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現在沖到寫字樓的窗邊,一躍而下,到生命結束,只需要半分鐘。而隨后的八卦會在這棟樓里流傳一個月,首層的連鎖咖啡店的生意會因此冷清半年,明年入職的新人也許會問起這棟樓是不是死過人。像她這樣的普通職員,把自己擲入鋼筋水泥土的世界里,能泛起的最大漣漪,也就這樣了。
“為什么要在這個時候請假?是不滿意調休政策嗎?”領導琳達的聲音尖銳,確保工位上的所有人都能聽到。
靜禾低著頭,木然地站著,雙眼盯著腳下的瓷磚。剛入職的時候,她最怕跟領導匯報,那時候還不是這個喜歡用男士香水的女領導。靜禾摸不準下屬跟領導的安全距離,后來她發現,如果鞋子圓弧的頭正好抵在瓷磚圖案的一根線上,這個距離就是最完美的。至于為什么,她也不知道,也許它符合斐波那契數列的黃金分割,也許是瓷磚工人帶來的勞動者庇佑。
“至少給一個像樣的原因吧?‘私人事項’是想糊弄誰?年底廣告部門每個人都很忙,你一請就是三天,我說白策劃,你謊報入職年齡了嗎?”
靜禾木訥地搖搖頭:“沒有。”
“那就好,我差點以為你是來整頓我的零零后呢。”
兩排田壟一樣延伸出去的工位上,適時傳來嗤笑,琳達心滿意足,兩手交疊在一起,繁復的美甲交錯著綻開,每個指頭仿佛都彼此憎恨,絕對不肯雷同。靜禾一眼看出是新開的那家做的,圣誕節特惠活動188元,她猶豫過要不要奢侈一把,都走到了門口,看著廣告牌上大寫加粗的“188”,心底有個聲音問,難道真的很便宜嗎?帶著傾斜角度的字,像兩個斜臥著的無限符號,她開始用另一種計量方式換算做一次美甲的價值,最后落荒而逃。當晚,她在拼多多上給自己買了價值三塊二的鍵盤貼膜。是為了保護鍵盤啊,這個目的被她從潛意識里費心地選拔出來,光潔指甲上的那點缺憾也一并消散。
“我在跟你說話,你在發呆嗎?”
靜禾一下子回過神:“沒有?!?/p>
“我說,別浪費大家時間,請假到底是什么原因……”
琳達沒說完,靜禾已經從她桌上拿回了請假報告,恭敬地鞠躬,退下。
茶水間里,同事湊過來問她,靜禾啊,你到底為了什么要請假?她抱著冒著熱氣的咖啡,笑著抿一口,淺淡地把人的好奇心像熨襯衫一樣撫平。
她們很快聊起了元旦安排,去北方看冰雕,或是去熱帶吹海風,鉚足了力氣,要擺脫肉身困頓此間的黏稠感。辦公室的空調永遠是二十六度,舒適范圍里恰好使裸露的皮膚有點涼意,一年四季都是這樣,共享這套恒溫秩序的,還有零下二十一度的停尸間。
同事說:“我們也在考慮去泰國或者日本,周五晚上正好有合適的航班。”
靜禾湊過去看了一眼,剛想問哪里合適,才發現別人的合適是說時間,不是價格。
另一個同事說:“上次我和男朋友去了一家奈良的溫泉酒店,要不要推薦給你?”
“我們也要,我們也要?!?/p>
靜禾很快被話題的離心力甩出,回到工位上,又連續工作了幾個小時,時間顯示屏上跳出17:58時,她又回到了無數次刷購票軟件的時刻。沒有刻意去想,卻有個聲音在告訴她,一千八百元以上的機票抵達的,不是你要去的地方,所以她費心地在特價航班里搜尋,臨時給自己找個心馳神往之地。
早上六點多飛往的寶雞,深夜十二點抵達的太原,耗時八九個小時周轉的福州……價格合適的航班,仿佛要把她帶去的是一個迥然相異的地方,身體在本該休息的時間承受著勞頓,在飛機起飛和顛簸的時刻,她感覺自己正遭受流放。雙眼不停地從周圍人身上搜尋旅游的心情,把別人喜笑顏開的面目復制粘貼在自己臉上,舉起手機,拍照定格,經常事后翻開朋友圈里的旅游照片,懷疑那根本不是自己。可畢竟衣服是她的,她清楚地記得自己多努力地在折扣店里淘來單品,湊齊出游的行頭。有一回她想買件草木綠的襯衫,用來搭配自己的銀灰百褶裙,舍不得付原價,搜同款找到了一件七十六塊錢的,猶豫著下了單,拿到手時一看,款式倒是沒差,不過顏色跟草綠不沾邊,完全是天藍色。她就這么將錯就錯,天藍配銀灰,一整套穿起來,像個剛到地球的外星人。
時間跳到18:00,一種到頂的感覺席卷了她。她關上電腦,打卡下班,步行到一公里外的另一個園區,在門口等著。門衛像是見過她,主動替她把門開了,她不進去,仍舊站在外面。移動門緩緩閉攏的時候,白天殘留在身體里的一點情緒像被收縮的彈簧擠壓了出來,面對下屬的請假為什么不能痛快說可以呢?既然只是需要理由充分且重要,為什么不能假定她的理由是迫切的呢?一定要她說出具體的困境,由領導表示體諒,并恩典似的讓她休一個扣自己薪酬的假。在所有與人交往的時刻,她從未體會到一刻的輕松,像一條必經之路上,只有紅燈、減速通行和禁止通行。
天徹底黑的時候,張炎出來了,和游戲公司里幾個頭發染得五顏六色的哥們一起。原本眉飛色舞的張炎在看到她的瞬間,眼神冷了好幾度,裝作沒有看見,繼續往前走。靜禾知道他看見了,也不追,站在原地等。她熟悉那種眼神,初中上寄宿學校,放學的時候,門口的紫藤蘿架子下面總是站滿了來送飯的家長。她媽媽偶爾也來,老遠就能看見,穿著養老院護工的藍色制服,像鋼筆汁一樣的藍,好像自己再晚點過去,她就會暈成一攤。同學拱她:“你媽又來了?!彼麄兟冻瞿欠N善意提醒和幸災樂禍交織的眼神。她看得見,僵硬著走過去,許多其他年級并不認識的人也會多看她兩眼,他們的眼神則是代入這份尷尬,略表同情和一些“還好不是我媽媽”的慶幸。他們窺視她,好奇在這種狀況里的人該怎么反應。不如他們所愿,她面無表情,把所有的情緒、動作,全部瓦解,像個攪拌機一樣,機械地咀嚼著一口口的食物。
明明說過很多次,不要穿著制服來,母親總是不當回事。
“你這孩子,嫌媽媽丟臉???在學校你要成績好才有臉咧?!?/p>
靜禾總是語塞,要再說下去,話題一定會滑向對她貪慕虛榮的審判。對一個貧窮的小孩進行這樣的指摘很容易,她想要的每一樣東西,都有超出家庭能力的奢侈意味。
