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個嶄新的世界就在身邊,隨著我一起醒來。豎起耳朵,聽,是雨聲。是雨滴打在那些植物上和屋頂瓦片上的聲音,透著嘈雜。雨的聲音淹沒了外面的世界,猶如突然來訪的一群精靈。在雨聲中,偶爾有幾聲鳥鳴,卻是悲傷的。為什么會這樣?我是說那鳥鳴。我從床上爬起來,坐到窗前,對著落在窗玻璃上的雨水發呆。那種模糊透著迷茫,是我厭惡的,像我那一時期的心境。鳥鳴歇了,但我也被感染了那悲傷似的。我點了支煙,坐在那里,想,我終于可以在以后的日子里換換空氣了。昨晚看了幾頁的書,躺在窗臺上,像被遺棄了似的。看過的字句一個都沒在腦海里留下來,這樣的事情于我是少有的。也許是老了吧。我用手抹了抹玻璃,外面的事物變得清晰起來。菜地里的那幾壟西紅柿苗已經結果了,有幾個西紅柿已經變紅了,我還沒舍得摘下來吃。生吃,還是西紅柿炒雞蛋,或者拌白糖吃,這是個問題。索性,我就讓它們掛在枝頭上,紅著。
昨天傍晚,我拿了個小板凳,坐在那幾個西紅柿的旁邊,看到燦燦的果實,在光線下毛茸茸的,讓人不忍心去觸碰。這竟然是我從買秧苗回來,到挖坑種下,又澆水、施肥、打藥后的成果。現在,它們已經開始用果實回報我了。那種喜悅于我是人生第一次。第一次啊!我忍不住想摘一個下來,但我沒舍得。我享受著日光,享受著光線落在那些果實上面的,那種近乎幻覺的景象。更加奇怪的是,在那一刻,我竟然感覺自己沒那么孤單了。我掏出手機,拍了一張照片。小小的果實是那么富有質感,像一顆小心臟,發出微小的,怦怦的心跳聲。我坐在那里,直到天黑。我又坐了一會兒,才回到屋內,沖了個澡,又看了會兒書,才睡下。這時,我才從人類成為這黑夜的一部分,成為這屋子的一部分,成為這山野的一部分。我夢見我從外面世界的虛無中終于可以踏實下來。山野中,我恍若孤魂野鬼。
恍然,我在這里,已經從春到了秋。
我是在一次徒步經過這里的時候,看到房門上寫著出租信息,就打電話聯系了一下房主。租金不貴,每個月二百。我考慮了一會兒,覺得目前我的經濟狀況還可以承受。其實,我有些杞人憂天了。我的經濟狀況還可以,但我覺得我還病著——是我個人的問題,那種自我診斷的抑郁癥。我厭惡極了城市,我必須離開,換個環境,換換空氣,讓自己的路得以延續下去。那段日子已然成了噩夢,在那噩夢中,我差點兒結束我的生命。某一天,我躺在屋子的地板上,就那么躺著,淚流滿面。躺了兩個多小時,我才從深深的黑暗中走出來。如果我沒有從那黑暗中走出來,可能已經……現在我想起來,心還會陣陣抽搐。
我是一個“病人”啊!
看到大菩薩嶺里的那間屋子后,我的第一感覺就是,我要在這山里生活一段時間,治治我的“病”。想到“病”,我甚至嘴角掛上微笑了。這種自我的心理暗示,是令人厭惡的,但卻是真實存在的。我“病”了,是一個“病人”。當然,我知道這來自我心理暗示的“病”,是因我的敏感而生,如果我是一個麻木的人,可能也就不會生“病”了。沒染上身病,反倒是心“病”了,想想都有些荒謬。我又笑了,這次是冷笑。在山野之中,那冷笑聲在草木間回蕩著,之后,我歇斯底里地發出一聲嘶吼,更大的聲音在山野間回蕩,咆哮如一頭猛獸。我停止嘶吼,傾聽著那聲音慢慢被莽莽的叢林吸納,消失,被寂靜包裹。是的,寂靜。我突然對被我驚擾的山林,心懷歉意。那山林和山林之上的天空,籠罩著我的氣息。我呼吸著草木的清氣,躺倒在一堆樹葉上,眼淚不禁從眼角滑落。寂靜的哭泣。沒有號啕,沒有。這也許是我個人的性格原因。我喜歡在寂靜的哭泣中,走向“我”。或者說,讓那個“我”走向我。這樣不知道躺了多長時間,我的身體幾乎成了大地的一部分。在寂靜中,眼淚使周圍的環境變得潮濕。我窺見樹木的背后有著華麗著裝的山鬼們,大大小小的,透著好奇和頑皮,在那里望著我。有個小山鬼,幾次想跑過來,對哭泣的我進行安慰,都被攔住了。我聽到一個聲音說,讓他哭吧,哭出來,他就好了。我停止哭泣,從地上起來,它們嚇壞了似的,連忙逃走,踩著地上的樹葉,發出嘩啦嘩啦的響聲。
那天,打完電話后,我就翻墻進院,在房子外面看了看。院子里的荒草有一人多高,透著陰森。我從荒草里面鉆過去,來到窗戶前,透過玻璃往里看,里面空蕩蕩的。在窗根下,我竟然發現不知道什么人留下的,已經風干的排泄物,我一抬腳把這臟東西踢進了草里。我想,這里是有人來過的,但一定不可能是房子主人,主人不會在自己的窗下做出這樣惡劣的行為。我轉身,望著院子里的那片荒草,它們在風中搖曳。我在意念中,讓它們從我的目光中退去,從院子里退去。它們在我的呵斥聲中,彎腰,退去。一些頑皮的小草還不愿離開,被其他草拉著離開了。它們的表情里有些背井離鄉,被驅逐出去的意思……一個干凈整潔的院子出現在我的腦海里。我端坐在那里,竟然覺得孤獨了。孤獨的來襲,讓我意念中的一切都消失了。頃刻間,那些荒草又回來了,幾乎要包圍我,撲到我身上,要吞噬我,把我也變得荒蕪。我站立在房前,看到一扇被破壞了的窗戶。我想闖進去,但還是忍住了。我只從那扇窗戶往里面看了看。空蕩蕩,還是空蕩蕩的,像被盜賊洗劫過似的。一股陰冷的、死人般的氣息從里面沖出來。