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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子蛋糕

2025-02-28 00:00:00衛鴉
清明 2025年2期

認識馬諾那年,我三十七歲,她二十五歲,我們之間隔著整整一輪。她是一名旅游博主,常年在國外,拍攝一些風光、民情、文化,以及美食類的視頻。這些情況是她堂哥告訴我的。那時我對新媒體還一無所知。我有些驚訝,但更多的是佩服。身為女性,她單槍匹馬走過了二十幾個國家。在好幾個視頻平臺上發布了上千條作品,但她始終不溫不火。到土耳其后,遇上邊境戰爭,她混在一群難民中間,從戰區一路輾轉,狼狽不堪地到了伊斯坦布爾。途中她拍了一些呼吁反戰的視頻,沒想到無心插柳柳成蔭,這些視頻就像一根導火索,引爆了一波流量。那些人們流離失所的畫面,激起了無數網友的悲憤和同情,她的粉絲量直線上漲,不到兩個星期,就突破了百萬。她從一位默默無聞的旅游博主,搖身一變,成了網紅博主,可謂時來運轉。這就是命,她覺得伊斯坦布爾是她的應許之地,于是她決定在這里待上一陣子。

馬諾的堂哥是我的大學同學,當年我們一個宿舍,上下鋪住了四年,關系很鐵。馬諾在伊斯坦布爾待了兩周之后,她覺得有些無聊,就打電話給她堂哥,問他在這邊是否有熟人,最好是能一起喝酒的那種。還真有,那家伙一秒鐘都沒猶豫,立即想到了我。當然不是我很能喝,而是在他看來,我具備作為投靠對象的所有條件。在這座城市,我已經待了五年。我有家手機專賣店,賺錢不多,但也衣食無憂。此外我還是個沒什么追求的人。這很關鍵,沒追求的人往往性格隨和,好說話。這是他對我一貫的認知。通電話時,他壓根不像是有求于人,而是在下達命令。簡短的幾句寒暄之后,便以不容推辭的語氣,把馬諾托付給了我,讓我務必好好招待。然后簡單地向我介紹了一下她的情況。

你確定是堂妹?我問他。因為我無法將他的介紹跟一位女孩對上號。我的腦子里總是浮現著一位江湖游俠的影子。他說,對,堂妹,有什么問題嗎?我說,沒有。他說,那你廢什么話?我想了想,說,你就不怕我把她拐跑?他從鼻子里發出一聲冷哼,說,就你還想拐跑她?差遠了。

我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你別瞧不起人。他說,就是別上一萬日,你也不行,我這堂妹可不是一般人,大半個地球都跑過來了,什么牛鬼蛇神沒見過?不是我小瞧你,她不把你拐跑,就算你走運。我說,那我倒要試試了,對了,人長得怎么樣?

他嘟囔一聲,說,問題那么多,你相親啊。接著便是一串忙音,他把電話掛掉了。過了一會兒,手機震動,他發了一條微信過來,里面是馬諾的聯系方式以及一張照片——一個女孩騎著一匹駱駝,停在金字塔前。照片中的時間是黃昏,太陽低懸,萬縷霞光從沙漠邊緣斜照過來,勾勒出一個起伏有致的側面輪廓。她的曲線很好。我回信息過去:放心,你堂妹就是我堂妹,我一定盡我所能,搞好招待工作。他發了個動畫表情給我:一個黃色的大頭娃娃,忽然跳出來,朝我伸出一根中指。

也許是同學給我帶來的運氣,這天店里生意不錯。掛掉電話之后,來了幾位中東的客戶,我忙前忙后,順利地談成幾筆訂單。我算了算,有了這幾筆訂單,這一年的目標,也就超額完成了。接下來,我可以輕松地過上一陣子。這很好,我說過,我是個沒什么追求的人。而伊斯坦布爾也不是一座催人奮進的城市。千百年的習性和傳承,就像基因,賦予這座城市一種亙古不變的秉性——它熱鬧、擁擠,卻從不匆忙。

送走客戶,已是下班時間。兩名員工準時走了,這座城市沒有加班的概念。我有點累,便關了店門,走進辦公室,把椅子放平了躺上去,想打個盹兒。眼睛剛閉上,手機卻不識時務地響了起來,是個陌生號碼。我十分煩躁,想掛掉,手指戳向屏幕時,突然記起老同學所托,于是接通。

哥!電話里傳來一個女聲,干凈,明朗,就像一陣清風拂了過來。我倦意頓消,翻身起來。哪位?我問道。她說,你猜。我說,馬諾。她嗯了兩聲,說,聰明,然后哈哈笑了起來。

我有些迷惑,不知道她的笑點在哪里。過了一陣子,她止住笑,繼續跟我說話。她告訴我,遵他堂哥所囑,來找我了,現在到了獨立大街。這地方你知道嗎?她問我。我說,知道。

我當然知道了,那是伊斯坦布爾最著名的地標。從塔克西姆廣場往南,到加拉太塔,全長約四公里。這條古老的街道就像是一本厚重的史書,以不同的建筑風格,呈現出一個國家在不同時期的文明和風貌。從外地來的游客,到了這座城市,第一站要去的地方,必定是獨立大街。她確實是行走天下的人,會挑見面地點。

我又說,你在那里等著,我馬上過來。她說,哥,我給你定位,你快點,我都快熱成狗了!然后又是一陣哈哈大笑,笑聲里夾雜著叮叮當當的鈴聲,混亂和嘈雜,像潮水一般聚攏,又像潮水一般散去。我聽得出來,有電車開過來了,正在驅散密集的人群。我想象著那輛紅色的電車從她身邊經過,帶起一陣微風。

掛掉電話,我立即出門,坐兩站電車,到了獨立大街。街上確實很熱,陽光不遺余力地炙烤著地面。但再熱也阻止不了這條街的熱鬧和繁忙,街上人頭攢動,在寫字樓里困了一天的人,正源源不斷地被釋放出來。空氣中飄散著一股烤肉的味道。我看了下表,六點半,這座城市到了晚餐時間。

我加快速度,一路小跑。五分鐘后,在一家烘焙店門口,見到一位風塵仆仆的姑娘,黃皮膚,黑頭發,滿臉汗水,正站在門口東張西望,一只巨大的旅行包歪斜著靠在她腳邊。不用問我也知道,就是她了。

我迅速打量了一下她,中等身材,短發,瓜子臉,素顏,膚色偏黑,但富有光澤,上身純黑色T恤,下身卡其色工裝褲,腳上是雙人字拖。工裝褲一側的口袋里,插著一瓶喝了一半的礦泉水。說實話,作為女性,這樣的裝扮有點簡陋,但我不得不承認,她確實稱得上漂亮。

很顯然,她也看過我的照片,目光交會的瞬間,她立馬認出我來。哥,她喊了一聲,走過來,手伸到我面前,說,我是馬諾。我說,你好,馬諾。我接著她的手,握了握,握到一手的汗。

你看起來比照片上帥多了,她說。她抽回手去,在褲腿上擦了擦。我手上也滿是汗,因為緊張。這些年我習慣獨處,很少與人交往,與異性的接觸就更少了。

我說,就不能來點新鮮的詞?都奔四的人了,老臘肉一塊。她說,奔四怎么了?現在流行的就是大叔款。說完大膽地盯著我看,眼神直勾勾的。她是那種不懼生的女孩。我不行,迎著她的目光,對視兩秒之后,我就扛不住了,臉上開始一陣陣發燙。我把頭扭向一邊,避開她的目光。

她撲哧一笑,說,沒想到你還會臉紅。我說,我看上去臉皮很厚嗎?我的本意是想開個玩笑,讓氣氛輕松點。但是很遺憾,沒有起到預期的效果。我是那種缺乏幽默感的男人,同樣的話,從別人嘴里說出來,是玩笑,從我嘴里說出來,就變得一本正經了。弄得她有點緊張,連忙解釋著,我不是那意思,夸你呢,這年頭,厚黑當道,見到女孩會臉紅的男人太少了。說完又哈哈大笑起來。她笑的時候,嘴角上揚,牽出半邊酒窩來,淺淺地掛在臉上,活潑中帶著幾分喜感。

我終于明白她的笑點在哪里了。她壓根無需笑點,笑只是她的習慣,或者說,是她用來打破陌生的一種方式。我承認,這樣的方式很有效果。對愛笑的女孩,我有種偏執的好感,印象中,她們性格不會太差。我說,這里太熱了,先找個地方吃飯吧。她點點頭,伸手在額頭上擦了把汗,說,聽你的。我問她,住的地方找好了沒有?她說,你這話問的,我都來半個月了,還能天天睡街邊?

我看了看她的包,并不像安頓下來的樣子。這是一款特大號的旅行包,鼓鼓囊囊的,塞得很滿。她大概把所有的行裝都裝在里面了,就像個行者,把家背在背上,隨時準備奔赴下一站。

她看出了我的疑惑,在包上拍了拍,嘆了口氣。唉,她說,每天都這樣,跟頭驢似的,沒辦法啊,工作需要。說著她把包提起來,猛地甩到了肩上。我聽到“咣當”一聲,聲音里有種沉重的金屬質感。我估計里面是一些自拍桿、三腳架、穩定器、無人機之類的拍攝器材。

我說,把包給我。我伸手過去,想幫她把背上的包卸下來。她肩膀一偏,條件反射似的閃開了。她說,不用,我天生勞累命,身上要是不背點東西,比丟了錢還難受。說著聳了聳肩膀,反過手去,把包托到一個受力均衡的位置,身體前傾,腰彎著,向前走去,看上去就像一個被纖繩勒著的纖夫。旅游博主我不是很了解,近些年才興起的職業,但是從她身上的負重來看,很不容易。

我們從一條巷子穿過,約五百米后,眼前一亮,燈光突然雜亂起來,光怪陸離的色彩就像一支彩筆,描繪出一個充滿市井氣息的世界。這就是塔爾拉巴西街,伊斯坦布爾最熱鬧的夜市,世界各地的美食匯集于此。與獨立大街一樣,這條街也十分熱鬧。不同的是,獨立大街的熱鬧中,是肉眼可見的商業氣息。而這里的熱鬧,則是人間煙火。街道兩邊招牌林立,都是些半露天的店鋪,營業區域分為兩塊,一半在店內,另一半從走廊延展到街邊,用雨棚或遮陽傘遮著。

因為家里不開伙,這地方我常來,有幾家店比較熟悉,菜品齊全,味道也不錯,算得上是大餐。我挨家向馬諾推薦,但她似乎都沒什么興趣,想也不想就否決了。她匆匆往前走著,眼睛像雷達一樣,迅速掃視著從身邊閃過的招牌。這副樣子不像是來吃飯的,而像是一個丟了東西的人,正急于找回失物。到了一家酒吧門口,她才停下腳步。她看了一眼門前的廣告牌,立即就來了興趣。她說,就這里了,這幾天滴酒未沾,饞壞了,我得喝點。說著就拐了進去。

這時我才明白,她之所以對我推薦的那些店不感興趣,是因為她想喝酒。我說,不想吃大餐嗎?她指著廣告牌上的一扎啤酒,說,這就是我的大餐。我說,你確定?她說,當然,只要我喜歡,白開水也可以是大餐。我說,啤酒能頂餓?她斜了我一眼說,你說呢?液體面包是白叫的?我說,你要這么說,我沒意見,你喜歡就好。她說,就愛跟你這種容易溝通的人打交道。她選了一張臨街的桌子,把包卸到地下,拖過椅子,一屁股坐了下來。

這家酒吧不大,但風格別致,簡樸中透露著典雅。我們旁邊坐著一對夫妻,正在低聲聊天,偶爾舉杯對飲,一股濃郁的麥芽味彌漫在空氣里。我想,應該就是這股味道把馬諾吸引住了。她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剛坐下來,就按響了桌上的服務鈴。

服務生過來了,他看上去訓練有素,臉上掛著職業性的微笑,微微俯低身子,彬彬有禮地將酒水單遞到我們面前。我接過酒水單,看了看,除了為數不多的幾道小吃,剩下的都是酒。這讓我有點為難,畢竟初次見面,這樣的招待,無論如何都有些草率。更何況我還背負著一份來自萬里之外的友情綁架。我琢磨著要不要說服馬諾,換個地方。可沒等我開口,我猶豫不決的樣子已經讓她不耐煩了。

哥,她說,你是有選擇恐懼癥嗎?我笑了笑,說,還真有。她說,那還是我來點好了。沒等我回答,她伸手過來,一把將酒水單奪了過去。她轉過臉,跟服務生交談了幾句,麻利地把單點好了。

過了一會兒,東西送上來。一盤炸魚、一盤烤肉、一公斤烤馕,用彩色編織筐裝著,分量很足,明顯是奔著填飽肚子去的。夸張的是啤酒,一升裝的,她叫了六扎,明晃晃的六個大杯,整齊地擺在桌上,帶來強烈的視覺沖擊。在國外,很少有人這樣喝啤酒。我有點擔心,怕她喝多。對付一個醉酒的女性,不僅是體力上的考驗,更重要的是,在這座城市里,如果你在晚上攙著一位東倒西歪的女性回家,很容易招致不必要的猜忌和麻煩。

但很快我就發現,我的擔心是多余的。馬諾遠比我想象的能喝,酒風也異常豪放,就跟個綠林好漢似的,杯子端起來,頭一仰就往嘴里灌。我那扎啤酒還沒怎么動,她面前的杯子已經空出一半來了。等喝光一扎啤酒,她才開始吃東西。她吃東西的樣子也讓我十分驚訝,狼吞虎咽的,絲毫不顧形象。在一陣掃蕩般的咀嚼聲里,桌上那盤烤肉就像開了倍速似的,迅速減少。

我說,你慢點吃,沒人跟你搶。她頭也不抬,專注地吃著。她的確是餓了,等那盤烤肉見底,她又吞掉半斤烤馕,然后擦擦嘴巴,拿起第二扎啤酒,仰頭喝下一大口,這才騰出嘴巴來跟我說話。她說,我習慣了,慢不下來,這也是逼出來的,旅游博主就是這樣,每天早早出門,一拍就是一整天,永遠都不知道下一頓飯什么時候能吃上,只要逮著吃的機會,就得拼命把肚子填飽。

她一邊喝酒,一邊向我介紹她的職業。我把椅子往前挪了挪,靠近她,以便傾聽。對我來說,她的職業是個全新的領域。從她的講述中,我看到一群漂泊的影子,像吉卜賽人一樣,長年累月奔波在路上,疲憊不堪,卻不失熱情和信念。那是一種我無法理解的生活。

講著講著,她第二扎啤酒又喝完了。我仍在喝第一扎。她拿了張紙巾,把嘴唇上的泡沫擦掉,盯著我看了看。你能喝多少?她問我。我說,最多兩扎。她說,才兩扎啊,還不夠我墊底兒的。我說,現在已經進步很多了,我以前的酒量,你堂哥是知道的,一扎啤酒就倒。她笑了笑,把手里的紙巾捏成一團,扔進了旁邊的垃圾簍里。