記憶中,這些對話總是發生在一盞昏黃的燈下,母親低頭封裝棉簽,一手摯住木棒一端,一手捻動封裝口,棉簽長了眼睛似的鉆入狹小的袋口,一氣呵成。瘦弱的女人,只有肩膀在夜以繼日的勞動中變得肥厚,頂燈使她像個錐子立在棉簽堆旁。油畫中刻畫的勞動者,必是色彩艷麗,陰影深重,好使一個人擁有沉郁的力量,鏗鏘彎立于天地之間。倘若那拾穗者下一秒動起來,抬起深埋暗中的面龐,便會像媽這樣,早已在這汪暖色中泡得臃腫鼓脹,鼻側的軟肉在一聲聲嘆息中垂到嘴角,眼下腫出一塊米糕似的白,如浮尸一般。靜禾冷不丁打了個寒戰,母女倆相對無話,埋頭穿引,雞吃米堆、狗舔面山般,僅是九九八十一難,犄角旮旯的一番。
開出租的父親回來,總袖手蔑稱,這是比拉屎都簡單的工作。但他卻不知這工作,還是媽從養老院的醫務室主任那里求來的,做一根五厘。在雞蛋一塊二一個的年代,已經沒有多少人知道“厘”是種錢的計量單位了,母親從下班做到晚上熄燈,一刻不閑,也做不足一萬根,換算下來,五十元不到。
靜禾寫完作業就來幫忙,勞動時沒有輕松的話題,媽媽講起養老院里的糟心事,原先她總給一個殘障老頭橘子,有一天沒給他,老人下樓把剩菜湯澆到她的電瓶車座上,家屬來了也不肯負責,還把老頭前陣子生病的事怪罪在媽媽給的橘子上。院長更是當著家屬的面臭罵了媽媽一頓。
媽媽的手肘原本夾在肋骨旁,好使得手指在有限的距離里更快地翻飛著,說到氣憤處,卻支起了手臂,仿佛隨時要去養老院干一架。靜禾知道她在院長面前什么樣,一直道歉,直到院長不耐煩,才帶著一臉來不及收回的諂笑,倒退著離開辦公室,撞到門才敢轉身,像清宮戲里不能把屁股朝向主子的奴才。只有在自己面前,媽媽能這樣發作一番,有時話說個沒完,忘了自己做到多少根,棉簽亂七八糟地堆成一片,這時靜禾會抬起頭,精準地報出做好的數字。媽媽查驗后必是分毫不差,跟著便要嘟囔一句:“唉……你這孩子。”她的嘆惋,戛然而止得像一道狡猾的填空題,在本該表揚的一處留下莫名的哀愁,所以靜禾這樣的孩子,連心里太亮,也是錯的。
制服的問題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不困擾她了?;颊呤中g前,藥劑打下去,麻醉師不停地問,還有感覺嗎?這里疼痛嗎?等病人舌頭不聽使喚地胡亂說時,那便意味著可以開膛破肚了。現在,她就是這樣,疼痛感越來越輕,每次都比上一次更輕巧一些,像惡鬼吞下飯盒里粒粒飽滿的大白米,留它們在身體里任蛆蟲翻拱。
張炎有次問她公司有沒有制服,有的話,穿來他公司門口秀秀。那時他們剛建立關系不久,她說只有去下面巡視的時候,會有跟專員一樣的制服,他要來看,見是超市酸奶特價區的員工服后,興味索然,再沒有提。
“不是說了不要到公司找我嗎?”
她低著頭,坐在便利店狹窄的堂食高腳椅上,桌上滲透著泡面和關東煮的油污,七塊錢一杯的拿鐵,奶泡一個接一個地消失。他們在一起的一年零一個月,約會總是最廉價的方式。偶爾經過那些正常的店鋪,并不是昂貴的,僅僅是正常的,不在美團特價團購里的店鋪,她也想讓他帶自己進去一次。而被人問到她喜歡吃什么時,她又說不出來了,決定她口味的是特價團購。
請假也不為別的,張炎要跟她一起去旅游。元旦的機票非常貴,所以他要求她提前三天出發,這樣可以省下三千多,但是沒有全勤和加班補貼,她的工資至少損失一千七,不等她說明情況,他已經把他自己的機票訂好了,篤定她會像從前一樣順服。為什么一次也不能奢侈一把呢?她很希望對方能體察到她這樣的情緒,她也羨慕那些能公開嫌棄男友的情人節禮物廉價的女孩子,不在乎是否被認為貪慕虛榮,讓自己開心最重要。可她說不出口,被推到架子上炙烤的不是男人,而是她的自尊心。
每次約會張炎都在罵他的老板和同事,他能說上一個多小時,當她嘟囔一句市場調研又被領導批評的時候,他不是發現茶水沒了,吆喝服務員加一壺,就是從手機上找到最近有什么新上的大片,不管她的后續安排,直接買好票。順理成章地,飯錢就由她出,吃完再在一個離家二十多公里的地方看完一部吵鬧的特效電影,看著男友步行回家,而自己趕不上末班地鐵,也舍不得打車,在網約車軟件上選擇更廉價一點的順風車,蹲在地鐵門口等待一個被順回去的機會。帶著一天的疲憊和在關系里滋生的額外饑渴,坐上那些陌生人的車,在人家奔忙的人生里,她是個捎帶順的東西,她對此習慣了。偶爾自己有急事打上快車,她反而會生出一些歉意,明明付了錢,卻有讓一個交通工具和一個操作員只為自己運轉的愧疚感。
每次順風車司機都把她放在小區門口,那里黑咕隆咚,道路奇怪,她要繞過小路,才能走到位于小區偏僻角落的單元樓。但有一次,順風車司機堅持要開進小路,把她送到家門口。她當時很戒備,包里最尖銳的東西是一塊尚未摔碎的化妝鏡。司機耐心地找路,即便系統一遍遍提示這里不可通行他也不放棄。她說:“你就把我放這兒吧,我走兩步就到了?!彼緳C強硬道:“沒事,我就快找到了?!眮砘貎纱?,她不敢多說,怕激怒他,又僵持了五六分鐘,謝天謝地,還真有一條路可以通到門口。他不減速,一腳油門把車甩到樓下。她要奪門而出的時候,男人叫住了她,“喂”的一聲,嚇得她一凜。男人調出了路線圖,指著上面彎彎曲曲的道路說:“你記住啊,下次讓他們從右邊倒數第二條路開進來,窄是窄了點,但是完全可以繞到后面啊?!彼恢氲攸c頭,男人又說:“明明離路口很遠,怎么說自己下來走兩步就到了呢,不要遷就啊?!膘o禾下車后站在原地,目送著那輛在今后生命里,都不會發生交集的車離開。它的存在,只在今夜傳音。
“我在說的你有沒有聽見啊,真是的,又在發呆,你腦袋里是有洞嗎?”張炎用打游戲時怒罵隊友的暴躁語氣說。
“領導不肯批準假,我們要不還是元旦再去吧。”
“白靜禾!我票都買好了,你現在說不行?”
