才能到達。南海吹來的暖濕氣流和從遙遠的西伯利亞趕來的冷空氣撞個滿懷,在光滑表面上凝成水珠,像在流汗或者哭泣。身體吸飽了水分似的,異常滯重,肺部從潮腥的空氣里艱難抽氧。他在玻璃上擦出一塊拳頭大的視野,望出去,公交車果然正阻塞在腸子般的街道里。大小車輛猶如成團的泥鰍,路口淤積著大量行人,誰也不讓誰,都只顧奔往自己要去的方向,哪怕一絲縫隙也往前塞。侵道擺放的攤販,不得不暫時縮回果籃和菜筐,好讓搭客的摩托車噴吐著黑煙駛過。安柏眩暈欲吐,差點要取下橙色小錘,破窗,跳車,逃離這鬼地方,可一想到母親在微信里千萬遍交代,今日必須歸家,有要事商議,就捂著胸口強忍了下來。
海角北路站下車,沒忘——多年未歸的他這樣回應母親的擔憂。而所謂要事,無非是外婆又快要“不行”了,近年類似消息已傳了三四次,此前都說未確定,不必回來,今次母親似已有把握,連打了五六個電話催他買票。
到站落車,踩著吱吱作響的青苔,他走向記憶里的家族所在地。遠遠地,就望見家族注定在三個月后失去的首名成員——與他相熟的二十七哥,正站在那棟舊樓門口,仰脖伸舌,接住高舉的瓶子漏下的最后一滴液體。安柏誤以為二十七哥正在等待自己這位久未歸家的堂弟,一股暖流不期然淌入心脈。二十七哥雖和自己屬同輩,年紀卻要大上近二十歲,算是叔伯那代人。去年秋天,堂哥來省人民醫院住院,安柏還去探望過他。安柏不無激動地問堂哥是否在等自己,二十七哥仿佛沒聽見,自顧自地用方言說,這酒不錯,幾香,進去再撬一瓶。擁有四十年飲酒史的二十七哥,肝臟已被酒精泡透泡熟,從上到下每一處毛孔都滲出熏人的酒氣。安柏叫他聽醫生話,少飲一點,他疑惑地看著安柏,混濁的雙眼似已認不出眼前人。尷尬地過了數秒,他突然爆發出響亮的笑聲,我講是誰,原來是你,快進去吧,你已經好久沒返家了,你阿婆吊吊針又翻生了,安心安心。
聞聲而出的羽舅腳步匆忙,身上系著的人造革圍裙沾了不少肉渣和骨屑。安柏對他這副形象頗覺不慣,和幼時所見總在研究飛機構造、口口聲聲要當機械工程師的羽舅差異過大。羽舅露出雪白的牙齒,一邊將安柏迎進廳堂,一邊說他剛才在砍白斬雞,叫安柏進廚房先喝點肉粥墊墊肚子。穿過卷簾門,一股塵腥入鼻,大廳還是舊時擺設,正面高懸“一帆風順”大鏡,底下停放兩輛灰頭土臉的摩托,地板上落著幾攤機油。再進一道門,前頭墨綠木框窗可直接看到后面菜園,左邊通往散發醬油味的廚房,右邊是曲折上升至二樓的梯子,鐵質扶手已然生銹。到處濕漉漉,衣物滴水,墻上貼的電信廣告和學生獎狀起皺、松脫。與桂北常見做法不同,為避免夏季過于強烈的日照,此地的樓房不做中間天井,導致一年四季樓里十分暗沉。
安柏沒跟羽舅進廚房,說要先四處看看。他走到窗前,窗下的木桌釘著塑料桌布。好幾年前,從抽屜里翻出過一本發黃卷邊的舊書,講一個酒店門童二十來歲,被富人之妻借種受孕的事。描寫生殖器交鋒的文字,令剛剛脫離童年的他滿面潮紅,心跳如鼓。拉開抽屜,多年前給予他啟蒙的那本故事書果然已被時間剪除。
一聲蒼老低沉的哀哼將安柏的視線引向右側,樓梯后方不知何時冒出了一個隔間,舊時這里明明空空蕩蕩。安柏隱約猜到哀哼源自何人,無法想象,上次相見已經衰老入骨的人,還能怎樣繼續老下去。也許屋里藏的是一具僵尸,熬過幾個世紀,正躺在棺材里,誘惑那些同情心泛濫的人類走進陷阱。他沒來由地想象,早已死于一場爆炸的外公也棲身于內,化成一條黑色巨蟒懶懶地盤著,陪伴或者等待他去日無多的老伴。羽舅垂著濕漉漉的手,走過來說,外婆腦子亂掉了,識不得人,成日叫喚,好在食得飲得屙得,就不用管她了。安柏在輕微的歉疚感及自我辯解中,輕手輕腳繞過隔間,按住了通往二樓的扶手。
二樓比一樓老化得更甚,墻壁長滿了老人斑似的霉菌。通往陽臺的那扇門的門框上,一條狹長的裂縫呈四十五度角向左上延伸,風從那里擠進來,撲到安柏臉上。左側兩間臥室房門緊閉,從前,他還是孩子時,可自由出入其中,羽舅床頭那對燭形夜燈還被自己擰下來過。右側的墻壁被打通,冒出一個并未存儲于安柏記憶里的空間——不知何時搭建的鐵棚。羽舅向他解釋,二樓頂上加蓋的那層,解決了大兒子的臥室問題,這棚子則用來晾衣裳和睡午覺。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老屋了,隨時都像要塌掉。
2
這樓還是我同你死掉的外公——猿鶴公一手一腳搭起來的。羽舅補充說。安柏覺得身體忽然變得沉甸甸的,他卸下背包,坐在沙發上,視線接觸到茶幾雜物下墊著的一張“鐵皮”。撥開雜物,把它抽出來,但見它一米來長,厚度約等于半枚硬幣,很輕,才兩三斤重,和羽舅那臺索尼磁帶隨身聽的機身用材很像,但比鋁合金更硬,顏色更深。
這片云朵狀的飛機殘骸,安柏記得,羽舅一直將它放在衣柜的抽屜里,偶爾拿出來放在桌面上摩挲。那時羽舅對他說,1995年還是1996年,他從電視里看到飛機直直撞落,似巨型炮彈一樣。此前他已拾得這片殘骸,它就像特地找他似的,飛行了很遠。他就是在窗外那座山上撿到了它,還碰見一件怪事——講到這里他忽然打住,無論安柏如何央求,他都不再開口。撿到殘骸時,羽舅才十八歲,這是他獲得的第一件關于死亡的藏品,他將之視若珍寶。可如今,這片殘骸卻充當起桌布的角色,被隨意墊在零食底下,忍受橫流的汁液,以及散落的碎屑。擦一擦就凈了。羽舅說。安柏吃驚地問他是否還記得它的來歷,羽舅只是搖頭。過去的事,還提來做什么呢。
安柏怔怔地看著那片殘骸。他知道,在那之后的數年里,羽舅不斷重回舊地,期待發現一鱗半爪。新聞報道,事故調查組已將墜機核心區方圓幾十公里的土地都翻找過了,統共找到四萬九千多塊碎片,碎片總重只占整機的大約二十分之一。專業隊伍動用挖掘機掘地三尺,都無法再找到什么。僅憑銳利的雙眼,羽舅竟陸續找到些許碎片,如邊緣被燒爛的錢包、未勾滿的駕校學習卡、健身房會員卡,以及一張巴掌大小、被火舌舔出焦邊的紙片,以工整楷體抄錄著關于環保的文字,幸存于墜機后的大火。飛機失事后的兩三年,他還不斷地從山野繁茂處,從溪流、沙礫里發現殘骸,只不過間隔越來越長。他發現了一小截指骨,無端地認為那屬于一個跟他差不多年紀的女孩,且把以前收集的一些遺物殘片認定為女孩所有——比如賽璐珞發卡和男影星印刷照,試圖拼湊出一個完整故事。猿鶴公背地里曾告訴安柏,羽舅所說的關于墜機的事情都是編造的,所謂殘骸和遺物,不知是誰留下的垃圾,指骨大概是狗或兔的骨頭,多半是村佬鄉夫打牙祭后,隨意丟棄在那里的。猿鶴公半開玩笑似的說,我生我養我知道,你舅從小滿嘴溜火車,成日搞飛機,你可莫學他。那時猿鶴公似乎很清楚所有的事情,不像后來人們所說的,是癲老頭一個。
多年后,安柏已念初中,趁著去安柏家和大姐討論地皮生意的間隙,羽舅終于向安柏講述了那件可怕的事。當時,他朝翻涌著黑煙的山頭跑去,如此緊張的時刻,他仍注意到,天空藍得打眼,雀仔叫個不休,速生桉林氣味濃郁刺鼻。那片殘骸就躺在山腳,似乎在等待著他。它像一張揉皺的碎紙,花了好大力氣才被捶平。摩挲著殘骸的他感到困惑,接下來的事情成了他一生的夢魘。走到半山腰他遇見一個血人,寬大的襯衫碎裂成條縷,倚靠著石頭咝咝吸氣。那人的眼皮被血泡壓住了,睜不開眼,只茫然地將臉朝向羽舅站立的方向。那人湖南口音,說自己是被飛機甩出來的乘客,求他快點救自己。那么嚴重的墜機竟還能生還,真令人起疑。那人解釋自己坐在機尾,走了狗屎運未死,篤定的語氣讓羽舅差點信了。那人自稱來自星市,是一個商人,打算飛到海城投資房地產,中途,飛機先是遇到湍流劇烈顛簸,后來出了故障,不受控制地往下掉,乘客的尖叫攪和成一團,像坐跳樓機一樣。受傷的人時斷時續的聲音繼續交代著人生,他有個女兒,才三歲。他喝酒太多,打跑了堂客。早前撈偏門,走私一些叫人逍遙的東西,在緬甸邊境用槍射穿過人。自那以后,這位帶著血洞的生意人老在他眼前晃悠,他能不成天泡在酒缸里嗎?聯系打工的堂客,怎樣也不肯回來,那就算了,女兒判給她,每月寄錢,比法院判的多得多,他覺得自己還算善良,值得一救。啰啰唆唆半天,聲音像逐漸擰緊的水龍頭,人可能隨時睡去不再醒來。他問羽舅這到底是什么地方,離海城還有多遠,羽舅不回答,反問他叫什么名字,他茫然地緩慢晃動腦袋,說實在想不起來了。