她拿起第三扎啤酒,喝了口,突然轉換話題。對了,你抽煙嗎?她說。我愣了愣,說,一天一包,怎么了?她說,大半天了,也沒見你抽。我說,女士面前,多少得注點兒意。她聳了聳肩,說,都什么時代了,煙酒面前還分男女?你這是性別歧視,得改。我明白她的意思了,也確實是我的疏忽,忘給她點壺水煙了。在伊斯坦布爾,任何酒吧,水煙都是必不可少的消費品。幾根管子從一只透明的長頸煙壺里伸出來,一桌人圍著,輪流抽。在人際交往中,這樣的方式有種奇妙的黏合作用,就像抱團取暖,能將一桌人的關系迅速拉近。

我把服務員叫過來,點了壺水煙,水果味的。送上來后,她熟練地把煙嘴拆開套在一根管子上,然后猛吸一口,再緩緩吐出。一團白色煙霧升起來,又在她面前散開。我聞到一股橙子和蘋果混雜的清香。盡管潛意識里,我對女性抽煙難以認同,但我必須承認,她此刻的樣子相當迷人。

你也試試,她說。她又吸了一口,把管子遞給了我。我點了點頭,接過管子,吸了一口,再遞回給她。她接過管子的瞬間,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犯了個錯誤,我忘了換煙嘴,這是很不得體的。當然,也不能怪我,以前來酒吧,我總是獨自一人,從未接觸過水煙,對這套操作程序自然生疏。我說,不好意思,我這個給你。我把自己那套煙嘴拆開,遞給她。她擺擺手,拒絕了。換來換去的,麻煩,我不嫌棄你。她說。為了表示不嫌棄,她立馬毫無顧忌地吸了一口,說,就當是間接接吻了。

我不知怎么接她的話,只好沉默。這是一條臨海的街道,往街盡頭望去,可以看到一座白色燈塔,從海邊高聳出來,信號光凝成一束,像一柄利劍,穿透夜色,指向遼闊的天邊。

她問我,你結過婚?我說,當然了。我有些納悶,不知她為何突然提起這個問題。她的思維和話語都十分跳躍,我跟不上她的節奏。她說,離了?我說,你怎么知道的?她說,把手給我。我說,什么意思?她沒接話,從桌面俯過身來,將我的手一把抓住,然后就像一位算命先生一樣,閉著眼睛,兩個指頭在我的中指根部掐了幾下。她說,五年前離的。我說,這都能算到?你會看相?她說,沒什么稀奇的,我會的東西多了去了,想不想學?

你說說看,我說。我來了興趣,不由自主地學著她的動作,也掐了掐,可并沒覺得有什么異樣。她撲哧一笑,說,你還當真了,逗你玩呢,你的情況我了如指掌。我說,還了如指掌,你私家偵探啊。她說,那倒不是,但是你別忘了,我有個跟你同窗四年的堂哥,想不知道都難。我說,他現在怎么樣?她說,還行,也離了,你不知道?我說,問了他也不會告訴我,那家伙滿嘴跑火車,沒幾句真話。她點了點頭,說,那確實。我說,你也差不多。她說,哎呀,你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嚴肅了。我說,我只是比較實誠。她說,你喜歡聽真話?我說,當然。她說,那行,我們來玩個游戲。我說,什么游戲?她說,真心話大冒險,玩過沒有?

沒有,我說。她有點意外。這都沒玩過?太落伍了吧,她說。我說,沒辦法,古董一個,跟你們年輕人不能比。她說,我不覺得,你這不叫古董,叫成熟。我說,一回事。她笑了笑,又喝了口酒,把啤酒杯捧在手里,轉著圈。我也喝了口酒,感覺味道陡然變了,口腔里一股酸澀順著舌苔蔓延。對于年齡,原本我并不在意,總覺得還不算老,有時間可供揮霍。但馬諾的話就像一記耳光,瞬間將我打醒。我清醒地意識到,無論我是否承認,我與她的世界已經脫節。

沒玩過不要緊,她說,我教你,十秒鐘包會。我說,這么簡單?她迅速地跟我講了一下游戲規則。確實簡單,兩個人猜拳定輸贏,贏方出題,輸方接受懲罰,選擇真心話,或者大冒險。這是一個目的性很強的游戲,娛樂的同時,讓人勇于突破禁忌,深受年輕人的喜歡。但不適合我。我清楚自己的性格,我不是那種能夠無視一切,去打破禁忌的人。可是當她講完規則之后,我發現自己已經騎虎難下了。她殷切地望著我,目光中既有期待,又帶著一種莫名的壓迫。我想拒絕,卻拒絕不了。

游戲開始了。第一把,我出布,她出剪刀,我輸了。她問,真心話還是大冒險?我說,真心話吧。她說,好,那我問你,我漂亮嗎?我說,當然。她說,看你是新手,這問題算是送你的。我說,怎么講?她剜了我一眼,說,漂不漂亮的,不明擺著嗎?我點了點頭,說,是的,是我不會說話,再來。

第二把,我出拳頭,她出布,又是我輸。我想了想,還是選擇真心話。她問,你喜歡我嗎?我頓時愣住,這問題實在是有點突兀,讓我猝不及防。我僵了好一陣子,才作出回答。我點了點頭,說,嗯。她說,嗯是什么意思?我說,喜歡。她說,這么不痛快啊。我說,不痛快才真誠。她笑了笑,對我的解釋表示滿意。這話我信,她說,再來。

第三把還是我輸。這次我選擇了大冒險,因為我摸不準她的尺度,怕她提出讓我更加難堪的問題。她說,你自己選的,不許反悔。我說,絕不反悔。她臉上閃過一絲詭異的神色。我瞬間就后悔了,因為從她的表情里,我明顯感覺到一股陷阱的味道。果然,她站起來,繞過桌子,走到我身邊,說,親我一下。

我大吃一驚,說,你這有點過界了啊,玩笑沒這么開的。她說,我可沒跟你開玩笑,這是游戲規則,愿賭服輸。她歪著腦袋,把臉往我面前送。我仰著脖子,慌亂地躲避。我說,我要是親下去,你堂哥會提刀來找我的。她說,咱倆玩游戲,你提他干什么?沒勁。我說,他叫我招待你,可沒叫我親你。她說,你這純屬耍賴。我說,好吧,我承認,我耍賴。她說,你要這樣的話,這游戲就沒法兒玩了。

我順著臺階就下。那就不玩了,我認輸,我說。我擦了一把汗,及時中止了這場極具冒險精神的游戲。這時候,酒也差不多喝完了。

她說,你等著,我去上個洗手間,回來我們接著喝。說完她起身,進到屋里去了。我拿起酒水單,想再添兩扎啤酒,剛按下服務鈴,還沒來得及下單,她已經從屋里出來了。走吧,她說。我說,什么意思?她說,不喝了。我說,你確定?她說,我又不是個酒桶,都四扎了,酒量沒問題,肚子也撐不住。我說,那我去買單。我站起來,往屋里走。她把包提起來甩在肩上,橫過來擋住我。單我買過了,她說,然后就像變戲法似的,亮出一張小票。

你這不是在罵人嗎?我說。我紅著臉,有點無地自容。她說,誰規定只能你來買單?我說,我是主,你是客。她說,同是天涯淪落人,分什么主客。我說,我一大男人,哪能讓你一小姑娘買單。她說,又來性別歧視了,我請不起嗎?我說,我不是那意思。她說,那你是什么意思?我說,多少錢?我微信轉你。她突然就生氣了,臉一板,聲音提高了八度。轉什么轉,你煩不煩啊!她說。

我一愣,立馬不說話了。我不是那種圓滑世故的男人,但也懂得一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原則,那就是女性生氣時,最好閉嘴。這招屢試不爽。見我啞口無言,她的氣立馬就消了。

不好意思啊,她說,我這人脾氣不好,火一上來就控制不住。我說,挺好的,證明沒把我當外人。她說,那肯定的,比我堂哥還親。她把包往上托了托,往前走去。遠處有鐘聲響起,清真寺的宵禮開始了,朗朗的誦經聲傳來,在城市上空回蕩。

我們原路返回,到了獨立大街,該分開了。也許是酒沒喝痛快,她有點意猶未盡。她告訴我,她住在一家青年旅館,在半山腰,視野開闊,從陽臺上可以看到大半個伊斯坦布爾的夜景,離這兒不遠,她問我要不要過去坐坐,買點啤酒再接著喝。我想了想,拒絕了。這里畢竟是國外,謹慎點好,任何一點兒大意都有可能帶來意想不到的麻煩。

我說,我就不過去了,明天有事,得早起。她說,那行,改天我去你那里,認個門。我說,隨時歡迎。她笑了笑,張開雙臂,朝我走過來,要跟我擁抱。我后退一步,避開了。還是中國式的吧,我說。我伸出手。她又笑了笑,接過我的手握住。我說,再見。她說,千萬別說再見,我們這行,行蹤不定,再見的意思,很可能就是再也不見。我說,那就改天見。她說,這可以。

這時候,一輛紅色電車開了過來,帶著一串清脆的鈴聲。她松開我的手,把包又往上托了托。電車緩緩減速,靠向站臺。走了,她說。朝我揮揮手,轉過身,還沒等電車完全停穩,就攀著門邊的扶手爬了上去。

與馬諾分開之后,回到家里,我草草洗漱后,上了床,但無論如何都睡不著。我失眠了。我盯著窗外懸浮在夜空中的點點星光,陷入了一種莫名的情緒里。我回顧自己這些年的生活,就像在翻閱一部悲情的通俗小說。我的眼睛一直濕著。我已經很久沒傷感過了,因為我并不是那種容易動情的人。幾年的海外生活,讓我養成了寵辱不驚的習慣。我從不追憶往事,因為不堪回首。是馬諾的出現,觸發了我的脆弱?有些人就像一根針,不經意間在你生命中扎個小孔,便會讓那些隱忍的、被遮蔽了許久的情緒和記憶,如爆破般傾瀉而出。

五年前,我離了婚。我和前妻相識,源于一次闌尾炎手術,她是主刀醫生。一見面,我就被她吸引住了,她舉止得體,白大褂一絲不茍地穿在身上,潔凈而又端莊,同時又顯示出極好的職業素養。她改變了我對醫生這一職業的固有印象。我原本十分緊張,但她的存在就像一針鎮靜劑,讓我很快平靜下來。隨后的手術十分輕松,就仿佛只是經歷了一場短暫的休眠。

從醫院出來,我要到了她的聯系方式。我們通過微信交流。她話不多,但條理清晰,字字珠璣,每次聊天,都讓我覺得面對的是一位老師,給我上了一堂人生哲學課。這樣聊了一段時間之后,我認為自己有必要成個家了。我不知是憑什么打動了她,當然,也有可能根本就沒有打動。畢竟我們都在深圳,這是一座快節奏的城市,沒有時間醞釀愛情。也許她只是跟我一樣,對婚姻有了突如其來的渴望。總之,向她表白之后,不到兩個月,我們就結婚了。

坦白地說,婚后幾年,我們過得還算不錯。我有一家工廠,生產手機配件,生意馬馬虎虎,發不了大財,但也能混個小康。結婚沒多久,她便辭去了醫院的工作,幫我打理工廠。讓我沒想到的是,離開手術臺,她同樣出類拔萃。在她的管理下,工廠迅速完成了從量變到質變的過程,客戶越來越多,規模越做越大。我們的財富也像雪球似的,越滾越多。物質條件好了,我在精神上的追求也變得貪婪起來。我開始涉足釣魚、徒步、自駕、出海、探險等戶外活動。起初只是喜歡,后來慢慢變成習慣,或者某種條件反射似的行為。我就像個無可救藥的癮君子,需要虛幻的快感,來抑制內心的空虛。

有一年,我跟幾位朋友自駕,進行了一次穿越羅布泊的遠征,過程無比兇險。由于導航失靈,整整兩個星期,我們就像幾只無頭蒼蠅,被困在那片荒涼的無人區里,歷經九死一生,才狼狽不堪地逃回來。回到深圳,我那些劫后余生的朋友都得到了家人的安撫,很快從陰影中走了出來。我卻雪上加霜,走入了另一場更大的災難。迎接我的不是安撫,而是前妻的盤問。她冷著臉,從我車里翻出一條女式內褲來,拎在手里,像個法官一樣,咄咄逼人地問我這是怎么回事。

我木然站著,啞口無言。那時我尚未從驚恐中走出來,腦子一片迷亂,在如此確鑿的證物面前,我怎么可能解釋清楚?說實話,時至今日,我仍未明白,那件神秘的女式內褲到底從何而來。我們一行人中,并無異性。當然,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再信任我。夫妻之間,一旦失去信任,婚姻也就名存實亡了。

半個月后,我們去了民政局。當那個帶有法律效應的鋼印“啪”的一聲蓋下時,我和她的關系也就結束了。過程是如此之快,快得讓我來不及反思和總結。但可以肯定的是,我并沒有想象中的難過,就仿佛面對的不是變故,而是一個早已醞釀好的結局。她也如此。從民政局出來,她平靜地跟我說再見。我們祝福彼此,然后轉身離開,頭也不回地走向各自未來的生活。后來我想,正是這種平靜,揭示了我們婚姻破裂的真相。在日復一日的柴米油鹽中,我和她的感情,就像一根被咀嚼過的甘蔗,早已索然無味了。那件神秘的女式內褲,充其量只是個導火索。

離婚之后,在一位朋友的鼓動下,我來到了伊斯坦布爾。在這里,有必要介紹一下我的這位朋友。他叫李尚,是個極具演講天賦的人。他叫我過來,是想跟我合伙開工廠,干我的老本行,生產手機配件。他說在伊斯坦布爾搞工廠,跟撿錢似的,人力成本相當低廉,不到國內的四分之一,到時我只需要坐在辦公室里,舒舒服服地數錢就行。他口若懸河,像個成功學大師一樣,滔滔不絕地向我兜售他的創業計劃,言辭極具煽動性,一般人根本扛不住。

當時的我滿懷憧憬,堅信在新的機遇面前,自己的人生將再次起飛。遺憾的是,我過于著迷他計劃中的未來,而忽略了他的經歷。從我們認識的那天開始,這家伙就四處流浪,從來就沒在哪個國家,或者哪座城市安安分分地待過。我來到伊斯坦布爾不久,他便遇到一位南美姑娘,立即就被從天而降的愛情沖昏了頭腦,毫不猶豫地把創業計劃和我拋在一邊,卷起鋪蓋,跑到地球的另一端,去追求他的幸福去了。