他在便利店氣得左右打轉,用一種假裝壓低其實分貝很大的聲音朝她咆哮??墒牵胝f,你也只買了你自己的票啊。
等他終于說累了,她說:“我再想想辦法。”
她盯著面前的咖啡,沒有喝的欲望,有一種假味兒,不知道是咖啡的,還是包裝杯子的,也許是兩者,所以才一起構成一杯廉價咖啡?;叵肫鸪鯂L咖啡時,她覺得難以下咽,世上竟有這種包裝精美的苦水,一杯簡單拿鐵,便要二十元左右。掃碼支付削弱了大家對金錢的實感,可對靜禾來說卻更具象,站在琳瑯滿目的貨架前,眼睛掃過數字價碼,她會自動地進行換算,一個普通A4本子,要耗費鋪開有中國地圖那么寬廣的棉簽,一條職業短裙,是堆在地上比裙擺還高的棉簽,飲下一杯標價28元的咖啡,每一口都有如一把棉簽插入嗓子眼,滑進她虛榮的心腸,喝不上幾口,就被上不得上、下不得下的感覺弄得狼狽。
卻還是要喝的,只把它當作臥薪嘗膽的膽,然而飲苦不為光復失地,只是隱身敵營時,不被發現非我族類。白領都喝咖啡,她也喝;白領都有男友,她也找一個。在這些擁有里,她會有種自己跟其他孩子一樣,活著長大的感覺。
回去的路上,地鐵里晃蕩著一股動物做愛后的腥臊味兒,她從沒聞過那種味道,卻早已在想象中將二者等同,久而久之,便這么確信了。
初入職場的時候,她跟行政部的艾奇交往最多,艾奇討厭通勤和叉開腿坐在椅子上的男人。晚高峰的路上,地鐵像動脈一樣隱藏在城市的肌膚之下,液態的人極力擠搡,她幻想過動脈的薄弱處裂開一個口,累卵的人們破壁而出,被急速飛馳的車身碾碎成血漿??蛇@樣痛快的事情,一次也沒有發生過。直到草房站,地鐵里才空得能隨意走動,那會兒麻木的雙腿對坐下的欲望消退,扁平的屁股坐地鐵板凳的想法也不再強烈,所以兩人發明了一個游戲,她們各自給出一個數字,然后從所在車廂往末端走,一邊走一邊數,每一個叉開腿坐的男人都會被計數,誰的數字更接近,就由另一方在地鐵口請吃淀粉腸。這樣的小游戲,成了每天與勝利最接近的時刻,只要贏過一個人,上天就會給你熱乎乎的獎勵。雖然靜禾不想吃淀粉腸,但偶爾在那樣的時刻,她會想贏,好像她白靜禾的人生,還可以贏。
有次靜禾猜了五個,艾奇猜了六個,比賽焦灼地進行著,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已經到了最后一節車廂,目所能及處沒有艾奇需要的男人了。靜禾正要宣布自己贏了的時候,艾奇鎖定一個趴在膝蓋上看手機的男人,淡藍色的襯衣,斜挎的公文包,男人感覺頭頂一道陰影,果然抬起頭,隨著身子上揚,他像個被線牽引的木偶,自然而然地叉開了腿。艾奇打了個響指,宣布了自己的勝利。男人還在下意識地摸胡子,做出些他以為自己帥氣的動作。
后來公司里所有人都知道了艾奇的事,她成了“性張力”的替代詞,在公司里風靡一時。而在艾奇旁邊顯得溫吞寡言的靜禾,成了與之對應的“性縮力”的代表。
突然一天的地鐵上,艾奇失聲痛哭,她懷孕了。
艾奇站在兩節車廂交接處,借以逃避兩邊車廂里人的目光。靜禾站在另一側,后背的肩胛骨貼在兩塊晃動節奏不一致的車廂上,像有一股上下攪動的對抗力,要把她撕碎了,她靠著這種感覺理解艾奇,理解人類。
“他會負責嗎?”靜禾問。
艾奇像是哭到正傷心的時候被人撓了癢癢,生理上無法控制地破涕為笑,靜禾也笑了,算是為自己的發問抱歉。
“沒有比成為人類更殘忍的事。”艾奇的呼吸使靜禾覺得她并沒有說完,仿佛心中藏抑了剩下的十二行詩。
“有,成為女人?!?/p>
在地鐵哐啷哐啷的搖曳里,艾奇只有半邊臉在笑。她像泄漏天機一樣,用古怪的氣聲說:“女人就是全部的人類?!?/p>
地鐵到達最后一站,艾奇從此以后再也沒有出現,靜禾期待著某天跟她不期而遇。在看到叉開腿的男人時,她會在心中默默記下一個數。不再清零,而是累積,現在這個數字,剛剛過了1052。
靜禾也跟其他同事短暫地一起乘坐地鐵,她們在車上的狀態總是不一致,上車后的靜禾迅速放空,但同行的人焦躁不安,每到一站都要查看站點,對方羨慕地說:“坐到最后一站,就不會有坐過站的煩惱?!弊詈笠徽镜臒朗且环N被拋棄感,每天都要體驗一遍,像是幼兒園的小朋友一個接一個被家長帶走,而自己滯留,又像是農村青年勞動力一個接一個逃進城市,病弱無依的老人滯留。然而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當地鐵到站后,每個人都魚貫而出,因為如果晚一點,你就會見證這樣一條蛇蝎巨物的身體里,只有你一個留置的活人。她感到恐懼,像自己的內部世界終于吞下了她,她被迫與那空無一物的虛無對峙。她忽然明白了為什么賭注是一根淀粉腸,而不是發糕、茶葉蛋或是其他,那種油膩的、熱乎的、有半真半假肉味兒的東西,剛好替代了該被吞咽的她。
她沒有再跟那個人一起回去了,不是因為不順路,而是不順路的感覺。
王倩是人力部門的員工,自從她們在團建中認識后,她就總找靜禾。她有說不完的話,每次開頭都要加一句“你可別跟別人說”,然后開始說公司同事的壞話,再告知她幾個小道消息。這些信息于靜禾的生活無益。雖然是些沒有營養的廢話,靜禾還是會想,為什么她沒找別人呢?既然找我,還是因為我有某些她看重的品質吧。所以在漫長的通勤路上,王倩絮絮叨叨地講,她怎么將過節要買昂貴禮物的念頭植入男友的大腦,怎么通過示弱行為引起男人的負罪感,從而對她進行經濟補償……那些發生跟靜禾毫無關系,她能做的只是在她說話的間隙“嗯”幾聲。
“你說說氣不氣人!你男朋友也這樣嗎?”