從那刻起,羽舅不再信任這個人,他雙眼緊盯著斑駁陽光下那張沾滿血泥的臉,緩慢地倒退,直退到十米開外才猛地轉身逃掉。羽舅告訴安柏,那幾年海城遍布爛尾樓,怎會有人去做房地產生意呢?再說,那年代星市是否有直飛海城的航班也未能確定。回來后,羽舅眼前總是晃動著那人模糊的面容。2018年春天,直通星市的高鐵開通,羽舅坐著子彈頭列車前去看望舊友,穿越北回歸線一路北上。隨著耳朵里灌注的說話聲越來越有星市味,他發現那幸存者的身影并未遠去,此刻就坐在對面座椅上,朝自己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自從聽了猿鶴公的話,安柏就不免懷疑,羽舅在編造謊言,又或者,帕金森早發導致記憶紊亂,下意識糅合新聞報道的幾次航空事故,拼湊成一個故事。殘骸不過是一張被刷過漆的鐵皮,羽舅百年之后,它的歸宿應該是廢品收購站。
我是被猿鶴公當成怪物來養的,幾十年來,我從未講給任何人知道,包括你。安柏驚愕地望向羽舅,剛才逃避話題的人,竟忽然說起驚人之語。羽舅告訴安柏,簡單說,猿鶴公把他弄成了一種叫作“飛孩”的東西。猿鶴公生了幾個妹仔之后,終于生了他這么一只帶“慈姑丁”的。他從小就不斷地被灌輸一個形象:一個剃著光頭,展翼升空的小孩。猿鶴公說這個形象就是他,羽仔,背后長著一對飛機翼,被溫暖的皮膚覆蓋著的硬邦邦的翼。羽仔,飛啊。聽話的他在草地上兜圈,在叢林里繞樹。羽仔,飛啊。那些年,他的肩胛骨總是在噩夢中無比瘙癢。他因此特別討厭他的名字“羽”,一度想改成別的。猿鶴公反對之后,偷偷寫成“宇”,細想,還是沒有逃離。
羽舅說,算了,不說了,還要接著做菜,沒辦法,全家人都等著東西落肚呢。在樓梯口他回過頭來,叫安柏在他小兒子的房間休息,等會兒晚餐開始再過來,不要錯過。他從安母口中得知,安柏正在服用一種促進睡眠的藥物,藥一旦吃進肚子,就會沉睡至少一天一夜。
望著羽舅下樓的背影,安柏心中頓生頹喪,覺得自己是廢物。這種感覺由來已久,如果自己離開這個世界,除開親人,有誰會來喪禮現場悼念他,在腦海里寫下一些名字復又劃去,最后竟然留不下一個。殘骸掉漆的部分呈深灰色,安柏學著曾經的羽舅,摩挲著這些地方,他清楚自己永遠無法消弭這些痕跡。
他走進羽舅小兒子的臥室。對表弟的印象還停留在其被猿鶴公吊在龍眼樹上抽打,以及后來當視頻博主搖花手的樣子。他躺進散發著汗餿味的被褥里,蜷縮起身子。但他的睡眠向來是一架低速滑行的飛機,總要藥物這個助推劑才能升空。他懶得起身拿水,就著唾液,吞掉手心的藥片。困意像一層透亮的白紗罩過來,安柏預感到要錯過晚餐。“三餐過時不候,浪費食物的人必受責罰”,這是猿鶴公為家族定下的規矩,幾十年不變,就算他死于一場始終未向安柏敞開真相的事故之后,這規矩也仍然存在著。連續失眠兩天,他已顧不得這些。沉入無夢泥潭的前一秒,傳來羽舅的聲音,甕聲甕氣聽不清楚,但他可以想象得到,和過去無數次一樣,羽舅肯定正高舉杯子,紅著臉大聲說,混社會幾十年,對我本人來講,最重要的是什么?家庭,是家庭,我最最重視的就是親情。
3
安柏掙扎著拿起手機,發現整個世界已往前推進了二十六個小時。沒有任何電話打來,微信上也沒人發來消息。如果有人來找過我,安柏想,就算只是輕輕地敲過門,我可能也會醒的,尤其是藥效已經退去的時候。又一次,安柏印證了自己死后將無人掛懷的猜想。他爬起來,搖搖晃晃地走進衛生間用冷水擦臉。因為不熟悉開關的位置,他摸索著從漆黑的二樓走向昏黃的一樓,在樓梯上就瞥見,家族的好幾個人還坐在廚房里的八仙桌邊聊天,其中就有他從仙蚌縣另一頭趕來的父母。瘦削、高挑的那位是細姨——也就是二十七哥的妻子,圓臉、留著短發的是露姨。羽舅和舅媽當然也在,唯獨少了二十七哥。
安柏的母親正在數落父親,怨怪他當年不該將他的侄子介紹給細姨,導致自己最靚的妹妹跟了這個爛酒鬼,守著破敗的日用品商店艱難過了一世,本來至少可以跟個富商的。父親反駁道,根本怪不到他身上,當年他只不過順道帶二十七哥來吃飯,恰好細姨也從衛校回來,飯桌上兩人聊得歡暢看對了眼,他一句話都沒有介紹。母親認定他別的不行就這方面最能算計,禍害了自己還不夠,還帶人禍害自己妹妹。細姨插進來冷冷地表示,丈夫是她自己挑選的,她自然有這樣做的理由,別人無權說三道四,尤其已經過了幾十年,還在討論這個問題,實在太膩煩。母親仍不肯放過,又從頭翻父親的舊賬,包括婚后才從婆婆口中得知他曾有過多段情史,1995年主動下崗沒有辦理停薪留職,多年來嘗試各種生意,榨花生油、建沼氣池、養殖珍珠、承包果園、開客棧、經營小超市,甚至養眼鏡蛇,毫無意外統統失敗了,不僅沒有一分錢進口袋,連原有的積蓄也敗光,安柏讀大學都是靠他自己申請的助學貸款,偏偏就是這樣從頭至尾都做出錯誤選擇的人,從不肯認錯。母親聲稱她要的就是對方的一聲認錯,卻遲遲沒有等到。父親抱著膝蓋,垂首不語,默默承受著全部指責。安柏早已聽慣聽熟父親這些敗績,知道接下來必定會不歡而散,正猶豫要不要上前引開大家談論的焦點,羽舅卻搶先一步,伸手指向露姨的脖頸,問她為什么那里有傷,莫不是被誰打的。露姨忙不迭地否認,說是自己抓癢時不小心用力過猛造成的,隨即露出羞赧的微笑。細姨提到近來聽說二姐二姐夫不和的傳聞,難道是真的?露姨講傳聞哪里能信,不如不說了吧。口干舌燥的母親喝令父親給她倒一杯茉莉花茶,一飲而盡后,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說,我們這邊倒是常見打老婆的。父親小聲說,那樣的人能算男人嗎?細姨說,二十七哥從來對我客氣,連對我大聲說話都沒有過。二十七哥的確是個善人,羽舅說,他對大家盡心盡力幫助,就連老頭子活著的時候,也承認過這一點。
二十七哥在農事上的天分和熱情超過家族所有人,傳說他摸過的地必能長出累累碩果。憑著高超農藝,他攢到不少錢。當他和細姨結婚,成為家族的一員時,卻不得不將家財悉數換成鈔票,孝敬猿鶴公,為的是要給岳父的兒子——也就是羽舅,建造眼前這棟小樓,以供其結婚之用。此后他竟未能翻身,經營飯店時顧客雖多,但熟悉后都賒賬;開修車鋪生意雖然興隆,但朋友來修車都不好意思收費。猿鶴公對他這個女婿始終高看一眼,死前和二十七哥做足二十年酒友。細姨后來對安柏說,猿鶴公沒癲狂之前,經常榨取他的勞力,做一些古古怪怪的東西,像是能飛的木具。他從未滿意過。她說,你猿鶴公老是盯著那堆木頭發呆,連一次都沒使過。二十七哥曾說,那些晚黑頭,在我們做工的園子里,猿鶴公一邊飲著酒,一邊把那些有翼或無翼的木頭家伙踢個稀爛,醉了以后,老叫錯他的名字,那些名字他一個都不識得,似是好久以前的人,甚至,他覺得周圍影影綽綽,有人正向他們聚攏過來。不知是酒太辣喉還是心傷得要緊,岳父佬每每眼噙淚汁,潑出杯中酒水請那些名字來飲勝……
猿鶴公殞命之后,失去酒友的二十七哥時常在夜半燒幾個小菜,對著墻上的影子飲勝。酗酒導致他的生育能力大為受損,幸虧早早生得一個兒子,不然恐怕要絕后。早在2018年,二十七哥就被醫生告知必須戒酒,否則性命不保。自從被剝奪了飲酒的樂趣,他就臉皮耷拉,眼簾低垂,懶懶的不想同任何人講話。沒想到此次見面,他又喝上了。日后回想起2019年的這次相聚,安柏怎么也料不到,死神竟然這樣快就捏爆了堂哥的肝。二十七哥終年四十九歲,彌留時雙目緊閉,食指和拇指顫動,像是握著酒杯,留下的最后一句話是,猿鶴公,飲呀,猿鶴公,飛呀。