如果說屋子也有靈魂的話,我想,這就是了。我連忙躲開,對我的意外闖入表示愧疚。但隨即我又感覺到那魂靈是親和的,企圖拉住我似的。像是在呼喚著新的主人,呼喊著救救我,救救我吧。那求救聲中帶著乞憐,透著奄奄一息。我沒有吭聲。我從荒草中鉆回到墻邊,再次想翻躍過去的時候,我聽到那屋子傳出聲音,做我的新主人,做我的新主人吧。聲音在院子里回蕩,荒草們再次跟隨著搖曳起來。我不敢相信這樣的呼喊,我從墻上跳到院子外面的世界,耳朵里仍舊能聽到那羸弱的呼喊聲,做我的主人,做我的主人吧。我不知道后來我租住到這里,是否和這屋子的乞求有關。但在那一刻,可以說我的心動了一下,是憐憫,是慈悲。我說,我會回來的。說完這句話我就后悔了。我為什么要做出承諾呢?這世間,承諾一文不值。或許是因為在我感知到它近乎哭訴的乞求時,我心軟了。只能是這么回事兒。這恰恰也是我的弱點吧,看不得弱小者的哀憐。但,我何嘗不是一個弱小者呢?在我答應之后,我看到屋子的笑臉,讓我感覺到如果我真的做了這房屋的主人,我們會相處得很融洽。哪怕是租住在這里,當它短暫的主人。這屋子,也許和我一樣,都是孤獨的。它被前主人拋棄在這里,而我也被婚姻拋棄。其實,也不是被拋棄,婚姻是我自己了斷的。那樣的生活我已厭倦了。離婚后,前妻帶著兒子辦理了移民手續。其實,之前,前妻就有這個打算,只是我不想離開。這次我把自己從婚姻中摘出來,前妻便如愿了。前妻和兒子離開后,我不想再經營從父親那里繼承下來的礦山,就轉讓了出去。我留了一部分夠我生活的錢,其他的錢都給了前妻和兒子——他們比我更需要錢。從生意場中出來,我覺得自己都變得干凈了。跟著我的一些兄弟,也讓我遣散了。其實,從那里退出來,我也心有顧忌,畢竟那里的水很深。父親去世前,要把產業交給我,開始我拒絕了。可是弟弟也不想接手,沒辦法,我只好硬著頭皮接了。那時候,我在一家鄉鎮中學當語文老師。父親去世的第二年,弟弟和同事們去海邊旅游,溺死在卡爾里海。那段時間,我總是能夢見弟弟在海水中掙扎的樣子,夢醒后,也不能掙脫那夢境的桎梏。那時候,我和妻子的關系還很好,我會側過身來,抱住她,像個孩子般尋求安慰。有時候,我們會做愛。妻子開玩笑說我像頭猛獸似的。至于是什么時候,我不再夢見溺水而亡的弟弟了,我也不清楚。我在弟弟去世一周年的時候,去卡爾里海悼念他。在那里我認識了一家酒店的大堂經理肖嵐,沒多久,我就把她打工的那家酒店變成了我的產業,讓她成了酒店的主人。我開始借故不回家,和妻子也生了嫌隙。礦山的生意在同一個時期出現了問題,我把肖嵐介紹給了一個當地官員,并鼓勵他們多聯系。從那之后,我很少去卡爾里海。溺亡在海水中的弟弟,偶爾還會在我的夢中出現,但不是掙扎在海水里,而是赤裸著身體從海水中走出來,在星夜里,獨自在海邊裸奔。他仿佛掙脫了大海的囚禁,變得自由了。后來,肖嵐出讓了酒店,離開望城,去了南方,與我再無聯系。而我理想主義的管理方式,卻弄得酒店生意慘淡……
轉讓了父親的產業后,我去了父親的墓前,說,結束了。你改變了我的人生,現在我要回到我自己的道路上來。在墓地的樹上落著一只烏鴉,聒噪著,就像父親在罵我。但我還是笑了笑,說,爸,你終于可以安息啦!是你把我變成了一個失敗者。不,是我自己,是我的理想主義。那只烏鴉還在煩躁地叫著,我舉起右手,作開槍狀,對著它開了一槍,它終于飛走了。墓地變得安靜下來,連松針落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聽見。我是這個家族的敗類,這個家族因我衰落了,但我不會懺悔。不會。而我的弟弟,在海水中找到他的尸體后,我又把他的骨灰撒回了大海。弟弟生前就不喜歡和父親待在一起,我滿足了他。
這間屋子,我們同病相憐。它呼喊我救救它,做它的新主人,又何嘗不是它在拯救我呢?它還有我可以呼喊,我呢,我又能呼喊誰?空蕩蕩的世界,我孑然一身。同時,我相信它也呼喊過那些意外闖進院子里的人,但那些人并沒在意它,或者說,他們并沒有看到它的存在。它是看透了我的,因此喚我做它的新主人。
我站在院墻外,仍能感覺到它的存在。它在張望,卻走不出院子一步。它的灰頭土臉,它的披頭散發,讓我憐惜,我不禁想要去幫助它。我在心里再次說,我會回來的。說完后,我竟然有了留戀的意思,手撫摸著院墻上的石頭。被太陽曬過,是溫暖的。
第二天,我再次給房主打電話。第三天,房主來了,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叫李莉,臉色有些蒼白。她把鑰匙給我,并讓我付了一年租金。她遞給我鑰匙的時候,我們的手觸碰到一起,她顫抖的手差點兒把鑰匙掉落在地上。那是一雙細嫩白皙的手,手指修長,指甲涂著的粉色指甲油,已經褪色了。她是一個優雅,甚至可以說是性感的女人。我們加了微信,我把錢轉賬給她。李莉說,其實,我也不是在乎這點錢,只是房子沒人住了,就沒了人氣,像死了似的。其實,收你這點租金,也是象征性的。我嗯了一聲,說,謝謝。我手里握著銹跡斑斑的鑰匙。其實,屋門的鎖頭已經沒啥用了,隨便一個工具都可以把它打開,它只是一個象征性的存在。