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的冬天,最離不得一爐火。
一爐火,可燒水,可做飯,可溫酒,可取暖,可烘干衣物,莊戶人家的飲食起居,幾乎都要從這爐炭火里一一拾取。任外面大雪紛飛或寒風凜冽,只要有一爐火,一家人的心就穩了,就暖了。畢竟,寒風再凜冽,嚴冬再漫長,只要有這一爐火,人們就能從容地靜候春暖花開。
屋門后,端立著一個鐵皮爐子。它結實、厚重,笨拙而又堅韌。這樣的爐子,要經歷歲月的捶打。一塊生鐵,在鐵鉗和鐵錘的作用下變形、扭曲,在焊接火花的幫助下定型、加固,它忍受著彎折焊接的痛苦,因為它懂得,只有經歷過修剪打磨,才能肩負托住爐膛煤炭的重任,才能扛起莊戶人家冬天的漫長日月。終于,這塊生鐵脫離生澀,成長為一只火爐的鐵皮外殼,用堅實的身軀包裹起脆弱的爐膛與燃料,就像淳樸的老農一般。經過塑骨填肌的火爐,成為這戶農家一個不可或缺的新成員。
燃料是煤,煤炭塊或是蜂窩煤。用什么燃料,老祖母心里自有算計:煤炭塊堆疊嚴實,燃燒沒那么充分,且易產生煙氣;蜂窩煤有孔隙,燃燒充分,但熱量比煤炭塊略遜色。可莊戶人家的火爐多用于生活取暖做飯,以干凈方便為要,還是得選擇蜂窩煤。莊戶人家心里有一桿秤,東西的好壞優劣,都在他們心里裝著呢,明鏡似的,擱心里頭掂幾個過子,略一衡量,什么斤量就一清二楚。
蜂窩煤外面有賣的,貴,成色也不好說,有的蜂窩煤摻土過多,就像夾雜在糧食里的秕谷,不耐燒。沒有一雙火眼金睛,就容易買到劣質蜂窩煤。所以最好還是自己做。一堆碎煤粉,摻適量膠質黃土,兌上水,將煤粉混合物壓實不散即可。借來脫蜂窩煤的鐵模子,放進煤堆里戳幾下,空蕩蕩的模具里就裝滿煤灰,手上用勁壓下去,一個個標準的圓柱體就脫坯而出。一行行,一列列,直到擺滿半個院子。這是體力活兒,向來是家里的壯勞力來做。
一旁的半大孩子看見了,手癢,圍著父親纏磨來纏磨去,定要試上那么幾次。一次,兩次,試了幾回,不是不成形,就是脫出的煤又薄又矮,不由得惱火。父親拍拍孩子的小腦袋,說:“腳底要穩,手勁要勻,裝的煤粉要滿,這樣一把下去,脫出的煤才飽滿而勻稱。”這個精干的男人有著農民最樸實的智慧,邊干活邊教子,裝滿煤粉才能脫出飽滿標準的蜂窩煤,人也是,肚子里有貨才能沉穩,才能立得住,成得了才。一場關于爐火的勞作,到底上成了一堂別有意味的教子課。
一排排蜂窩煤晾干,碼好,立在火爐邊的墻根處,似一排排列隊的士兵,正等待將軍的檢閱。不過,檢閱他們的不是將軍,而是爐火,蜂窩煤脫得實不實誠,爐火最有數,家里的主婦也有數。這塊蜂窩煤連一壺水都沒燒開,要么是土摻多了,要么就是脫松了。爐火是公平的,有多少煤,它就釋放多少熱,燒開多少水,在爐火嚴苛的檢驗下,偷奸耍滑實在要不得。
爐火的一天從早晨開始。老祖母早起,第一件事就是捅開爐子門,做飯。裊裊粥香把孩子們從睡夢中喚醒,呵,真冷,賴在溫暖的被窩里不肯起。做母親的剛要發作,老祖母便阻止她,從爐火旁顫顫巍巍向床邊走來,她的手里,是剛被烘得溫熱的棉褲棉襖。做母親的一下子明白了,也回到爐火旁,從爐身掛著的鐵圈上取下烤得暖烘烘的鞋子。孩子們眼前一亮,昨兒比賽踩雪滑冰,棉鞋被雪水和汗水浸得濕寒,經過一夜的烘烤,水汽散盡,溫暖而舒適,又可以去雪地里野了。不必怒火相向,爐火把它的熱和暖緩慢地傳遞到棉衣和棉鞋上,進而傳遞到孩子們身上,孩子們開始爭先恐后地起床了。火爐和老祖母都深深懂得,硬杠向來不如懷柔管用,就像北風和太陽,誰要想讓人們心甘情愿地脫掉外衣,總要先給他們嘗到些甜頭。