而此時,死神似乎還很遙遠。細姨接了一個電話,二十七哥跟她說已經安全到家,也許是對他的死亡早有預感,細姨剛跟他吵了一架,數落他喝酒不顧身體。掛了電話后,尚未從怒氣中平復下來的她,不經意抬頭發現站在樓梯上的安柏,便問他怎么不過來。剛才羽舅無意中提到早已過世的猿鶴公,大家突然陷入了一種悲傷的氛圍,或者說對意外死亡的恐懼之中,不再說話,而某個瞬間,只要他們抬起頭來就能夠模模糊糊地看見,這位先在縣爆竹廠,后在建材廠算了一輩子賬的老人并未離去,仍在這屋子里四處走動。安柏的到來,正好讓大家借機脫離這種幻覺。他們像約好了似的,喚安柏快點過去同坐,順便吃點東西。但安柏落座后的第一句話就讓他們后悔。安柏問,到底外公為什么要去那個爆竹廠,他不應該是在建材廠上班的嗎?很長時間內,大家都假裝沒聽到這個問題,母親忙著從微波爐里拿出熱菜遞到他眼前,羽舅則抓住安柏的父親討論國家即將對土地進行確權的事情,細姨和露姨則在聊露姨去桂林游玩的經歷。安柏又大聲問了幾次,直到大家都停止說話。在安柏母親出口喝止他之前,羽舅聲音低沉地說起猿鶴公的離去是一場意外,誰也不知道他為什么要去那個關停的爆竹廠。剛把一碟白斬雞放落桌面的母親望空劈了一下手,驚異地問為什么現在要提這個。安柏說外公下葬的時候,他沒能夠回來,現在想聽聽到底是怎么回事。母親說小孩子懂什么,當時可是為了他好,才不讓他知道的。安柏本想說人都是要死的,沒必要害怕這種儀式,但沒說出口,他知道母親其實是自己在害怕,因為她也沒去參加葬禮,甚至不敢朝棺材看上一眼。她把自己的恐懼安置于安柏身上,想象安柏也跟她一樣恐懼,可安柏不愿替她去恐懼,他實在是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若非近來連續服藥維持了情緒穩定,他可能會立即掀翻桌板,讓羽舅準備了一下午的飯食報廢。他覺得這樣的忍耐沒有盡頭。
4
也許是為了緩和氣氛,也許純粹是壓抑得太久,羽舅和細姨等人竟然輪番談起猿鶴公,只是誰都不愿意直接回答安柏的問題。死于2010年的猿鶴公,在眾人的描述中簡直就是一位暴君,幾乎所有子女都受過他無端的打罵,母親曾經被他舉著掃帚滿屋亂打,有一次羽舅還被他踹斷了兩根肋骨。安柏記得,從小就聽到大家稱呼他為猿鶴公,自己喊他外公的次數寥寥無幾。然而猿鶴公既不喜歡猴,也不喜歡鶴,他甚至禁止家人去動物園看猴子,有一回露姨全家去峨眉山游玩,露姨幾乎耗盡平生勇氣,才敢站到欄桿邊上與猴子合影——這從她畏畏縮縮的肩膀就可以看得出來。照片傳到猿鶴公手里時,他卻將之撕成了兩半。猿鶴公退休前在一家建材公司當會計,極少出錯,很受領導信任,工人見了他不免要彎腰點頭致意,他卻冷冷淡淡,表現得好像所有人都欠了他的債。好在他下了班就喜歡獨自躲在房間里,抑或出去散步,極少與人交談,出現在眾人面前的時間不長,因此大家還能忍受他。除此之外,家族的人對他了解不多,沒人知道他來到建材公司前的經歷,沒人知道他在那些夜晚出去散步,或者利用年休假去了哪里,他對自己的過往諱莫如深,似乎只有羽舅,才能偶爾從他嘴里獲取一些失去光澤的碎片。
羽舅拿出一本相冊遞給安柏翻看,封面貼著他一家四口的“拍立得”合影,前半部分是他妻子陪伴兩個兒子成長的生活照,后半部分是他們全家在云南游玩的場景,麗江、滇池、玉龍雪山,等等。其中一張引起了安柏的注意,照片上,羽舅站在森林邊緣,獨自面對似乎是戰壕一樣垂直拐彎的深溝,中間是鐵絲網,他腰背微微駝著,像是在承受無法看見的重量。羽舅注意到了安柏的詫異,但并未對這張照片進行解釋,仿佛它根本不重要。安柏繼續往后翻,在最后面發現了一張久遠的黑白全家福,那上面居于正中的,正是久違的猿鶴公。在眾位年幼兒女的簇擁下,猿鶴公威嚴地背著手,但似乎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虛弱。一直并未參與話題的母親這時插嘴道,那時女孩子沒幾個上學,我那時差點讀不上書,還是你外公覺得人一定要識字才送我去。談起這些事,他們的言語仿佛都散發出塵土的味道。
難道猿鶴公就只留下了一張照片嗎?猿鶴公后來懵懂癲狂,囤積癖越發嚴重,不管是無主還是有主、有用還是無用的東西,都統統拿回來。東西都去了哪里?安柏曾從母親嘴里得知,猿鶴公走了之后,警察曾來其臥室調查遺物,當時接待的是腦筋仍然清楚的外婆,以及三十歲出頭的羽舅。身處其中猶如洞穴圍困,羽舅現在終于告訴安柏,當時調查結果表明這些東西毫無意義之后,他就企圖用火將所有物件從這世上焚去,就像此前他對付父親囤積的爛柴與紙殼一樣。既然其他姊妹從未認真去傾聽、去了解這個形如枯草的老人,那他—— 一個被厭棄的兒子,何必仍然裝模作樣。然而,他的母親卻阻止了他握著的那團小惡魔般的火焰,甚至將臥室里的窗子都釘死,再落了鎖,將猿鶴公曾藏身、藏心的角落與眾人隔離開來。后來,她干脆命令羽舅圍出一間屋來,目光冷冷地守在通往臥室門的必經之路上。
安柏懇求帶他到猿鶴公的房間里去。越過外婆住的小房間,隱藏于東側、被家族遺忘多年的猿鶴公的臥室赫然現身。羽舅說,猿鶴公跟我提過要求,這房間的地面必須下陷四十厘米,少一厘米都不行,我不理解,這像是要把自己提前埋進地下一部分似的,當時建房的錢全由他出,我不能不答應。如今,鑰匙已經不知道被外婆遺忘在了哪里,但銹掉的鎖只用一把錘子就能敲落。
羽舅和安柏拉動把手,銹跡斑斑的鐵門緩緩刮擦著地面,終于開啟了。霉味沖鼻而入,黑黢黢的房間猶如洞府。他們默然等待味道變淡。安柏站在門邊,感覺好幾股陰冷的氣息從里往外跑走了。
他們試著拉開電燈,光掙扎著在上方亮起。猿鶴公最后的日子裸露了出來:一個柜子、一張木桌、兩張鐵床。其中一張床上面堆滿了猿鶴公收集來的東西,包括各種鍋碗、背包、短柄鏟,甚至軍綠色鐵罐裝著的壓縮餅干,仿佛他已做好準備,隨時憑借這些物資去野外生存。床頭邊放著兩個已經銹爛的汽油桶。墻壁上貼著兩個清朝人物畫像,三色印刷,羽舅和細姨討論了一下,認定這正是家族祖先的畫像,怪不得祖屋里頭貼在正堂的那兩張已經不見,原來是被偷到了這里,如今已爬滿了霉斑。床上堆著大量紅地白字的鐵質門牌,竟都是附近拆遷樓上卸下來的——大概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這一帶拆除了一遍,建了縱橫交錯幾條街道,重新起了居民樓,外公和羽舅的樓則是終于湊夠錢之后,在九十年代初才建起來的,經過三十年風割雨蝕,這劣質的樓房已搖搖欲墜。
他們首先打開了最像包藏著無數秘密的衣柜。里面掛著幾件外套,看起來十分破舊的中山裝,以及質量低劣、式樣過時的西裝,肘部無一例外被磨得油光。原本它們顏色各異,久不使用,被時間統一成灰撲撲的模樣。內袋里翻出來幾張小紙條,似是購物小票或縣圖書館的借還憑條,熱敏紙上的打印字早已消失。除此就再無其他有價值之物。懷著輕微的失望,安柏打開了左邊抽屜。里面用黑色塑料袋裝著不少動起來叮叮當當的東西,袋子幾乎一搓就碎。然而,在黑色碎片下顯露出來的物品無疑是令人詫異的:綠邊黃地的圓章,當中一個紅十字標志,字樣是“傷友紀念章”;十字花瓣形狀的童子軍軍章;民國青天白日圓章;印著“1942”字樣的銅質腰帶扣;虎標萬金油……甚至還有一柄類似面包刀的不銹鋼制品,印刻著“SHEFFIELD,ENGLAND,STAINLESS”字樣,安柏上網搜索,發現這可能是“二戰”時期來自英國謝菲爾德市的餐具。為什么猿鶴公要收集這些來自過去、明顯指向一場戰爭的物品呢?他幾乎從未在人前透露他真正收集的對象,以至于人們誤以為,他無論什么廢物都會撿拾。