等我在這座城市安定下來,摸清楚狀況之后,才發現李尚的計劃很不靠譜,無非是打政策的擦邊球,利用那些居無定所的流民,創造剩余價值。對實業來說,這是雷區,不出事還好,一旦出事,就會牽扯到國際關系,相當復雜,結局大概率是破產。因此,我轉變思路,開了家手機專賣店。小本生意,沒什么大的發展,但也規避了風險。開業那年,店里招了兩名員工,加上我,總共三個人。一晃五年過去,如今店鋪依然是當年的規模。不是擴不大,是不想擴大。離婚之后,我最大的改變,就是從過往的經歷中,看透了生活的本質,我知道自己該活成什么樣子。對金錢和物質,我不再那么迷戀和執著。我只想讓日子過得輕松點,沒有那么多的煩惱和焦慮。

我的店鋪在一條商業街上,面積不大,一百五十多平方米,前后隔成三間,前面是營業廳,中間是辦公室,后面是倉庫。當年租下來門店后,草草布置一下,就開業了,一直沒有裝修,看上去很不起眼,但還是經常被人關注到。那是些從國內來的年輕人,身上壓個巨大的旅行包,舉著自拍桿,跑到店里來,想向我了解銷售狀況,說是要拍成視頻,發到網絡平臺上,既能幫我的店鋪做宣傳,又能展示中國制造在海外的影響力,一舉兩得。他們分文不取,只想交個朋友。

那時我還沒有遇到馬諾,不知道這些人就是旅游博主。因此,他們的要求,我一律拒絕。我說過,我是個沒什么追求的人,日子平平淡淡就好。我的店鋪不需要宣傳,而且我也不缺朋友。近幾年,伊斯坦布爾有了一些變化,路牌上加上了中文,從中國來的游客明顯增多。每年都有那么幾位朋友過來,一下飛機就打我電話,讓我帶他們游玩。對我而言,這是件很輕松的事。因為他們像約好了似的,走的幾乎是同一條路線——從獨立大街出發,到加拉太塔轉一圈,再原路返回,乘出租車抵達海邊的輪渡碼頭,然后坐船,到達亞洲區。藍色清真寺、圣索菲亞大教堂等舉世聞名的建筑,都在這邊。我名為向導,可實際上,我全程都像條尾巴似的,跟在他們身后跑。因為在來之前,他們已經做好了詳盡的攻略,對這座城市了如指掌。有時我會懷疑,他們來這里的目的,只是想將攻略與實景對號入座,順便拍點照片,以證明自己與這座城市建立了聯系。

我的這些朋友,都是一些積極的人。那年我就是跟他們一起,經歷了穿越羅布泊的兇險之旅。我們生死與共,結下了深厚的友誼。離開深圳之后,我脫離了那個圈子,而他們繼續活躍著,國內的路線跑完了,就開始往國外跑。伊斯坦布爾是他們常來的地方。這座城市連接著亞歐大陸,穿過地中海就是非洲,有著強大的地理輻射功能。我很感謝他們,畢竟獨居海外,他鄉遇故知,是件讓人愉快的事情。但坦白地講,這些來去匆匆的家伙,并不能消解我的孤獨。離婚之后,我明白了一個道理,這世上除了親情,所有的關系都不可靠。李尚就是個例子,他讓我對交朋友一事格外謹慎。

認識馬諾之后,我開始關注自媒體,尤其是關于旅游博主的部分,當我對這個職業有了一定了解之后,我為自己當初拒絕了他們感到后悔。這是一個漂泊在路上的群體,沒有穩定收入,滿世界跑,將各國的美食、美景、風土人情以及某些被遮蔽的社會現象,以影像的方式記錄下來,發布在網絡平臺上,讓人們足不出戶,就可以了解到外面的世界。在我看來,這種自由度極高的傳播,比正兒八經的媒體更具批判力量和現實意義。他們值得尊重。

我很想再見到馬諾,首先是我對旅游博主有了基本的認知,對這個行業開始感興趣了,我想從她身上得到更多的信息。其次是,初次見面,我請她吃飯,她卻搶著買了單,這事讓我耿耿于懷。在國外這些年,我偶爾也會參加飯局,AA制的情況經常會有,但異性為我買單,卻是第一次。我想找個機會彌補。可是如她所言,再見兩個字的意思,很可能就是再也不見。那次一別,她便杳如黃鶴。我只能默默關注她的微信朋友圈,從她偶爾發布的一些圖文里,尋找她的蛛絲馬跡。有段時間,她在布爾薩、安卡拉等幾座城市之間往返,跟著一個公益組織做志愿工作,為那些難民提供幫助。后來她又去了阿克恰卡萊。那是座邊境小城,正燃著戰火。我有點兒為她擔憂。到了那邊之后,她的微信朋友圈就再也沒有更新過。

再次見到馬諾,是三個月以后。那時季節已經更替,伊斯坦布爾進入了秋天,這座城市迅速褪去炎熱,變得清涼起來。這是我最喜歡的季節,天空永遠干干凈凈,馬路兩邊的人行道上,樹木披著一身金黃。空氣中的味道也更加豐富了,除烤肉之外,還多了一股糖炒栗子的香甜。大街小巷,隨處可見的移動攤位,裝扮成圣誕老人模樣的小販,正在叫賣糖炒栗子。

此外,土耳其人還對紅茶有特殊情結。你走在任意一條街上,每隔幾百米,就會遇到一家茶館。規模普遍很小,一間門面,隨意擺放幾張桌椅。然而,盡管簡陋,生意卻出奇地好,從早到晚座無虛席。消費者大多是本地人,三五個人一桌,他們一邊喝茶,一邊聊天,或者看球。等茶喝完,一天的時間也就過去了。

從我住的地方出來,步行十五分鐘左右,有一家茶館。閑的時候,我會進去坐坐。土耳其紅茶我并不喜歡,但我很喜歡茶館里的氛圍,那種閑適和從容,是伊斯坦布爾的生活底色。

這天是周末,我起得很晚,一覺睡到中午。起床后,我去店里轉了轉,返回時,順路去了茶館。電視上正播著土超聯賽,加拉塔薩雷隊對伊斯坦布爾隊。我決定看場球,將時間打發過去。我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來。比賽十分精彩,兩隊放開了對攻,攻防轉換行云流水。我看了幾分鐘,慢慢進入狀態。手機卻突然響了,我掃了一眼,屏幕上閃爍著一個久違的名字,是馬諾。我趕緊接通電話。

你猜猜,我是誰?她說。她故意捏著嗓子說話,電話里是個變了形的聲音。我說,別賣關子,化成灰我也知道。她說,哇,我這么有辨識度的嗎?我說,你在哪里?她說,你再猜。我豎起耳朵,聽了聽,手機里有低沉的誦經聲,像悶雷一樣,一陣一陣地滾過,帶著裊裊余音。再看下表,下午一點半,正是清真寺的晌禮時間。我猜她此刻應該就站在某座清真寺的宣禮塔下。我說,在伊斯坦布爾。

她說,聰明,說完又是一陣招牌似的哈哈大笑。笑過之后,她問我,你住哪里?你把地址發過來,我馬上就到。我愣了愣,說,你曹操啊,說到就到。她說,很驚喜嗎?我說,是驚嚇。她說,這才到哪里,一會兒還有更驚嚇的。我說,你讓我先冷靜冷靜。她說,別冷靜了,趕緊的,發地址,有個禮物要送給你。我說,快遞不行嗎?她說,快什么遞,你土豪嗎?不跟你啰唆了,我這是國際漫游,再說下去就要破產了。然后她就把電話掛了。

她一點兒沒變,還是風風火火的性格。我打開微信,把家里的地址發了過去。她回了個OK的表情給我。這時候,球賽到了轉折點,伊斯坦布爾隊打開僵局,幾名球員通過一連串賞心悅目的傳切配合,攻入一記漂亮的進球。一片叫好聲浮了起來,全茶館的人都站起來,為自己城市的球隊加油、吶喊。我也站起來,跟著他們一起吶喊。這是有史以來的第一次,我與他們有了共鳴。因為我內心和他們一樣的歡騰和欣喜。

離開茶館,我一路小跑回到家里。在馬諾到來之前,我有必要花點時間,將我的狗窩收拾一下。平時我很少整理,并非懶惰,而是在我看來,隨意中帶點凌亂,才是一個家應該有的樣子。但馬諾畢竟是個女孩,第一次上門,我多少得整理一下,這是最基本的尊重,也是起碼的待客之道。我把散亂在客廳里的東西收拾起來,放到儲物間里,垃圾也清理出來,用塑料袋裝好,屋子看上去立馬整潔了許多。我還想拖下地板,可是來不及了,剛找到拖把,手機響了起來,兩聲之后又斷掉。是馬諾。我回撥過去,沒接,她從微信里發了條消息過來,說已經到了小區門口。

我趕緊下樓,把垃圾扔到清運點,急忙跑到小區門口。隔著電動門,我一眼就看見了她,站在崗亭前,正跟保安聊著天,很融洽的樣子。我有點詫異。這姑娘還真是個自來熟,在哪里都能混上朋友。我走出小區,叫了聲她的名字。她終止聊天,回過頭來,看到了我,眼睛里閃過一絲奇怪的光亮。哥!她大叫一聲。在保安驚詫的目光中,她就像見到了失散多年的親人一樣,張開雙臂,朝我撲了過來,跟我來了個熱烈的擁抱,弄得我措手不及。她背上的包太沉了,連著她的體重,一起壓迫著我。我差點兒摔倒,往后退了好幾步才站住。我說,有必要這么夸張嗎?

她哈哈笑著,不說話,兩只眼睛直勾勾地打量著我。我也打量著她。再次見面,我們已經熟悉了許多,我不再畏懼她的目光。她瘦了些,頭發也長了,扎成馬尾掛在腦后。發型的改變,讓她看上去溫婉了許多。當然,這只是表象,她依然是短發時的性格。

哥,你又變帥了,她說。我說,騙人都不會,你就不能換個新鮮點的詞。她說,哎呀,你冤枉死我了。我說,別繞彎子了,有什么事你直說。她聳了聳肩,說,好吧,我是來蹭吃蹭喝還有蹭住的。我說,怎么了?她拍了拍口袋,說,沒辦法,兜比臉還干凈了。我看了看她,除去背上的那只包,腳邊還有只大箱子,由于撐得太滿,拉鏈沒有完全合上。這架勢,確實帶有明顯的投奔意味。

說好了啊,我賴定你了,她說。她一臉的理所當然,就好像闖進一個人的生活,不需要任何顧慮。奇怪的是,我很吃她這套。而她也知道我會吃她這套,畢竟長年在外面跑,閱人無數,察言觀色的能力異于常人,上次喝酒,她大概就已經把我看透了。我說,還站著干什么?走吧。

我拖過她的箱子,往小區里走。她和保安道了個別,跟上來,與我并肩走在一起。走著走著,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她的身體慢慢靠了過來,不時與我觸碰。我有點兒不太適應,就仿佛她體內有股電流,每次觸碰,都會對我產生一次低強度的電擊。我往旁邊挪了挪,想避開,但沒有成功。她如影隨形,立馬又靠了過來,與我挨得更緊了。這時候,她突然一把挽住了我的胳膊,就像一把鎖一樣,將我牢牢鎖死。

我住的小區不大,但位置很好,背山臨海。房子在十九樓,是李尚當年租下來的,兩室一廳,東西朝向。陽臺外面就是大海,一眼望去,浩蕩的海水如一塊純凈的藍絲絨,不斷起伏著。每天的清晨和黃昏,海鷗出來覓食,舉目望去,就像一群優雅的白衣舞者,以輕盈的姿態,盤旋在一望無際的藍色里。

剛到伊斯坦布爾時,我暫住在酒店里。有天晚上,李尚叫我來他家里喝酒。不知為何,我一進門就喜歡上這里了。幾杯酒下肚后,趁著酒精催發出來的友情升溫,我問他可不可以讓我搬過來暫住一段時間。他一口就答應了。那必須可以啊,他說,別說是暫住,常住都沒有問題,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但是,他舉起酒杯,跟我碰了下,說,親兄弟明算賬,你得承擔一半的房租。我說,那是應該的。他的要求很合理,而且我也知道,他這么做并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讓我住得心安理得。

于是第二天一早,我就搬了進來,從此開始了和一個男人同居的生活。當然,這個男人背后還有一個龐大的附帶群體,那就是他不定期更換的女人。在遇到南美姑娘之前,李尚對愛情的理解,跟一頭驢沒什么區別,只停留在生理層面。他也是個跟驢一樣精力充沛的家伙,不分白天黑夜,只要興趣來了,就關上房門,弄出讓人心煩意亂的聲響。我在享受窗外那片大海的同時,也必須忍受由他制造出來的噪聲。

慶幸的是,這樣的日子并沒有持續多久。當我不勝其煩,打算另尋住處時,那個南美姑娘就像天使一般及時降臨了。她一出現,李尚就仿佛經歷了一場洗禮,迅速改掉了之前的種種惡習,變得循規蹈矩起來。也不知他是中了什么邪,南美姑娘是一位面點師,長相普通,混在人群里,立馬會被淹沒。倘若非要尋求一個合理的解釋,那只能是一物降一物,也許是她身上具有某種隱秘的特質,擊中了李尚的軟肋,讓他全身心地陷入愛情之中,不僅專一,而且義無反顧。

有天吃飯,我們都喝了點酒,說起了夢想。我說我以前就是因為夢想太多,活得過于復雜、沉重,因此我的夢想就是放下一切,四大皆空,做一個沒有夢想的人。李尚的夢想就如他的人生一樣,充滿著荒誕意味。他想去非洲大草原,住個三年五載,與食肉動物為鄰,彼此提防,又彼此依賴,他想吃肉的時候,就朝它們開上一槍。最后輪到南美姑娘了,她低著頭,很不好意思地告訴我們,她的夢想是等掙到了足夠的錢,就回到家鄉,開一家屬于自己的烘焙店。

這個夢想很小,但也足夠現實。李尚立馬站起來,這太簡單了,他說,只要是錢能解決的問題,就不叫個事,不就是一間烘焙店嗎?包我身上了,明天就出發,回南美去。他拍著胸脯,信誓旦旦,那樣子就像一位慷慨赴死的義士,在宣讀出征前的神圣誓言。他向來都有這種煽情的能力,一番慷慨陳詞之后,南美姑娘被感動得稀里嘩啦。我也被感動了。但感動之余,我仍保持著對他一以貫之的認知。我覺得這家伙可能是酒喝多了,頭腦發熱,在胡言亂語。

但很快我就發現,這是自我認識他以來,對他最大的一次誤解。這天夜里,我睡得正沉,突然被一只手搖醒。我睜開眼睛,把燈打開。他站在床頭,一副沉重的樣子。我說,你有病吧,深更半夜的,嚇我一跳。他點點頭,說,確實有病,病得還不輕。說著他挪到床邊,把被子掀開一角,坐下來,點了一支煙,一邊抽,一邊向我吐露他的心聲。他用略帶憂傷的語氣,回顧并反省了自己混亂不堪的情感經歷,言辭懇切。我很快就被帶入他的情緒中,并與之共鳴。當我被他的懺悔弄得感動不已時,他突然站起來,把煙頭摁滅,一臉鄭重地向我辭行,順便借錢。五萬塊,他說,夠開店就行。我這才明白,他說了那么多,借錢才是目的,其他的都只是鋪墊。