她說,我知道這鑰匙可能沒什么用,但我還是要給你。你自己換個鎖頭吧,有扇窗被打破了,你修修。一共多少錢,到時告訴我,我再轉給你。我拿著鑰匙企圖把鎖頭打開,但扭了幾次,手心都出汗了,也沒能打開。李莉過來試了試,也沒打開。我說,可能是里面的鎖芯銹死了。她嗯了一聲,說,找個錘子砸開吧。我沒找到錘子,但找到一塊石頭,把鎖頭砸開了。她對屋子沒人住的描述很形象,在我第一次進到屋子里的時候,就是這種感覺。在那屋子里,我聞不到絲毫人的氣息,就好像這屋里從來沒人生活過似的。當然,這是不可能的。起碼,房間里有冰箱、洗衣機、一個衣柜,還有一些廚房用具。從那些物件上,我沒有看到男人的痕跡。我不相信這屋子里沒有男人生活過。那些物件,柜子什么的,都被人洗劫過似的,狼狽地站在地上。狼藉。這樣的景象,我只在某些寫著“拆”字的廢墟中見識過。李莉看了看,說,都是沒用的,你挑你能用的留下,不能用的,都扔了吧。我嗯了一聲。對付這樣的狼藉,我是有辦法的,那就是把它們都扔進火里。嗯,火可以解決這一片狼藉。
李莉在屋子里轉了一圈,踩著那些狼藉。我發現她的左腳有些異樣,但沒好意思細看。對于陌生的女人,我心里是膽怯和緊張的。我把狼藉歸到一起,成了一堆。我開玩笑說,不會有存折什么的吧?李莉笑著說,有的話,也等不到你來找。那些闖進來的陌生人早已經……我說,也是。李莉說,這房子沒人照看,那些進山的人也不講究,隨意闖進來。我沒有吭聲。這樣沒有規矩的事情,我是沒做過,但這個世界,總是存在著一些沒規矩的人。李莉從窗臺上捧走了一個花盆。花盆里的花我叫不上名字。花已經死了,看起來更辨不清了,但她并沒有拔出來扔掉。我看了看那個花盆,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她抱著那個長著枯死的花的花盆,出了院門,又回頭看了看,說,祝你在這里生活愉快!有事的話,可以發微信給我。我說,謝謝。在她轉身走下坡,到山路上的車旁時,我發現,她的左腳的確有點兒跛。是崴了腳,還是殘疾?除此之外,她的背影可以說是漂亮。我腦海里閃了一下,笑了笑,心說,這和我又有什么關系呢?她的車是一輛紅色的奔馳車,看上去有些嬌弱,也真難為她能把它開到這里來。李莉把花盆放進后備箱,來到車門旁,站在那里,又回頭看了看屋子和站在院門前的我。她的身體有些傾斜。我再次注意了下她的左腳,是真的跛。
從山外的公路到這里,有五公里的山路。之前是修過的,但現在看上去,路面已經坑坑洼洼,凸凹不平。有一個地方,被雨水沖出一個深溝,但被經常徒步的人用石頭填上,鋪平了。那些坑坑洼洼的地方現在竟然長出了野草,有蒲公英、車前草和其他我不認識的植物。李莉上了車,發動起來,從車窗伸出頭來,朝我揮了揮手。我也下意識地揮了揮手。如此告別,讓我有些不適應。她走了,我站在門口點了支煙。我聽見汽車在山路上行走的艱難,輪胎和地面的砂石摩擦的聲音都是粗重的——吭哧,吭哧。
我用一上午的時間清掃屋子,把一些不需要的東西都扔到院子里燒了。看著些污穢的東西在火焰中漸漸燒盡,我心里有一種莫名的快感。院子里的荒草被我割了,我又把草根都掘出來,扔到院子外面的一個土坑里。土坑還殘留著之前的積水,扔進去的荒草過些天也會腐爛,漚成肥料。到時,我再把這些肥料放回到泥土里……
拔草的過程中,我感覺累了,汗水濕了衣服。我把衣服脫了,赤裸上身,又干了一會兒。沒有了荒草的院子,干凈了,透著泥土的芬芳。那種感覺同樣令人喜悅。我歇了會兒,穿上衣服,順著梯子爬到屋頂,坐在屋頂上吹著風,很是舒服。真的猶如另一個世界。我坐在屋頂上,看看下面的水庫,一大片的水面在光照下波光瀲滟,水面儼然變成了道路。“道路以目”,我腦海中竟然蹦出來這個詞語,但我無法解釋這種潛意識,索性不去想。盈盈的水面,帶給我喜悅。多久沒有這樣的喜悅了?那水面填滿了我的“空”,讓我想把它們抱在懷里,或赤身裸體投入到那個懷抱中去。
我的目光再次落回到院子里,我規劃著如何利用這片暫時屬于我的土地。午后的風是溫暖的,我仿佛看到了屋子的笑臉,聽到它輕聲和我說,謝謝你的到來,我的新主人。而我也感覺到,它的陪伴,將讓我不再那么孤獨。
后來,我曾順著屋后的小徑,爬到山頂石崖上,坐在那里俯瞰整座水庫。其實,這座水庫并沒有那么大,可是如果沒有這座水庫,我不會產生在這里短期租住的念頭。以前算命的說我是大溪水命,這其中是否有關聯,我也不清楚。雖然我偶爾會迷信一下,但那只是心有敬畏,而不是真的迷信。
崖下有一條小路,走那條小路,可以看到不知道什么年代的人在懸崖上刻的石佛像。
二