靜禾說:“他工作忙的時候也忘記過約會?!?/p>
“關鍵是我都說了別遲到,他還給我睡過頭,這不是明知故犯嗎?換誰誰不生氣?要是你花兩個小時洗澡化妝,提前二十分鐘到吃飯的地方,坐在那里等他,他一個小時后說睡過頭了,你什么感覺?”
“我會吃點再走吧……”
“對??!換誰都會生氣,我真的暈死,這樣的時間觀念在事業上怎么成功!他還不如我前任,我好不容易把他不定期洗內衣的壞習慣改過來,就分手了……”
轟隆隆的地鐵里,靜禾聽不清聲音,她只需要“嗯”,談話就會繼續,比蒸汽革命還具有革命性的永動傾訴革命。偶爾她懶得“嗯”的時候,王倩會說,你好冷漠哦。
到現在,靜禾確認對方并非看重她的某一方面,只是她是人群中唯一看起來有足夠注意力可以索取的人。那也沒什么所謂,靜禾以為,只要自己不抽離,這種關系就會繼續下去。
王倩不發情的季節里,也短暫地當過單身女人,這時的她,不執著于矯正一身缺點的男人們,偶爾也會聊些花草生長的話題。王倩養熱帶盆栽,靜禾養水培的花,最近養睡蓮。
王倩看到了靜禾自己拍的屏保,立刻抬高了音調:“你沒讓它曬太陽是不是!”
睡蓮的名字非常具有迷惑性,很多人以為它喜陰,一直放在陰涼處,養到根爛了都沒開花,其實這是種需要太陽照耀的花。
在王倩開啟花草養殖的長篇大論前,靜禾說:“我故意的?!?/p>
“為什么!”
“不開花的睡蓮,像郁金香。”
王倩頭一回聽說這樣的話:“但它是睡蓮。”喜歡郁金香為什么不養郁金香呢,她的困惑溢于言表。
可靜禾不喜歡睡蓮,太肥碩的花體,太精巧的布局,世界上有這么多種花,蘭花、牡丹、向日葵、虞美人、非洲菊、水仙百合,千千萬萬的花,她就喜歡不能開花的睡蓮和腐爛的郁金香。
后來這個話題,在她們之間腐爛了。
沒有男人可以矯正的王倩百無聊賴起來,有一天她對靜禾說:“有時候你身上真的缺少了一點人味兒。”
“什么意思?”
“你沒發覺嗎,你不憤怒。”
“到了該憤怒的時候,我會憤怒的。”
“那你現在立刻說出三件能讓你憤怒的事。”
靜禾就這么呆立在車廂里,許久說不出一個字,連旁邊偷聽她們說話的乘客也在看她,像是課堂提問時知道標準答案的學霸,躍躍欲試。
“看吧!你是沒有辦法憤怒的人,因為你內部有個機器,在你對別人憤怒的時候,會立刻轉化成對自己的貶低,相信你被這樣對待是自己不夠好?!?/p>
“為什么我要這樣讓自己痛苦呢?”
“因為改變不了別人對待你的方式更痛苦?!?/p>
靜禾后來再也沒有跟王倩一起走了,在真實的自己被看見后,對方立刻想做的是矯正和修復她。她也是在那時明白,王倩走上的是一條年久失修的路,終日面對路面龜裂、沉陷、泛油,她把矯正修補當作處理關系的一切形態。當一條路竣工后,她就要奔赴另一條。靜禾在物傷其類的憂郁中,不再跟她同行。
“明明上次就讓靜禾到下面去監督,怎么這次還要她去?”午休時間,女同事替靜禾憤憤不平。
身邊的人說:“我看是琳達成心的,好讓其他人不敢請假?!?/p>
靜禾無動于衷,大口吃飯。
說話的人沒得到意想之中的回應,好心被人糟踐了,抬高了音量問她:“你是冬天出生的嗎?五行太冷要調候,不然影響運勢?!?/p>
靜禾說:“我是夏天生的。”
“那更要找找是什么原因影響了。”她的尾音都因為挑釁而上揚了。
其他不在狀況內的人問:“奇怪了,冬天是誰來著,照姐?”
“是琳達啊,上周咱們不是剛去樂享替她慶生嗎?”
