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畫中亭的建筑形制與造型藝術表現

《說文解字》中對“亭”的解釋為：“亭，民所安定也。”亭，即有頂無墻，四柱無遮擋的一個開放型空間建筑。從周朝開始就出現了亭建筑，到秦漢時亭已經成為最基層的行政單位，一般十里為一亭。唐宋時期，由于經濟發展繁榮，貴族文人開始更為注重閑暇時間的消遣娛樂，并在這一時期建造了很多名亭，使后來的園林造景得到了空前發展。由于服務的對象不同，亭又可分為：供平民野外休息的亭、供文人觀賞聚會的亭（如王羲之《蘭亭序》中的亭）、皇家貴族建造的建筑精美的亭（如拙政園中的亭）。因此，亭式建筑受到了歷代文人騷客的熱愛和追捧，以頗具魅力的藝術形象頻頻出現在歷代詩文與畫作中，成為傳達歷代文人與畫家情感與精神的重要媒介。亭作為傳統山水畫中常見的點景元素，以其特殊的建筑形制與意象特征，詮釋著獨特情懷。本文將從建筑形制的角度探討山水畫中亭的獨特美學內涵，分析特殊情境與場景下亭的敘事表達，研究其在山水畫中的造型表現與精神寄托。

一、山水畫中“亭”的建筑形制

《林泉高致》中提到“故水得山而媚，得亭榭而明快”。在山水畫點景中，亭是重要元素，造型各異的亭與畫中的山、水、樹、林相結合，處處成景。亭的建筑材料不同，提供的美感也不同。而山水畫中的亭根據建筑材料可分為茅亭、竹亭、木亭、石亭等。其中以茅亭深受畫家賞識，唐代詩人常建曾有“茅亭宿花影，藥院滋苔紋”的詩句以贊其清雅娟秀之情。以石建亭是園林中的常見樣式，其質厚重簡約；而木制亭，多為木架琉璃瓦和黛瓦頂兩種形式，用于皇家建筑、文人別業、私家園林等地方，其造型或富麗堂皇，或精致小巧，或清逸典雅。

按照亭的平面形式進行分類，可分為方亭、圓亭、八角亭、六角亭等。按照亭的屋頂制作分類，則可分為攢尖頂、盝頂、歇山頂、懸山頂等。通常平面形式三角、四角、五角、八角等形式的亭子被稱作多角亭。攢尖屋頂是指將屋頂中心做成尖頂，中心點向下為輻射形式的屋頂，可分為多邊形、圓形。多邊形屋頂由一個尖頂及若干輻射垂脊和若干三角形坡屋面構成；圓形屋頂只由尖頂和錐形屋面組成，攢尖屋頂也分為單檐和重檐兩大類，每一類又可分為多角亭、圓形亭等。通過巧妙融合多樣化的建筑屋頂元素，亭子的形態構造與外觀輪廓的豐富性與層次感得以顯著提升。這種設計手法展現了建筑結構的多樣性，使其在視覺呈現上更加飽滿且引人入勝。

二、山水畫中“亭”的造型特點與筆墨表現

（一）畫中材質

1.茅亭

茅亭多用墨色描繪，造型小巧簡單，出現范圍較廣，也有工筆細細描繪，干筆皴擦亭頂茅草質感。茅亭多受到風雅之士的賞識。如燕肅《春山圖》中，茅亭隱匿于草舍之后，其茅草頂以干筆皴擦，生動再現了自然狀態下的粗獷與野趣；燕文貴的《江山樓觀圖》、江參的《林巒積翠圖》以及趙黻的《江山萬里圖》等作品也對茅亭有所描繪。

2.瓦亭

相較于茅亭的質樸自然，瓦亭則展現出更為精致工整的藝術風貌。畫家們多采用工筆技法，以干凈利落的線條勾勒出瓦片的輪廓，并以短弧代表瓦片的排列，淡墨輕染，營造出一種清新雅致的視覺效果。如夏圭的《觀瀑圖》、劉松年的《四景山水圖》以及關仝《西巖暮色圖》等作品，便是瓦亭藝術表現的杰出代表。