李莉走后,我拿著鐮刀,沿著那條出山的路,把路上高出來的野草都割了一下。有的草被我連根拔起,扔到旁邊的山谷里。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不想那路繼續荒蕪下去而已。我所能做的,也是暫時的。或者說,在我的眼中還能看到荒蕪的時候。我累了,坐在路邊,點了支煙,望著經我割過野草的路,儼然成為一條嶄新的路。我折回去,又拿來一把鐵鍬,給雨水沖過的地方填上石頭和土,踩了踩,直到看不出修補的痕跡。這時候我才發現,在旁邊幾百米的地方,有一片墓地。墓地里,一兩個褪色的花圈還擺放在墳旁。我的心一凜,嘴里不禁發出啊的一聲。這里竟然有一片墳地呀!這樹林里藏著另一個世界。如果之前發現的話,我也許不會租這個房子的。盡管墓地離我租住的地方有一公里左右,但我心里總覺得異樣,甚至是忌諱。住在這兒,差不多是和亡者相伴了。不過,如果我反悔,退掉房子,也不好向李莉開口,索性認了。實在住著不舒服,我就搬離,也就損失些房租而已,是我能承受的。不過必須承認,我租這個房子的時候,的確是沖動了。我朝著松林中的墓地看了看,光線從樹枝上傾瀉下來,墓地看上去沒有絲毫陰森。那里是那么安靜,安靜得仿佛本來就只是山野的一部分而已。這才是死亡的本質,至于其他,只是人們腦海中想象出來的。其實,對于沒有敬畏之心的人來說,任何恐怖的想象都無濟于事,只是自己嚇唬自己而已。
我拿出手機,蹲下來,拍攝光線中寂靜的墳墓。手機竟然也捕捉到了傾瀉的光線。我看了下手機拍出的照片,那些墳墓猶如在半空中。完美。我隨手把這張照片發到了微信朋友圈,然后坐在路邊,發了一會兒呆。說是發呆,其實是走神。腦子里什么都沒有,近乎一種“空”。從肉身到靈魂的那種“空”。這樣的“空”沒一會兒就被一只飛過墳墓的大鳥打破了。那白色的大鳥在樹上停了一會兒,仿佛在巡視著什么。它也發現了我。我沒動,它扇動著翅膀飛走了。我再看那樹上,它不見了,猶如幻影。我從我的“空”中走出來,像一個守墓人。那些陌生的墳冢,是否會接納我?不會有鬼魂出來作祟吧。哼,我相信我們會和平相處的。我說,你們好,以后,我就住這山上的屋子里了,我們一起生活在山里,做鄰居吧。你們不要侵擾我,我會守護你們的。風吹著樹梢,樹枝晃動起來。我說,你們這是答應我了吧。我的“空”,因你們的存在而豐盈起來了。
我扛著鐵鍬往回走,順便把一些坑洼填了土,整平了,甚至還幾次舉起鐵鍬砸下去,把泥土夯實,又用腳踩了踩。我望著修補過的山路,心里面舒服了很多。這是我目前力所能及的事。那些荒草我并不能全部根除,但有荒草的山路,才叫山路吧,透著野性和饑餓。
不考慮別人,路平整些,我出山買日常用品的話也方便。正在填土的時候,我看到一條過路的蛇,它看到我時是那么驚慌,身子緊縮了下。是痙攣,我想。那驚慌猶如人臉上的驚慌,讓我心里咯噔一下。我說,沒事兒的,你過你的路吧。它看我沒動,才安然鉆進路邊的草叢里。修整了路后,我回到屋內,腰酸腿疼的,簡單對付了一口,洗了碗筷,又燒水洗腳。我看了會兒朋友圈,看到一些不記得真實名字的人,他們就像戴著面具似的,在我發的那張照片下面點贊。我不清楚他們點贊的目的是什么?是贊照片拍得好,還是別的什么。一個叫都柏林人的說,你拍出了一種當下情境。對于“當下情境”這幾個字,我是敏感的。我當然明白都柏林人說的,但我裝傻,回了他一個“?”。都柏林人回了我一個齜牙笑的表情,說,沒有“當下情境”的人,是無法拍出這種感覺的。我覺得這個都柏林人是理解我的。但也不一定就是“當下情境”,更是作為個體的我的真實心境。那一刻,我很想知道都柏林人是誰,但我忍住沒問。其實在大家都戴著“面具”的朋友圈,這樣交流很好。我相信都柏林人和我應該是心靈相通的人吧。李莉在下面說,你發現那片墓地了?我說,是啊!之前你沒有告訴我。李莉說,我怕你……我說,哦。不過現在沒什么了,我覺得我是可以和它們和平共處的,你不要愧疚。李莉沒再說話。我盯著那張照片,更加喜歡。墓地里的光,這樣命名,更準確了。我隨手打字上去,又有十幾個人點贊。
窗外更遠的地方,黑夜已然讓這個世界渾然一體。我倒了洗腳水,躺在床上,眼睛已經睜不開了。我莫名想起白天看到的那片墓地,還有那條驚慌的蛇。尤其是那蛇驚慌的臉,像印在了我的腦海里。那驚慌是我在很多人臉上見過的,熟悉的神情。
好在這些,都沒有入夢。我終于睡了個好覺,像一個新生兒從黑夜的子宮里爬出來。
三
雨水很急,很快又把玻璃變得模糊。我本來是想過兩天擦玻璃的,但雨水提前幫我做了這件事情。即使干凈得不那么徹底,起碼頭遍工作,雨水已經幫我完成了。我撿起窗臺上的那本詩集,把那首喜歡的詩又念了一遍。聽著雨聲,朗誦詩篇,我仿佛聽到了心臟跳動的聲音,響徹整個大菩薩嶺。
我放下詩集,穿上雨衣,還有雨靴,打開房門。那種潮濕的氣息來自雨水,來自山野里的植物,潮濕漫漶,籠罩在屋子四周。白茫茫的霧已經在山野之上,我的屋子和我都成了雨霧的一部分。雨霧遮蔽了山下的水庫,那個方向有一種看不見的“空”。我彎腰看了看那幾架西紅柿,果實上掛著晶瑩的雨滴。我摘了一個半紅半黃的果實,在身上蹭了蹭,放到嘴里咬了一口。汁液從嘴角流出來,我擦了擦嘴,繼續吃。自己種的和市場上買的,味道就是不一樣,但在那一刻,我找不到合適的詞語來描述那種不同。雨滴把壟砸得坑坑洼洼的,有的壟面已經塌了下去。我想,天晴之后,我得再次修復壟面。其實,地里也沒什么可以種的,都這個季節了。有人和我說,可以在地里撒些菠菜種子,等來年春天,就可以吃菠菜了。我還沒有這個打算。我還不知道即將來臨的冬天,我要不要在這山里度過呢。但必須承認,從春天到秋天,我在這里度過的日子是很舒服的,幾乎治愈了我的“病”。