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火車喘著粗氣,慢慢地從縣城車站出發,沿著鐵軌向西駛去。
煙囪冒出的煙氣夾雜著細小的煤粒,飄到車廂內。女孩趕緊揉揉眼睛,可還是沒能把眼睛里的異物揉出去,便趕緊向女人求助。隨即,女孩換了一個座位——背對火車行進方向的位置。女人拿出一張皺巴巴的紙巾,先把女孩的眼淚擦干,再用手小心翼翼地扒開女孩的眼皮,使勁吹了幾下。女孩說,好了,眼睛沒有難受的感覺了。接著,她們想把車窗放下來。可是車窗年久失修,窗框上有許多陳年污漬,又生了銹,根本放不下來。母女倆只好作罷,拘謹地坐在座位上,望著窗外一閃而過的風景。
火車繼續前行。鐵道兩旁種滿了小麥、油菜等農作物。村莊里矮小的房屋,被還沒有發新芽的樹木遮掩著。鐵軌有時會與柏油路相交,黑白相間的欄桿便會攔住過往的行人和車輛。等待的人,多是推自行車的。中午,旅客大都打起了瞌睡,很少有人交談,火車內變得十分安靜。面對車廂內陌生的環境,母女倆有點不適,用保持安靜的方式來應對這一切。女人身邊的白色塑料袋里裝著幾個煮熟的雞蛋、裝滿白開水的水杯,還有兩袋餅干。她從袋子里拿出兩個雞蛋,遞給女兒。
趕緊的,等會兒轉車了人多,就沒有時間吃了。女人說。
女孩抓過雞蛋,迅速往嘴里塞。
火車又經過一個村莊,女人看到一隊人馬,他們好熱鬧,還在放鞭炮呢。女人還看到,他們胸前都掛著紅色的花。是真花還是塑料花,她卻無法看清楚。原來人家是在辦喜事,迎娶新媳婦呢。女人看到這個場景,更加沉默了,陷入沉思,隨后慢慢進入半睡半醒的狀態。她的思緒一下子回到與丈夫結婚時的場景中。
女人和丈夫結婚那天,婆家來了許多人,有帶隊的,有放鞭炮的,有錄像的,還有送床上用品的,整個村子都熱鬧了起來,村子里的人都來了,他們臉上洋溢著歡樂和喜慶。女人坐上開往婆家的小車,迎親的隊伍便浩浩蕩蕩回到婆家。婆家聚集了更多的人,村主任主持了婚禮。那熱鬧的場景,成為她一生中不可磨滅的印記。
嗚,嗚,嗚,火車大聲“叫”了起來。
巨大的火車鳴笛聲,把女人吵醒了。女人渾身顫了一下。她睜開了眼睛,用溫柔的目光看著身邊的女孩,女兒睡得那么安靜,緊緊靠在火車窗邊。她擦了擦女兒臉上的汗珠,接著捋了捋女兒被風吹亂的頭發。車輪咣當咣當地響著,像在擊打著女人的心房,每一聲都那么刺耳。這鳴笛聲不同于以往坐火車時她所聽到的那種聲響,它似乎要與這趟列車一起,帶她去一個沒有明確方向的遙遠的終點。
小火車持續發出沉悶的聲響,像一頭喘著粗氣的老牛在履行它的義務。女人把吃剩下的食物裝起來,把袋子口扎緊,放進包里。她又把女兒剝的蛋殼收拾起來,然后站起身,走到車廂的連接處,將雞蛋殼扔進了垃圾桶。火車的速度降了下來,不一會兒,駛入了一個小車站。
她望向窗外。車站里到處是架起的電線,沒有一座樓房,只有低矮的平房,房子周圍有幾棵樹,水泥地上到處是小坑,出站口也那么簡陋。過往的旅客沒有注意這些,安靜地進出著。
火車終于“喘息”著向前開了,冒著一股股黑白相間的煙霧,繼續向西行進。這個時候,廣播響了起來:列車即將到達終點。女人把隨身攜帶的物品都檢查了一遍。
“疲勞”的火車終于到了終點站。下車的旅客很少,他們如水滴在地面一般擴散開,一下子就不見了蹤影。那列像老牛一樣的火車,冒出的煙霧也散了。它終于可以休息了,安靜地蟄伏在那里。
母女倆走出車站,小鎮的冷風吹得人打戰。周圍的花草都枯萎了。
她倆腳步凌亂地橫穿馬路,在路邊茫然地站著,等候車子接他們去那個地方。
2
大約十五分鐘后,來了一輛面包車。
車里下來一個人,原來是堂哥。他接過母女倆的行李,說:走,我們上車吧。女人沒有說話,身體像木棍一樣僵硬,然后跟著堂哥上了車。中午的村莊和道路似乎都在午睡,行人稀少,村莊也安靜,只有冷風一直在刮著。車子路過一個集市,那里的門市都關了,根本看不到人,只看到地上散落著早市結束后留下的爛菜葉,不遠處的垃圾桶已經堆滿了垃圾,然而沒有人清理。
母女倆在車里安靜地坐著。車子顛簸,把車里的人顛得東倒西歪。最后,車子在一個小鎮停了下來。堂哥從車里跳下來,提著行李,帶著母女倆來到一個旅館。