3.木亭

木亭，通常以木材精心構筑，采用盔式屋頂設計，下半部巧妙地砌以半欄，四周則輕盈地掛起簾帳，營造出一種既古樸又雅致的氛圍。例如，李昭道《湖亭游騎圖》、王詵的《溪山秋霽圖》深刻反映了上層社會的審美取向，其風格清麗脫俗，格調高雅。因此，木亭的雅逸情趣，也成為時代審美風尚的縮影。

4.石亭

在古代繪畫中，石亭作為重要的景觀元素，往往承載著文人畫家對亭臺樓閣的精細摹寫與創意再現。例如，明代文伯仁的《姑蘇十景》系列作品與清代畫家王翚的《滄浪亭圖》，體現了畫家對現實中滄浪石亭景致的深刻描繪與藝術加工。這些作品不僅展現了石亭作為園林建筑的美學價值，還通過細膩的筆觸與巧妙的構圖，將觀者帶入了充滿詩意與畫意的江南園林世界，使石亭成為連接自然與人文、歷史與現實的橋梁。

（二）筆墨技法

宗白華先生在《美學散步》中寫道：“中國畫中不是沒有作家個性的表現，他的心靈特性是早已全部化在筆墨里面。”筆墨、皴擦是山水畫家最重要的表現手法，通過勾勒點染形成了各自獨特的造型表現。寫意亭的簡潔，營造了“空”的韻味。在寫意山水畫的筆墨表現中，亭的形象更簡約，省去裝飾建筑形態，留下具有亭結構特征的亭頂線條和亭柱的線條，勾勒物意。例如北宋米芾《春山瑞松圖》，畫家用十一條墨線塑造了一座亭子的形象，沒有過多煩瑣的描摹，與周邊山的繁密皴法和樹木形成繁簡對比。而工筆亭的精致，營造了“精”的韻味。在青綠山水或刻畫精細的畫作中，對亭的描繪往往更加嚴謹，畫家常以干凈的墨線勾勒后賦以色彩。南宋趙士雷的《荷亭消暑圖》園林一處，以墨線勾勒，對于亭子細節精致刻畫，描摹出一個重檐屋脊的多角亭。

山水畫中融合了畫家個人對自然的感受和領悟。明代陳淳的《紫薇村圖》中，畫家寥寥數筆簡單勾勒形成了寫意的亭，亭子幾乎位于整個畫面的制高點，山下小路蜿蜒曲折盤山而上，直達小亭。亭子融入整片山水景物中，并與周邊的寺廟建筑和樹木形成強烈的疏密對比。在《溪山清遠圖》中，夏圭在山下設一多角亭，與巍峨高山形成對比，以山下亭仰望山之高，山腳下的亭與整體空間形成強烈的運動感。又如《抱琴獨坐圖》中的亭臨水而立，屋頂皴擦出茅草紋路，亭子位于畫中，與樹木相結合，將左右兩邊連接起來。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中提到“運墨而五色具”，畫家通過巧妙經營將自然景觀和人造亭子完美地融為一體，用墨色來表達自然界中豐富的萬象，用墨色的變化，營造“雖由人作，宛若天開”的意境。

三、山水畫中“亭”的敘事表達與精神寄托

（一）亭中敘事

在山水畫的敘事中，亭在不同場景的出現，往往起到了烘托畫面氣氛的重要作用。如清代樊圻《蘭亭修禊圖》描繪了著名的蘭亭集會場景，其中用細膩精致的線條勾勒了多角亭，再用彩賦色，亭內王羲之、名士三人望向水中嬉戲的大鵝，整體氛圍休閑愉悅。而明代徐渭《題柳亭送別圖》則表現了在亭下的離別送行場景，“縱然碧絳千萬縷，哪能綰得行人住？”道盡憂愁。又如，南宋馬遠的《宋帝命題冊》中，采用工筆技法繪亭，亭的大小與樹木相差無幾，亭外不遠處繪有與亭相背的三人，一名主人公，一位侍女、一小童。此三人和亭的位置相背，證明了亭中活動已經結束，渲染了淡淡的傷感氛圍。再如，朱光普《江亭晚眺圖》（如下圖），江上樹木郁郁蔥蔥，江邊竹林搖曳如云，有小亭筑于江邊林外，亭上有一人倚欄遠眺，望向遠方，引發觀者的無限遐想；倪瓚《秋林野興圖》近景枯樹高低錯落，岸邊一座茅草亭，亭中高士坐在里面，眺望遠山，畫中秋意，悵然若失，一種孤寂之感煥然而生。

