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4月底,黃土高原的天空特別晴朗,白云像一層一層的棉絮緩慢飄過,幾只蒼鷹則在白云下盤旋尋覓。解放軍攻打太原城的戰(zhàn)火已經停息,空氣中還有淡淡的火藥味在化解。太原城東郊的一個小村子里,第63軍188師564團正在休整。站在窯洞門前的曹團長告訴通信員:“去喊李副參謀長過來。”
不一會兒,李副參謀長就從山下警衛(wèi)排跑來了:二十八九歲年紀,扎著腰帶,挎著駁殼槍——他,就是我的父親。
新保安戰(zhàn)役后,父親被提拔到團機關當副參謀長,主要負責通信、警衛(wèi)、衛(wèi)生隊等直屬隊。
曹團長對父親說:“師里通知,派兩個干部去太原軍管會,現(xiàn)在就去報到。軍管會來車了,在師部等著呢!”
父親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與曹團長相識在冀中。曹團長時任冀中軍區(qū)第9軍分區(qū)第24團營長,父親則先后在游擊隊、縣大隊。1942年五一大“掃蕩”,父親所在的游擊隊就是跟著第24團突圍到鐵路西的。
父親答應了一聲“是”,回身就準備去打背包。到了門口,又站住了,問曹團長:“去多長時間啊?”
曹團長說:“不清楚,得一個多月吧。”
“我去哪里找你們啊?”父親又問。
“咱們師很快會轉移到太谷、祁縣休整。有動靜我會派人通知你。”
父親沒再多說,回到窯洞,三下兩下打起背包快步向師部走去。那里果然有一臺破舊的美式卡車,父親問了幾句,就把背包扔上車。卡車沿著顛簸的路搖晃著朝太原火車站駛去——那里是警備司令部,也是太原軍管會的駐地。
那段時間,父親白天黑夜地忙:發(fā)布公告安民,安撫部隊傷亡,清掃戰(zhàn)場,拆除據(jù)點,填平戰(zhàn)壕,恢復秩序。不久,他被任命為正(定)太(原)鐵路護路大隊長。
連年戰(zhàn)亂,鐵路線年久失修,加上有散兵游勇和特務活動,安全隱患極大,父親每天都帶著一個排,乘坐繳獲的小火車奔馳在鐵路線上。
6月底,父親在軍管會樓前,碰巧遇到第188師的一個熟人。
“你怎么回來了?”父親問。
那人回答:“我復員安置了。”
“咱們師呢?”
“已經開拔了!”
父親眉毛豎立:“去哪里了?”
那人說:“我走的時候,他們也開拔了,從太谷出發(fā)的,好像是往大西北去。”
父親急忙直接跑回宿舍,打起背包,又跑到軍管會外面,正好看到駛來一輛美式卡車,就揮手招呼車停下,立馬跳了上去。車廂里有幾個民夫模樣的人在聊天,父親也不說話,放下背包坐在上面,任汽車在破敗的路上顛簸,心里一直想著部隊開拔的事。想著想著,父親眼里竟沁出淚水:全師一萬多人都開走了,為什么丟下我?
對這段追趕的路程,父親是刻骨銘心的。1947年,第188師與國民黨王牌軍第35軍在淶水作戰(zhàn),父親帶領8連在莊潼村的壕溝里,被敵人重機槍火力壓了整整一個白天,都沒有這樣痛苦。

先乘車后步行,父親背著背包,第二天下午就輾轉來到太谷縣第188師駐地。他看到部隊轉移后的幾個小山村的場景:街道打掃了,老鄉(xiāng)家的門板還了,路修了。墻上還有大標語:進軍大西北、解放全中國!署名是“拂曉隊”。父親知道,這是師劇社的代號。
在村頭,父親站在井臺上向遠處眺望,哪里還有部隊的影子?他愣住了,怎么辦?怎么辦?旁邊的老鄉(xiāng)熱情地遞給父親一瓢水,他咕嘟咕嘟喝下。老鄉(xiāng)看父親大汗淋漓,好心安慰他:“是掉隊的吧?隊伍走了好幾天了……”
聽到“是掉隊的吧?”父親臉色驟變。他參軍十余年,從游擊隊升級到正規(guī)部隊,長年行軍作戰(zhàn),何曾掉隊過?