說完,所有人不自然地看向靜禾,還有人朝著說話的人使眼色,自知失言的人反而不肯認錯,故作坦蕩地嘟囔起來:“本來就是啊?!?/p>
所有憎惡琳達的人都絕對不會在琳達的生日時缺席,提早一個月就在準備禮物,唯獨靜禾不懂規矩,也許是出于這個原因,下訪才輪到她?!皹废怼笔歉浇暮廊AKTV,就算知道,靜禾也不會去的,任何職場的團體活動對她來說都是考驗。每年的年會上,新舊員工聚在一起,記憶中總是在一個嘈雜的烤肉店,彼此扯著嗓子說話,不能像在茶水間聊些暗藏著壞勁兒的話題,要明媚又有趣的,比如喜歡什么樣的對象,愛跟什么樣的人交朋友。她還是個新人時,上級姐姐們把她當個妹妹逗:“靜禾你怎么都不說話?再不說話可要罰酒啦?!蹦且煌?,她也涌起過要肝膽相照的豪情,努力地搜尋自己理想中的交友標準,還真想到一個。
小時候,隔壁住著個不務正業的叔叔,愛從影碟店借亂七八糟的碟片,她周末不喜歡跟別的孩子玩,總是跑去看,那個大人口中的廢物叔叔見她來了,會把一部分少兒不宜的碟片裝進箱子,踢到桌子底下去,然后從另一個網眼塑料筐子里挑出一碟播放。他從來不問她想看什么,反正他自己決定。她其實也很享受對方慎重挑選的過程,那里面帶著淡淡的“為你定制”的意思,有點像兩個人同時站在鏡子前,我看著鏡子里看我的你,發現原來你是這樣看我的啊??傊?,窩囊廢叔叔要么給她看時髦港女的片子,要么給她看有小孩角色的片子。只有一次,大概實在沒有兩人能同時看的了,她想說武打也行,他不肯,她頂嘴,反正你們大人都覺得女孩就不能像男孩一樣打打殺殺,要看女孩該看的東西。他說不是的,人都一樣,看多了的東西就免疫了,要知道,拳頭打在人身上,一定是疼的。
那天他放了一個奇怪的片子,氛圍驚悚,內容幼稚,畫面中臉上有裂痕的人走來走去,當時的技術條件只能這樣塑造一個怪人。后來兩個怪人相遇了,他們互相誤會,互相搞破壞,男的把女人胳膊卸下了還是怎么樣,然后他們做了一件事,靜禾至今無法忘記,兩個人拿出一根食指長的針,刺入各自心臟的位置,然后拔出染上顏色的針頭,放在一盆水里,淡淡的藍色從針頭蔓延開來,他們警惕的眼神才松弛下來,望向對方,信任一笑。然后他們用一種古怪的語言說了一個詞,聽不懂是什么,畫面結束在這一幕,黑底屏幕上蹦出大大的“同道”兩個字,不知道是那古怪語言的翻譯,還是下一節的小標題。靜禾至今不知道電影叫什么名字,互聯網不發達的年代,許多東西就是一期一會,但畫面深深影響了她。她要的是刺進心窩,可以互相叫作同道的人。
平靜說完這句話的靜禾,感覺到周遭詭異地安靜,隨后眾人爆發出一陣哄堂大笑。組長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我們靜禾,在沒解體的蘇聯,應該很受歡迎啊?!迸赃叺娜烁切Φ貌豢墒帐埃鸷灏愕爻鹆颂K聯時期廣為流傳的《友誼地久天長》。但靜禾不會唱歌,連口型都不會對。她們后來總是嘆惋地說:“你這個人啊……”說到這兒就夠了,他們偶爾還是會說全——太木了。
“先走了?!膘o禾吃完最后一口白菜,端起盤子離開?;氐礁蓛粽麧嵉墓の簧?,沒有人會意識到她的指尖噙著一小顆米粒,用拇指和食指研磨著,渾圓的米粒粘黏著皮膚,一直滾一直滾,滾到耐心耗盡,猛一用力,將它捏爆,收力的時刻,黏膩感達到頂峰,兩寸指尖皮膚,像戀人般依依不舍,隨后將米的尸體安放在電腦主機的呼吸燈上,像貼住一個人的鼻孔,使它窒息。
琳達抑揚頓挫的嗓音充滿了戲劇性:“你跟我說實話,難道你是約了割雙眼皮,需要幾天在家恢復?”靜禾又一次站在安全距離的邊界線,這一次的私人事項被她改寫成健康事項,依然不能過關?!白鳛槟愕念I導,我需要了解你的思想情況,如果是對調休政策不滿,我需要上報組織部,如果身體有疾病,公司更有權利知道?!痹诹者_逼問她的時候,她的腦海里冒出了媽媽的聲音,領導喜歡你嗎?別人的媽媽會問,新工作喜歡嗎?壓力大不大呀?她的媽媽一定會問,別人喜不喜歡你。
無聲的僵持中,琳達感覺自己的權威受到了挑釁,手指一下下地敲著桌子,在她即將要爆發的時候,靜禾聽到自己變形的聲音:“我媽死了?!?/p>
……
靜禾走回工位,帶著琳達龍飛鳳舞的簽字,眾目睽睽下,喝了一口桌上的苦蕎茶,電腦椅被碰得搖晃,她單手將它扶穩,確保它紋絲不動之后,又拿著請假單走向了HR部門。電腦桌上的便簽寫著:第972天。
從第一天開始她就在計數,每天這個數字始終在增長,像一個親手帶大的孩子,同事問過她,不會是想滿一千天的時候離職吧?她搖頭。另一個說,是想記錄自己升職成領導前要忍氣吞聲多少天!她也搖頭。說不出來,所有人每天在做的,都是為無意義的東西賦予意義,從公平的角度看,也不該存在一件事,需要額外解釋它的意義是什么。
等靜禾離開,剩下的人全部像從墳墓里爬出來的活人,七嘴八舌起來。
“真的嗎?她不像家里出這么大事的啊?!?/p>
“怎么都沒有聽她說起過呢,是車禍、腦梗之類的突發事件嗎?”
