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彭德(美術理論家、西安美術學院教授):石虎歷盡人間繁華,謝絕畫壇活動,隱居北京九年,以致當今畫壇學子不聞其人、不知其畫。石虎詩、書、畫三絕,無不奇崛而自然,突兀而瀟灑。作為中式現(xiàn)代藝術的典范,石虎反對新潮美術照搬西方,言辭激烈;反對守舊派照抄傳統(tǒng),態(tài)度輕蔑。石虎排斥觀念藝術而推崇藝術觀念——非邏輯非寫實且不可言說,類似于心性,杜撰為“神覺”。石虎一生,傲視天下,我行我素。在水墨人體畫和重彩人物畫領域,前不見古人。
石虎寫詩寫字作畫,特立獨行,評論者不難為其貼上現(xiàn)代標簽。其詩其書其畫勾連中國文化,自由發(fā)揮,評論者也能為其貼上后現(xiàn)代標簽。石虎解釋中國傳統(tǒng),新穎而貼切,不同于考據(jù)學家。石虎做夢,同李白問答:君不見,何解?你沒長眼就看不見;黃河之水,何解?中國文化的喻詞;天上來,何解?上天的賜予;奔流到海不復回,何解?瀉入大海,一去不復返。石虎的詩書畫,同理同構(gòu),旨在返璞歸真,眷顧傳統(tǒng)而不死守。他杜撰了一組可以意會的術語,諸如象道、象式、字象、字思維、神覺等,用來提示他的藝術。
石虎作詩,采用并置、拆解、倒裝、捏合等手法,把單體漢字鋪排成方塊詩。詩篇的外形規(guī)整而內(nèi)含突兀,奇崛而又含蓄。他的詩消解常規(guī)詩句的語法與邏輯規(guī)則,如同今人看甲骨文的書寫,橫寫豎寫、正寫倒寫都成篇章。唐宋以來的禪師喜愛詩意的詩,石虎喜愛字象的詩。字象既是字的形象,也是字的象征意味。
石虎寫字如寫詩,形同設謎,字象帶有金石之聲,帶有打擊樂造成的通感。作為強調(diào)視覺效果的畫家,他似乎在提醒讀者面對古代詩書的初始印象,即為終極印象。從學子到文學教授,面對上古文獻,諸如《詩經(jīng)》、楚辭、漢賦的解讀,往往眾說紛紜、無所適從。盡管如此,眾人對于繁體古文,幾乎都有著相同的感受:那些映進眼簾的字眼絢爛多姿,難以讀懂卻又給人以種種不確定的聯(lián)想,一旦把它們翻譯得明明白白,反而索然無味。文本難讀,不僅能給讀者留下懸念,又給人帶來超越傳統(tǒng)的企圖。
石虎作畫,始于心性、成于神覺、歸于獨特。石虎杜撰神覺一詞,神指神志,覺指感悟,神覺即藝術無中生有的機制。他視中國早期文明為藝術追求的最高境界,并非理論的嚴密推演,而是畫家心性的表白,表示崇尚童真與質(zhì)樸。當石虎寫罷《字思維》《象論》《神覺篇》,意圖已經(jīng)清晰可辨,批評家的申論大都變得多余。
(節(jié)選自《暮云天秋誰構(gòu),風朱雨碧急驟》)
高爾泰(藝術家):石虎作畫,有一個特點,就是“不擇手段”。由于他不是按技法原則,而是按心靈活動的真實過程去創(chuàng)造,在創(chuàng)造過程中產(chǎn)生美和它的原則,所以一切都要以表現(xiàn)什么及如何表現(xiàn)而定。假如有一種“非繪畫”的手段能夠更充分地表現(xiàn)他心靈的感受,他就會毫不猶豫地放棄“繪畫”而采取那樣的手段。正因為如此,有人就批評他“制作多于繪畫”。這種批評道出了他的一個很重要的優(yōu)點,“無法之法,乃為至法”,畫家越是不拘泥于成法,表現(xiàn)力的活動余地也就更廣闊。我認為這是石虎取得成功的重要原因之一。一個村童,沒有受過系統(tǒng)的中國畫的正規(guī)教育,更沒有機會得到名家的指點或提攜,靠自己摸索,達到這樣的水平,不會是沒有原因的。他之所以能夠取得成功,除去那些比較明顯和比較一般的原因,例如對生活、對繪畫的熱愛,在不利條件下斗士般頑強的追求精神等,最主要的原因,也就在于他對繪畫的本質(zhì)具有深刻理解,所以能使手段從屬于目的。隨心所欲而不為之所役。對于一位畫家來說,有這個理解和沒有這個理解,其成就是完全不同的。如果沒有這樣的理解,如果把繪畫僅僅看作是掌握某種技法規(guī)則和熟練某種技巧,他發(fā)展的第一階段就會成為他的鼎盛時期,往后就會“炒冷飯”了。充其量不過成為一架熟練老到的作畫機器,絕不會有這么多源源不斷的內(nèi)在創(chuàng)造力生發(fā)出來。這是石虎取得成功的原因之一。
(節(jié)選自《石虎創(chuàng)作的三階段》)
汪濤(芝加哥藝術博物館亞洲拓展事務執(zhí)行總裁、中國美術學院博士生導師):石虎被稱為畫壇奇才,東方藝術的當代“覺行者”,“事天立命”是他的藝術追求。作為一名具有代表性的當代藝術家,他為中國畫走向世界探索著路程。石虎生命的最后十年,淡出大眾視野,退居嶺南惠州客家山下村。人們不禁會好奇地問:這最后十年的隱居生活給石虎帶來了什么樣的藝術呢?