其實,這段日子里,我每天爬山的時候,都從樹林里撿一些樹枝背回來,堆在院子里。我已經在為冬天的來臨做準備。至于糧食什么的,我想再去山下的市集采買一些。白菜、土豆、蘿卜我都種了,還要存儲一些肉蛋。不用太多,即使大雪封路,也還是能走出山的。何況,我還囤積了自己采的野菜和蘑菇,它們都是山野的饋贈。我甚至還用野葡萄釀了葡萄酒。這半年多來,我覺得身體在漸漸恢復。剛來的時候,我爬一趟山,就氣喘吁吁的,要歇幾次,現在我一口氣爬到山頂,都不需要歇息。某一刻,置身在靜寂的樹林中,我對山野充滿了感恩。尤其是當我躺在厚厚的落葉上,望著從樹梢和樹葉間傾瀉下來的光線時。但是,有一種苦惱是我不能忽視的,那就是當日光暖洋洋地落在身上時,會有一種膨脹的欲望在我身體里涌動。我知道那是什么。我閉著眼睛,沉浸在樹林的寂靜中,努力讓自己成為寂靜的一部分,那樣多少可以壓制一下來自身體里涌動的欲望。這樣近乎冥想的療愈,能令我安靜下來。
我打開院門,拎著鐮刀走出去。不一定要割什么,手里握著鐮刀總是讓我覺得安全。出山的路上,茂盛的荒草已經被我清除,但還是有些草長出寸許。我穿著雨靴,踩著寸草,呼吸著雨中沁人心脾的空氣。天有些涼了,我用雨衣包裹著身體,哆嗦了一下。路過墓地的時候,我下意識朝里面看了看,雨水淋濕了花圈,一條紅布系在樹上。雨水從樹上落下來,某一刻,我看到墜落的雨滴是明亮的,成串的珠子般,連接著天地。雨水清洗過的墓碑是那么蒼白,字跡模糊。我好奇,想踏進墓地去看個究竟,但終究怯步了。我喜歡望著那些明亮的雨滴落下來……我手里緊握著鐮刀,在回來的路上,又對著長出來的野草揮舞了幾下。回到院門口,我回望那出山的路,濕漉漉的,泛著光亮……我打開院門,進去屋子,脫去雨靴,把雨衣掛起來。我坐在窗前,對著窗外的雨發了會兒呆。
外面的雨聲小了,弱了,寂靜在慢慢包裹著我所處的世界。我又看了會兒書。這次看的是一本小說,網購的。幾天前,我下山從集市上一家小超市取回來的。那天,我還買了一些肉和蛋,叫了輛三輪摩托車,把我送了回來。看了一會兒,眼睛累了,我閉目傾聽著。外面的雨停了,窗戶透著新的明亮。是的,我認為那是新的明亮。因為世界,或者說時間是流動的,現在的明亮絕對不可能是之前的明亮。雨停了,這明亮更大了……睜開眼睛,我看到光線落在樹葉上,透著一種莫名的美感。這些意外的明亮讓我懷疑,是否是我的眼睛出了問題。思考之后,我覺得不是,白晝的光確實已經蕩漾在屋子里了。雨停了,我伸出手,一絲溫暖浸入血液中。這可能是我進山以來,最明亮的早晨。我起來,拿了塊抹布,來到窗外。雨后溫暖的日光是柔的,是軟的,撲在我身上,擁抱著我。我站在窗前,一塊塊地擦玻璃上的污泥。摩擦時發出的尖銳聲音,猶如哨聲。玻璃變得明亮起來。又是明亮。回身望著仍舊掛著雨滴的西紅柿,也是明亮的。我真的置身在一個明亮的世界中嗎?我不喜歡盲目相信一些事情,我要看到事實。盡管眼前是明亮的,但我仍保持著懷疑的態度。
窗下又長出來一些雜草,我隨手拔出,抖了抖草根部的泥土。被雨水浸泡過的泥土很黏,我抖了幾下,把雜草扔到一邊。幾棵秋天的蒲公英在墻根下,舉著白色的小傘,猶如白色精靈。我把發黃的葉子摘了摘,只留下綠色的。因為雨后的潮濕,那小傘沒有飄落。我又掐了幾片最嫩的綠葉子,準備一會兒洗了,晚飯的時候蘸醬吃,或者泡水喝。雨后的山里更涼了,我進屋找了件毛衣套到身上,爬到屋頂。山下的水庫被一片白茫茫籠罩著,我仿佛端坐在云之上。我從椅子上站起來,有一種隨時都可能墜落的幻覺。雨后的屋頂要比地面涼一些,穿著毛衣都有些吃不住了,我從上面下來,以防感冒。盡管我知道在某些方面我是一個病人,但那不是身體上的病。如果身體病了,我又一個人在山里,確實有些麻煩。
我回到屋內,把一件棉襖找出來,穿在身上。我不覺得熱。我儼然是一個提前進入冬天的人。我笑了笑,接著清理壁爐,把里面的灰燼都掏出來。掏出的兩籃子灰,被我倒進菜地里,當作肥料。經過這一番活動,我不那么冷了。我洗了洗臉。太陽出來了,透過擦過的玻璃,侵入到屋子里。窗臺上擺著兩本書。我相信文學。其實,在沒接手父親的生意之前,我已經在寫東西了,只是都藏在抽屜里。在經營生意的幾年里,這種寫作的沖動沒有了,現在,我的文學之心又蠢蠢欲動了。其實,我現在的生活何嘗不是文學的呢?在一個“謊言”之外的山野世界,我慢慢讓自己變得平靜,是自救,也是自贖。在我選擇的,現在這種生活方式中,我可能會得救,并成為一個新的人。我享受這種“慢”生活,在“慢”中,我看見了我自己。就像一個很長時間不知道肉味的人,突然吃到了一碗紅燒肉。肥而不膩,香啊!這是我唯一笨拙的對“慢”的形容。我還能活多久?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不要太長了,就讓我享受“慢”吧。當然,這種“慢”是精神上的,是靈魂的專屬。“慢”透著明亮。又是明亮,我警惕起來,不想再對這種“慢”進行冥想了。
四
我在朋友圈里看到李莉在五臺山的照片,背景是寺廟,她看上去憔悴很多,眉眼間透著憂郁。我注意她的左腳,從照片中仍能看出她身體的傾斜。自從上次她來給我送鑰匙后,我們再沒見過。我給她點了個贊。對于她,我好奇過,覺得她是個有故事的女人。就像我在別人眼里,可能也是個有故事的男人。