“最近她確實不太說話?!?/p>
“一直都不太說啊?!?/p>
來不及換掉制服的靜禾出現在張炎的園區門口,張炎老遠看到她,裝作沒有看見,身邊的同事認出來了,不停地朝這邊看,似乎在他身邊提醒。張炎繃著一張臉,讓憤怒清晰可見。
“請假搞定了?!?/p>
“你要穿這一身,去飛機上賣酸奶嗎?”他對憤怒的隱忍壓抑也清晰可見。
他又抬腳往便利店走的時候,她在原地沒有動。“那邊有星巴克?!彼f。
張炎停住了腳步,像是脖子里的螺絲纏住了似的,擰轉過頭,眉頭挑得老高,仿佛她說了什么胡話。
她又說:“星巴克在那邊。”
第一次喝星巴克的靜禾,才知道還有口令這回事,店員問了兩遍,她才尷尬地報出“日日開心”的字樣。新品酸奶也喜歡打上“天天健康”的標簽,正直得讓受眾從不懷疑這是好話,真要讓自己日日開心,天天健康,豈不像做苦力一樣。
張炎早就走了,在她說“不如分手”之后。靜禾握著這杯28元的星巴克拿鐵,一點點地往身體里灌注。她已經餓了,仿佛能聽到液體撞在空曠胃袋里的聲音,像冬天媽媽把水瓶里剩下的水倒進熱水袋一樣。沒有想象中的好喝,但是暖暖的,不過是因為星巴克的空調比總是開關門的便利店高,跟咖啡沒有關系。
張炎給她發來了一條氣喘吁吁的語音:“你這種人到底有沒有換位思考的能力?我票都買了,你突然要分手,太自私了吧!突然跑來,突然說這樣的話,真是煩死了!工作已經很累了,我都沒有要提分手……”
我都沒有要提分手的意思是,你是更差勁的人,我還在容忍你。她平靜的臉上因為這句話的語義泛起一點波瀾。怎么會呢?給女主播刷八千塊錢禮物的不是你嗎?你給我的生日禮物是標牌價兩千八的MK包包,但它是商場一折特賣的假貨,而且你就是在你家門口的商場買的??赐觌娪皶r怕被我發現,說自己想吃第二個半價的冰淇淋,繞過特賣區,硬把我拉到麥當勞門口。哦,后來你發現你想吃新出的草莓口味,又舍不得買兩個,所以想起了我最近處在生理期。到我家過夜時,說喜歡我的洗衣液的香味,就把我雙十一囤的兩瓶全部帶走,更廉價的不是你嗎?
她連這樣的話都沒有說回去,因為其實沒有那么憤怒。真的。
平白空出了假期,無事可做的靜禾,按照請假理由回了老家。
雖然提前通知過她爸,但回去的當天,她還是獨自拎著行李箱爬上了老單元樓的五樓。精疲力竭地拉開燈,餐桌上一口剩飯都沒有,廣場舞的扇子掉了半個在外面,鞋子亂七八糟地堆著,不知從哪扇窗戶里,傳來廣場舞的音樂,她爸一定在人群里面。她抱著最后一絲希望推開了自己的房門,不用開燈,撲面而來的灰塵味說明了一切。沒有人替她收拾好床鋪,哪怕是提前給房間通個風。房間墻上掛滿了各種獎狀,還有數學競賽的獎章,不過榮譽都干脆地截斷在小學。角落里的一張全家福,三個人都面色凝重,站在童年自己身后的父母,一人一手搭在她肩膀上,手臂僵硬得很,像是在押一個囚犯。她莫名地笑了,現在,挾持住她人生的手消失了一只。
請假時撒謊了,媽媽是三年前去世的,結束了她伏低做小的一生。許多次想起媽媽,她還在那盞燈下,日復一日地捻動棉簽。這情景入夢來時,靜禾的一雙眼怎么都睜不開,四面八方的黑暗像堵密不透風的墻壓來,她四處找開關,好不容易在夢里扯亮了一束光,飛蟲卻也撲來,被灼得沙沙作響,低頭再找媽時,媽已成了油畫中那樣沉郁嫻靜的模樣。于是她可以一聲聲地喚女人“媽媽”,叫的人是她,應的人也是她,半點騙不得自己,卻還要扎在云霧般的暖色里,沙沙沙沙。
另一只手,也早就不開出租車了,網約車讓他們這些老司機沒有了價值。那晚,她剛把房間收拾好,就聽到樓下傳來救護車的聲音,她趴在窗口看了看,五樓下面的人影,人頭像蘑菇一樣拱來拱去,把一個人抬上了救護車。她看不真切,等救護車關了門,開走了,她才無聊地縮回脖子,看到手機上三四個未接電話,撥回去,才知道車上拉的是她爸。跳廣場舞時,他轉暈了,正好后腦摔在了花壇上。靜禾再趴在窗口看,救護車走遠了,她還得自己打車去。
事情發生得很突然,她慶幸自己正好請了假,正好分了手,不然現在要從某個剛抵達的旅游地往家奔走,該多折騰?,F在一切像是安排好了,讓她來伺候他。她看著肉一樣躺在白色病床上的男人,心道,你有福呢。
媽那會兒經年累月做棉簽,七十多平方的家里,能走動的地方都堆滿了。下雨天,也不能用電動車載過去交貨,媽總念叨:“家里有輛現成的車,我連這點福都享不到,改明兒個我打車去,做十塊錢的貨也打二十塊錢的車,命賤唄,不擔財?!卑诌@才老大不情愿地開車送她,好幾大袋子的貨,不肯幫她提,怕被街坊四鄰看到了,家里的大男人還跟著做這種活計賺小錢,掉價。于是媽將兩個大袋子用繩子連起來,套在脖子上,再一手提一袋,像穿了件華麗的婚紗,裙擺拖地,叮叮當當地下樓去。
爸老毛病改不掉,在車上聽書,聲音開得死大。媽坐他的車,從不坐前排,那天也怪了,她特地坐到前排去。爸最煩她念叨,說自己這兒疼那兒疼,又是肩膀風濕,又是手腕腱鞘炎。“誰讓你成天做活兒了!”他來上這么一句,只叫女人在副駕駛上鼻翼翕動,說不出個話,沒人叫她做,成天成夜地做,是她賤。這時書說到鬼城門開,那棺材里躺的是個膚白貌美的女子,衣服化了去,關郎目測情形……
前方一輛拉磚頭的拖拉機橫沖過來,爸聽得起勁兒,二五愣登地沒反應,副駕駛上的媽跳起來捶了他,他那僵硬的關節才曉得把方向盤一打到底,避免了一場大禍。爸怕遭罵,先扯著嗓子罵:“你搞什么,坐副駕駛拱司機手!要命哪,差點闖大禍了!”他占得先機,媽不言語了,又開了一段,他終是心虛,手心沁出冷汗,濕得快要握不住方向盤了,剛才真那么撞上去,現在開鬼城門的就是他。
“素琴,沒嚇到吧?”
