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形的彩虹

浮窺號直直地駛入了開放水域，然后，為了能在一個小時之內回港，又開始掉頭向南。盡管撐著胳膊肘讓人很不舒服，膝蓋也開始隱隱作痛，利奧的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盯著水面。

沒過幾分鐘，利奧就看到了第一條魚，銀色的，靈活的，在水底飛速游過。然后是第二條——這條大一些，劈浪而行。然后是那里—— 一條魚飛快躍入空中，又閃電般回到水里，帶來水波一閃。

瑪麗娜戳戳利奧的肋骨，指著兩只在藍天上盤旋的大嘴巴鳥。“鵜鶘，”她一邊輕聲地說，一邊在口袋里摸索著自己的雙筒望遠鏡，“看到它們嘴巴底下那些鼓鼓囊囊的地方沒有？那是它們的囊袋。它們用囊袋舀魚。你瞧，我覺得其中的一只馬上就要俯沖下來了。”

利奧把瑪麗娜給他的雙筒望遠鏡拿了出來，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只鵜鶘看。這是一只怪模怪樣的史前生物。在倫敦的時候，他在圣詹姆斯公園里見過它們，但他還從來沒有在浩瀚的海洋上見過這種鳥，不曾在這種情形下觀察過它們。那只鵜鶘在天空中繞著圈子，電光石火間，頭朝下俯沖向水面，濺起一陣水花之后，又重新出現了，嘴里叼著一條魚。

“海洋是很殘酷的，”瑪麗娜好像感受到了利奧對那條魚的同情，“海洋是地球上最殘酷，也是最危險的地方。但是，從另外一方面說，它也是最脆弱的地方。”

利奧偷偷地看了看瑪麗娜。他的胃還在七上八下地翻騰，瑪麗娜卻顯得無比自如。瑪麗娜像一條用船體雕出來的美人魚一樣，生來就是要在海上生活。利奧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在什么地方有過瑪麗娜的那種歸屬感。

“海豚！”費爾南達激動萬分地大叫起來，“在那邊！！！”

像是從藏在水下的魔術盒子里突然跳出來一樣，一條海豚出現了，它光滑的灰色身體從海浪中跳出來，劃過一道弧線，又回到了水里。

“寬吻海豚！”瑪麗娜站起來大聲喊，“看到它向前伸出去的嘴了嗎？”

“有好多呀！”利奧叫起來。因為寬吻海豚的出現，突然之間，水面一片歡騰。海豚們翻滾著，扭動著，舞蹈著，朝各個方向跳躍。

“它們想玩！”貝爾奇喊。他加大引擎，船朝前猛沖。

“往下面看！”瑪麗娜說。

就在水面之下，有四只海豚和浮窺號一起游泳，它們毫不費力就能和船游得一樣快。

利奧又是尖叫，又是大笑。船開得越快，海豚們就沖得越猛。它們在船艏邊劈波斬浪，在海中快樂地跳躍。沒有語言可以形容此刻。利奧覺得血液中奔騰著一種奇妙的感覺，就像魔法一樣。

這比所有的過山車都好玩，比媽媽帶他去露天市場還好玩。有那種樂趣，但遠不止于此。瑪麗娜大聲地尖叫，她臉上的每一寸皮膚都顯示出純粹的歡樂。利奧有很長時間都沒有感受過那種歡樂了。也許，利奧從未期待過再次感受到這種歡樂，這種感受正在當下，如電流一樣，在他的血管中奔突疾馳。

海豚出現得快，消失得也迅速。船降回了正常的速度，然后，貝爾奇關掉了引擎。利奧挺直身體，揉著胳膊肘。他們的身后是海岸線，模模糊糊，朦朦朧朧，看起來一點兒都不真實。

沒有了引擎的聲音，海浪拍打著船體的聲音大了許多，發出一種穩定的嘩嘩聲。

船上沒人說話，但并不意味著他們在沉默。因為這是期待的聲音，就像音樂會開始之前觀眾會發出的聲音。這聲音輕輕顫動，充滿生機。

“我們現在在尋找灰鯨，”瑪麗娜低聲說，“我們經常能在這個地方看見它們。睜大你的眼睛，它們可能會在任何地方出現。”

就是這里了。盡管沒有人保證他們能看到小白，但利奧的心跳變得更快，他有一種突如其來的強烈渴望，他好希望媽媽也在這里，和自己在一起。這渴望如此強烈，他抓住欄桿才讓自己平靜下來。媽媽不在這里，但他在。他會變成媽媽的眼睛。

“我們要等多久？”利奧低聲問道。他也不知道他們為什么要低聲說話，但是，在海洋之上，他覺得不應該發出大的聲音。

“沒人知道，”瑪麗娜輕聲回應，“我們只能耐心等待。”