這時候,夜已經很深了,我望向窗外,天空異常純凈,只剩下幾點零散的星光,就仿佛是眾神狂歡之后遺落下來的火種。我們的酒意已經散去。看得出來,李尚的頭腦十分清醒。我問他,那工廠的事怎么辦?他說,工廠算什么,在愛情面前,屁都不是。我說,感情的事來日方長,沒必要那么草率。他說,草率?我是草率的人嗎?你就是這么看我的?我跟你說,這么多年了,我從來都沒像現在這么認真過,錢的事你放心,有了我第一時間還你。說完給了我一個賬號,就出去了。過了一會兒,隔壁就傳來了收拾行李的聲音。我知道李尚此時心意已決,無論如何都勸不住了。

第二天,一覺醒來,我睜開眼睛,時間還早,窗外的天空只亮了半邊。我起床穿好衣服,到隔壁一看,李尚已經不在了。房間里空空蕩蕩,地板上散落著一些遺棄的衣物、鞋襪。我蹲在地上,把它們攏成一堆,站起身時,看到床頭柜上留了一張字條,很潦草,是他的筆跡:兄弟,我走了,你多保重,錢等你睡醒了就轉我。

我把字條對折,捏在手里,突然間有些感慨。這個在我眼中劣跡斑斑的浪子,一旦真正認定了某件事情,或者某個人,便能夠毅然決然地為之付出一切。與此同時,我也想起另外的一些朋友,平日里一個個冠冕堂皇,可到了關鍵時刻,行事作風卻跟無賴差不多,多么諷刺。

我回到房間,打開電腦,通過網上銀行,往李尚的賬號里轉了五萬塊錢。約莫半個小時之后,手機響了,是李尚打來的。我接通電話。在哪里?我問他。他說,還能在哪里,當然是機場啊。我說,你這就有點不夠意思了,朋友一場,怎么著也得送個行吧?他說,送行?用不著,咱倆誰跟誰啊。而且你想送也來不及了,我馬上就要登機了。說完,電話就被掛斷了,那以后,他就再也沒有聯系過我。

我掏出鑰匙,把門打開,進了屋。我有些忐忑。家里只是草草收拾了一下,根本掩蓋不了一個單身男人的凌亂。馬諾會不會因此對我有不好的印象?但是很顯然,我多慮了。進門之后,她四下打量著,看到陽臺外面的大海,她就跟我當年第一次來到這里時一樣,立馬激動起來。哎呀!我太喜歡這里了,她大叫一聲,把包卸下來扔在地上,用腳后跟蹬掉鞋子,拖鞋也沒換,就光著腳奔向了陽臺。

我松了口氣,把她的行李箱搬進屋,拖到主臥里。這是李尚當年住過的房間,他走后,一直空著。有好幾次,房東出于善意,介紹人過來合租,都被我拒絕了。因為我擔心那個飄忽不定的家伙萬一哪天會突然跑回來。我寧愿多承擔一點兒房租,守候這份友情,同時也為自己保留一個私密空間。現在馬諾來了,也算是歪打正著,這間房又派上了用場。

床上用品是現成的,在衣柜里。翻出來聞了聞,還好,沒任何異味。我花了半個小時,幫她把床鋪好,走出臥室。她已經參觀完畢,正盤著腿,坐在地板上,整理拍攝器材。那只大包擺在跟前,拉鏈層層開著,就像一個百寶箱,她源源不斷地從里面掏出一堆數碼產品。佳能5D相機、長短焦鏡頭、小靈眸、GoPro、筆記本電腦、移動硬盤、錄音筆、收音器、充電器、便攜式三腳架、斯坦尼康、無人機等等,亂七八糟地散在地上,讓人眼花繚亂。

我終于知道為什么她不在意家里的凌亂了,因為她比我更能制造凌亂,并有著對付凌亂的能力。這堆雜七雜八的東西,我看著都發暈,她卻能夠分門別類,并井井有條地把電池一塊塊拆卸下來,裝進相應的充電器里,動作敏捷而又準確。等所有的電池都充上電之后,她又以同樣的速度,把器材歸攏,麻利地收進包里,拉上拉鏈。然后她站起來,揉了揉腿,把包拎到墻邊擺好。哥,她說,有熱水沒有?我洗個手。我說,當然有,你是不是還需要沖個澡?

哎呀,你不提醒,我都忘了這回事了!她一臉如夢初醒的樣子,說,熏著你了吧,不好意思,這幾天馬不停蹄地在路上跑,沒條件洗,身上都快發霉了。說完她連衣物也沒拿,就跑進了衛生間。我走過去,正想提醒她準備換洗衣物時,她砰的一聲就把門關上了。緊接著熱水器啟動,里面落下嘩嘩水聲,一股熱氣升騰起來,把毛玻璃潤濕并蒙住。這姑娘腦子快,嘴巴也快,動作更快。我完全跟不上她的節奏。

我走到陽臺上,點了一支煙。我眺望大海,漫無邊際的海水浩浩蕩蕩地往天邊涌去。碼頭上有艘游輪正在靠港,一群海鷗跟在船尾,不時俯沖下來,叼起被游客拋向空中的面包碎屑。我為它們優雅的姿態著迷,但也常常感慨,這群海上的精靈,看似自由,可實際上,早已被人類的投喂所禁錮。它們長著強有力的翅膀,卻失去了遨游長空的能力,只能活動在人類用投喂為它們劃定的界限里。這是一種比牢籠更為可怕的圈養。與此同時,我也想到了馬諾,她選擇旅游博主這一職業,也是為了自由。可從另一個角度看,這樣的自由更像是一種對現實的逃避,或者自我放逐。然而,什么是真正的自由呢?我也說不清楚。這是個關于哲學的命題,有很多種解釋,但沒有一個絕對的共識。

等我抽完煙,水聲止住了。浴室門打開,我轉過頭。馬諾帶著一身水汽,濕漉漉地從衛生間里出來。浴巾是我的那條,她很自然地裹在身上,肩膀和鎖骨大大方方地裸著,而包裹住的部分,有種呼之欲出的飽滿,就仿佛那不是一條浴巾,而是一件時尚的晚裝,嫵媚中給人以某種暗示。我立馬想起她坐在駱駝上的樣子,那個飽滿的側面輪廓,從記憶里走出來,與現實中的樣子完全吻合。

她走進臥室,拿了個吹風機出來吹頭發。衣服仍然沒換,身上還是我的那條浴巾。她以一副居家女人的樣子,在我面前晃來晃去,毫無顧忌。我說,你能不能注點兒意,畢竟面前有個男人,就不怕我占你便宜?她剜了我一眼,說,切,都是成年人,誰占誰便宜,不好說,要不試試看?說著突然把手伸向胸口,裝著要解下浴巾的樣子。我臉一紅,趕緊別過頭去。她哈哈一笑。

吹好頭發,她又回了臥室。我聽到箱子被打開的聲音,她翻找了一陣子。出來時,手里拿著一把細長的剪刀,我不知道她拿這玩意兒出來干什么。就在我疑惑時,她偏著腦袋,在沙發上坐下來,讓頭發垂到一邊,抓起一縷,開始修剪起發梢的分叉來。我說,你還真是無所不能啊。她有點得意,說,那是必須的,天天在路上跑,無依無靠,要想活得舒坦點,就得什么都會。

她也確實會,看上去就像一位從業多年的專業理發師,三下五除二就把分叉的發梢修剪完了。但她似乎意猶未盡,剪刀拿在手里,虎視眈眈地盯著我的頭發看了一眼,說,哥,你過來。我說,干什么?她說,給你也剪剪。我一下子緊張起來,第一反應是逃跑。可不知為何,我就像是被一股奇怪的力量牽引住了,無論如何都挪不開腳步。糾結片刻后,我乖乖地走過去,坐到了她跟前。來吧,我說,我豁出去了。

這么不相信我啊,她說。我說,多少有點兒。她遞了一面鏡子給我,說,你自己看看,是不是該剪了?我看了一眼,鏡子里是一副久未修飾的模樣,散發著一股滄桑和頹廢,確實是需要打理了。她把一塊毛巾抖開,圈在我脖子上,動手剪了起來。剪刀咔嚓地響著,碎發紛紛落到地上。我把鏡子放下,不敢去看,只能任她手里的那道寒光在我腦袋上揮舞。過了一陣子,咔嚓聲止住。她放下剪刀,繞到我前面,仔細打量了一番,就好像一位雕塑大師在欣賞自己的作品。看得出來,她非常滿意。她說,剪好了,你自己看看,怎么樣?

我把鏡子拿起來,看了看,里面那顆蓬亂的腦袋,已經變得十分整齊,邋里邋遢的形象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精神煥發的男人。我懸著的心終于放下。我說,很不錯,可以開理發店了。她說,捧得有點過了,我這手藝,也得看心情,心情好就發揮得好,今天我心情不錯。

我說,那我得謝謝你的好心情。我把脖子上的毛巾解開,抖去碎發,準備起身。就在這時,她身上的浴巾突然掉了下來。我眼前一亮,就像被誰在腦門上敲了一棒子,瞬間失去了意識。她的臉在我眼前消失了,只剩下恍惚的一團肉色,在晃動。我愣在那里,緩了半天,才讓目光重新聚焦。她站在我面前,凝視著我,眼睛異常明亮,好像有兩股火苗在瞳孔里燃燒。

我想起我那同學,心里閃過一絲彷徨。面對這從天而降的饋贈,我是發乎情而止乎禮,還是拋開顧忌,去接受她的慷慨?我有些猶豫,但也只是片刻。在強大的生理誘惑面前,我那點脆弱的倫理觀念實在是不堪一擊。而且我也發現,一旦卸除偽裝,我跟李尚在本質上也差不了多少,只是我沒有他那種吸引女性的能力。我顫抖著抱住了她。我們倒在沙發上。

離婚之后,我常常反思。如果我婚姻的失敗,是因為與前妻三觀不合,我們沒能達到彼此的期待。那么,在一段和諧的婚姻中,我該扮演什么樣的角色?而與我契合的那個伴侶,又應該是什么樣子?我知道這是一些毫無意義的問題,因為生活不能假設,但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我,那時我對婚姻仍懷有渴望。

在伊斯坦布爾的第一年,我認識了一位愛爾蘭女人,我們共同生活了一段時間,相處十分融洽。她是一位專欄作家,以給暢銷雜志寫游記和情感類散文為生。長期受閱讀和創作的熏陶,她身上有種被文字滋養出來的獨特氣質,既知性,又灑脫。她不會對我提任何要求,也不會給我任何約束。我一度以為,她就是我理想中的那個伴侶。

可是有一天,她突然向我提出分手,說她另有新歡了,我們到此為止。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我想破腦袋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錯在哪里。我問她原因,她不回答,只是拿了一本相冊出來,遞給我。我翻開一看,里面全是男人的照片,個個滿臉幸福,以一種陶醉的表情注視著我。每張照片的背面,都記載了他們的國籍、年齡、身高、體重等特征。此外就是總結。她以精準的文字,高度概括了與他們相處時的感受。

她坦白地告訴我,她之所以定居伊斯坦布爾,是因為這座城市輻射著亞歐非三個大陸,國際化程度很高,方便她與不同國籍、不同信仰、不同膚色的男人交往。對她來說,這既是生理需要,也是積累寫作素材的需要。我異常憤怒,卻無從發泄,因為我不可能剛從她床上下來,就跟她發火。我只能撫平自己的情緒,沉默著把相冊交還給她。然后,我就像條喪家之犬狼狽地逃走了。

自那以后,我對婚姻再也不抱幻想,也鮮少與異性交往。幾年獨居下來,我對自己的認知也越來越清晰。我在婚姻上的失敗,原因不在前妻,而在我。我理想中的伴侶,并非單一個體,而是多種品質的結合,她必須滿足一個男人對女性的所有幻想。而現實中,這樣完美的對象并不存在。我前妻不是,愛爾蘭女人也不是,而馬諾更不是。因此,從馬諾進入我生活的那天開始,我便先入為主,界定了我們之間的關系——只談戀愛,不考慮婚姻。

這也正是馬諾的想法,她甚至比我更加極端。如果可以,連戀愛也沒必要談,那只是浪費時間。她認為男女之間最好的狀態是若即若離,既不相互依賴,也不彼此束縛,只需要保持基本的好感,來維持床上的熱情即可。而在此基礎上衍生出來的一切產物,比如戀愛、婚姻、家庭等等,都只是附加產品。

對此我并不驚訝。這不是她一個人的觀點,而是在這個復雜多元的時代下,很多年輕人擁有的共識。婚姻在他們嘴里,是一些不斷演變的名詞——半婚、兩頭婚、契約婚、閃婚、裸婚、形婚等等。我驚訝的是我自己。我和她成長于不同時代,卻擁有相同的婚戀觀。我不知道這是與時俱進,還是某種意義上的淪喪。我們就像兩根不同的琴弦,卻因頻率相同而產生共振,最終達到一種奇怪的和諧。

整整一個月,我們都待在家里,哪里也不想去,除了購買生活必需品,極少出門。我們也不需要出門,世界很大,但是對于兩個被激情點燃的人來說,只需要彼此的存在,就足以填滿整個世界。盡管我的生活范圍小了,但比以前活得更加充實。每天清晨,我早早起床,拿著一塊瑜伽墊,鋪在陽臺上。面對大海,我盤腿坐下來,練習冥想。我喜歡這樣的早晨,海風拂面,耳邊是陣陣濤聲。這時馬諾通常還在睡覺。她睡著的時候,我從來不去打攪她,既不忍,也不敢。長期的戶外生活,讓她練就了一種神奇的本能,即使在睡夢中,也能保持警惕。她的睡姿十分古怪,雙手抱著被子,全身繃緊,就像一張拉滿的長弓,在積蓄著致命一擊的力量。一旦有人靠近她,就會被她猛地伸腳踹開。好在我們并不睡在一起,我不習慣睡覺時身旁有人,她也如此。

等我冥想結束,馬諾也醒了,臉上敷著一張面膜,抱著筆記本電腦,晃晃悠悠地從房間里出來,也不洗漱,直撲到沙發上,就開始剪輯視頻。她快速地點擊著鼠標,屋子里響起咔嚓咔嚓的聲音。我走進廚房,準備早餐。盡管我的廚藝一般,但應付馬諾已經綽綽有余了。