你們先洗個臉,然后我帶你們出去吃午飯。堂哥一臉嚴肅。
不,不餓,吃不下去。女人說。
堂哥沒再堅持,直接帶母女倆往宿舍走去。
一排宿舍,周圍有綠化帶,后面還有一小片高大的楊樹林。宿舍的入口沒有大門,人員隨便進出。他們來到左邊宿舍的第一間,里面有五張上下鋪,上鋪都沒有人。母女倆來到窗戶右邊的下鋪前。床上的被子凌亂地攤著,沒有被疊成“豆腐塊”,上鋪有個旅行箱。女人打開箱子,夾層里有個起皮的錢包,錢包里有身份證、三百元紙幣和幾枚硬幣;箱子里還有一個舊手機。女人把錢和手機裝進自己的口袋,順便把被子疊好,把床上散亂的衣服也疊了起來,放到上鋪,沒有去管床鋪下的鞋子,只是用腳往里面踢了一下。
做完這些,她拉著女兒的手往外走,此時她的眼眶已經蓄滿了淚水,只是沒有哭出聲來。走到那處沒有門的入口時,女人回頭望了宿舍一眼,汗水和淚水止不住地流下來。沒走兩步,女人的身子就癱軟了。
堂哥趕緊架住她,慢慢走回旅館。
…………
女人周圍站滿了陌生的人。他們穿著舊的T恤衫,有的在抽煙,他們一齊望向這對母女,竊竊私語著。母女倆觀察到這些人呆滯的目光。她知道,他們也是為了生計,和自己的丈夫一樣,遠離家鄉,在外打工,用自己的血汗錢支撐起一個家。
思考中,女人漸漸恢復了力氣。
在旅館里,工地負責人拿出一張表格,讓她填寫。她的手一直顫抖著,已經拿不住筆,隨即身子倒在床上。負責人向堂哥使了個眼色,堂哥隨即代替她填好了姓名、年齡、住址、身份證號、家屬電話等等。堂哥的額頭滲出了汗珠,他仔細核對了表格上的信息,這才將表格交給負責人。
弟妹,這事都過去了,別太傷心。
女人撲在床上低聲呻吟著。過了一會兒,她去了趟衛生間,洗了把臉,嘩嘩的流水聲響徹屋子。結束后,女人走回房間,在滿屋人的注視下走向窗前的椅子。
這時候,堂哥又說話了:弟妹,你要挺住,意外發生得太突然了,根本來不及反應。誰知道鋼絲繩自己斷了,塔吊的懸臂瞬間就砸向了地面。堂哥描述得很簡單,像在敘述一個故事。
女人抱著女孩,低聲啜泣起來。
屋子里的人都沉默了,誰也沒有說話,空氣像是凝固了一樣。
3
弟妹,要不要看看這個信息表?
女人搖搖頭,用恍惚的眼神望著女孩,嘴里喃喃道:今后的日子可怎么過啊,這個家等于散了。說著,她整個人愣住了。她那雙還算清澈的眼睛,深陷在眼窩中。不一會兒,她才慢慢站了起來,隨即又緩緩坐了下去。
等到母女倆平靜下來,堂哥提出帶她們見堂弟最后一面,她從喉嚨里發出了一聲輕輕的“嗯”。
說到要見父親,女孩突然回憶起上次見父親的場景。那是一段黑褐色的記憶,就像附近已經開挖的地基那樣。父親在家時,每當女孩放學回家,他都會從屋里拿出吃的來,有油條、面包、麻花、雞腿,總變換著口味。父親經常和她討論自己工作上的事情:哪些工具不好用;哪個牌子的扳手用著順手……女孩也不懂這些。父親還不忘叮囑女人,要給女兒補充營養,女兒營養均衡了,就會少生病,少受罪。但更多的時候,父親是沉默的,話很少。
女孩最后一次見父親是放學回到家里,父母似乎剛吵完架。女人在廚房做飯,讓女孩喊父親吃飯。她來到不遠處的小河,站在河沿,看到水中父親的倒影,他正拿著一塊石頭,輕輕打磨著鐵鍬,磨幾下,就把鐵鍬放進水里涮一下,直到鐵鍬的正反面都亮得像鏡子一般。
爸爸,回來吃飯吧。女孩順手撿起一塊石子扔到河里。
父親扭過頭來,看著女孩,卻沒有回答。
女孩又喊了一聲:爸爸,回家吃飯。
他回答:你先回去,不要待在河邊。
女孩只好往回走。
天已經很晚了,父親才回到家。他也不進堂屋,在偏房里的一張床上睡了,也不知道吃飯了沒有。
第二天一早,女孩去上學,中午回家吃飯時,父親不在家,女人說他又出去打工了。等女孩再次見到父親時,他已經安靜地躺在那里了。
女孩正處于回憶之中,女人叫醒了女孩。
車子載上一行人,朝醫院駛去。面包車后面塵土飛揚,籠罩了整個路面。
車子在道砟上行駛,顛簸得人身體在車廂里不住搖晃。每個人的臉上都是一副凝重的表情,大家都保持著安靜,誰也沒有說話。
車子到了醫院,他們在充滿藥水味的走廊穿過,來到一個房間。那扇門終于打開了,一切是那么安靜。