那天,從集市送我回來的三輪摩托車司機,問我是來干什么的。我說,什么也不干,就是在山里住一段時間。他說,真是羨慕你啊,什么也不干,還有飯吃。他看我的目光,是好奇的,當然,也有點別的什么。他把我送到門口,我讓他進屋喝點兒水,他拒絕了。他點了支煙,望了望我和我身后的房子,表情里帶著陰郁,陰郁里隱藏著狡黠。他腿有毛病,我就獨自從車上卸東西。他說,沒少買啊,這么多肉和蛋。這是鵝蛋吧,很貴的,五塊錢一個,這得有五十個了。我說,遇到了,就買點兒。他假模假式地說,我這腿要不是……我就幫你了。我說,不用,我能行。咋弄的?你的腿。他說,甭提了,以前在礦山干活,放炮的時候,崩起來一塊大石頭,飛過來,咔嚓……他用手在膝蓋處比畫了一下。聽到“礦山”兩個字,我心里咯噔一下。我說,沒給你補償嗎?啥時候的事情。他說,有二十年了。給的那點兒錢,雞毛不頂。聽到他說二十年前,我的心才放下來。我一邊卸貨,一邊感覺到他在看我。我卸完了,拿出一張五十塊錢遞給他,說,不用找了。他咧嘴笑著,說,那哪好意思?我找給你三十。他在兜里翻找著,說,不好意思,沒零錢了。我看到他油污的兜子里有張二十的紙幣。我又說,不用找了。他說,那下次再拉你,不收你錢了。我說,行。他把五十塊錢收了起來,又說,兄弟一個人在這山上住,寂不寂寞啊?要不我給你聯系個女的。不貴,百八十塊錢。我說,謝謝,不用。他還想說什么,我沒理他。他見我不搭理他,開著三輪摩托車走了。在搬東西的時候,我看到他在我東西上扔了一張卡片,上面有他的名字和電話。我隨手把卡片扔進旁邊的化糞池內。我把買的東西安放好,出了一身汗,洗了個澡,做了吃的。吃完后,我躺了一會兒,天就黑了。
令我沒想到的是,第二天下午來了輛警車,停在院門口。一個警察敲院門,我打開門,看到是警察,愣怔了下,但并不懼怕。我說,有事嗎?警官。那警察看上去很年輕,手里拿著個本子。另一個警察坐在車內,頭伸出窗外,抽著煙,望著我們。"年輕的警察說,看看你的身份證。我說,哦,那我可以先看看你的證件嗎?他愣了下,隨手掏出他的警官證。我看著上面的照片,又看了看他的臉,把證件還給了他。我說,別介意啊,我只是想確認一下。年輕警察笑了笑說,你一個人在山里住?我說,是的,山里清靜。跟我進屋吧,我找身份證。他跟著我進了院子,站在門口。我說,進屋吧。他說,不用了。這屋子住著還太平吧?我正在屋里找身份證,聽到他的話,我的手顫抖了下。我說,你說什么?年輕警察說,沒什么。我找出身份證給他,他看了看身份證,又看了看我,把身份證還給我,在本子上做了登記,還登記上了我的手機號。他登記完,看到地里的蔬菜說,長勢喜人啊!我說,這些都是沒上化肥的。我隨手摘了兩個西紅柿遞給他說,嘗嘗,味道和菜場上賣的不一樣。他接過去,攥在手心里,沒吃。臨走的時候,他給我留了張名片,上面有他的電話。他說,我是這片的片警,有事兒可以聯系我。我說,謝謝。我站在院子里望著他們。年輕警察上了車,兩個警察說了些什么,那抽煙的警察又看了看我,才發動汽車。年輕警察朝著我揮了揮手,我也揮了揮手。從他們在車內交流的眼神,我仿佛明白了什么。回到院中,我想到他對蔬菜的評價是“長勢喜人”,笑了笑。他們的意外來訪讓我覺得有點兒不舒服。我的生活被打擾了,這是令我厭惡的。我回到屋內,以為這件事情就這么結束了,沒想到我在廚房做菜的時候,手機響了。
這還是我住到這里來后,第一次有人給我打電話。會是誰呢?我沒有理,而是把鍋里的土豆絲炒好。手機還在響。我把土豆絲盛到盤子里,擦了擦手,才拿起手機。是一個陌生號碼,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
你好。
是張隱山,張總嗎?
你是誰?我是張隱山,但不是張總。
我是邱樹森。
誰?我好像不認識你。
我是小森啊!
我沒有印象了。
您真是貴人多忘事啊!大學畢業后,我在您公司里工作過三個月,后來,大菩薩嶺派出所招人,我就考過去了。
哦……你打這個電話是想做什么?
我是根據今天回來的片警的描述,猜測可能是您,就打了個電話試試,沒想到還真是您。您在山里做什么?
住一段時間。怎么了,我又沒犯法。
有人舉報,我就派片警去看看,沒想到竟然是您。您既然到了我這兒,晚上我去接您,請您吃飯。您有什么需要的,我可以開車給您送去。
你客氣了。公司的事情,你大概也知道,我現在什么都不是。如果你還念及舊情的話,請不要打擾我,這就是對我最大的幫助。請不要把我的事情和任何人說,拜托,我只想安靜。
好的。您多多保重,有事兒聯系我,打這個電話就行。打擾到您了,請您原諒。
我本想問問我所租住的屋子前主人的事兒,但我沒問。知道了又能怎樣呢,徒增煩惱而已。撂了電話,我并沒有保存他的號碼。他說他叫邱樹森,可我怎么都想不起來這個人。而且,這些對我都不重要,讓我不舒服的是,有人知道了我的存在。我本想隱沒在這山野之中,現在……我的平靜生活,出現了微瀾。我又想起一些過去的生活片段。但我很快把回憶屏蔽了,既然已經從那段生活中走出來了,為什么還要受其困擾呢?