安柏向羽舅投去詢問的眼神,羽舅若有所思,不過他的嘴巴似乎被什么力量牢牢地摁住了。此時,安柏的父母再也忍受不了這污濁的空氣,以及翻舞的塵土,連同咳嗽連連的兩位姨媽退了出去。剩下甥舅兩人,不約而同地把手伸向右邊抽屜,合力拉了出來。當看到那一小摞保存完好的小筆記本、賬簿冊子以及用皮筋綁在一塊的零散紙張時,他預感猿鶴公心底隱秘的角落即將暴露。然而,第一本擁有精美包脊的本子卻讓他失望,上面只是用鉛筆記下凌亂的日期、數目、單字、詞語、短句,雜以幾乎無法辨認的潦草圖畫,如5月、十萬、500、五、山、猴、蛇、熊、狼、護士、野人、克欽人等。“猴”字中間多了一豎,可見寫字的人文化水平不高。最后一頁的文字明顯是后加的,文字說明這確是猿鶴公所寫,本子是從一位死去的英國士兵上衣口袋里掏出來的。與絨布硬面上燙印著的“1942”對應,猿鶴公在最后一頁寫道,吾時年十八歲。隔了一個空行,他換用紅墨水寫道,患彈震癥兩載,復后再赴戰場。這幾行字多半也是幾年后補錄上去的。
旁邊是一本幾乎破碎的《新華字典》。另一本冊子記載的內容表明,年輕的猿鶴公靠著這本字典告別了文盲身份,開始通過大量閱讀進行自我教育。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他竟開始能夠讀一些古書,如《東周列國志》《抱樸子》《穆天子傳》等。羽舅回憶起從小就聽猿鶴公說,元末明初,曾有一位叫作陶成道的人用竹筒火箭綁在自己坐的凳子下,飛上了天空。到了七十年代,最遲應該是1979年,完成漢語自我教育的猿鶴公,已經開始抄錄現代詩歌,經過搜索,發現它們都是穆旦的詩,比如《阻滯的路》《自然底夢》《森林之魅》《幻想底乘客》《祈神二章》《隱現》《贈別》《活下去》《退伍》《憶》《森林之歌》。他在這些歪斜的詩行間隙,經常用迅疾的字體批注著“不懂”“略懂”“小悲”“大慟”。至此他們已經能夠確定,猿鶴公參與過當年赴緬甸的中國遠征軍(如果不是在想象中參與過)。他們一度懷疑,從野人山生還后兩年,猿鶴公還曾跟隨過鄰縣合浦出身的張紹勛長官參與了滇西反攻,因為他寫道,有一位長官開槍自殺,子彈僥幸沒有穿透心臟,活了下來。但是安柏很難想象,好不容易拖著殘破身體抵達印度的猿鶴公,還有勇氣再次進入那噬人的熱帶叢林。
在余下的小冊子中,猿鶴公并未像預料的那般記錄具體的行軍過程,包括戰役的地點、時間等,而是使用了一種描述性的語言來進行回憶,像是要讓自己一再地置身于那片密不透風的原始森林里。翻開一本牛皮紙封面的工作手冊,只見猿鶴公回憶,想到野人山,第一個畫面便是女兵們在翡翠般的河中涉水而過時,身后漂起的縷縷鮮紅如水中瑪瑙。那本應是女人好好善待自己的日子,卻不得不泡在這布滿綠藻的河水里。番薯、蕉子、蕨葉早就已經吃光,他們開始烤食猴子或者巨蟒,吃下山芋和葛根,或不知道是否有毒的蘑菇。連這些東西都找不到的時候,就開始煮皮帶、煮皮鞋,最后含淚把刀刺進戰馬的脖子。犯腸扭結的人在爛葉堆里打滾。螞蟥在腿肚上咕嘟咕嘟吸血。生物的遺體,不管是人是獸是蟲是樹,都在快速腐爛。悶熱潮濕,瘴氣彌漫,他像置身于一個巨大的暗綠色膠狀噩夢中。不時地,日軍的子彈像蟲子般飛來,落到他的身體上,用頭上尖角頂開皮膚鉆進來,把內臟鉆得千瘡百孔。猿鶴公繼續寫道,那些死去的戰士,那些再也站不起來的舊友,似乎都變成了在原始森林里蕩來蕩去的猴子,而同鄉則變作了馬騮——其實也是猴子,但他覺得要用家鄉話來稱呼他們才對味。活著的人舉起英軍逃跑時丟下的美制湯姆遜沖鋒槍,從簇新的槍管噴射如雨子彈,擊中了猴子。猴尸紛紛滾落參天巨木,卻被藤蔓攔截,想要拿到手中少不得再費一番功夫。從戰場上歸來以后,他一直覺得后腦勺上粘著什么東西,黏糊糊的、冷冰冰的。他知道那是戰友的目光,從野人山粘了幾千里,都沒有甩掉,風干了,還在,氣味越發濃烈。他知道那是眼球腐爛前凝聚的最后一道目光,那是永失故鄉的恐懼,任由螞蟥和螞蟻將血肉啃嚙殆盡,轉瞬間就化作無名無姓的白骨的怨念。此后他一直小心翼翼隱藏起這段經歷,躲在鄉間,直到山坡削為平地,樹林辟作公路,田野長出樓房,鄉村變作縣城。
羽舅翻到一本封面標注年份為“1985”的賬簿說,沒記錯的話,猿鶴公是在此前一年退休的。在這本從公家拿來的賬簿里面,他不斷地抄錄姬滿的事跡:穆王南征,一軍盡化,君子為猿為鶴,小人為蟲為沙。這句子重復了十幾頁之后,突然出現了一頁狂亂如藤的筆記,仔細辨認,似乎在寫他確實吃了不少猴子,其中或許有不少是舊友同鄉化成的,他說不定在無意之中,吃下了好幾塊熟人所化的猴肉。他漸漸陷于瘋狂,被巨大的內疚裹挾著:為什么偏偏是我留了下來,而不是那個害了瘧疾為免拖累他人而扯了藤蔓上吊的戰士,為什么不是那個在前面開路卻不幸被當地人殺了祭神的兄弟,為什么不是……
越往后,字越像尸體上的蒼蠅層層疊疊擠作一團,一種向內的力,迫使他的書寫無法逃離,逃離紙面上他自行幻想出來的中心。羽舅告訴安柏,大概就是此時,他逐漸失智,潑尿撒屎,四處瘋攪,人們避之唯恐不及,常有兒童譏之為馬騮公、猩猩公。他開始畫下各種詭異的怪物——頭戴日軍帽的人首蛛身六腳怪、張著血盆大口正吞噬隨軍難童的有翼巨蟒、人身相連縫合而成的百足之蟲、匍匐在地拖著巨蜥尾巴的散發女人。縱橫交錯的紅色線格也無法封閉住這些臆造之物,它們仿佛隨時可以破紙而出,啖光家族的人。在接近這些賬簿末尾的地方,他仿佛于意識的泥潭中偶然掙脫出來,做了最后一次呼吸,竭力讓自己的字體保持平穩,寫下四個字:我曾化猿。不難想象,縮身于斗室的夜晚,那些化為猿猴游蕩于高木、對月哀鳴后被子彈擊穿的欲望,曾如何攫住瑟瑟發抖的他。安柏認定那是一種自我懲罰式的幻想,不過他不同意羽舅關于猿鶴公已失智的說法,他覺得猿鶴公半是真狂半是佯癲,不過是為對抗隨時間流逝反而變得越來越具有沉浸感的記憶。
他究竟是如何從這些噩夢般的記憶里幸存下來的?在一本夾著一張女人黑白照片的日記本里,據猿鶴公描述,有一陣,他痛得十指顫抖,腳趾又紅又腫,像針扎一樣,根本無法觸碰地面,更不用說行走了。他仔細回想叢林里的日子,精神恍惚的戰友拉響了手雷,炸碎的骨頭飛濺過來,粘在他身上,想是骨渣竟滲透他的皮膚,掉落在血管里,隨著血液流經全身,磕碰、扎刺著他的身體內部。折磨得受不了時,他告訴那亡魂,他有不得不歸的理由。有一天,他不慎嚼食了毒菇,頂著骷髏頭的綠色菌桿在地上像漣漪一樣不斷冒出,又不斷消失。他摸向朝他游來的一條黑蔗時,一個清脆的聲音喝止了他,提醒他那是劇毒的蝮蛇。救他的女孩二十歲的樣子,自稱是隨軍的六位女護士之一。但是,猿鶴公說,我怎么不認得你呢?女孩回答不需要他認得自己。盡管猿鶴公一再求問她的名字,她卻堅決不將名字告之于他。不知是否巧合,在那些日日夜夜里,她一直跟在猿鶴公附近。上一個瞬間以為她消失了,去追趕另外幾位醫療兵了,下一個瞬間,她就從長滿綠苔的藤條下方閃現。猿鶴公一再試圖同她搭話,但她算得上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事情的轉機發生在一天傍晚,女孩被絆倒崴了腳,只好靠著他攙扶前進。腳底血泡的血腥味招引著狼。異性身體的氣味若有若無。沿途白骨累累,指示部隊的方向。女孩很輕,但若沒有她身體壓在肩上的那股力,他說不定會喪失活下去的欲望,任由自己被狼拖走。早前,甫一踏入野人山,雨季就聞著味道跟來了。瓢潑大雨讓防雨油布下的兩人挨得更近了,目光粘在對方被雨水涂亮的臉廓上。星市人,二十一歲,有個弟弟,來野戰醫院前,在雅禮醫院做護士。猿鶴公無暇去查明那隱約如煙的孤寂,一味靠著青春的引力去抵拒死神的包圍。他覺得時間已經不再流動,他將永困于六月、七月。但是八月終究來了,他在經歷了好幾天瘴氣病導致的高熱后,恍惚中看到了盤旋的飛機,接著,是紅的、綠的、黃的帳篷。那是盟軍空投的補給站。有人在喊他,朦朦朧朧的,像是童年熱午酣眠后被伙伴叫醒的那般狂喜。他在進食時差點噎死、撐死。而盡管他萬分不情愿,在抵達印度藍姆迦基地前,女孩還是和他分開了,理由是覺得每天醒來看見他的臉,就會不由自主地想到那片叢林,那洶涌而來的綠色讓人無法呼吸。