媽如果還在世,就會聽到結婚三十多年來,爸最長良心的話。
人真能被嚇死,拉到醫院,說是沒用了,心梗。
醫生說,過勞的人容易心梗,前天有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怎么搶救也吭不了一聲,說走就走了。
下葬后的酒席上,爸把小伙子的事講給了來的三桌人聽。
“才二十二歲啊,救不回來,一點辦法沒有,用電擊,心電圖曉得跳了,過一會兒又停了,醫生在里面搞啊,旁邊機器在那兒叫喚,嘀嘀嘀嘀嘀嘀——嘀嘀,沒用了?!彼麅墒忠粩?,嘴角下撇。
來的姑侄姨嬸紛紛跟在后面惋惜:“恁年輕,可惜啊。”
大家給他敬酒,讓老哥哥保重身體,年紀大了,不能傷心過度。
他坐在主席位,一口老酒一口老酒地抿,說到“命運無常,閻王點名”時,靜禾便知他心里,半點都沒怪罪過自己。
送完親朋好友,靜禾掀開后備箱,四袋棉簽還在,那掛脖子的紅繩子,不知用了多少回,中間那段被汗漬浸濕了,紅得發黑,像一邊潰爛一邊結痂的傷口。
病床上的男人哼哼唧唧,喊著受罪,叫她給他倒水。
“我來的路上還想啊,得虧你媽機靈,那會兒走得痛快。唉,真就跟睡覺一樣,歪過去,靠在副駕駛的后頸枕上。你媽那么小氣的人,一只襪子恨不得裁兩只腳穿,真送到了醫院,她不得心疼死?!?/p>
靜禾盯著一旁的儀器,波形的條紋曼妙地延展著,機器能讀懂人,她不能。
誰也沒想到,起初還能自己去小解的男人,腿突然動不了了,癱得突然,在病床上一聲接一聲地罵。沒用,閻王點名,說要收你腿就收。
醫生會診,又做CT,查不出問題出在哪兒,老司機就這么癱了。
醫生說,年紀大了,傷到哪兒不好說,整個系統都老化,也有突然之間就好了的。
靜禾在心里說,不會好的,是媽要他活受罪,媽這么做時,她也同意了。
元旦假期早就結束了,年假也捉襟見肘。靜禾替他辦了出院,送回家里沒人照顧,只好把他送到養老院,媽從前工作的幸福家園。他不肯去,說里面都是五保戶、老光棍、腦殼子有病的,他鬧著要去五千一個月的富頤養老院,那里面住的多是有退休金的干部,靜禾不爭辯,車停在幸福家園,再撒潑打滾也沒用了。
男人唾沫橫飛:“等我腿好了,扇死你這個鐵石心腸的不肖子孫!”
她說:“你等會兒罵,我記不得銀行付款密碼了。”
等她付完款,他已經跟鄰床老人吹起了牛:“我老婆原來是這兒護工組長,跟醫務室主任關系好呢。這兒都是我熟人,跟在自己家一樣。”
靜禾在公告欄里沒有看到醫務室主任的名字,他可能已經老死了。貨量大的時候,偶爾醫務室主任會幫媽把貨送到家,順帶接上放學的靜禾。靜禾清楚地記得,他的手肆無忌憚地摸過媽媽。這些事,必須有靜禾看才能達成,所以男人的手也是在摸她。
“寫完作業,要幫媽媽穿棉簽啊?!彼€回過頭,這么嘻嘻哈哈地說。
她在后座的棉簽堆里,將白色的棉簽頭一個個捏爆。
“靜禾?”突然有人叫了她一聲。
她爸不這么叫她,她循聲看去,舌頭動了動,卻沒有話送到嘴邊,遲滯住了。片刻之后,她的腦海里蹦出兩個大字——同道。
那位總是宅在家里看碟片的無業叔叔,也老進了養老院。再想想時間之必然,也不算意外。從她上初中開始,兩人就沒再見過,轉眼十多年過去了。她又一次進入了他“家”,鄰床的老人已經像個植物了,屋子里近乎只有她和叔叔兩個人。他嫻熟地拿起遙控器,調出一個臺,手臂繃得筆直,明明按一下開關就行,但他會習慣性地彈跳一下,像把某個無形的鉤子掛在不遠處的屏幕上,這熟悉的動作,一瞬間讓她回到了從前。
養老院的電視總共沒幾個臺,有釣魚、下象棋的體育頻道,他不問她想看什么,非常有主張地調著,最后停在一個晚會的唱歌節目上,篤定她會喜歡似的。
“聽說你后來去了聲樂學校,現在當歌手了嗎?”
她許久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中學,當時本地的中學,掀起才藝比拼風,每個學校都要有特色項目。市重點是舞蹈書法特長校,最貴的私立學校是奧數特長校,剩下的幾個教學水平差不多,分別以聲樂、繪畫、體育作為特長。招生時,她想去奧數特長校,不過太貴了,光學費就貴出她爸一年的煙錢,不值當,后來就去了最近的聲樂特長校。
“我轉學了,后來。”
“是不喜歡嗎?”
“跟不上。”
“你唱歌很好聽啊?!?/p>
她回憶起初一那年,只能想到在文藝會演里,被老師專門拍拍肩膀,叫她跟著做做口型就好。她是充數的濫竽,是一個明明能夠說話,卻像啞巴一樣活在聲樂學校里的人。她無法加入任何課外活動,耳朵敏感得要死,美妙的悅耳的聲音似乎從未發生過,那些長槍短炮一樣懸掛在教室里的樂器讓她神經發炎。在每個聲樂課上,她都坐在最后,貝多芬的《歡樂頌》《命運》,德彪西的《月光》,她注意到,在聲樂鑒賞課上,每個同學都會穿得比平時更精致一些,不允許戴帽子的學校,女生可以在音樂鑒賞課上戴貝雷帽。有格調的穿著,是格調世界的進入儀式。
靜禾被老師選中,幫忙整理樂譜,從打印室里拿來打好的幾十份,幫忙用小訂書機,將十來頁紙訂成一疊,不管是前奏,還是高潮,她總是貓在講臺旁邊的小側間里,一下一下,均勻而平穩地將紙張訂起。為什么訂書機不是一種樂器呢?它也可以發出“咔嗒”的脆響,十來頁的曠世名譜里,沒有一處需要這樣的聲音嗎?