我很喜歡看她吃飯的樣子,畫面格外具有感染力。在國外的這些年,我從未照顧過別人,也從未被別人照顧過。開始的時候,我覺得這樣挺好,讓我活得獨立,沒有牽絆。時間長了,卻發現這是一種缺失。因為照顧或者被照顧,都是一個人在情感上不可或缺的組成。我很感激馬諾,她為我提供了彌補的機會。廚房有了煙火后,我的生活也就完整多了。每次坐在桌前,看著馬諾胡吃海喝的模樣,我都會有種共度余生的感覺。

當我把早餐準備好,端到桌上,她已經完成了好幾條視頻的剪輯,并有條不紊地分傳到了各個平臺,效率之高,令人驚嘆。吃過早飯,她開始刷手機,在幾個平臺之間,快速地切換賬號,逐條回復評論區里的留言,與粉絲互動,一直忙到中午。午飯她一般不吃,到了飯點,就跑進臥室,門也不關,撲到床上就睡著了。這是長期戶外工作養成的習慣,只要想睡,她在哪里都能迅速睡著。午睡過后,她洗漱梳妝,整理好妝容,走到陽臺上,把拍攝設備拿出來架好,背朝大海,開始直播,跟粉絲分享路上的故事。若是遇到有人連線PK,她立即就會興奮起來,像個傳銷組織的頭目一樣,斗志昂揚地喊口號,為自己拉取人氣和禮物。這時她會進入一種忘我狀態,我跟她說話,往往半天也得不到回應。

我承認,工作中的她,有種職業女性的魅力,我會被她的努力和專注感動。但與此同時,我也有種隱隱的危機,就好像有個看不見的對手,隱藏在一個由數碼構成的世界里,悄然侵蝕著我的情感領地。當她把所有的事情忙完,往往到了晚上。這時候,留給我的時間實際上已經不多了。我們會喝點兒啤酒,聊聊天,當然,也會做愛。這方面,她似乎比我更加主動,也更加迫切。

為了與她的生活接軌,我下載了快手和抖音,學著刷起了視頻。起初只是抱著玩玩的心態,沒想到的是,我很快就被吸引住了。打開手機,各類視頻鋪天蓋地而來,內容五花八門,讓我覺得世界好像一下子就大了很多。然而,平臺過度開放,也是一柄雙刃劍。因為審核不嚴,導致視頻質量參差不齊,內容真假難辨,長期觀看很容易讓人失去判斷能力,變得麻木。

剛開始,我喜歡刷五分鐘以上的中視頻;一段時間之后,便只刷一分鐘以內的短視頻;到了后來,就連十五秒的隨拍,我也沒法耐著性子看完。我逐漸意識到,這是一種對時間的極大浪費,因為無論刷到什么內容,都是走馬觀花,短暫的視覺感受之后,留不下任何有價值的記憶。然而,雖然我有所警覺,卻無法停止,手機拿在手里,根本放不下來。我徹底淪為了低頭族。

十一

一個月之后,我們的蝸居生活結束了。這天早晨,我把早餐端到桌上,叫馬諾來吃。她應了一聲,走到桌邊,沒有像往常一樣坐下來,而是抓起一塊面包塞進嘴里,就著一杯牛奶,囫圇吞了下去。然后放下杯子,抹抹嘴巴告訴我,她硬盤里的素材已經用完,得出去拍東西了。從她的語氣我可以判斷,她不是在跟我商量,而是通知。說完她就進了房間,窸窸窣窣地收拾了一陣子,再出來時,那只巨大的包已經壓在了她的背上。我瞬間不安起來。

陽臺外面,大海正在退潮,潮水推著海岸線,整齊地往后退去。我的心情也像潮水一般,迅速往下跌落。恍惚間,我想起五年前,李尚也是如此,倉促決定之后,便從我的生活里驀然消失了。雖然風馬牛不相及,但我很難不把眼前的這個姑娘和那個行蹤不定的家伙聯想到一起。因為這兩個人身上有很多共性——他們率性、奔放、熱愛自由、熱愛流浪。她會不會也像李尚那樣一去不返?說實話,我很擔憂。

我問她,去哪兒拍?她說,就在附近。我說,什么時候回來?她說,沒準,我們這行,出了門就身不由己,拍到哪兒算哪兒,回不回來,還不一定。我說,我怎么感覺像是要散伙的意思?她笑了笑,說,你想多了,這樣吧,你要是閑著無聊,就跟我一起出去,幫我打打下手,順便學下拍攝。我點了點頭,想也沒想就答應了。并非我對拍攝有興趣,我只是不想讓她離開我的視線。我承認,我是那種缺乏安全感的男人,而她也不是那種讓人感到安全的對象。她的性格以及工作性質,都充滿了不確定性。只要她把包背在身上,我就會有一種她會一去不返的不安。

我換上運動裝,跟她出了門。路上我想幫她背包,她怎么都不肯,就仿佛壓在她背上的不只是包,而是身體的一部分,與她密不可分。走路時,我看不到她的人,只見到包下有兩只腳在交替移動。好在路程不遠。她要拍攝的對象是彩虹長梯。我們在小區門口打車,十幾分鐘就到了。下車之后,抬頭就看見一條五彩繽紛的長梯,像飄帶一樣,從山頂浩浩蕩蕩地披掛下來。這是當地一處著名的網紅景點,被稱為伊斯坦布爾的微笑。

她把包卸下來,擺在地上,打開拉鏈,選了一堆器材出來。有佳能5D相機,斯坦尼康,收音器,GoPro,小靈眸,三腳架等。她把相機開關幾次,檢查一遍,裝在三腳架上,收音器插好,固定住,GoPro別在胸前。她把小靈眸也檢查了一遍,連同一塊備用電池一起遞給了我。她問我會不會使用。

我說,問題不大,好歹也是個賣手機的。她點了點頭,說,把這事給忘了,高科技行業嘛,培養人才。說完把包拉好,拎起來又甩在背上。她讓我自己隨便拍,隨便玩,不用管她,她也沒時間管我。然后一副分秒必爭的樣子,迅速進入了工作狀態。她真的沒再管我。工作中的她,極度專注,眼睛里只有鏡頭,以及鏡頭里的對象,其他一切都是空氣,包括我。

她是個完美主義者,每個鏡頭,都一絲不茍。為了拍攝不同時段的色彩變化,她扛著三腳架,不斷爬上爬下,尋找最佳拍攝點。遇到光線和角度合適的地方,就停下來,把相機架好,眼睛貼在取景鏡上,調好光圈和焦距,搖動手柄,拍上一陣子。然后再尋找下一個拍攝點,如此反復。沒過多久,她臉上便全是汗水,但一刻也不肯停歇。我想象過這份職業的艱辛,但與現實對應上時,仍不免感到驚訝。這樣的工作節奏和強度,已經遠遠超出了我對工作這兩個字的理解。

我試圖跟上她的節奏,但有心無力,半個小時不到,體力便消耗殆盡。我勉強努力著,爬到山頂,找到一處視野開闊的地方,一屁股坐了下來,再也不想動彈了。我點了一支煙,把小靈眸打開,調到八倍焦距,一邊抽煙,一邊從鏡頭里觀看她工作時的樣子。她就像一臺永動機,不知疲憊地循環著。

到了傍晚,她的節奏才有所放緩。她背著包,把三腳架攬在腋下,朝山頂爬了上去。找到制高點,架好三腳架把相機放上,調整好平衡,搖轉鏡頭對準西邊的海面,設定了一個十五分鐘的延時拍攝,用來捕捉海上的落日和歸航的船只。我眺望那片大海,一輪紅日掛在天邊,正在戀戀不舍地往海面沉降,暮色也跟著緩緩落了下來,滿城燈火陸續亮起,勾勒出這座城市在晚間的模糊輪廓。這樣的畫面讓人感動,仿佛是上帝給這一天畫了個句號。這一天的希望與收獲,辛酸與榮辱,在這一刻,都得到了肯定和總結。等延時鏡頭拍完,她說,今天就拍到這里,收工了。

我點了點頭,身體和神經瞬間松弛下來,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她把相機關掉,從三腳架上卸下來,收進包里。走吧,她說,便往山下走去。走了一天,她仍然精力充沛,腳下絲毫未顯疲態。這是路上生活賦予她的能力。我就不行了,腿又酸又沉,就像戴著腳鐐。她走得很快,我無法跟上。往前走了一段之后,她回過頭來,發現我已經遠遠地落在了后面,于是又轉身回來,挽起我的胳膊,就像挽著一個病號那樣,將我扶下了山。

十二

第二天,馬諾很早就起床了。她在房間里收拾東西時,我剛做完冥想。我半躺在沙發上,眺望外面的大海。此時晨曦初現,幽藍的海面泛著一層絳紅色的霞光。海風徐徐吹拂,就像無數只手,將附近清真寺里的鐘聲緩緩托送過來。我喜歡這樣的清晨,也喜歡清晨里的伊斯坦布爾。在這座既古老又現代的城市里,神性和自然結合得如此完美。

簡單梳洗過后,馬諾拎著包,從房間出來,早餐也沒打算吃,就準備出發了。她急急忙忙地走進廚房,從冰箱里拿了幾塊面包,塞進背包里。這是出行前的準備。她讓我也準備一下,帶點東西在身上,路上餓了吃。我說,我不需要。她說,你不怕挨餓?我說,不是,我沒打算出去。她說,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說,沒有哪里不舒服,就是累了。她說,這就累了啊,昨天走那幾步路,才多少運動量。我揉了揉腿,說,不是我不想跟你出去,是它們不配合。她點了點頭,雖然有些失望,但還是表示理解,她說她堂哥也是這樣,養尊處優慣了,不到四十歲,稍走幾步路,就跟個風箱似的喘上了。

我說,別把我跟他比,他在國內有條件躺平,我沒那么好的命,得賺錢養活自己。她說,都差不多,你們這代人,眼里就只有一個錢字,啥也不是。我說,喜歡錢也不是什么壞事,畢竟有了錢,才能保證生活質量,沒錢寸步難行。她說,衣食無憂,就叫生活質量嗎?我說,不然呢?她說,你理解的生活質量,除了吃喝拉撒,就沒別的了?你知道人活著的意義嗎?我說,意不意義的,不都得安身立命?她說,算了,我犯不著跟你討論這個問題,我們不在一個頻道。

我說,好吧,我現在最大的意義,就是讓你不再東奔西跑。她說,你是在搞笑嗎?不東奔西跑,我吃什么?你養我啊?我說,當然可以,多久都行。我回答得十分干脆,也確實出自真心。我不算有錢,但總的來說,在親朋好友面前,我還算是一個慷慨的人。沒想到的是,我的慷慨卻惹怒了她。她臉色一變,突然就發火了。狗屁!她勃然大怒,機關槍似的說,你養我,憑什么?你是我男人,還是我爹?我長得像小三嗎?需要你來養!

我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試圖解釋,但暴怒中的女人是不可能聽進任何解釋的。她說,你媽的,給我閉嘴!我立馬就閉嘴了。說實話,對她突如其來的暴怒,我也惱火。若是年輕時,我也許會跟她吵上一架。但我已經不年輕了,況且我是有過離異經歷的男人。如果說一段失敗的婚姻對我有什么影響,那就是曾經的那些創傷,在后來的生活里,會漸漸沉淀下來,轉化成我性格中的一些品質——寬容、隱忍。我用沉默抵御并消化了她的暴怒。

她情緒緩和了一些,但仍舊余怒未消。她黑著臉,走到門口,把腳上的拖鞋踢掉,換上運動鞋,把門一摔,出去了。我聽到兩只鞋底敲擊著地面,拐個彎,下了樓。她的腳步聲帶著回音漸漸遠去。家里突然安靜了下來,我心里一片空蕩,同時有種沮喪將我籠罩。就好像是她的情緒,帶有慣性,仍停留在寂靜里壓迫著我。比起剛才的爭吵現場,這種壓迫感更讓我坐立難安。我琢磨她發火的原因。到底是我的哪句話,觸及了她的痛點?

我回想我剛才的話語,以及我和她這段時間相處的細節。在我面前,她總是以新時代女性自居,也以這個名詞所涵蓋的標準來要求自己。在兩性關系中,她不在乎對方的年齡、財富,只注重彼此的感受。最基本的一條是,無論對方多么優秀,都必須保證她的獨立和自由,以及雙方在物質和精神層面上的平等。想到這里,我突然明白了,我慷慨的表態,觸及的是她近乎信仰的堅持。

如此看來,確實是我失言了。我不該表態說要養她。畢竟我們相處的時間不長,我不能保證我的所有言論,都不越過她的雷區。我是不是該打個電話給她,或者發條信息,為我的冒犯道個歉?我想了想,覺得還是發信息合適。可還沒等我把信息寫完,她的電話就打來了。我停止打字,接通電話。

哥,她說,幫我個忙。啊?我愣了一下,說,什么事?她說,我有個長焦鏡頭落在家里了。我十分驚訝,不是因為她落了東西,而是她的態度轉變之快。電話里,她的語氣已經十分平和,就好像已經完全忘記了剛才的怒火。她讓我把長焦鏡頭找出來,給她送過去。說完就掛斷電話,緊接著發了個定位給我。我走進她的臥室,找到長焦鏡頭,用袋子裝好,提在手里,艱難地下了樓。

在小區門口,我打了一輛車,趕到她發給我的地點。這是海邊的一個簡易渡口,供游客近距離出海使用。時間還早,太陽剛露出海平面,正在緩緩升起。但游客已經很多了,膚色各異的面孔匯集在一起,熙熙攘攘地擠滿整個渡口。她今天要走的是一條我非常熟悉的熱門路線,坐小型游輪,穿過博斯普魯斯海峽,把兩岸的歷史和風光拍下來,剪成視頻,展示給她的粉絲。她站在渡口邊上,背靠柵欄,手插在褲兜里,目光從一堆肩膀上越過,看到了我。她揮了揮手。

我走到她面前,把長焦鏡頭給她。她接過去,麻利地放進背包,把背包拎起來甩在肩上,轉身就走。我說,你等等。她停住,轉過頭來。什么事?她問道。我說,我也去。她說,你不是腿疼嗎?我說,跑這一趟,已經活動開了。她說,你行啊,恢復得挺快。我說,包給我。她搖搖頭,仍然不肯。有時我會懷疑,壓在她背上的不僅僅是個包,更是個精神符號,像釘子一樣,堅硬而又牢固地鍥在她的習慣里。她說,船快開了,你趕緊去買票。

我買完票,返回渡口上了船。游輪緩緩啟動,然后加速,平靜的海面被劃開,船尾翻出兩條白色的水線。我問她,不生氣了?她訝異地看我一眼。生什么氣?她說,然后反問道,我生過氣嗎?什么時候的事?她一副十分無辜的樣子。我不禁對自己產生了懷疑,就好像不久前經歷的事情,并未真實發生過,而是來自我的想象。我說,有可能是我搞錯了。我看著她,審視著她臉上的表情,以確定她是在開玩笑,還是她真的像魚一樣,只有七秒鐘的記憶。