山水畫中也常出現渺無人蹤場景下的亭。宗白華在《美學散步》中說：“中國人愛在山水中設置空亭一所。”其中以山水畫家倪瓚為代表，常在畫中置空亭一所。《溪亭山色圖》采用了“一江兩岸”式構圖，岸邊坐落一座無人方形茅亭，亭后樹木蕭瑟。對岸山石疊嶂，層層推移，畫中的小亭，似是這浩渺河山中唯一可以容身之地，亦是平靜內心的歸處。此外，還有很多作品，比如《松亭山色圖》《秋亭嘉樹圖》《江亭山色圖》《容膝齋圖》等，這些作品都是包含空亭隱喻的山水畫作品。畫中空亭，造型簡略，淡墨皴擦亭頂，亭邊樹葉稀少，亭的空白與周圍繁密的環境形成對比，渲染寂靜之意。

在亭中發生的故事，包括送別場景、文人雅集、日常生活、名家故事，從各種相聚、分離、獨游、無人的亭中不難發現，敘事不再是人物特有的技能，亭不僅作為建筑存在，也具有敘事表達功能，以無聲之亭說有聲之事。山水畫中的亭在訴說故事，傳遞情感，或悲傷、或寂寥、或歡樂，觸動觀者的內心。在深入探討亭子的意蘊時，其涵蓋的范疇已遠遠超越了單純的建筑構造層面。亭子的設立，初衷雖在于提供觀景的佳所、休憩的靜地及文人雅士相聚的場所，但隨著歷史文化的積淀，逐漸演化為承載文人墨客獨特喜好與深邃情感的標志性文化象征。這一過程，不僅賦予了亭子更加豐富的內涵，也使其成為解讀中國文人精神面貌與文化審美情趣的重要窗口。因此，亭子不再僅僅是物理空間中的存在，也成為文化符號體系中的一個重要元素。

（二）亭中精神

山水畫中的“亭”看似是建筑，實則是文人精神寄托之所。亭作為建筑，無論在畫內畫外都可以給人提供一處休息場所，在畫中它更是與畫外觀者交流的橋梁，讓觀者透過亭望向廣闊天地，放松疲憊的身心。例如南宋趙令穰在《柳亭行旅圖》中便在畫中路的盡頭處設立了一處亭子，其用筆秀麗，亭與柳樹相伴，柳條隨風拂動，畫中旅人行至不便就可入亭休息。這里亭的巧妙設置，讓畫面頓生清涼之感，畫中人的活動沒有被自然風景掩蓋，自然風景也依然處于主要地位，畫中的人與自然和諧共處，形成一種交互的狀態。在中國古代繪畫中，亭子成為古人與自然溝通的橋梁與媒介，亭內空間更是古人欣然交游、駐足沉思的理想場所。畫外觀者跟隨畫中人遠眺之際，心緒隨之飛揚。亭子別具一格的建筑形態與廣闊的視野，不僅豐富了觀者的情感體驗，更在有限的空間內，激發了觀者對大自然的深刻遐想與聯想。

四、結語

在中國傳統繪畫中，亭建筑形成了一定的敘事表達和精神寄托。畫家通過亭表達畫外之意，使得亭與思想情感相結合，吸納了畫外萬千空間，形成了具有指向性的精神品格。畫家在畫面中以小亭觀山水之大景，產生了獨特的美學內涵，營造出“道法自然”的藝術境界，反映出中國傳統文化中獨特的審美意趣。

（作者簡介：李逸凡，女，碩士研究生在讀，長春師范大學，研究方向：美術學lt;繪畫gt;；杜永剛，男，本科，長春師范大學，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畫）

（責任編輯 王瑞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