我又炒了一個鵝蛋,做了一個素燴湯。坐下來吃,聽牙齒咀嚼食物的聲音,我在咀嚼中慢慢又找到了自己,之前被打擾的煩惱也漸漸散去。在慢慢咀嚼中,我享受著食物的味道。咀嚼,是一個不錯的詞。
吃完飯后,已經傍晚。我無心看書,就把之前在集市買的一個望遠鏡拿出來,爬到屋頂上,四處看。遠處的事物被望遠鏡拉過來,是那么清晰,近在眼前似的。我用望遠鏡對準了下面的水庫,可以看到偶爾有魚躍出水面,破壞了水面的平靜,蕩出一圈圈漣漪。我把望遠鏡從水面抬起來,對準了一個塔樓似的房子的一扇窗戶。我知道,那里面住著看水庫的人。我一次都沒去過那個塔樓似的房子,只是在夜里,我置身屋頂,欣賞星空的時候,可以看到那房子里昏暗的燈光。除了我的屋子,在這山上,也就那塔樓里還有一絲燈光,在偌大的黑暗中,猶如螢火。
傍晚的光線照射進那扇窗里,我看到一對男女赤裸身體……我連忙壓低了望遠鏡,不經意間,我看到女人踮著腳尖,左腳腳踝文了一朵我叫不上名字的花。我移動望遠鏡,離開窗戶,又回到水庫的水面。蕩動的漣漪在水面上碰撞著,成為更大的漣漪。我仿佛看到了夜晚在慢慢朝我走過來。我從屋頂下來,把望遠鏡掛在墻上的釘子上,等待夜晚的降臨。在寂靜中,我把之前看到的畫面慢慢從腦海里抹去。奇怪的是,這些竟然絲毫沒有激起我的情欲。這多少讓我欣慰,同時,我又陷入了惶恐之中。是我已經喪失了情欲嗎?還是……我喪失了愛的能力!我不禁想起那個三輪摩托車司機和我說過的話,還有他給我的紙片。那紙片已經被扔在院門旁邊的化糞池里了。我嘲笑著自己,之前那些年里的,所有和性有關的污穢記憶,還沒有消退,我哼了一聲,像是在和自己生氣。我承認我沒有喪失愛人的能力,反而是更懂得了如何去愛。我之前認為的“愛”是那么狹隘,現在……我愛我自己,我愛這個世界。盡管我暫時逃離,與世隔絕,可又時刻關心著外面的世界。這逃離,也是為了集聚更多更大的力量去愛。治愈自己,何嘗不是治愈這個百孔千瘡的世界呢?這么想著,我的心不再騷動,而是變得安靜下來。拿起身邊的書,翻看了幾頁,我擁抱著屋內的黑暗,慢慢睡去。沉入睡眠中,宇宙成了我的襁褓,把我慢慢推進一個色彩斑斕的空間,那是我此刻居住的山野。整個山野猶如一個子宮,我在里面窺視,不想被降生。我赤裸身體,被臍帶牽扯著,在山野中跑動……我時常被臍帶絆倒,又爬起來。某一刻,臍帶刮到一塊尖銳的石頭上,被割斷了。我開始自由自在地在這個朦朦朧朧的、斑斕的空間中瘋跑。石頭、樹木、野草,和我在一起,都不愿意被降生似的。我竟然看到了李莉,她嬰兒般的身體上,長著一張成人的面孔。我注意到她的左腳,畸形,走起來有些瘸。她站立的時候,是傾斜的,她身后的世界也是傾斜的。我呼喊著她的名字,她好像沒聽見。我的聲音變得羸弱,喑啞,被樹林里的風聲淹沒。
我醒來后,出了一身汗,很是疲憊。我坐起來,倒了杯水,喝下去。窗外的世界置身在黑暗之中,我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我邊喝著水,邊想之前的噩夢。我夢見李莉在荒野中哭泣。是的,哭泣,用她成人的面孔哭泣。她面色蒼白,像一個死人。我竭盡全力忘記夢境中的景象,想再次入睡,但還是輾轉反側,沒有睡著。我索性起來,看了會兒書,在閱讀的快感中,我有了寫作的沖動。但我沒有寫。那天,我在朋友圈看到一個朋友寫下這樣一句話:每天的寫作猶如熬藥。我認為寫作更像是點燈。熬藥和點燈,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找到語言,訴說可能,訴說愛和尊嚴,還有抵抗。這應該是我能做到的。當然,還有懺悔。
再次睡去的時候,我置身在世界的“空”中,無夢,睡得很是踏實。
五
在給李莉發的在五臺山的照片點贊之后,我又刷了一會兒朋友圈。我找出在雨中墓地和雨中道路拍的兩張照片發到朋友圈,想不到合適的文字闡述,就沒寫。沒想到這次,還是那個都柏林人跳出來說,猶如幻夢,在“舊死”中仍有光亮出現。我回復說,舊死也是新生。都柏林人說,我喜歡你照片里呈現出來的明亮。是的,明亮。雖然,那明亮所處的環境是墓地,但那明亮,是真正的明亮。你這兩張照片,尤其是墓地的那張,越看越好。我說,謝謝。我再次對都柏林人產生好奇。他是誰?這么多年來,我一直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情況下加的他。每次我發朋友圈的時候,他都會回應,而且回應得是那么符合我的心意,就像是另一個我,存在于另一個空間之中。
我們開始私信聊。