她笑笑,不說話。旋即我就明白了,她是裝的。身為旅游博主,長期面對鏡頭,她練就了一定的表演能力,能夠隨時管理自己的表情和情緒。她看上去已經完全忘記了之前的不愉快。我感謝她的遺忘,哪怕來自表演,因為遺忘是一種最好的原諒,或者和解。

十三

自那以后,我便跟著馬諾早出晚歸地拍起了視頻。我們用腳步丈量,用鏡頭記錄這座城市的細節和脈絡,哪怕是最偏僻的角落,我們也不放過。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在此之前,盡管我在伊斯坦布爾已經待了五年,卻從未好好打量過這座城市。在我的理解里,伊斯坦布爾跟其他城市一樣,只是一個地理上的概念。可當我轉換視角,從鏡頭里去觀察它時,就如同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因細節的生動,這座城市有了更多的層次和維度,變得豐富、立體起來。我每天都會有新的發現、新的思考,以及新的理解。我終于明白,伊斯坦布爾之所以是伊斯坦布爾,而不是別的什么地方,是因為在時間長河中,歷史賦予了這座城市種種不可更改的屬性。這正是它的迷人之處。城市也跟人一樣,是有生命、有記憶、有溫度的,絕不僅僅只是一個冰冷的地理名詞。

與此同時,我也以不同的角度審視自己,發現在過去的幾年間,自己過得竟是如此不堪。在深圳,我是個充滿斗志的人,每天與時間賽跑,力求讓生命每一分、每一秒的消耗,都具有意義和價值。來到伊斯坦布爾后,受環境影響,我懈怠了下來。我像個隱者一樣,守著一家小店,無欲無求,活成了一個松松垮垮的人。每次有朋友過來,看到我與世無爭的樣子,都驚嘆不已。他們說我大隱隱于市,活得通透,達到了古代士大夫才有的境界。我理所當然地接受著他們的贊美,絲毫不覺得有什么問題。現在我才發覺,我的這些朋友,都是些偽善的家伙,他們對我的贊美,與其說是安慰,不如說是一種同情之下的欺騙。有時候,與世無爭與自暴自棄是一回事。

我應該感謝馬諾,是她讓我從消極中擺脫出來,回到快節奏的生活里。在她的帶領下,我很快就成為一名合格的助手,不僅熟練掌握了各類拍攝器材的使用,體能也恢復到了最佳狀態。她需要協助時,我就跟在她身后不知疲倦地奔跑。她若是不需要,我就自由活動,用手機隨意拍點東西。拍著拍著,我就進入了自媒體,并一步步走上了旅游博主之路。這份職業所具有的流動、開放以及自由和包容,很快就吸引了我,這也正是我曾經的追求。我在抖音注冊了賬號,把一些有意思的素材用手機剪輯一下,在平臺上發布。初衷是為了自娛,順便給自己的生活做個記錄。

但也許是運氣好,又或者是在自媒體方面,我確實有些天賦,我抱著玩玩的心態,反倒有了意想不到的收獲,視頻隔幾天就會出現一條爆款,點贊和評論鋪天蓋地而來。我疲于應付的同時,也享受著流量帶來的快感。我終于明白,為什么馬諾一進入網絡,就忘乎所以。因為虛擬世界給人的刺激,或者說是麻痹,比現實里來得更為直接,也更加讓人難以抵御。

當賬號粉絲突破一萬時,我放棄隨拍,轉拍Vlog。這是馬諾的建議,雖然隨拍容易出現爆款,但門檻也低,粉絲黏性往往不高。只有確定了一個方向,堅持垂直的內容輸出,建立人設,才會有粉絲黏性。于是我也開始出鏡,就像個導游一樣,舉著自拍桿,一邊走,一邊拍,嘴里念著一套解說詞。

轉做Vlog后,憑著流暢的解說,我很快脫穎而出,賬號通過了平臺的認證,貼上了優質Vlog創作者的標簽,這意味著我的視頻已經有了收益。于是我從助手的身份中脫離出來,成為一名獨立的旅游博主。而我與馬諾之間,也由一種從屬關系,變成了一對相互襯托的組合。

我們就像兩只勤勞的工蟻,風雨無阻,沿著某條看不見的路徑來回奔波,忙碌而又愉悅。而我們的感情,也像一條拋物線,一路攀升,到達了頂點。我們有著共同的興趣、工作、目標和生活節奏。唯一不同的是出發點不一樣。馬諾在意的是流量,這也是自媒體的根本。而我則是迷戀這樣的生活,這多少有點兒浪漫色彩。可那又怎么樣?多少年來我都理性地活著,也沒能活成自己想要的樣子。憑什么我就不能像李尚那樣,跟個藝術家似的天馬行空?或者像馬諾一樣,把夢想裝進背包,滿世界奔跑?

是的,我也該放縱自己一回了。我頓悟一般,找到了人生新方向。我一頭扎進自媒體里,迷戀于虛擬世界帶來的快感和沖擊,與現實越來越遠。我疏遠了以前的生活和朋友。我甚至忘了自己還有家店鋪。有一天偶然從店門口經過,見大門緊鎖,我才意識到,我已經有很長時間沒來過了。我開門進去,里面一片狼藉,兩名員工不知去向,柜臺及倉庫里的東西都被洗劫一空。

這是什么時候發生的事?是意外失竊,還是員工監守自盜?我愣愣地站著,有些震驚,這畢竟是我在伊斯坦布爾的全部,就這么憑空消失了。但我并不懊惱。對我來說,這家店鋪原本就是迷茫時期的產物,目的只是糊口,并未指望通過它來實現什么人生價值。現在,既然我不再迷茫,那么也就不需要它了。這么一想,我瞬間平靜下來。我點了一支煙。抽完之后,我把煙頭扔在地上,踩熄,拿出手機,撥通房東電話,把店面退掉了。

十四

時間一晃,秋天很快過去。進入冬季之后,地中海的雨季也如期到來,天空就像漏了似的,雨沒完沒了地下。伊斯坦布爾陷入長久的潮濕和陰霾中。對于戶外工作者來說,這是個不太友好的季節,我和馬諾不得不停下來,作臨時的休整。我們關起門來,又回到了足不出戶的生活里。

也許是路上提供給我的感受過于豐富和新奇,回歸居家生活后,我竟難以適應。我沒有想到,這短短兩個多月的經歷,對我的影響會如此之大,就像一個寄生物種,在不經意間已經盤踞在我體內,將我多年來的習慣侵蝕并篡改。

我不再早起,也不再冥想,每天睡到自然醒。醒來之后,也不洗漱,就趴在床上,打開電腦剪輯視頻。我也不再做飯,餓了就叫外賣,或者撕開一桶泡面,草草對付一頓。我已經不再是那個守著一家小店混日子的老板了。我成為一位自媒體人,與馬諾完全同軌。然而,當我們的步調一致時,我們的關系卻如同兩條鐵軌,進入了一種平行的狀態。雖然同室住著,卻如同分居兩地,除了工作交流和偶爾的生理需求,很少有什么交集。我們就像兩只冬眠期的動物,每天守著各自的賬號,看評論,回復評論,跟粉絲互動。在這樣一種生活狀態中,我已經分不清楚我和馬諾到底是情侶,還是工作伙伴。我也懶得去細究,因為當你專注于某一件事情時,在情感上的需求其實已變得相當微薄了。

通常在午后,或者晚上,我和馬諾會開通直播。有時各播各的,有時一起出鏡。這是旅游博主中常見的組合。男女搭配,才能構成完整的生活邏輯和鏈條,才可以不斷地制造矛盾,然后解決矛盾,把日子過得一波三折。粉絲喜歡的,也正是這類狗血的情節。馬諾深知粉絲的這種心理。我在她直播間里出鏡,只是熱身,在接下來的行程里,我將成為她在土耳其邂逅的一位大叔。我們通過旅游相識、相知、再到相戀,成為一對跨越年齡的情侶。在路上,我們隔三差五就會吵上一架,過兩天又和好如初。她就像個導演,按照劇本,將我們未來的生活規劃成一場場鬧劇。

聽上去,這有些荒誕。可那又怎么樣?現實比劇本可荒誕多了。作為網絡博主,我得接受這樣的荒誕。因為無論是直播,還是Vlog,其本質都是為了引流。點擊量、點贊數、評論數、轉發量、完播率,這些反映流量的指標,并不僅僅是數字,而是可以變現的籌碼。

在眾多博主中,馬諾算不上大咖,一百多萬粉絲,也就是剛摸到網紅的門檻,可是一場直播下來,靠粉絲的打賞和禮物,收入也能有個三五千塊。若是千萬粉絲級別的博主,一場直播帶貨下來,少則幾十萬,多則上百萬。我想起在深圳開工廠的日子,兩相對比,簡直顛覆了我的認知。我在工廠辛辛苦苦干上一年,也許還不如一名博主直播一晚掙的多。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畸形的經濟形態,但至少不符合經濟規律。諷刺的是,現在我也成了其中的一員,這個由流量構成的世界,在我眼中變成了一片燦爛的紅海。我盼望雨季早點過去,等雨停下來,我和馬諾將再次回到路上,奔向光明的未來。

十五

雨季終于過去,雨水就像被切斷了似的,戛然而止。烏云散盡之后,天空開始放晴。陽光普照下,萬物煥發出新一輪的生機。伊斯坦布爾終于向人們露出了明凈、干爽的面容。我們該出發了,我有些激動。經過一段時間的休整,我對重返路上充滿了莫名的渴望。

接下來,我和馬諾將以情侶的身份,拍攝一系列與愛情相關的視頻。她的計劃是,我們租一輛車,自駕翻越安納托利亞高原,然后再去格雷梅,在那里住上一段時間。我很贊同。盡管我們性格迥異,但方向和目標是一致的。我對她無條件的信任。自媒體從業者的成功,除了吃苦耐勞,還需要一種天生的敏銳去捕捉題材。我相信她的敏銳,她是一個在夢中也能保持警惕的姑娘。

出發前的這天晚上,我失眠了。對即將到來的遠行,我很向往,但也有些忐忑。我躺在床上,透過窗戶仰望夜空,銀河璀璨,我的心情也如星光一般復雜而又紛亂,夜很深了,城市已經沉睡,寂靜中,一切細微的聲音都被放大。我聽到隔壁傳來輕微的鼾聲,馬諾睡得十分安穩,我很羨慕。多年的旅游博主生涯,讓她擁有極強的適應能力,能從容應對一切動蕩和變遷。對她來說,離開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是常態,沒有任何心理和情感上的負擔。我在這里已經生活了五年。五年的時間,足以讓我建立起對這座城市的認同,而這座城市也回饋給我同等的禮遇,它讓我這個異鄉人有了歸屬感。現在,突然要離開,我感覺腳底下不再踏實,那份歸屬感就像被抽走了一樣,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背井離鄉的愁緒。我知道這是一種必然。事實上,從我成為旅游博主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與過去告別了。我離開哪里,去往哪里,都由粉絲決定,而不是遵從自己的主觀意愿。喜歡旅游視頻的粉絲都有獵奇心理。從某個意義上說,我就是他們通過網絡,探視萬里之外的一雙眼睛。我的活動范圍,決定了他們的視野,而他們的喜好和傾向,也決定了我的行程和去向。我不可能在某一座城市長久地生活下去,因為重復或者單調的內容,很快會讓粉絲產生審美疲勞,從而導致脫粉。這也是馬諾為什么滿世界跑,并非她天生喜歡流浪,而是職業迫使,然后漸漸成為習慣。我想,終有一天,我也會像她那樣,成為一名流浪者。她的經歷和現狀,影射了我未來的樣子。

我爬起來,走到陽臺,點了一支煙。大海漆黑一片,風從海上吹來,帶著一股潮濕的寒意。我抱緊胳膊,打了個冷戰。我返回臥室,找了一件衣服披上。就在這時,傳來一陣敲門聲,像雨點一樣,急促地砸在門上。與此同時,一個聲音在門外嚷嚷著叫我開門。我走到客廳,馬諾立即就醒了。她從臥室躥出來,一個箭步沖進了廚房,再出來時,手里抄著一把菜刀。她以為有人企圖入室搶劫,下意識地準備抵御。我笑著制止了她,并告訴她,沒這個必要,因為門外的那個聲音我再熟悉不過了。

我把門打開。一個花花綠綠的身影一晃,就像一條餓狗一樣撲了進來,嘴里哇哇怪叫著,一把將我抱住。兄弟,他說,我太想你了。這話一出口,他的聲音立馬哽咽起來,身體也開始顫抖。他用力地抱住我,就仿佛一個凍僵之人,死死地抱住一團溫暖。我聞到他身上有股青草和泥土混合的味道。過了好一陣子,他才將我松開。

十六

是的,李尚回來了。我打量著這個深夜到來的不速之客,五年不見,他面目全非。我記憶中,他留著利落的寸頭,一張臉也總是修飾得干干凈凈,就像一位從寫字樓里走出來的商務精英。而此刻,他披著一頭狂野的長發,胡子亂七八糟地從兩腮爬下來,一直掛到下巴。他穿著一條破舊的牛仔褲,上身是一件印花襯衫,就如同一只花蝴蝶一般,妖艷地站在我面前。他這副非主流的形象,讓我一眼看出,那段南美的愛情并未讓他有絲毫改變,他依然是個流浪者。這是他與生俱來的秉性,刻在他的靈魂里,任何外部力量都無法撼動,包括愛情。像他這樣的人,又怎會偏安一隅,守著一位姑娘過日子?