他始終記得這張照片上的女孩,讓他得以從黑暗中生還。
5
這場發掘之旅被母親的吼叫中斷。安柏事后猜測,就在他們甥舅二人沉迷于這些陳舊的記憶載體中時,出到大廳的另外三人壓低聲音,暗自開始了對羽舅的指責。母親率先出面,憤怒地撕開正漫天蓋地延伸至兩人頭頂的原始森林,指責羽舅是在帶壞外甥,把自己的壞水灌到外甥肚子里去。緊接著,露姨對走出來的羽舅說,別以為我們不知道你在外面做了些什么。細姨也加入討伐大軍,聲稱羽舅在家里做了什么她們也都知道。露姨早就風聞,猿鶴公和羽舅這兩父子,常常前往西場小巷尋找暗娼。有人甚至向她描述羽舅漲紅臉的樣子。猿鶴公也被喚起似乎已死掉的欲望,一下子年輕起來。但那人的講述很快就變了味,描述起那女人豐滿的胸臀,以及肉感的大腿來,露姨就不愿再聽了。母親說,猿鶴公留下那么多塊地,你賣了,可一分錢都沒分給我們啊。三個女人的聲音在這個封閉的空間里不停地累積著,把羽舅和安柏都淹沒了。
安柏走開兩步,再次翻看那本相冊,發現全家福背面放著另一張照片:羽舅和猿鶴公站在荒地里,站在澆筑出來的水泥柱前。即使是在那種本該飽含希望的時刻,他們臉上浮現的笑容仍那么僵硬,暴烈的陽光讓猿鶴公瞇縫著眼,加劇了原本就明顯的抬頭紋。
二、喪禮
1
家族聚會最終不歡而散,以至于沒幾人記起回來本是為探慰時日將盡的外婆,只有安柏母親陪護老人睡了一晚,聽她念叨了整晚自己大饑荒逃來此地的舊事,算是象征性地完成了這件事。過了三個月,二十七哥的猝逝讓他們在仙蚌縣殯儀館又聚了一次,匆匆忙忙向二十七哥告別。此后三年,因著工作或生活的諸多借口,竟一時湊不齊這些活著的人。沒想到,再次將大家聚在一起的竟然是露姨的死亡。安柏不再顧及母親的反對,回來參加露姨的喪禮,只是他并未參加之后的聚餐,沒有坐到門前那群大吃大喝的親戚們中間,只靠隨身攜帶的香腸和面包對付了事。那些東西是乘坐大巴途中,在高速公路服務區買的,像塑料一樣難以入喉。他跟細姨坐在二樓,談論露姨好端端的,怎會突然倒地不起。昏迷的露姨被姨丈送去醫院,檢查報告表明癌細胞已侵入大腦,醫治無用,隨后她很快就告別了人世。安柏覺得她的死多少有點蹊蹺,平日最注重養生的她,沒理由會患上絕癥——但事情往往就是如此,煙酒不離口的露姨丈,反而龍精虎猛,且傳聞已有了新的燒飯婆。細姨說著起身去了廁所。
這時,母親突然打來電話,為他吃藥的事和他吵起來了,考不上就考不上,你竟然淪落到要食藥,你也就這樣,一個人接受自己其實很平庸很難嗎?不要一世人都像小孩啊。接著又大聲質問他,現在來參加葬禮也就算了,之前為什么要偷偷去醫院探望露姨,為什么要送那么多錢,是不是嫌錢多咬了手?一生恐懼醫院的母親,頭疼粉、清涼油、萬花油構成她的萬用藥體系,爛泥般讓人無法掙脫的窮困時刻嚙噬她的心,讓她恐懼一切變換的光影,恐懼一切寂靜中突然的響動,恐懼一切超出計劃的發展,就像干旱地區的山民對水的執念一樣,金錢就是她最寶貴的水資源,除了臨終享受沐浴一次,她都不舍得使用分毫——她要把大部分錢(如果不是所有)都帶入死后的世界,打著為可能永遠不會來臨的災難做準備的旗號。
安柏又一次感覺被拋棄。幼時被母親摔裂自制玩具的苦痛又涌上心頭,現在看來那不過是堆破銅爛鐵,但就連這簡陋的、微小的快樂她也容不下。他又一次想結束這一切,結束這冗長的余生。他想象著懸掛的繩索摩擦橫梁爆開幾條細線,想象著浴缸里通電插頭噼里啪啦的響聲,想象著刀片在腕部飛快劃動的軌跡——他莫名覺得那仿佛蜂鳥掠過花叢的弧線。他雙眼酸楚濕潤,但很快,又覺得這非常矯情,忙調動無所謂的情緒來替換掉它。
他想回房間休息。二樓廳中,細姨和羽舅還在談論他們永遠解不開的心結。
我是死都不明,細姨說,為什么我們要用一世的時間,去理解這樣一個人,就算他生了我們。羽舅說,少講兩句吧,爸爸最愛的就是你。細姨說,怎么是我呢,是安柏媽媽才對,愛到不讓她上學,怕她走路上被人拐了去。要不是她背著你還要去聽別人上課,引起老師注意來家訪,你猿鶴公都未肯讓她念書。羽舅說,那是爸爸愛我們,有一陣,他半夜守門口,講怕蛇鉆進屋里頭吞了我們。細姨說她也記得,問哪有這樣大的蛇,猿鶴公就暴跳起來,說他見過,容不得她懷疑。至于誰最不受猿鶴公待見,細姨認為是露姨,一世人被忽略,跟猿鶴公講話他都掉轉臉,似乎這不是他的女兒。羽舅辯解說,一碗水都端不平,何況是這么多子女。細姨搖頭,最惡心的是,猿鶴公竟然從我的臉上看出另一個人來,一個我從來沒聽過的名字——向琴,他說我長得像這人,我懷疑那是媽媽以外的女人,可笑的是,他竟然從他和媽媽生的孩子身上看到別的女人。羽舅毛了起來,說,你到底在亂講些什么啊。
2
避開爭吵的安柏躲進臥室,鎖住房門,一陣暈眩襲上腦際,腳底起伏不定,他幾乎是倒在了床上。這回床鋪變得清新潔凈,甚至散發淡淡的洗衣液香味,似乎在等待著什么人的到來。也許,表弟已經帶女孩來過這個房間。沒讓安柏一個人待太久,羽舅打開一條門縫,請求讓自己進去。安柏問他,你真相信露姨單純是病死的?羽舅卻說相比于這個,他更想跟安柏確認一件事,安柏是不是認識一位來自星市的女人。安柏馬上意識到,羽舅什么都知道了,雖然這件事他沒有告訴過任何人,但是羽舅的眼線向來是眾多的。
去年,安柏將飛機殘骸的照片掛在本地的一個論壇(在短視頻時代簡直像史前遺物)上,他并未點明這是飛機殘骸,而是隱晦地以時間和地點的數字暗示。他害怕會給羽舅帶來麻煩,或讓自己遭受網暴。過了好幾個月,他收到一條站內消息,詢問他是否可以見面,看頭像是一位商務女性,地區一欄填著“星市”。他很快通過了對方的微信申請,并約好在仙蚌一家十分有名的民國風咖啡館見面。那家店安柏去過,斑駁的墻柱上貼著模糊的黑白人物照,大多是穿長袍的文學人物(如徐志摩、郁達夫),也有少數身披戎裝的將領,泛濫的龜背竹和藤條植物,結合假樹偽造出小片熱帶雨林。
冬季日光稀少,那位女士卻仍戴著墨鏡,讓人看不出她的年齡,不過聽聲音已不太年輕。女士確認安柏是論壇上的帖主后,才松開圍巾;云狀殘骸拿出來時,她才摘下墨鏡。面對她沉靜的臉龐(那線條并不算柔和,甚至略顯剛毅),安柏心中一動,但是他馬上像年輕男孩通常的那樣,隱隱恐懼自己被年長的女性吸引。女士自我介紹叫趙環,可以叫她環姐,或趙環也行。安柏猶豫了一下選擇叫她趙環,贏得對方一個優雅的微笑。話題始終繞著殘骸展開,再到那些墻上的人,最終繞回到飛機殘骸。趙環提起她丈夫當年就坐在這架飛機上,她比對過座位號和殼體上的涂裝,也許這塊殘片(未編號的殘片)曾是最靠近她丈夫的那塊,因為殘片上那抹綠色很像這家航空公司縮寫中字母“I”的末尾。其實她早和丈夫分開了,婚姻的契約雖未撕毀也已名存實亡,此事雙方老人并不知曉——趙環也從未打算告訴他們。她順利繼承亡夫可觀的財產作為創業資本,在星市的餐飲和煙草業掙得一片天下。趙環說他們都是湘潭人,生活在遠郊的鄉村,結婚時,自己才高中畢業,十八九歲,這在小地方很尋常。兩人相識于趙環做前臺的星市某酒店,但她始終弄不清楚他從事什么行業,三天兩頭不見他人影,再出現時身上總帶著將愈未愈的傷痕。婚后,趙環保留過去的習慣,在床底下放置一個能容納《簡·愛》《茶花女》《三個火槍手》等小說的帶輪塑料箱,方便睡前取出來閱讀,而那位和她睡在一起的男人則沉迷于麻將和檳榔,還有床笫之事。說到這里,趙環停頓了一下,說,不好意思,初次見面就跟你說這些。