從費城來的那對情侶拿出了一臺照相機，利奧從來沒見過那么大的相機。他們端著相機，沿著海平面掃視，發出一陣陣急促的快門聲。雙胞胎和費爾南達在船的另外一邊，他們從船邊探出身去，臉頰被風吹得皴了。他們帶著明朗而滿懷希望的表情盯著遠方。盡管在此之前，貝爾奇肯定已經成百上千次駕船出海，他的臉上也依然有一種滿懷憧憬的表情。

利奧懷疑自己臉上是不是也有同樣的表情。好像到了這里，到了海上之后，他身上的一些煙火氣已經被帶走了一樣。

“我們為什么停在這里了？”雙胞胎中的一個問。

“我們關掉引擎，是因為我們不想驚嚇到鯨魚。”貝爾奇跟大家解釋，“如果我們看到一頭鯨魚，就讓它靠近我們，而不是離我們而去。海洋是它們的世界。我們要永遠記住自己只是過客，這一點非常重要。”

海浪一直拍打著船體，就好像這條船也在期待著一樣。

“我們在找鯨魚的噴水柱，”瑪麗娜平靜地說，“這是能找到它們的最簡單的方法。記得嗎？我說過，所有的鯨魚都會到海面上來呼吸，它們會通過自己的噴水孔呼吸。”

瑪麗娜從口袋里拿出筆記本，打算記下他們看到的所有灰鯨。利奧通過自己的雙筒望遠鏡往外看。望遠鏡的尺寸很小，但是功能強大，它能讓遠方的東西變得異乎尋常的清晰。肉眼看起來像是白色小顆粒的東西，通過望遠鏡可以看到，它們其實是棲息在海面上的鵜鶘。在遙遠的海面上，借助望遠鏡他能夠看到一艘航船的剪影，海鷗急切地圍繞著它盤旋。

但他剛才沒看到的是一頭……

“鯨魚！”

“在那里！”瑪麗娜用手指著海平面，激動地大聲喊。所有的人都沖過去，大家都跑到船的一側，他們的體重讓浮窺號朝著一側傾斜，并且搖晃了起來，利奧差點兒把雙筒望遠鏡掉在地上。

瑪麗娜抓住利奧的手，重新指出了方向，這樣他的目光就可以跟過去。“看見沒有？5點鐘方向。一頭灰鯨！”

見此情景，利奧的眼睛瞪圓了。灰鯨離他不到50米。海平面上噴出一股他所見過的最壯觀的水柱，就像一條倒懸的瀑布。

一頭鯨魚的呼吸。

人們在海岸上是不可能聽到鯨魚呼吸的。但是，在這里，因為發動機的聲音平息了，巨大的呼呼聲在水面回蕩，這讓激動的感覺沿著利奧的脊背往下延伸。

但鯨魚的呼吸聲還不是最奇妙的東西。

它的形狀最讓人目眩神迷。

鯨魚呼吸起來，并不是一條直線筆直地往上噴水，它是一顆愛心的形狀。

“它們是怎么做到的？”利奧震驚地轉向瑪麗娜。

“那是因為它們有兩個噴氣孔，而不像其他的很多鯨魚，只有一個，”瑪麗娜把兩只手合到一起，比畫著解釋，“它們呼吸的時候，兩股水柱在頂端這樣匯合，看起來，就好像是鯨魚在呼出一顆顆愛心。”

“一顆由大自然打造的心，”利奧喃喃地說，他想到媽媽以前收集的那些心形的鵝卵石，“最好的那種。”

利奧轉向水面，安靜地等待著鯨魚浮出水面。

“現在，它隨時隨地都可能再浮出水面，”瑪麗娜靜靜地說，“下一次，仔細看看那顆心。”

利奧定定地看著鯨魚曾經出現過的地方。水面上的光芒非常明亮，它向上升起，成為一道微微發亮的藍色水霧。就在利奧的胳膊肘開始悸痛，他覺得再也沒法保持這個姿勢的時候，他聽到了。鯨魚又一次吐了氣，利奧聽到了呼吸的尖銳嘯聲。這一次，呼吸聲離船更近了——它是那么近，乃至于有人尖叫了起來。

利奧向前探出身子，他不禁發出一聲驚嘆。那頭鯨魚的心形呼吸里面，出現了他生平所未見過的美景。

“一道彩虹？”

“不僅僅是一道彩虹，”瑪麗娜小聲地說，“是一顆彩虹心。”

那顆彩虹心流光溢彩，好像是魔法變出來的。最棒的那種魔法。

“是鯨魚呼吸物里的油脂反射了太陽光。”瑪麗娜解釋道。

利奧周圍的照相機旋轉著，噼里啪啦地響個不停，而他傻在了當場。他無法描述自己內心所受的震撼。這是一種完全新鮮的感受。不像在動物園里，在那里，他和動物們之間有一堵墻，或者一道籬笆。這是完完全全的野生世界，純粹干凈，蒙昧原始，自由自在。

他的思緒閃回到媽媽在船上的那張照片。她臉上的快樂，她眼中的光芒。原來如此！此時此刻，利奧終于理解了媽媽為什么這么愛鯨魚。誰不愛一個會制造彩虹的動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