我有些慶幸。當年他一走了之,沒成為我生意上的合伙人,從某一程度上來說,是變相地拯救了我。然而我也不能否認,作為朋友,他是個極具魅力的人。無論多久不見,只要他出現在你面前,那種親切感立即撲面而來。五年后,盡管略顯落魄,但他身上依然保持著那種讓人感動的力量。他用充滿關愛的語氣,殷切地詢問著我這幾年的狀況,而關于他自己,卻只字不提。仿佛我才是那個風塵仆仆歸來的人,在這個寒冷的冬夜里,他就像一臺暖爐,源源不斷地朝我釋放著友誼和溫暖。

等寒暄完了,發現我身后還站著的馬諾。他大叫一聲,這美女是誰?他的眼睛立馬亮了起來。我看到情場浪子的靈魂,在他身上復蘇了。他把我拋到一邊,走到馬諾面前,熱情地伸出手去,開始了自我介紹。李尚,他說,桃李滿天下的李,高尚的尚,美女貴姓?馬諾也介紹了自己。兩只手握了握,松開,然后彼此打量著對方。從他們交會的眼神里,我看得出來,這兩個性格相似的人,瞬間就從對方身上找到了某種熟悉感。馬諾說,有朋自遠方來,是不是得喝點兒。

必須的,李尚立即附和。說著他走進廚房,從冰箱里抱了一堆啤酒出來,扔在地板上。時隔五年,對這個曾經屬于他而現在屬于我的家,他依然非常熟悉,且主人翁精神絲毫未減。他蹲在地上,遞了一罐啤酒給我,又遞了一罐給馬諾,自己打開一罐。如此一來,我和馬諾也不得不蹲下來。我們三個人圍成一圈,像三個流落街頭的流浪漢,在夜深人靜之際,以辛酸的姿勢喝著啤酒。

李尚講起了自己的故事。去南美之后,他確實把烘焙店開起來了,但只堅持了半年時間。因為半年之后,那個南美姑娘就想為他生個孩子。他聽后大吃一驚,嘴里卻柔情地哄著南美姑娘。第二天他便堅決地離開了。此后他花了兩年多的時間,沿著亞馬孫河,穿越了大半個南美。然后又跑到非洲,花了兩年多時間,騎著一輛摩托車,將非洲大地上那些舉世聞名的地標,都裝進了自己的履歷里。他早就在抖音注冊了賬號,現在也是一名旅游博主,有兩百多萬粉絲,比馬諾還多。兩個月前,他騎著摩托車從非洲離開,走到土敘邊境,兜兜轉轉就進入了戰區。他被戰后的殘缺和荒涼吸引住了,在滿地廢墟中,流連了兩個多月。并打算繼續待下去,拍些戰后遺孤的視頻。

有天夜里,他把帳篷扎在一所廢棄的學校里,正睡著時,不知從哪里飛來一顆流彈,呼嘯著鉆進他的帳篷,擦著他的頭皮過去。他猛然驚醒,遠處傳來轟隆隆的槍炮聲,火光照亮了半邊天空。他翻身爬起,騎上摩托車就跑。黑暗中,彌漫的硝煙像幽靈一樣,緊追著他不放。他驚恐萬分,腦子暈乎乎的,不知何去何從,只好讓摩托車漫無目的地跑著。跑上一陣子之后,突然想到了我,腦子才清醒過來,于是花了一天一夜,馬不停蹄地來到了伊斯坦布爾。

他的經歷,我并不意外。他的外表、行為舉止,以及某種精神氣質,已經泄露了他的行蹤和境遇。讓我感到意外的是,五年的時間,我們遠隔萬里,卻殊途同歸,都成為了旅游博主。我不相信宿命,可冥冥之中,卻仿佛有種無形的力量,將我、馬諾以及李尚這三個命運和經歷迥異的人連接在了一起。這種力量來自全民自媒體時代。在這個網絡中,每個人都被分配了自己的角色和位置。無論我們是不是自媒體人,也無論我們愿不愿意接受自媒體,事實上都已經置身其中。我們被強大的數碼世界聚攏,成為一個時代的命運共同體。

十七

時光就是個篩子,過濾記憶,也過濾人和事。人到中年,我的朋友逐漸從時光中漏過,剩下來的已經不多。總結起來,大致分為兩種。一種是其他朋友,他們通過電話或者微信,以穩定的頻率,跟我保持著聯系。在我生命中,他們就像是白開水,不可或缺,卻不會影響我,也不會改變我的生活。另一種就是李尚,他經常消失好幾年,但只要出現,就會影響到我,甚至改變我的生活。他就像一杯烈酒,具有強大的麻痹能力。

如今,消失了五年的李尚再次突兀地出現在我面前,就像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帶著一以貫之的破壞力,迅速卷入并攪亂我的生活。首先,我和馬諾去格雷梅的計劃毫無疑問地流產了。因為我不可能把他扔在這里,自己一走了之。其次,很快我就發現,馬諾對他極有好感。這點我也毫不意外。李尚是那種在哪里都很受歡迎的人,身上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親和力。也許,從見面的那刻開始,他身上的這種特質就吸引了馬諾,又或者是他們相互吸引,因為馬諾身上也有類似的特質。

這兩個性格和經歷相似的人,會不會走到一起?說實話,我無法預料。因為我無法判斷他們之間的這種吸引究竟是我面臨的危機,還是我對他們的誤解。總之,我心情十分復雜。作為朋友,久別重逢,自然讓我欣喜。而出于某種陰暗心理,我又希望這家伙早點從我身邊滾蛋。

可他并沒有要離開的意思。也許是經歷了這幾年的奔波,他確實累了。又或者是,時隔五年,對這個曾經屬于自己的家,他有著一種反芻般的眷戀。這天晚上,他喝了很多的酒,喝著喝著,就被紛至沓來的記憶感動了,說打算住上一陣子,具體多長時間,他也說不準。我也知道,對于一個常年生活在路上的人來說,時間是個具有無限彈性的概念。但他拿出了長住下去的態度。喝完酒,該睡覺了,我讓他把沙發打開,湊合一宿。他拒絕了,說不習慣,這些年在路上跑,習慣了露營,離開帳篷就跟沒有了家似的。說著他就把一頂軍綠色的帳篷拿了出來,在客廳一角,整理出地方,把帳篷支好,為自己搭了個長期棲身的住所。

就這樣,李尚住了下來。不久之后,他把一頭長發剪掉了,頂著一個利索的寸頭,胡子也刮了,臉干干凈凈。這個像變色龍一樣能夠迅速適應各種環境的家伙,只不過略加收拾,就變回了我記憶中那副商務精英的樣子。以至于我有種錯覺,就好像生活掉了個頭,又回到了五年前。那時候,這套公寓住著兩男一女。我以旁觀者的身份,目睹了一位浪子回頭,義無反顧地奔赴一場跨越大半個地球的愛情。如今,這個從愛情里逃離的家伙又回來了。他就像一個入侵者,貿然闖入我和馬諾的生活,讓這套公寓重現當年的情景,再次有了兩男一女的組合。只是南美姑娘換成了馬諾,而我的角色,也與李尚互換了。

我記得當年三人同住時,我夾在一場熱戀中間,既尷尬,又多余,就像一塊可有可無的邊角料,毫無存在感可言。如今角色互換,李尚變成了旁觀者。我以為他也會像當年的我一樣,陷入尷尬。但是很顯然,這是我對他的又一次誤判。事實上,尷尬的那個人仍然是我,他是那種不受任何環境影響的人。在我和馬諾之間,這個善于活躍氣氛的男人顯得游刃有余,就像一款質地優良的潤滑劑,調節并豐富著我們的生活,讓家里始終保持著一種輕松的氛圍,充滿歡聲笑語。

十八

算起來,我和李尚認識的時間已經不短了。他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五年前,我曾經不止一次思考過這個問題,卻從未有過結論。事實上,以我的道德準則來衡量,也不可能得出結論。他的經歷過于復雜,遠超我對人生的理解。總的來說,他既復雜又單純,既理性又感性,既多情又無情,既溫暖又冷酷。他是時代變化中的一個復合體,就像一塊多棱鏡,每個面都對應著他的一段人生。

五年后,也許是路上風雨太多,將他的性子磨平了,他簡單了許多。我再次思考這個問題時,幾乎可以斷定,這家伙就像馬諾一樣,已經成為一個純粹的自媒體人。他不再遵從自己的主觀意愿,也不再遵從自己的喜好,唯一的準則是流量。他的轉變,是一部現代旅游博主的成長史。

而將他引上這部成長史開端的,是那個南美姑娘。剛到南美時,他努力扮演一位模范丈夫的角色,烘焙店開業后,他既當老板,又當員工。這個平時連雞蛋都不會煎的家伙,居然在短時間內,學會了所有的烘焙技術。這讓我十分驚訝,同時也讓我有理由相信,對南美姑娘,他是認真的。他一定也想過要堅守愛情,把余生交給那片遙遠的土地,只是南美姑娘越過了他的邊界。他是堅定的丁克,孩子壓根不在考慮范圍之內。當南美姑娘觸及這塊禁區時,他瞬間就扛不住了。在愛情和丁克之間,他不假思索地選擇了后者,因而再次踏上了流浪之路。

離開時,除了一個背包,他幾乎一無所有。好在有烘焙技術傍身。在即將彈盡糧絕之時,他靈機一動,用身上所剩無幾的錢,在二手市場淘了一個烤箱,又買了面粉和其他食材,自己動手做起了糕點。做好之后,再拿到街邊擺攤售賣。他賣的是栗子蛋糕,那是他最拿手的產品,也將是往后流浪路上與他長久相伴的一塊招牌。也許是口味獨特,又或者是這種堅果與面粉的奇妙組合很合南美人的胃口,他的生意出奇地好,蛋糕擺出來后,不到半個小時,便售賣一空。他算了下,除去成本,利潤出人意料的可觀,這樣下去,不出一個星期,就能把本錢賺回來。驚喜的同時,他也終于明白,那些遍地開花的小攤,為何能在人類社會中延續幾千年之久,至今長盛不衰。那是因為這種古老的商業模式遵從了基本的人道主義,沒有什么門檻,可以讓龐大的底層群體以最低微的成本來解決生存問題。

自此之后,他就成了一名游商。他像個吉卜賽人一樣,把生活背在身上,走到哪里,生意就做到哪里。他走過的每一個地方,都留下了栗子蛋糕的清香。與此同時,他也學著拍起了短視頻,用手機把路上的見聞,以及自己的生活記錄下來,分享到各個平臺。拍著拍著,就把自己拍成了旅游博主。于是他沿著亞馬孫河逆流而上,憑借自己的烘焙技術,在南美混了兩年多。

后來到了非洲,他已經不用再為生計發愁。但他仍然堅持制作栗子蛋糕,只是不再以賺錢為目的,而是出于熱愛。衣食無憂之后,他的思想境界也有所提高。他開始廣濟天下,做出來的蛋糕很少再拿去售賣,而是分發給窮人。但是過一陣子他就發現,這樣的善舉毫無意義。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這個道理他當然明白。于是他轉變思路,把烘焙技術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一些窮苦家庭,并在網上募資,為他們購買基礎的烘焙設備,讓他們在學會一門手藝的同時,也擁有謀生的資本。就這樣,在非洲的兩年多時間里,他一邊流浪,一邊以自己的綿薄之力,改變一些窮苦家庭的命運,同時也改變自己的命運。在網友眼中,他是一位無私的慈善家,身負救贖的使命。這個光輝的人設,為他引來了巨大的流量。他的視頻一條比一條火,不知不覺間,就成為一位擁有兩百多萬粉絲的大網紅。

十九

李尚沒來之前,我一直以為,馬諾是個具有雙重性格的人。在路上和在家里,她呈現出截然不同的兩種狀態。在路上,她像個斗士一樣,異常的振奮和活躍。可一旦回到家里,她立馬松懈下來,不喜歡走動,也不怎么說話。我把她身上表現出來的反差,歸根于她的職業,長期顛沛流離的生活,讓她的人格多少有些分裂。

李尚到來之后,我才明白,我的想法是錯誤的。對馬諾,我關注的只是表象,而非內心。她在我面前之所以沉默,并非性格原因,而是缺乏與我交談的興趣。我們之間沒有共同話題。跟所有行業一樣,自媒體也存在著一條無形的鄙視鏈,大網紅看不起小網紅,小網紅看不起更小的網紅,而更小的網紅則看不起我這種初入門的小白。因此,博主與博主的交流,也遵從門當戶對的原則。就像一座天平的兩端,量級差不多時,才能保持話語地對等和通暢。

很顯然,我不是馬諾天平另一端的對象,李尚才是。這位擁有兩百多萬粉絲的大網紅,不僅見多識廣,而且口才極好,對與自媒體相關的一切,他總是有著自己獨特的見解。當他滔滔不絕地向我們講述路上的故事時,他就像個傳染源一樣,很快就讓馬諾一改常態,也變成了一個話癆。遇到感興趣的話題,他們可以從早一直聊到晚。而我則被孤立在一邊。

除了共同話題,他們還有一個共同愛好,那就是喝酒。李尚喜歡席地而坐,把易拉罐擺在跟前,一罐接一罐地喝掉。我不知這是他什么時候養成的習慣,這習慣也傳給了馬諾。通常在吃過晚飯之后,兩人就會并攏雙腿,跪坐在地上,面前是一堆啤酒。他們一邊喝,一邊聊天。開始是面對面,聊到興起時,不知不覺就挪動了位置,并肩坐到了一起,挨得很近,頭一偏就能靠上對方的肩膀。

這讓我很不舒服,卻又無可奈何。他們用共同話題和共同愛好構筑起來的,是一個我融入不了的世界。他們聊天時,我根本插不上話,那是網紅之間的專業對話。而我只不過是一個初入自媒體的新手,離網紅差十萬八千里。他們口中關于流量的術語,對我來說就像哲學名詞,抽象而又空茫。我也不愿意加入他們的酒局。如此一來,我便徹底成了一個局外人。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越來越親密,而我越來越疏遠。在這套公寓里,我再一次被擠向邊緣,陷入五年前的尷尬境地。當然,我目睹的不是一段愛情,而是兩個網紅之間的碰撞和組合。

二十

總的來說,網紅可以分為三大類。第一類是專業型,憑著絕對的優勢,以高質量的視頻輸出來吸引流量。這個優勢包括形象、才藝、創意、設備以及團隊的技術支撐等等,在自媒體領域,他們屬于高精尖的那一部分,占比極小,卻壟斷著大部分的流量和資源。第二類是草根型,他們必須把自己豁出去,靠著搞怪作秀、自嘲、賣慘、躺平擺爛等行為來滿足粉絲的畸形審丑心理。第三類是大眾型,他們是構成自媒體大軍的主體,初衷是出于愛好,把視頻當成記錄生活的方式,絕大多數的人都是陪跑者,在流量的海洋里,就如同滄海一粟,浮浮沉沉之后泯然眾人。只有極少數的幸運兒,遇到現象級的熱點題材,一夜爆紅。

馬諾和李尚屬于第三類。兩人都是從愛好開始,機緣巧合之下,視頻火了,從而轉為職業。他們性格相似,走紅的過程也如出一轍。馬諾的爆紅源于記錄難民生活,呼吁反戰;而李尚的爆紅是在非洲大地上傳授烘焙技藝。雖然形式和對象不同,但本質一樣,都是基于對底層的關懷。這也是自媒體的主流。就跟文學作品一樣,苦難和不幸,往往比一帆風順的人生更具直擊人心的力量。

有次聊天,談到了流量,李尚突然冒出一個想法:若是把馬諾的難民題材和他的烘焙結合在一起,會不會產生一加一大于二,甚至是幾何級數的引流效果?馬諾一聽,頓時興奮起來。她敏銳地意識到,眼前這個天馬行空的家伙,不僅提供了一個創意,而且他本身就是一個可供借鑒并復制的流量本體。她肯定了他的想法,并順水推舟地提出,要拜他為師,向他學做栗子蛋糕。