確實不需要。
后來,她轉去了太極特長校,在那里野馬分鬃、白鶴亮翅地過完了剩下的中學時光。
“我真的不會唱歌。”她篤定地說。
叔叔推了推眼鏡,眼睛卻依然從鏡框上面望著她,顯得格外認真:“片尾曲你聽幾遍就能跟著唱,我記得的。”
她默默搖了搖頭,男人努力地搜尋記憶,不相信自己已經老成這樣了。
電視上一首歌結束,進入短暫的安靜,靜禾能清晰地聽到隔壁病床老人“吭哧”的呼吸聲,像壞掉的鐘表堅持不懈地走秒。壓軸的女歌手緩緩登臺,容光煥發地唱著民歌,聲音仿佛具有穿透一切的力量。在凝滯的呼吸和飛揚曲調的交織下,靜禾的嘴不由自主地張開,她想象自己穿著明黃色的晚禮服,在舞臺上高歌,數字換算法則暫時消失,五感沉浸在樂聲里,或者她本身就是共鳴的樂器,所有的光朝她而來,所有期許的目光接受她反射的光芒,在曲調昂揚、樂譜奔赴高潮的時刻,她怎么舍得不綻放?
那個燦爛版本的自己,就在不遠的前方。高音,更高音,一直飄揚向天際。猛然地,像風箏被扯住了線,聲音筆直地墜落,“咚”的鼓點,打回原形。
她也回身看到了那根線。讓她不能在聲樂學校唱歌的,不是她的嗓子。
去初中報到的第一天,她爸開車送她過去,一路上,他們難得好心情地玩了猜車費的游戲,遮住打表器,老司機猜30,她猜28.9。最后,靜禾贏了。爸爸說,上了初中的閨女到底是不一樣了。靜禾因為這句話笑了很久很久,志得意滿地邁向了人生新的階段。她去宿舍領床位,跟室友友好地問候,準備明天開學的紙筆文具,漸入佳境。開學第一天發教材,老師忽然點了她的名字,當著全班的面跟她說:“一會兒發書的時候不要碰,這里面一共四十七份,沒有你的?!彼龔睦蠋煹耐乐卸聪ち死U費當天的拉扯。關于這一筆,昨天她爸一個字都沒告訴她,就那么坦然地離開了。沒有繳納的藝術教材訂購費,讓她在一個華曲樂章鋪成的世界里,靜默無聲。在委屈的漣漪泛起的時刻,她跳出音樂之外,在心底數數。為什么沒有一刻嘗試著考慮我的感受呢?當這樣的念頭泛起的時候,數字撫平一切。
電視上已經不知道唱到第幾首了,她突然注意到有個女人趴在門口偷聽,女人的眼睛圓溜溜的,朝里看,既小心翼翼,又不停地發出動靜,吸引屋內人的注意力。
“回吧,有客人在?!笔迨宄龘]了揮手。
女人還趴在門口,意猶未盡地掃了靜禾幾眼,才不甘心地離開了。女人看著最多只有五十歲,行為舉止有點孩子氣,不像是來養老的。
靜禾到一樓簽署協議的時候,女人跟在她身后,探頭探腦,想要做得隱蔽,卻實在引人注意。
行政瞥了她一眼,跟靜禾說:“別理她,她有神經病?!?/p>
“神經病怎么送到養老院?”
“苦命唄?!毙姓袷巧狭溯S的玩具,一長串的話倒出來,“她是離莊的,她老媽在的時候,怕自己死了她被人欺負,給她到外地找了個倒插門男人。兩人日子也能過,可生了個女兒,也是神經病,還是個遺傳病。要命,能怎么辦?再生,第二胎是個兒子,咦,腦瓜子好的!”
行政把簽署好的文件夾起來,等著靜禾就這個氣口追問,眼看著沒反應,她的嘴皮子繼續翻飛著:“一家人也這么過了十來年,哪曉得前年,招上門的男人出車禍死了,就剩下瘋女人跟丫頭、兒子。村里流氓就半夜去找他們,女人還沒傻透,知道丟人,一句話都不許她丫頭往外說,那幫流氓欺軟怕硬的,隔三岔五去,作孽哦。怎么被曉得的呢?是小兒子跑到村委會,說了這個事,政府就援助嘛,把她兒子女兒送到特殊人群學校,把她送到這兒來,防止再發生那樣的事?!?/p>
靜禾心不在焉地聽完,一張臉平靜得像一潭死水。行政被掃了大興,像是白瞎了自己剛才那番掏心掏肺的講述,抿著嘴唇,擺著臭臉,把復印好的文件扔到桌上,表示著對靜禾冷漠的不滿。從靜禾母親離世起,生老病死就很難引起她任何感觸了,哪怕是“強奸”這樣的字眼,也在頻繁的接觸中,讓人疲倦。她買了當晚回北京的票,急著去機場。女人一路跟著她,確認她上了出租車才喜笑顏開起來。靜禾忽然就明白了,自己下午坐的位置是女人的,她也在叔叔的電視節目中,找尋著同道。那他會給她看什么呢?歌舞節目?釣魚節目?還是做飯節目?他會有他妥貼的主張。她浮躁和疲憊的心在這一瞬間安寧下來,原來她想要的那種被關照的感覺,很多年前,已經從他那里得到過了。
因為延誤,飛機快晚上十點才降落首都機場,靜禾拖著大行李箱,在順風車主的抱怨聲中上了車。北京干冷的風透過窗戶的縫隙吹進來,臉頰泛起皸裂的痛感,后座散發著廉價鍵盤貼一樣的塑膠味,她筆挺地坐著,不肯陷入座位。車里放著一首吵鬧的年代音樂,還要開很久,她一路看著窗外,黑夜和燈光交織出縮小版的世界,在其余暗處的一汪沉郁中,她開始想起白天聽說的男孩。
十二三歲的男孩,未經人事,他是怎么走到村委會訴說這一切的?手舞足蹈地演示,還是用他這個年紀能調動的詞匯,繞過自尊和憤怒,向那些可能本就知曉的人說明情況?太空白的想象,心底某處開始絞痛起來,明明沒有見過,男孩的臉卻在她腦海里清晰起來,他是健康的,那雙眼睛這樣說。是好好吃了飯,或是答對了題,他們說他沒有遺傳病,清醒又正常地活著的他,到底,要怎么去訴說這一切?
高速邊上的彩色絲帶飄在無邊的黑夜里,像針戳破了一處,五臟六腑一齊漏水,淅淅瀝瀝,嘩啦啦地淌。車主自作主張地確認送達后,她看了一眼導航上的地圖,終于挪動著僵直的身子下了車,推著碩大的行李箱,骨碌碌地滾進了漫長曲折的夜路里。
徐是,真名徐瀅,生于1995年,江蘇人。畢業于中國傳媒大學,倫敦電影學院,青年編劇,有編劇作品《法醫秦明:生死語者》《不可告人》等。本文為作者期刊發表的小說處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