爐火給孩子們的甜頭還有吃的。這廂穿衣裳,那廂爐火上就是可口的美味。爐火的胸襟實在是寬廣,地瓜、粉條、饅頭、湯粥,什么都能與它和諧相處,一家人的生活,都在火爐上。牙牙學語的小奶娃,還吃不了成人飯菜,母親打了兩個雞蛋,摻半勺水,把水壺蓋打開,坐上盛了蛋液的碗。火苗舔著壺底,在與水的合奏中完成了一曲勞動的號子。男人心疼老母親和孩子,聽見外邊吆喝“賣豆腐腦”,拿大瓷碗打了來,坐在爐上的水壺里溫著。半大孩子挑食,老祖母也自有法子,前一晚在爐耳邊架了兩個地瓜,烘了一晚上,剛剛好用甜蜜堵上挑剔的嘴。男人干活歸來,餓得前胸貼后背,可飯還沒做好,無妨,拿兩張煎餅或切幾片饃饃,架在夾煤的爐鉗子上用爐火烤,一會兒就烤得焦香酥脆,足以果腹,簡直比正餐還要美味。老祖母病了,也不怕,去衛生所抓一服藥,放進罐中細細熬,直到將水分熬得只剩那么小小一碗,便能將風邪寒毒驅盡。大夫說老人需要補充營養,做兒媳的專門買了砂鍋,在爐火上熬雞湯,小火慢燉,直至肉爛湯香,孝心順著食物入口,也入心,老祖母的心被暖得熱熱的。
做飯的時候,爐子要捅開,火苗正旺,這是爐火的高光時刻。幾分鐘燒開一壺水,做幾個人的飯開鍋要用多大會兒,這些,都在老祖母的心里。一個用久了的火爐與主人是心有靈犀的,鍋壺一坐上來,它就知道該用多大的火。但火爐知道水滿則溢的道理,老祖母也知道,于是,等鍋沿冒出熱氣,老祖母就用爐蓋把爐子底部的進氣口封住,但不完全封死。這是小火,小火慢慢熬,煮出的粥飯才香。
不做飯的時候,爐子要封上。煤是爐火的食糧,喂多了,費的是銀錢。爐火比主人更懂得農家節儉的重要性,熱量奉獻完畢,爐渣也不會浪費。先是封爐門,爐門蓋上后,撩幾鏟細細的爐渣,即可把爐子封得更嚴實,節煤。再就是吸潮,爐渣干燥而多孔隙,最宜吸潮,做飯時不小心灑了點水,小花貓或牙牙學語的小奶娃尿了,撒上兩鏟爐渣,打掃干凈,又是干爽的地面。老祖母還會把爐渣摻進土里種花,把那些蘆薈、仙人掌養得生機勃勃。實在用不完時,就堆在院墻根處護墻腳,或倒在胡同溝坎處墊路,總也不會浪費了去。
夜晚,爐火與雪最是相配。“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總要在“晚來天欲雪”時才最為合適。莫非天氣越冷,越能顯出爐火的暖?不然,怎見古時那么多文人“擁爐看雪酒催人”?也許,并非爐火自大,實是文人閑情。爐火是謙遜的,它從未有與凜冬寒雪相爭之意,它只是兀自燃燒在那里,奉獻光,奉獻熱,奉獻暖,恪盡職守,直到燃盡生命。
也并非是文人牽強附會,寒冬雪夜一爐火,實在有讓人無法抵擋的吸引力。冬季的雪夜,是難得的休息時光。雪天做不了活,喝兩杯酒倒是正當時。或獨酌,或邀友,幾碟小菜,一壺烈酒,離不了的,還是火爐。火苗熱烈地舔著溫酒器,更為這場酒事增了兩三分暖。
老祖母向來對爐火心懷敬意,這盤爐火是她最貼心的伙伴,是祖父親手打磨出來的,伴隨了她十幾年,她對它的脾性了如指掌。封不嚴,煤早早燃盡,清晨便是一爐灰白的燼粉;封堵太死,又容易缺少幫助燃燒的空氣,煤未燃透卻自熄。老祖母最懂爐火的品性,因此,每晚睡前封堵爐門都要經她的手,過她的目。
一次,老祖母去女兒家住了兩日,換了兒子封堵爐蓋。他生怕封不嚴,先將爐蓋纏了幾圈塑料袋,死死堵在下面的爐口處;又照老祖母平日的做法,用爐灰將爐蓋縫埋住。次日一早,屋里冰冷,爐中早無半點火星。爐火滅了,家里的熱氣立馬開始減少,最先感受到的是小花貓,本來在爐邊靠著的,這會兒早已鉆到半大孩子的被窩里了。