在石虎晚年的作品中,我們首先感受到歷史文化的厚厚沉淀,以及更加成熟的藝術語言和理論體系。在大型繪畫中,他善于用人物、動物形象的解構(gòu)與重組來建立起他對中國歷史、社會、信仰的理解,以燦爛重疊的色彩鋪陳和錯綜復雜的構(gòu)圖帶給觀者強烈的視覺沖擊力,表達了藝術家對生命、人性,以及當代社會的深刻領悟:人不光有物性,還有神性;在一個萬象叢生的世界里,萬事萬物相互聯(lián)結(jié),這就是天地精神,是人類的終極寓所。透過人物、動物、風景、活動的表現(xiàn),石虎的畫還傳達出他對“微觀歷史”的觀察體悟。在他的畫筆下,人物是他身邊的親人舊友,場景是他生活過的居所,活動也是記憶中發(fā)生的具體事件,故鄉(xiāng)是揮之不去的綿綿思緒。他用他的畫建構(gòu)起一個充滿陽光和溫暖的世界,真實與虛幻相互交織。藝術家生命的結(jié)束給作品畫上了句號,可天才和靈魂不會就此離去,依然閃爍在他的畫作中,深深呼吸著、吐納著。我相信,真正的石虎時代還未到來。石虎走在時代的前面,又開啟了未來之路。
(節(jié)選自“茲山無盡——石虎最后十年布面紙本重彩畫展”前言)
石建邦(藝術家):回想起來,石虎對我的個人成長有著特別的意義,因為當年內(nèi)心傾慕崇拜他的藝術,讓我改變生活航道,于1998年深秋從佳士得上海代表處辭職,投奔他的藝術而去。
現(xiàn)在想來,這就是藝術的魅力,也是石虎的魅力。
最近看了石虎歷年創(chuàng)作的100多張作品,雖然是幻燈照片,但還是被深深打動。在觀賞這些琳瑯滿目的畫作時,我不禁想起墨西哥著名畫家魯菲諾·塔馬約,石虎與這位畫家有許多類似的地方,塔馬約將瑪雅文明的許多元素巧妙地糅進自己的畫作中,讓古老文明和現(xiàn)代文明高度銜接,融為一體。這種出古入新的高超手段,石虎與塔馬約異曲同工,他在畫面的豐富性和奇幻性上甚至超越后者,開創(chuàng)了一個魔幻詭譎的新境界,同時又有史詩般的波瀾壯闊。
我堅信,石虎無疑是可以寫進美術史的畫家,其作品經(jīng)得起時間的考驗,其獨創(chuàng)性和深廣度均是無可替代的。他為我們留下了異常寶貴的一份藝術遺產(chǎn),開辟了一條嶄新的道路,啟迪后人去研究、去探索。
(節(jié)選自《石虎的大塊文章》)
顧村言(藝術家):石虎先生走了一年多了。如何重看石虎,探討石虎對于中國藝術史或者東西方藝術史的意義?這當然不是一兩篇文章所能說清的。在石虎辭世后的首個大型展覽“茲山無盡”于2025年1月18日在上海海派藝術館展出之際,回望自20世紀七八十年代至今的中國藝術史,石虎一定是一個重要的存在,也是被低估的一位大家。尤其是,其最后的七八年時間隱于嶺南鄉(xiāng)村,回歸內(nèi)心、不求聞達、獨立不羈,反而以其定力與宏闊的創(chuàng)作再一次讓人矚目。
石虎的一生可謂傳奇,他早期因《非洲寫生》而影響巨大,其后因特立獨行與求新求變不斷成為藝術界爭議的話題。然而他在借鑒西方當代繪畫觀念和實踐的同時,始終強調(diào)中國文化的淵源,并以其創(chuàng)作時的直覺、野肆與遼闊,探索對于當代藝術與筆墨的理解。藝術史的寫法并不以任何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自有其內(nèi)在的邏輯性——石虎一定會在藝術史上留下濃重的一筆,尤其是他以其人生和哲思融匯東西方藝術創(chuàng)作所引發(fā)的一系列話題。
石虎的意義不在當下,而在未來,在于對遠古、當下與未來的連接,他將以獨立不羈的自由精神和對自在心性的追求,深遠地啟示后人。
(節(jié)選自《石虎印象六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