父親把水瓢還給老鄉(xiāng),又朝著部隊開拔的方向大步走去。
不久,父親就登上了山路。那是太岳余脈,道路崎嶇,時而盤山,時而下谷,走著走著就天黑了。星光下,父親沒有絲毫猶豫繼續(xù)趕路,就連遠處山頂?shù)睦呛柯暎矝]有使他動搖。
漸漸地,天色更黑,月亮也隱在了高山后。在一個山坳里,父親看到了燈火,那是山里一個幾十戶的小村莊。
父親在村里找到村干部。還好,這里是老解放區(qū)。村長把他安排到一戶村民家。父親借宿一夜,第二天雞叫,匆匆向房東打個招呼,又繼續(xù)趕路。
太岳群山是雄偉的,向陽坡一片綠色,河川里的流水嘩嘩響著,繞過山腳奔向遠方。太陽終于出來了,從山峰的豁口露出五彩斑斕的光,滋潤著小草上的露水。
父親無暇觀看景色,只是大步走。他背著背包,挎著駁殼槍,像孜孜不倦的夸父追趕太陽,像老實巴交的農民奔向土地,像熱烈的青年去追尋戀人。他一刻都不肯停留,只是大步流星地走。
第五天下午,父親走到了河津縣禹門的黃河邊。
寬闊的黃河洶涌澎湃,翻滾著向東而去;對面,隱隱約約看到一個人撐著牛皮筏子。父親使勁喊他,但是濤聲太大,那人根本聽不到。
這時,一個背著羊皮筏子、頭戴白羊肚手巾的老漢從父親身邊走過。老漢關心地問:“是要過河嗎?”
“有部隊過河了嗎?”父親邊問邊指指自己身上的軍裝。
老漢指指遠處:“前幾天,從渡口過去很多解放軍,幾十條船,還唱著歌……”
父親又問:“還能過河嗎?”
老漢說:“這咋地說呢?漲水了,大船也開走了。到村里去等著吧。”
父親坐在大石頭上,看看翻滾的黃河水,許久許久。寬闊的河水在翻騰,喧鬧的濤聲讓他絕望。父親極其悲痛,竟然對著黃河號啕大哭,一直哭了很長時間。
…………
七八天后,父親風塵仆仆地出現(xiàn)在太原局軍管會的舊樓前。迎面遇到江主任,他是某師的副政委,也是從部隊抽調到軍管會的。江主任問父親:“回來啦?”
父親氣呼呼地看他一眼,沒有答話。
江主任說:“帶著人去榆次吧,有個涵洞發(fā)現(xiàn)了炸藥包。”
父親生氣地質問:“為什么部隊開拔不告訴我?”
江主任耐心地說:“老李啊,你想想,這些年打仗,你負傷四五次,現(xiàn)在遇到陰雨天走路還瘸腿。大西北天氣寒冷,你怎么受得了?你們團長給我說了,讓跟你商量,留在太原。”

父親紅著臉駁斥道:“你們跟我商量了嗎?”
江主任停頓一下,不再提這件事,只是說:“趕緊走,帶一個排,去抓人。炸藥包的事,村里有線索了。”
父親虎著臉回宿舍放下行囊,然后到一樓平房里喊了一群戰(zhàn)士,到火車站乘坐繳獲的日本小火車去榆次。
后來有人說,父親一路上都罵罵咧咧的,大家也聽不出他在罵誰,但明顯是表達自己對離開隊伍不滿。
20世紀70年代初,我參軍入伍。那時,父親已經調到河北一家大型國企當領導,他借出差機會,去了一趟駐太原的老部隊。
在第63軍軍部,父親見到了已經擔任軍長的曹團長。曹軍長聽門衛(wèi)電話報告了來人姓名,從樓上下來迎接父親。
老戰(zhàn)友多年不見,格外親熱。曹軍長把父親拉到辦公室,給他倒水,問他這些年來的情況,問他腿傷好了沒有。父親也向他打聽當年第188師戰(zhàn)友的情況。
曹軍長說,部隊過黃河以后,參加了扶眉戰(zhàn)役、蘭州戰(zhàn)役等戰(zhàn)役戰(zhàn)斗,又移防山東鄒縣地區(qū)整訓,1951年2月參加抗美援朝。談到在朝鮮的幾次戰(zhàn)役,曹軍長告訴父親:“在鐵原阻擊戰(zhàn)中,部隊傷亡了近一半,你熟悉的很多人都犧牲了。”
父親說起自己追到黃河邊上,沒有追上部隊,不得不返回。他嘆了口氣:“我還是應該跟著部隊走。”
曹軍長看看父親,默默無言。
后來,父親對我說起過這些事。他對當年的“掉隊”始終不能釋懷,他那句“跟著部隊走”深深影響了我。
入伍后,我參加訓練、施工、作戰(zhàn)、押運等工作,也經歷過各種誘惑,但我始終牢記父親的話,“跟著部隊走”,一走就是四十多年……
(作者為北京市石景山區(qū)作家協(xié)會主席)
編輯/李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