李尚高興地答應了,當即邀我作為見證人,收下這個徒弟。在異性面前,尤其是長得漂亮的異性,他從來都不會拒絕,無論是來自她們的饋贈,還是索求,他都照單全收。當然,他有比拒絕更殘忍,也更有效的方式,那就是當他厭倦時,便會悄無聲息地從她們生活中消失。他交往過不計其數的異性,也跟她們有著各式各樣的關系,然而收一個姑娘為徒,還是第一次。這讓他格外享受,就仿佛一位征戰多年的騎士,加持了某種讓他人生圓滿的榮譽。

從這天開始,家里就變成了一間烘焙作坊。而我的生活,也與馬諾捆綁在一起,順著她的學藝之路,進入了一片飛揚的粉塵之中。我們三個人分工明確。李尚負責理論傳授和相關的技術指導。馬諾在學習的同時,負責整理技術資料,記下各種材料的配比,以及相關的烘焙參數。我則承擔了大部分的體力勞動。馬諾需要面粉,我就吭哧吭哧地把面粉扛進廚房;她需要栗子,我就把栗子一顆顆清洗干凈,放進鍋里,蒸上十五分鐘之后,再拿出來剝開,放進研磨機里磨碎;她需要雞蛋,我就把雞蛋一個接一個地打進裝好面粉的容器里,用適量的水稀釋,再加入糖、色拉油等各種配料;她需要攪拌,我就拿著手動攪拌器,咣咣當當地攪上半個小時,直到面粉和雞蛋達到完美混合,變成色澤均勻的流體。

等我把前期工序完成,馬諾將面糊倒進模具里,放入烤箱,調整好參數之后,按下啟動開關。在一陣嗡嗡聲里,她透過烤箱的玻璃,聚精會神地凝視著面糊變成蛋糕的過程。等倒計時結束,叮咚一聲,烤箱門打開,一股熱氣冒出來,金黃色的栗子蛋糕帶著濃郁的香味出爐了。

這時候,輪到李尚出場。他換上一身白色廚師服,戴上白帽子、白手套,看上去隆重而莊嚴,充滿儀式感。我恍惚覺得,過去的五年里,他不是在路上流浪,而是在某家米其林餐廳里,舒舒服服地當著糕點師,由表及里,他都顯示出一種專業素養。這副虛張聲勢的樣子,確實能起到讓人信服的效果。但是在我看來,完全沒有這個必要。因為經過我和馬諾的一番操作之后,剩下的工作已經不多了,他要做的無非就是以師父的身份,檢驗一下馬諾的學習成果。

我原本以為,烘焙是一件挺簡單的事,用不了幾天,馬諾就學會了。然而事實并非如此,李尚的要求之高,超乎我的想象。這個在生活上粗枝大葉的人,對待烘焙,卻是異常的嚴謹。我不知道他是在馬諾面前刻意表現,還是他骨子里就是個完美主義者。在烘焙這件事上,他體現出絕對的工匠精神。每次蛋糕出爐,他拿起一個,先淺嘗一口,但凡味道與他的標準有一絲偏差,立即扔掉,然后將模具翻轉過來,全部倒進垃圾簍里。有時甚至都不用嘗,只是略微看上一眼,就像個冷酷的判官一樣,毫不留情地將我們耗費了大半天時間的勞動成果否定掉。然后從頭再來,如此反復。讓我意外的是,面對李尚的百般挑剔,馬諾毫不嫌煩。她始終保持著良好的耐心,以及謙虛的學習態度。還真是一物降一物,這個性格暴躁的姑娘,到了李尚面前,卻成了一只溫順的綿羊。無論李尚如何嚴苛,將她的努力貶得一文不值,她都微笑面對。這很難得。在烘焙中,她似乎找到了流量之外的樂趣。當然,這件事情在未來也將與流量相關。作為網紅,這是不可動搖的根本,也是她孜孜不倦的動力。

我就不一樣了。我不是網紅,流量對我尚未形成那種致命的誘惑。而對于烘焙,我更是毫無興趣可言。我只不過是個附屬品,依附在馬諾的興趣和目的里,被動地去承受精神和身體上的雙重折磨。在李尚精益求精的要求下,我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重復那些枯燥乏味的工作,就像一頭拉磨的驢,一圈一圈地轉個不停。我的生活被栗子蛋糕壓迫著,陷入了西西弗斯似的循環。

二十一

對我來說,這確實是一段難熬的日子,無休止的體力勞動,對人的消耗不亞于一場漫長的酷刑。我整天疲憊不堪,沒有了思考的能力,也感覺不到時間的流動,就如同一個提線木偶,被命運之手操弄著,在面粉和失敗的蛋糕之間,麻木地輪轉。

等馬諾學有所成,得到李尚的認可時,時間已經過去一個多月了。在漫長的苦熬之后,我總算是迎來了解脫。這天在走完一遍流程之后,蛋糕出爐了。李尚拿起一個,嘗了一口。他沒有像往常一樣皺起眉頭將蛋糕扔掉,而是捏在手里,端詳良久,然后又嘗了一口,細細品著。最后他把整個蛋糕塞進嘴里,吃下去之后,作出了評價:就是這個味道,馬諾你可以出師了。

馬諾先是一愣,反應過來后,激動地撲了過去,一把抱住李尚。李尚也以同樣的激動回應。師徒兩人熱烈地抱在一起,歡快地跳著、笑著。作為成年人,這樣的舉動未免有些夸張。但可以理解,因為我比他們還要振奮。我迅速從長久的疲憊和麻木中擺脫出來,恢復了對世界的熱愛和感知。

但我的興奮沒能持續多久。因為馬諾隨后就拋出了一個稱得上瘋狂的計劃:她決定去邊境,向那里的難民傳授烘焙技藝,讓他們擁有一技之長,憑自己的雙手和努力在廢墟上重建自己的家園。在她看來,這是一件雙贏的事。她幫他們擺脫生活的困境,而他們則讓她的人生得到升華,到時她毫無疑問會成為一名具有國際主義精神的旅游博主,給世界帶來溫暖和光明。說著說著,她就把自己感動了,不經意間已是熱淚盈眶。與馬諾一起熱淚盈眶的,還有李尚。這個擅長用煽情來感動別人的男人,竟十分難得地被別人感動了。

如此一來,我和馬諾去格雷梅的計劃,以及關于愛情的劇本,便毫無疑問地出局了。連同計劃和劇本一起出局的,自然還有我。在馬諾這個關于難民和烘焙的新劇本里,已經不需要我的存在。當然,即便需要,我也會拒絕。我畢竟不是網紅,沒有那種為了流量一往無前的勇氣。或者說,我還保持著基本的理智。我知道去那里意味著什么,那里常年硝煙彌漫。他們當然也知道其中的兇險。可是在流量的誘惑下,一切的動蕩、兇險甚至是死亡,都幻化成了一種詭異的魅力,讓他們就像兩只飛蛾,即便化為齏粉,也會義無反顧地撲過去。

直到此時,我才明白。流量這兩個字有多么可怕。它絕不是一個抽象的網絡概念,而是一種已經物化了的精神產品。對網紅來說,它就是致幻劑,會源源不斷地散發出誘惑,使人麻痹、亢奮,并失去理智。此刻站在我面前的,明顯就是兩個失去了理智的人。他們一拍即合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已經無法阻止他們了。

這天晚上,為了慶祝馬諾出師,李尚買了很多啤酒回來,說,今天無論如何得喝點兒。我也覺得應該喝點。我走進廚房,開始忙碌,等我把菜炒好,端出來時,地上已經有了一堆喝空的易拉罐。我把菜放下,加入了酒局。但我無法融入那種喜慶的氛圍中,因為無法與他們共情。他們想著的是光明和希望,而我只能想到無處不在的兇險。

也許是格格不入,兩罐啤酒下去,我就有點兒不勝酒力了。我起身走到陽臺,吹著海風。馬諾跟了過來,手里拿著兩罐啤酒,遞了一罐給我,自己打開一罐,舉到我面前。哥,她說,咱倆碰一個吧。我說,好。我把啤酒打開,跟她碰了下。她仰起頭,把易拉罐送到嘴邊,一口氣喝光。這一罐我敬你,謝謝你這段時間對我的照顧,她說。她的語氣中顯然有了訣別的味道。我也仰起頭,把酒一口氣喝掉。我說,客氣什么,應該的。她說,有煙嗎?給我一支。

我拿出煙,給她一支,幫她點上了。自己也點了一支。她吸了一口,把煙霧吐向陽臺外面的夜空。她已經喝了不少。在酒精的作用下,她的臉看上去異常紅潤。我說,非去不可嗎?她說,那當然了,你以為我在開玩笑?我說,那地方是什么情況,你又不是不清楚。她說,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她用一種蔑視的眼光看著我,就像看著一個懦夫。我說,萬一出點什么事,我的責任可就大了。她說,你怎么什么事情都喜歡往自己身上攬,我需要你來負責任嗎?我是你什么人?

這個問題一下子就把我問住了。是啊,她是我什么人,我還真回答不上來。雖然我們已經相處了好幾個月,但眼前的這個姑娘,在我看來依然是無比陌生,陌生到除了她的名字,我幾乎一無所知。我甚至都不清楚她的脾氣秉性。她就像個雙生的連體人,轉過身來,是馬諾,背過身去,是一位網紅。但無論她是馬諾還是網紅,都不是那種適合長相廝守的對象。身為馬諾,她不忠于任何人,只忠于自己。而身為網紅,她心里只有流量,沒有情感。任何出現在她身邊的人,只會被她視為搭檔,就像衣物一樣,可以隨時更換。這個搭檔以前是我,現在變成了李尚。

我沉默著,沒再說話。她捏住煙,猛吸了幾口,把煙頭摁熄在花盆里,轉身從陽臺上離開了。過了一會兒,客廳里傳來嬉笑的聲音,他們玩起了真心話和大冒險的游戲。這讓我想起我和她初次見面的那個晚上,我們也是一邊喝酒,一邊玩游戲。那時的記憶歷歷在目,與此時的情景重疊,構成一個完整的輪回,就仿佛是他們兩人聯手,在我生活里畫上了一個句號。聽著他們歡快的笑聲,我內心僅存的那點希望和情感,就像一顆流星,一閃而過之后,消失在了茫茫夜空里。

二十二

第二天一早,他們就走了,是在我睡著時離開的,沒有告別。對李尚來說,這很正常,他向來神出鬼沒,沒有辭行的習慣。但馬諾不辭而別,多少讓我有些意外。我不知她是為了照顧我的情緒,還是認為壓根兒就沒有這個必要,總之,她就像我曾經擔憂過的那樣,突如其來地消失了。她的臥室空空蕩蕩,床上用品整齊地放在原處,地板拖得一塵不染。一股清潔劑的味道彌漫在空氣里。她是個不愛收拾的人,平時很少整理房間,因此這樣的整潔顯得十分突兀,就像是一種篡改,將她的印記從我生活里抹掉了。

我以為我會傷感,但其實并沒有。也許是人到中年,我已經看透了世間的聚散無常。我平靜地望著窗外,那條蒼白了一個冬季的街道,開始有了生機,馬路兩邊的樹木披著一層淺淺的新綠。它們提醒我,一年又過去了。隨著早春的到來,我也迎來了我在伊斯坦布爾的第六個年頭。

六年來,這座城市似乎沒什么變化,以前是什么樣子,現在還是什么樣子。當然,也許是我久居老城區的緣故。認識馬諾之前,我的生活也如同我身處的環境一樣,缺乏變化。我守著一家小店,愜意地混著日子,享受著那份平靜和安穩。認識馬諾之后,我進入了自媒體,我的生活才有所變化,開始變得動蕩起來。我也打算適應并接受這樣的變化。可是李尚一回來,又將我推回到過去的生活里。對我來說,他永遠是一杯烈酒,帶著強大的麻痹性和破壞力。我永遠也無法擺脫他對我的影響。

意外的是,大約過了半個月,李尚發了一條微信過來,問我過得怎么樣。我沒回他,因為我不覺得這樣的寒暄有什么意義。他發了個表示疑問的表情,隨后就轉了一筆錢給我,六萬塊,應該是當年他去南美時的借款,把幾年的利息也加進去了。面對這筆意外之財,我不但沒有驚喜,反而有些不知所措。當初借他錢時,我壓根就沒指望他還,也寧愿他一直不還,這樣我們之間還有一樣東西在維系,畢竟我的朋友已經不多了。但我也不可能把錢退給他,這會傷到他的自尊。

有次散步,我經過以前的那家手機店,發現門依然關著,門口掛著一塊寫著租賃信息的牌子。看來這座古老的城市也受到了電子商務的波及,實體經濟越來越不景氣。我撥通房東電話,把店面又租了下來,想著以后可以再做手機生意,或者開家烘焙店。至于為什么想到開烘焙店,我不清楚。我很驚訝自己會有這樣的想法。但我遲遲沒有行動,所以店面一直空著,就好像我把它租下來,只是為了消耗掉李尚的那筆還款。

說實話,自從接觸了自媒體,我已經沒有多少創業的激情了。一想到那些橫空出世的博主,用一部手機就能夠創造一夜暴富的神話,我就覺得一切的努力,在時代洪流面前都不值一提。也許在不久的將來,我也會重返路上,繼續自媒體人的生活。但目前我只想讓自己閑著,活成退休老人的樣子。我每天都去小區附近的那家茶館,一坐就是一整天。我跟當地人一樣,看球、聊天、不停地續著杯里的茶,直到茶館打烊。我喜歡這種無所事事的日子。

有一天,球賽看到一半時,轉播突然中斷。幾秒鐘之后,電視畫面切換,閃出一則時事新聞,是關于邊境地區的。戰事又升級了,屏幕上全是硝煙和廢墟。一支擔架隊忙碌地穿梭著,從廢墟中抬出一些血肉模糊的傷者,身上總有一樣東西缺著,胳膊或者腿。隔著屏幕,都能聞到血腥味,讓人膽戰心驚。我不敢再看了,因為我擔心那些殘缺之軀中,會出現兩張熟悉的面孔。

我走出茶館,準備回家。轉過街角時,一股熟悉的香味飄了過來。我抬眼望去,前方有一個孩子,蹲在地上,面前擺著一個籃子。我走過去。他抬起頭來,看著我,兩只眼睛異常明亮。我注意到他雖然衣衫襤褸,面容卻十分干凈,就如同一個沒落的貴族,潦倒中仍保持著一種來自骨子里的得體。他籃子里裝的是栗子蛋糕,看上去生意不錯,已經賣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最后兩個。我問他什么價格。他伸出手指,比了個數字。我掏出一張二十里拉的紙幣,放進籃子里,轉身就走。沒走出多遠,就聽到后方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回頭一看,那個孩子氣喘吁吁地追了上來,我停下腳步。他跑到我面前,把兩塊蛋糕和找回的零錢飛快地塞到我手里,轉身又跑掉了。

我把蛋糕掰開,嘗了一口,既軟又甜,奶油中混合著一股栗子的清香。我不確定是否喜歡這樣的味道,但我確實是餓了。我把蛋糕捧在手里,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責任編輯""""曾""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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