才第一次見,可趙環已幾乎全盤托出自己生命中的隱秘之事,安柏頓生信任,竟然向她提起自己的情緒病,說到自己前兩個月沒吃藥時十分癲狂,用球拍柄子去接乒乓球,而且是左手握拍從胯下面穿過去接。說完,他表面仍維持著平靜的笑容,內心半是得意、半是自卑地去觀察趙環的表情變化。年歲差異帶給趙環的智慧讓她輕易看穿這個男孩,她不動聲色地說起自己有個侄子也這樣。吃了藥就好了,只要按時吃,和正常人沒什么兩樣,很多小說家都患有這種病。很快,安柏就問她要不要一起吃晚餐,他請。趙環回答應該由自己來請以表示感謝。兩人推托半天,安柏搶著付掉了咖啡的錢。起身走向大門時,她若有所思地回頭,張望這家由民國舊居改成的咖啡館,對著墻上的暗淡照片,對著被困于其中的人物投去了疑惑的一眼。安柏順著她的目光也看了一眼,那是穆旦,年輕的穆旦,或許正是二十四歲掉了隊、斷糧八天仍奇跡般抵達印度萊多的穆旦。“我要把你領過黑暗的門徑”,偏偏是這奇怪的詩句,幾個月來常常回蕩在安柏的耳邊。
趙環主導著整個進程。安柏很奇怪為什么她當面說話很少,回去后卻不停發來短信。他永遠也不會知道,趙環只是覺得他的聲音過于稚嫩,有時為了掩蓋內心的衰弱和破碎,他又故意把聲音撥得亢奮,像一根尖銳的織衣針刺入空氣中。好在趙環并不抗拒和他散步,雖然并肩而行的過程中往往陷于沉默,但在這個縣城為數不多的、仍保留騎樓風格的步行街中,兩人距離越來越近,肩頭和前臂輕撞了數次。
得益于常年嚴格的飲食控制和規律健身,趙環的身體依然具備攝人心魄的彈力,使得安柏幾乎無法從指掌的觸感中掙脫出來。而腹部那些生育形成的褶皺,以及剖宮產留下的疤痕,被有意無意地忽略了。趙環并不避諱那道縱貫腹部的切痕,那摸上去仍然凹凸不平的結締組織。但曾經丈夫暗惱她無法行房偷偷找過幾次性工作者,讓她幾乎恢復不過來。她毫無顧忌地向安柏表示,自己甚至怨恨過女兒,認為她拖累了自己,不然會活得更開心些,但后來她明白了,一切只是因為她有個子宮。
出于一種自己也難以說清的情愫,趙環竟然試圖從安柏身上尋找黏附于他身上的靈魂殘片,她如愿以償—— 一種泛著銅綠色晶體般的記憶,混合著腐敗氣息,從他沉睡的面龐析出。她近乎瘋狂地嗅聞著安柏各處肌膚的氣味,擠壓著安柏,像要把他擠壓到自己的至深處,擠壓到自己的靈魂中去。她像駕駛小船在猛浪中拼命搖槳逃離危險。這一切給安柏留下太過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幾年后在獨自飛往星市的途中,他仍然時不時被趙環腿間的絲滑感包裹住手指,他意識到自己的沉迷,同時又覺得,自己是下意識地借此抵抗著不可名狀的東西。在趙環體內迸發之時,安柏感到腦后有團煙花同時迸發,在那團想象出來的濃黑中。那煙花最絢爛的中心,悚然冒出猿鶴公遍布褶皺的臉。
還有一個令安柏吃驚的是,多少年月都流逝掉了,趙環丈夫那散發體味的幽靈仍然懸在她的頭頂,在這幾年月經漸少,逐步失去生育力的過程中,她反而越來越思念這第一個和她肉體相親的男人。不對,與其說她對那男人念念不忘,不如說她對那種肉體的記憶念念不忘——最初的、與自己緊緊粘連的、溫柔的觸感,而那個男人的死亡讓這種觸感更顯得珍貴。不過,人是會適應環境的。如今趙環身邊除了有安柏陪伴,還有一位早就若即若離的人生伙伴。那人和她在生意上多有合作,兩人并未結婚,各自撫養自己的兒女,財產上劃分得清清楚楚。趙環邀請安柏一同去成都游玩時(趙環包攬了所有花費),正好碰上那人也在當地出差,三人在寬窄巷子若無其事地喝了一次下午茶。
回來后,經過趙環的引導,兩人的交談終于來到核心,即安柏此前不慎透露的幸存者的存在——只是安柏未肯言明其結局。趙環似乎積攢了很久的勇氣,再次問到這個問題。安柏聽見自己在用一個并不屬于自己的聲音(那聲音空空洞洞)告訴趙環,羽舅當時沒有走開,反而上前給那人灌了幾口隨身攜帶的水,然后返回家中叫來猿鶴公救下他。那人在粥飲和魚糜的作用下活過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囑咐羽舅不要報警,不要再告訴第四個人,他只是一個逛山的獵人,不小心被野豬頂了,云云。待他恢復,離開前,他表示要報答羽舅父子的救助,不過手頭沒有錢,需要過一陣子。羽舅并未當作一回事,沒想到這人過了幾個月竟然真的回來了,說自己是從越南那邊回來的,運送一點貨物,請羽舅跟他再走一段路。羽舅和他進了山里,見到一條長蛇般的面包車隊隱伏在密林里。為了應對崎嶇的山路,每部車底下都加裝了厚厚的鋼板。他們開著一輛載滿冷凍牛肉的五菱宏光穿過一個又一個村落,在每個村落的狹窄入口,都有一條鐵鏈攔住去路,那人下來遞煙和交錢,看守的村民才會解下鐵鏈讓車輛通過。偶爾,也需要羽舅下來套套關系講講價。那人請羽舅吃了好幾頓大餐,一切結束后,還給了不少煙酒,就此消失了,再未出現。安柏一開始講的時候就明白,自己是把羽舅講過的另一個人、另一件事嫁接過來了,這讓他心里一直緊繃著。趙環聽完,并未如安柏預料的那樣繼續追問,只是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安柏心中的那股勁兒一松懈便滑入睡眠,但蒙眬中總聽見斷續的嘆息和哽咽。
那天早晨,安柏發現趙環雙眼布滿血絲,皮膚暗沉出油,細紋顯現出來,正在刷著手機。他無意中瞥見趙環女兒在機艙里的照片,湊過去看時,趙環立即鎖屏。怕什么呢?安柏問她。也許我們都是在那飛機上的人,趙環說,人到最后難免要上那架飛機,沒有人能夠幸存。安柏不明白她在說什么。趙環表示無所謂,一切都已經過去了,或者說,一切終將來到。在接連幾次約會之后,一個樹影搖曳于白壁的午后,醒來的安柏丟失了趙環的蹤影,連同那云朵般的機殼殘片。一陣失落襲上心頭,關于幸存者的故事也隨趙環的離去被永遠帶走了。
如今,羽舅向安柏問起趙環,安柏唯有回答認識,但并不熟悉,只是送了一片殘骸給她。羽舅說,是嗎,其實他曾經見過這位趙環,她說她的太姑姑和猿鶴公是戰友,在人生的末端想確認一下,曾經共同經歷過1942年的緬甸叢林的人是否仍活著,只要知道他仍活著,心里就多少有點安慰。
但我告訴她,羽舅撤下在嘴里含了許久仍未點燃的煙,說,猿鶴公已經得病走了,走得很安詳。
3
母親趕回仙蚌縣,拉著羽舅去質問露姨丈,那么好的妹妹怎么就死了,那么好的妹妹,明明每年都有檢查身體的,你倒是說啊。露姨丈不緊不慢地抽著煙,抬眼望望她,死掉就死掉了,我有法子嗎?又不是不給治。醫院都說救不了,我有什么法子?說完彈掉煙頭,跨上摩托車飛速駛走了,消失在緊挨著他家的縣級公路上。
露姨不幸患急病去世,母親連最后一面也沒見著。她帶著無限悔恨,以為妹妹的死是不應當發生的,想必是在外養了女人和孩子的露姨丈使了什么壞。多年來,盡管露姨一再掩蓋,眾姐妹還是經常發現露姨臉上帶著瘀傷。一定是被他打壞了,母親恨恨地說,不然那么年輕的老妹,怎么就有這種病。當安柏想進一步去問她到底有什么證據,她卻呵斥安柏,叫他不要提這種晦氣的事。對于死亡,她向來是懼怕的,她從姐妹的死亡看到了自己的終結。她對付恐懼的唯一辦法便是逃避、忘記,連露姨的葬禮也不去參加。所有姊妹都沒有去參加,仿佛露姨犯了什么大錯,她們不肯原諒,不肯好好去送她一程似的。
細姨恨恨地告訴大家,臨走前,留學澳大利亞奔喪回家的大侄子追出來,遞給她一張嶄新的二十元,說是他爸叫他給的,沒有紅包封套了,就這樣拿著吧。當地習俗,入白事之屋,主人需給紅包壓晦氣。海邊的人對死亡的忌憚到了如此地步,偏偏此地語言里,“死”字出現頻率很高:死佬、你去死、死都無得閑死、揾死、死到底、死翻生……仿佛將“死”字重復得越多,越能將死推拒得遠遠的。
再一次,她痛斥羽舅將外公遺下的田地私自變賣,說他多年來偽裝得太好,偽善的面目騙過眾人,可氣竟連一分錢也未分給弟兄姊妹。她說如今外婆已像個妖婆似的在地上滾爬,屎尿糊在身上,誰都認不得了。她去看一回就哭一回,別的姊妹沒人去看。她說羽舅之所以忍受失智的外婆,無非是覬覦那些遺留的田產。姐妹們商量好了,既然羽舅是唯一得益者,她們也沒必要再付出什么。你羽舅作為男丁,母親紅著眼睛說,對露姨的死不聞不問,不去找不去查,就讓她不明不白地去了,不該罵他嗎?