爐子滅了,少不得重新用柴火生,要么就要去鄰家引。用柴火生會有許多煙,且要費許多工夫,女主人還等著做飯哩,只好派孩子去鄰居家引一個。用煤鉗子夾一個生煤球,換來一個燃燒過半的煤球,看似吃了虧,但是引來了火,實在不虧。莊戶人家就是這樣,互幫互助是情誼,但該有的補償也得有,這是人情。
回家后的老祖母得知爐子滅了,說:“爐火跟人一樣,堵得太嚴,便會死。”兒子不服氣:“以前不也用爐灰堵住嗎?”老祖母仍不著急,只慢慢悠悠地說:“爐灰松散,是有空隙的;塑料袋一纏,就把火悶死了。什么東西,都要有松有緊,有堵有疏,方能成事。”男人眼見老母親話里有話,只好耐心受教。
火是雙刃劍,莊戶人都懂,他們都對火心存敬畏。爐火也是。它也有生命,你不敬畏它,用得不當,倒會傷人。每晚睡前,老祖母都要再三檢查門窗,并非怕關不嚴,而是怕關得太嚴。雖說爐火封得合宜,但誰知道中間會出現什么變故呢,謹慎而睿智的老祖母從不把命運寄托在偶然的幸運中,每晚睡覺時,門窗都要留一道縫隙,散散煙氣,免生事故。這是老祖母的規矩,也是爐火的規矩,更是生活的規矩。
老祖母的規矩總是沒錯的,村莊好幾人的經歷都證明了她的明智。前街的玉慶嬸體衰畏冷,早早生了火爐取暖,她不光將火爐封得極嚴,封窗閉門也很嚴,爐中的煤缺乏氧氣,燃燒不充分,生成有毒的一氧化碳。玉慶嬸就這樣在溫暖的爐火煙氣里喪了命。這是最直接的教訓,聽到前街悲悲凄凄的哀樂聲,孩子們從此對爐火生出幾分敬畏,再不敢閑來無事拿根柴棒引火玩。
火爐用久了,爐膛的瓦燒得紅紅的,再用,怕是要塌陷了。終于,火爐在爐瓦坍塌的碎片中閉上眼睛。掏出坍塌的爐瓦碎片,重安一個新的,火爐還可以接著用。可是,換了爐瓦的火爐早已是另一個生命,雖然外觀看起來一樣,燃燒的火苗卻有很大不同,總是不太服帖,老祖母知道,他們的合作剛剛開始,彼此還要經過一段時間的磨合。但總歸是一樣的,磨合好了,又是彼此默契貼心的伙伴。
老祖母更老了,孩子們也慢慢長大,一個個離開村莊漂泊他鄉。外地的冬天可真冷呀,沒有火爐,也沒人給烘烤棉衣、棉鞋,滲骨透心地冷,他們開始想念火爐,想念家。
這時候,爐火也可作鴻雁,隨紙箋尺素遙寄遠方。火爐旁,老祖母口述,做父親的寫,做母親的在一旁補充,噓寒問暖,嘮叨叮囑,家長里短,一一落在信箋上。遠方的孩子們收到家書,字里行間,尚且帶著爐火的余溫。漫漫路程,千里之遠,都未讓一封信上爐火的溫度消失。可不是,那些獨自飛向遠方的風箏,一直將它們的線系在家里,系在那暖暖的火爐的爐耳邊。家書的溫暖就是爐火的溫暖,爐火的溫暖就是家的溫暖,家里傳來的消息抵得過異鄉寒冬的冷,那是游子心中的爐火。有爐火在,孩子們就有家可歸。
寒冬臘月,又一個歸人踏雪還鄉。他的腳步踏在厚厚的雪路上,心里卻全是暖意,因為他知道,家里等待他的,定是一爐溫暖的火,上面要么是熬得黏黏的粥,要么溫著接風的酒。當然,也有可能坐著一只打著呼哨的水壺,單等歸人落座,立馬沏上濃釅的熱茶,溫暖你的手,溫暖你的胃,溫暖你的心。
寒凜的冬天,躍動的火苗就是村莊的心跳,一點點送來暖意,送來溫情,滋養著莊戶人家在寒冬里的歲月流年。畢竟,生起一爐火,我們總能等到春天的來臨。
作者簡介:任艷苓,女,作品散見于《山東文學》《天津文學》《當代人》《鹿鳴》《作家天地》《遼河》等刊物。
(責任編輯 李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