女人默默地盯著白色的床單,嘴角微微顫抖著。過了很久,一聲尖銳的叫聲,在房間里回蕩起來,整個房間都充斥著女人撕心裂肺的哭聲。看到父親那么安靜地躺在床上,女孩也愣住了。很快,她也咧嘴哭起來,好一會兒,她才收住了眼淚,望著被別人攙扶著的女人。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哭,對于父親的離世,她還是沒有任何感覺,她只是隨著女人的哭聲而落下眼淚。這時,堂哥牽著女孩的手往外走。女人也被另外一名陪同的工作人員,扶出了這間房。
隨后,母女倆進入來時的車里。后面的一群人在外面低頭交流著什么,好半天才回到車上。
女孩一直好奇地望著這發生的一切。
回到旅館,女人一個人站在窗前,手扶著窗前的椅子,望向遠方。遠處霧氣繚繞,群山環抱。
一切都沒有改變。
女人的身子搖晃了幾下,癱軟在地上。
4
晚上,堂哥帶負責人來到旅館,手里有份文件。堂哥把文件拿到女人面前,要她看一下,要是沒有什么意見就在上面簽字。女人遲疑了一下,還是接過了那沓紙。女人翻頁的聲音很小,只是輕輕地響了幾下。女孩安靜地坐在旁邊,眼睛望向女人。等把那沓紙看完了,大家也不知道女人是否看清了具體的內容。女人抬起頭來,面向大家,輕輕地說了句:這,這事我要與公婆商量一下。幾個人面面相覷,也只能答應她。這時候,一部分人離開房間,走向室外。
過了一會兒,女人帶著女孩來到附近商店,給公婆打了長途電話。得知賠償金額后,電話中就傳來了憤怒的聲音。女孩只是聽了個大概,好像是說,這點錢就想打發了我們……談不攏的話,我們親自過去。
女人回到旅館后找到堂哥,向他轉述了公婆的意見。女人的說話聲很大,還伴隨著壓抑的抽泣聲。
公婆年齡大了,還有高血壓,他們要是來到這里,看到這一場景,會更傷心,誰也保證不了會不會引出其他事端來。
讓叔嬸不要來了,我再跟負責人說說。堂哥說道。
麻煩你了,堂哥。
第二天上午,在旅館休息的母女倆又迎來了那群人。來人直奔主題,讓女人盡管說出自己的需求。這話剛出口,女人和女孩一齊跪在眾人面前,說:你們行行好吧。
大家驚呆了,趕緊上前把她們扶起來。
這樣吧,為了你們娘倆今后有個生活保障,經過商量,我們決定在原來賠償金額的基礎上再多加四分之一,不能再加了,這已經超出了我們的賠償能力,希望家屬理解。
嗯……最后,女人還是同意了。
堂哥說:明天把這些事情處理完畢,你們就回去吧。
嗯。女人點點頭。
第二天中午,陽光輕輕地灑落在大地上。堂哥陪著母女走出旅館,外面等待她們的還是那臺面包車。車的下半部滿是黃色的泥土,像是哪個邋遢的人的臉。此時,旅店的周圍站滿了陌生人。他們都在低聲說著話,目光一直停留在她們身上。母女倆默默回望著他們,算是打過了招呼。
面包車慢慢啟動,向火車站駛去,后面騰起一股黃色的塵土。
身后,一雙雙并不干凈的手,一直朝著她們揮舞著。女人的眼睛定格在他們身上,像是看到了曾經的丈夫。
5
回到家里,嚴實的包裹終于被打開了,小心地被安放在堂屋里的桌子中間。一張放大了的照片,擋住了包裹。照片后面有一個盒子,做工十分精巧,上面涂著暗紫色的油漆,已經沒有那種刺鼻的氣味了。將它們擺放好后,女人拿出三炷香,慢慢點燃。一時間,室內氤氳著濃郁的煙霧,還有香燭的味道。
女人默默地注視著照片,想到年幼的女兒和年邁的公婆。
堂屋外面,冷風一個勁兒地吹著。
夜,終于退卻了。
外面的風加大了威力,每次襲來,大門就發出陣陣聲響。女人被吵醒了。那張大床上,還擺放著兩個枕頭,枕頭還是溫熱的。她認真地安撫起它們來,這過程有點長。直到眼睛有了酸澀的感覺,她才出了房間,摸索著來到堂屋桌子前。桌子上,只擺放著一本日歷,日期是丈夫約定好下次回來的日子——五月九日。
突然間,丈夫拎著大包小包,從外面走進來,雖然灰頭土臉,卻還帶著一臉笑容,出現在女人面前。
女人興奮不已——沒錯,丈夫真的如期回家了!忽然,女人從夢境中緩過神來,兩行熱淚奪眶而出。
(責任編輯 楊蕊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