羽舅一句話都沒有解釋。他干脆避開所有人,躲進二樓自己的臥室。對進來勸慰卻變成質問的安柏,羽舅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跟安柏說起心里話,人都說外甥似舅,可你一點都不像我。安柏承認自己一點也不像他。他問羽舅,是否還記得,小時候,我常常跟你說,我很希望有一個未來的我穿越回來,這樣我就會多一個朋友,有時我覺得你就是那個朋友,但后來我發現你不是。靠在扶手椅上的羽舅面無表情,陷入沉默。
安柏想起,羽舅甚至從未到達過墜機的核心區。其實羽舅內心深處對此充滿恐懼,始終只在外圍打轉,他只是不停地收看電視重播,隔著遙遠的距離去觀察那片焦黑的現場。保存駕駛室內墜機前所有聲音的黑匣子,一直未有尋獲的報道。安柏本來還想問羽舅最近有沒有去找,但羽舅已經合上了眼睛,閉緊了雙唇。安柏只好退了出去。他走進大表弟的房間,躺在床上,耳朵涌進樓下長輩們切切嘈嘈的責罵聲。他拖起疲軟的身體,將門踢上。他盯著發霉的天花板。長久以來,他一直認為,自己并不愛這些吵吵鬧鬧的家人,包括羽舅,包括二十七哥,甚至包括父母。此刻他突然意識到,對這些同自己一樣微小如塵的人們,他竟然還充滿感情,一種異樣的感覺升騰起來。他蜷縮起身子,感到胃部一陣陣抽搐。他在洗手池干嘔的時候不敢看鏡中的自己。
三、飛天
1
二十七哥和露姨相繼病故之后,最沒有希望活著的外婆卻還活著,如同一條被截斷的蚯蚓那般頑強地活著,甚至像是具有了新的生命形式。老太已經認不得大部分人,剩下的時間,記得的人還會一個接一個從她腦子里摳除。到了夜晚,她害怕起那座老鐘,她害怕,指針下的陰影藏匿著她死去丈夫的鬼魂。頻繁的生育讓她身體的鈣質流失嚴重,她的上半身幾乎要俯到地面的塵埃里去。她已經走不動路,只能在地上緩慢地爬,爬進來,爬出去,像受了重傷的蜥蜴。兒女們不忍目睹她這番模樣,每次見到都難受得要命,根本沒有心情去為她端屎倒尿、擦身洗臉,索性減少探望次數。他們產生了過強的代入感,害怕自己以后也是這樣不體面地活著。
羽舅的小兒子向安柏講述道,有一回,大家都以為她必死無疑了,醫生已經下了病危通知書,大家都等著她最終的遠行。可她不肯乖乖地死在病床上,她厭惡這個散發著消毒水味的醫院,厭惡窗外紅艷艷的三角梅,她要回家,死在她自己那個窩里,死后要整個埋進土里而不是被燒掉。她向每一個前來探望的人請求,把她“拿”回家去,仿佛她是一件隨時可以拎走的小物品。確實,她瘦得只剩一把骨頭,和一只狗差不多大小,但沒人愿意滿足她這個小小的請求,也許大家都在互相觀望,誰也沒扯這個頭。醫院方面暗示:如果想在家里臨終,家屬最好趁早“偷走”她,不要等到她失去生命體征,否則醫院只能送她去火化。這天,一直渾渾噩噩的老太突然清醒過來,抓住羽舅小兒子的手臂,甚至將自己枯瘦的身軀扯了起來,命令他必須馬上運她回家。安柏的這位表弟沒有猶豫太久,就打電話叫正在車里抽悶煙的大哥開車過來,然后小心翼翼拔出老太手背上的針管,握著她的尿袋,在那股溫熱的刺激下,將她抱上輪椅推到走道里,快速推行著,一路低聲安慰著她,在大哥的幫助下把她抬下樓梯,上了已經停放在那的小車回家了。
大表弟則補充說,就在大家都已經放棄她會死這個可能,認為她會永遠這樣存在下去直至化作一塊爛木頭的時候,她卻悄悄地在一個眾人仍在熟睡的早晨獨自走了。我翻撿她的遺物發現了一盒磁帶,正中被打了一個孔,輻射狀的裂痕,早逝的鄧麗君的眼睛正好居于中心,磁帶作為一種紀念品被包裹在兩層塑料袋里躲過了空氣的氧化。想來我父親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聽膩了這盒磁帶,洗掉后重新錄制,錄音開始是父親在說要試試這盒磁帶,請奶奶隨便說些話,奶奶靦腆地說不知道說些什么,最后談起她十六歲那年因為家里沒米斷了炊,從遙遠的河池一路乞討,經都安、馬山、南寧,一路往南來到海城,路上發生了一些事她不愿意再提,只說見到的人五官特征和說的語言變化很大,最后她終于抵達這個縣城,準備投奔住在這里的大伯公,卻發現親戚一家早已搬走,無法再聯系。她差點餓死街頭,實際上已經餓得昏迷過去。幸虧此時遇到了猿鶴公,把她撿了回去,喂活了她……安柏播放那些磁帶來聽,發現雖然底噪不算大,卻極難分辨她所說的話,她那把聲像沙沙的噪聲。如同多年來和外婆本人對話時那樣,濃重的口音讓此段往事變得影影綽綽,令人起疑。但除此之外,他也無法解釋,十六歲的外婆為什么會嫁給時年已近四十歲的猿鶴公。大表弟承認,自己根本聽不懂錄音的任何一個字,全靠羽舅翻譯才串解明白。
細姨說,你們可能沒聽說過,你們外婆腦子還清醒,還走得遠路的時候,離家出走過。她一個人偷偷去街尾找另一位老太,兩人騎著電三輪上了縣道,四處轉悠。幾個子女氣沖沖地到處尋找,好不容易在去往湛江的路邊找到她的時候,兩人正端坐在一家簡陋的餐店里嗦食米粉,談笑甚歡。她說她們沒有目的地,純粹瞎玩而已。細姨不信,盤問她許久,原來猿鶴公竟然曾跟她提過那位醫療兵,那位曾在緬甸叢林救他脫離毒蛇之口的女子。猿鶴公說女人是附近納沙村的,叫向琴,屋前有個大魚塘,屋后有個土地廟。外婆沿著蜿蜒、狹窄的鄉道深入那個村子,躲避吠犬和群牛,最后只尋得一處荒廢的房子,塘早已干涸,廟早已坍塌。人們根本不曉得曾有這么一位人物。失落的外婆轉身要走時,有人問她是不是鄰村的覃湘。她說是,那人就說認得她老頭,猿鶴公經常過來和屋主聊天,好像兩人一起在緬甸叢林扛過槍,有過命的交情。只是我的細伯公回來就癲了,那人說,同人賭錢輸了就掀臺,和人鬧架就抽刀,他有一把繳獲的緬甸刀,很利,別人都不敢同他斗。他一世人都沒結婚,好孤獨的人,只有你老頭肯近他,同他玩。后尾,他連你老頭都斬。她沒有再聽,點點頭逃開了。后來她告訴細姨,也許那里住的是另一個猿鶴公,不像這位那么慘烈,而是老老實實地病死了。
外婆最后的時日,是在一連串她從未經歷過的往昔里度過的。安柏有時會聽見她喃喃出口的記憶。平靜重新灌注進這位老人的軀體以后,那種可怖的神情消失了,憎恨慢慢隨著呼出的氣體彌散。安柏的想象也得到了更新,猿鶴公化成的那條黑色巨蟒迸散成塵,在窗口涌進來的光柱中滾動。這個已經被世人忘記了的女人,這個名叫覃湘的女人,以一種已經不屬于這個世界的低沉語調,講起她正在進入一片像是煮沸的綠色,隨身攜帶的不過是玻璃罐頭瓶一只、米袋一個、油布一張、毯子一條。她茫然地走在無窮無盡的亡魂叢中,被一個男人的聲音召喚,被一個戰士的形象吸引。
安柏待在羽舅家,一直守到外婆進入地底世界。家族至此已去其四,再也湊不齊一張像樣的全家福,剩余的人嫌隙叢生,再不愿站到一起留下自己的形象。
2
羽舅極力挽留眾位成員留下用飯,想最后再辦一次家宴,反正第二天是周日。正在打牌的眾人默許了他的建議。接著他解釋因為時間緊迫,規格下降,上次的醋血鴨、檸檬鴨、魷魚圈、墨魚煲都未在計劃之內,同樣地,手中捏牌的人們無暇回應他。只有細姨說了一句,有吃的就行。在家宴之前還有半天時間,安柏提議不如去煙花爆竹廠參觀一下,羽舅說也好,順便祭拜一下猿鶴公——這兩天老感覺他的鬼魂正飄到故地巡游。羽舅拿上祭拜外婆剩下的線香、紙寶,和安柏一起驅車前往煙花爆竹廠。
大道兩側荒草拂動,貼滿小塊黃色瓷磚的樓房緩慢而勻速地來到跟前。在這過程中,羽舅談起“萬戶飛天”,最初猿鶴公創造的畫面非常簡單:一個古人坐在木椅上,雙手各牽著高飛的風箏,椅背上綁著幾個竹制的火箭,正被一星生自頑童手中線香的火焰點燃。從落款的日期上看,又過了幾年,他可能意識到這樣并不符合實際,風箏改為擎在手里。再后來,參看了《天工造物》里復雜的織布機、繅絲機等木質機械,他意識到自己低估了古人的智慧,就將飛天的機械重構為復雜的木架風格,加上蝙蝠翅膀形狀的帆布撲翼、駕駛艙,也就是椅子上蓋了個藤罩,給駕駛員穿上厚厚的棉服御寒,等等。很難想象,對于并無明文記載,只在某些外國文獻里出現過的“萬戶飛天”,一個猶如風中之燭的老人還能擁有如此心力、體力去再現傳說。安柏甚至認為,這些畫說不定是在同樣對飛行機械頗有研究的羽舅幫助下畫成的。理由是猿鶴公身死之后不久,羽舅因著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將這些畫統統燒掉了。
不久,車子離開了大道,拐入一條狹窄的水泥路。撞眼而來大片表層被挖削而露出紅壤的山體,爆竹廠就蜷縮在這處偏僻的山腳下。走向廠子時,安柏注意到,路邊蹲著兩個男孩,正徒勞地用打火機去點潮濕的“穿云箭”引信。安柏和羽舅穿越沒過腳背的草叢,來到被爬山虎絞纏的大門前。大門是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典型的鐵藝風格,焊接著“還珠煙花爆竹廠”幾個排成弧形的大字。里頭殘垣處處,草木怒長,已經是雀子和野兔的家。騎在墻頭的細葉榕將根須霸滿整個墻面,只裸露出被鐵銹厚厚包裹的開關板。
羽舅點燃了一支煙,抽了幾口,一邊走一邊指給安柏看,這里是備料室,那個是廠房,隔得比較遠的是倉庫。羽舅叉著腰說,這個廠子,你表弟小的時候,我經常春節來拿貨,一包包地拿,什么“天箭”“跳貓”,還有“飛機”。你玩過嗎,旋轉著飛天的飛機?安柏搖頭。不過后來被取締了,羽舅繼續說道,因為布置不合理,你看這辦公室和倉庫那么近,你看這些房子都快要擠成一團了。這里,原來炸了個大坑,現在變淺許多,就是在這里,你的外公,我們的猿鶴公走了。
羽舅告訴安柏,那時猿鶴公患了嚴重的心衰,進過兩次醫院。他肯定意識到自己即將告別人世,才拼盡全力,仿制了萬戶的火箭椅子,實現他的飛天之愿。但是,果真如此嗎?他的身體情況至于讓他舍棄生命了嗎?安柏不無懷疑。但能肯定的是,猿鶴公故意選擇了這樣一個廢棄之地,就是不想危及旁人。上次聽細姨提起外婆出走去尋找醫療兵,安柏就已經懷疑,跟猿鶴公一起走出野人山的那個女孩,并不是真正存在過的人。他描述得太模糊,前后矛盾頗多,比如在日記里講不出名字,只知是星市人,在星市雅禮醫院做過護士,后來卻對外婆講那是納沙村的女孩向琴。安柏猜想猿鶴公也發現了這一點,甚至早已隱隱意識到,只是一直欺騙自己,等到徹底明白過來不免絕望。羽舅曾經提到,趙環太姑姑也在雅禮醫院做過護士,但既不姓向,也沒有弟弟。夾在日記里的黑白照片經過考證,竟是年輕時的外婆。而向琴,倒過來正好是覃湘,是外婆名字的諧音。也許,猿鶴公正是糅合了兩個人的信息,臆造出了這個叫向琴的女孩。
然而實際上,到最后,猿鶴公舍棄了過于科幻的撲翼,也未按最流行的說法去還原飛天機械,即在座椅的下方綁上平行于地面的火箭,上方綁上風箏,在山頂起飛(據說萬戶就是這樣撞到了對面山坡而死)。他從自己工作過的縣爆竹廠購得竹筒粗的“火箭”,整整齊齊地碼成正方形捆起來,噴口全部朝下,像一個榴彈炮發射器。風箏也被取消了。當時還珠爆竹廠被取締有一陣子了,守倉員因為領不到工資而罷了工,丟下滿倉的煙花爆竹,正好為猿鶴公飛天助力。那等于就是一場自毀式的飛行。不是為了沖天而起,而是為了讓自己化為齏粉。
安柏收到母親的語音信息:你知嗎,你露姨丈挨天收了,昨晚騎摩托車摔進了泥溝,爬不起身,悶死了,今早才被發現,現在才曝出來。我看是醉暈了。有人講是挨仇殺,被踢到里頭去的,真是又欣慰又恐怖,你要當心啊!不如快點回來。安柏沒有回消息。他發現,羽舅在一邊聽著這外放的語音,臉上卻沒有任何的波動。也許,他竟早就知曉了?
羽舅用腳撥掃地面,清理出比較平整的一塊。將特地帶來的白瓷酒杯擺好,一條馥郁的酒線穩穩鉆入杯中,盤成清冽的白酒。等到拿出線香準備祭拜時,打火機卻無論如何打不著了。羽舅將線香插在浮土上,抽出嘴中快要燃盡的煙去逐條引燃了,合起掌,彎下腰,對著仍帶焦黑痕跡的土地拜了幾拜。
兩人說起猿鶴公從未留下什么獨照,合影也在他盡力避免之列,就連結婚照也都被他以當時沒條件為由逃掉了,好像他執意不留下任何痕跡。安柏掏出手機,展示他之前下載的一張穆旦的照片,那是他憑著印象找到的咖啡館墻上的照片。照片網頁上注釋:這是他在1942年對日作戰前在昆明所攝。瘦削的穆旦像剛剛從地獄里生還,蜘蛛腿似的手指撐在胯部,勉力支起隱藏在松垮襯衣里的上半身,細弱的脖子全處在濃濃的陰影里,顴骨突出、眼窩深陷的臉露出虛弱的笑意。身后是一條高度明顯超出常規、不知通往何處的階梯。基于以上細節,安柏更愿意相信,照片中的他已從野人山歸來。羽舅久久地盯著這位幸存者的照片,出神地說,有幾分似我印象中的猿鶴公呢。有一年,我請了公休,一個人去過野人山,隔著那些柵欄,我沒有進去,我進不去。
羽舅又拜了幾下,爸,我是羽仔,那些年,你叫我升空,你叫我盤旋,你知道嗎,我總是不懂怎么落地,不懂怎么收起機翼,我老是被卡在門口。現在,我懂了。翼是無形的,那不是你加給我的阻礙,那是你頭腦里,一種叫希望的東西。
過了很久,羽舅才站直了身子,對安柏說,其實他一直沒有拿出來的最重要的東西,此刻就在自己的口袋里。他掏了出來,一個小小的自封塑料袋,帶著一句話的賬簿頁完好地棲身于里。那些不規則的折痕表明,這張賬簿紙曾被粗暴地搓揉,后來又被仔細地展平,但折痕永遠留了下來。多處液漬以及紙背一道道隆起乃至破孔和穿透,讓安柏意識到,上面的話是猿鶴公十分吃力地保持字形平衡和整齊而留下的。能夠看得出來,他在用盡全力撐開這些字和字的距離,避免它們撞在一起,能夠看出“化”與“鶴”是他最想撐開的兩個字,只要他稍微松懈,一股無形巨力就會將這些字壓縮成一團,甚至一個點。最后他做到了,撐開了,這和爆竹被點燃時內里產生沖力撐破紙皮的情形多么相像。安柏心里冒出一個聲音——和他自己的聲音迥然不同,像是大鐘嗡鳴——把那行歪斜的字念了好幾遍:半生為猿,下世化鶴。安柏至今無法理解,他為什么覺得自己身體里有只鶴,只要炸開肉身,就能將那只鶴放出來。對安柏來說,猿鶴公從1942年的野人山回來之后,從閻王爺的手里逃脫之后,從時間的爆炸中幸存之后,實際上在進行著一種極為漫長的墜落,持續了幾十年。他的生命被抻長至游絲狀,直到放慢的時間恢復了正常,他無聲的墜落終告結束,他結結實實地撞到了堅硬的地面,撞得粉身碎骨。
3
2019年錯過的家宴,終于在2022年的這個夏夜補上了,雖然規格縮水得厲害,眾人也沒多少興致,但總算儀式化地宣告家族死亡史暫告一段落。安柏在痛苦和疲憊之后得到了短暫的放松,他意識到,猿鶴公試圖讓自己在空中徹底瓦解,變得無形,實際上總歸留下了一點什么,一個在他腦海里似乎正在逐漸清晰起來的形象,在他去捕捉時又變得模糊。第二天清早,趁著家人尚未醒來,安柏拖上行李箱,搭乘火車前往海城,打算在福成機場登機飛往星市。他即將進入星市大學的材料冶金學院攻讀碩士,學習如何制造飛機輪軸的材料。為節省費用,他選擇的是晚上七點的航班,要在機場枯坐一整個白天。海城一改大風天氣(往日那風能把臉吹得皮肉分離),保持著金色日光下的平靜,連航站樓上的彩旗都不怎么擺動。他一直等待著趙環的信息,但她的頭像仍在持續地暗淡。他搜了下露姨丈的案情,有用的信息很少,只透露公安機關仍然在偵查中。登機沒多久,用過機上提供的糕點,從初次乘坐飛機的緊張和不適中舒緩下來,他第一次不借助藥物就召喚來睡意。等他醒來時,燈光已經大幅度讓位于濃茶般的夜暗,機艙內的人們發出低沉的鼻息。那個死去的星市男人,在羽舅的描述中長相酷似猿鶴公的那個人,其面孔正悄然無聲地、迅速地從每個人的臉上浮現。不久,其中幾張又轉化成緊閉雙眼的露姨、二十七哥以及外婆熟睡的臉。他們的胸口起伏著,他們是蟲,是沙,他們的鼻息聚成浪涌般的呼吸,無始無終,朝極遠的地方推出去,又退回來。
原刊責編 李彬彬
【作者簡介】森目,北海人。小說散見于《青年文學》《廣西文學》《特區文學》《大觀》等,有中篇小說被《小說月報》選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