都柏林人說,你找到了你的光嗎?我說,我也不清楚。如果說,隱在山野就是我的光的話,那么我好像找到了。都柏林人說,我是說你拍的片子。我說,哦。但這也是我隱居山野的一部分啊!都柏林人說,羨慕你啊!我說,這有什么值得羨慕的?都柏林人說,你能忍受山野的孤獨。我說,如果不是這樣的話,我可能已經走向毀滅。至于你說的孤獨,我當然也受困于孤獨,只是我……都柏林人說,我能理解你說的。你真的叫“隱山”嗎?我說,是啊,我叫張隱山。我還有個弟弟叫張隱水。說到這里,我嚇了一跳,我弟弟確實已經隱于大海之中了。都柏林人說,你現在的生活,也許就是你的宿命吧。我說,那么,你真的叫都柏林人嗎?都柏林人說,怎么可能,我是“幸運兒”。我說,這又是什么名字?就像你的“都柏林人”,有什么出處嗎?是你覺得你是幸運的,還是你得到了上天的眷顧,要升官發財了?都柏林人說,都不是。我說,那是什么?如果方便的話,我想聽你說說。都柏林人說,我不會和你說的,你自己去看書吧。我問,什么書?都柏林人說,《等待戈多》。我說,這本書里有你說的“幸運兒”嗎?都柏林人說,是的。也許看完那本書,你就理解我說的了,也理解了我。你有這本書嗎?我說,應該有。可是我現在不想回到我城里的書房去取。都柏林人說,如果你想看的話,我可以快遞給你。我是在回城里的書房去拿書,還是接受都柏林人的饋贈之間猶豫著。都柏林人說,別猶豫了,我快遞給你吧,你給我個地址。你住的山里不會接不到快遞吧?我說,你可以寄到山下的一家超市,我會去拿。我這么說著,心里警惕起來。都柏林人是否會根據我給的地址找到我呢?即使他對我來說是陌生人,但陌生人恰恰是最危險的。不過,即使是真的危險,我也要面對。我留了地址和電話。都柏林人說,當然,不僅是讓你去理解“幸運兒”,還有等待,甚至更多。另外,我有個要求,我想把你那張墓地的照片打印出來,掛在我的房間里,可以嗎?我說,可以啊,如果你不覺得不舒服的話。
他沒再說話。
我后悔接受都柏林人的饋贈。其實,我完全可以下山去,回到我的書房,去找到《等待戈多》這本書。我好久沒有回去了,那個書房里一定已經落滿了灰塵,近乎死寂。但我絲毫沒有悲傷,可以說,我置身在大菩薩嶺中,已然置身“世外”。
李莉私信我說,你又去那墓地了?你為什么這么喜歡墓地呢?
我說,也不是特意去的,就是路過。下雨了,我想去看看雨中墓地的樣子而已。你也看到了,我拍的照片,雨中的墓地是明亮的,明亮的呀!
李莉說,你有什么心結嗎?還是你向死而生?
我說,我也不知道。我看到的和拍下的,只是日常的真實而已,并沒有任何隱喻和心理暗示。那種真實是和諧的,是一種美呀!
李莉說,那是你認為的美,我沒看到任何美。之前,每次路過那里的時候,我都膽戰心驚的……盡管我知道那更多是我的想象,可我還是心存忌憚。這也是我最近幾年沒住在那里的原因……我當時是沖動,手里寬裕,看到那房子,就買下來了……你如此喜歡山里的生活,想把房子買下來的話,我可以考慮便宜賣給你。
我說,讓我再考慮考慮。其實,我覺得房子只是用來住的,不一定要擁有。我城里也有房子,住在這,只是想休養生息一段時間……如果你想賣的話,可以掛到網上。如果有人想買的話,我會提前退房給你的。
我又說,看你去五臺山了,玩得好嗎?是去許愿,還是還愿?
李莉說,就是和閨蜜出來散散心。她家出了點事,她出來燒燒香。至于我,沒什么許愿和還愿,只是希望被保佑,懷著希望活下去而已。讓你見笑了。
我說,其實,每個人都在尋求護佑,但那只是精神上的安慰而已,真正能護佑我們的還是我們自己。我也是最近幾年才想明白這個事情的。
李莉說,你說得對,但那需要強大的內心才能支撐得住。懷著希望,總是沒錯的。你不要總拍那些墓地的照片了,那樣你會被禁錮在陰影之中的……你認為你有能力從陰影中走出來嗎?
我說,我沒有陰影。
李莉說,好吧,算我沒說。對了,那天去給你送鑰匙的時候,我就覺得你很眼熟,好像之前在哪兒見過似的。你之前到底是做什么?
我說,你可能認錯人了吧。至于我之前是做什么的,我可以不說嗎?我還是想保留一點兒個人的隱私。
李莉說,好吧,不說了。我和閨蜜還要去大同看石窟,然后去平遙。
我又說,真正能護佑我們的只能是我們自己。
我把之前和剛剛發上去的關于墓地的照片,都從朋友圈刪除了。我點了支煙,坐在那里,發了很久的呆。在發呆的過程中,我總覺得有什么東西在身體里躁動著。
我聽到有人敲門。我走出去,打開院門,卻什么都沒看到。我站在門口,望著門前延伸出去的路。那些秋天里色彩斑斕的植物上的雨滴,閃閃發光,令我的靈魂為之顫抖,出竅一般。
一只松鼠在松樹上,抱著一枚松果啃食。一些松果碎末從樹上落下來,發出簌簌的聲音,落進大菩薩嶺的秋天里。一粒帶著羽翼的松子飛過來,從我面前掠過,落到地面上,讓我感覺到喜悅。是的,喜悅。是種子的喜悅。我彎腰把它埋進了泥土里。
我呼吸著雨后的新鮮空氣,整個人都煥然一新,仿佛從嬰兒的狀態開始重新生長。
手機響了一下,是都柏林人把快遞單號發給了我。
我說,謝謝你的《等待戈多》。
都柏林人說,你咋把照片刪了,我還沒來得及下載呢?
我把原圖給都柏林人發了過去。
都柏林人說,堅持做你自己,不要被別人左右,我感知到你的波動了。你應該感到幸福,以你目前的生活狀態。如果你像我,也許早就崩潰了。
我沉默,沒有回話。我不禁自問,我幸福嗎?喜樂倒是有的,就像之前看到松樹的種子從樹上落下來,被我埋進泥土之中。
冥冥中,仿佛有一雙眼睛在注視著我,讓我感覺到這大菩薩嶺的秋天是屬于我的,是大自然給我的禮物,讓我懷著巨大的感恩之心。我不禁想到都柏林人說的“幸運兒”。那是一種什么樣的人呢?這時候,我發現都柏林人已經把微信名字改成了“幸運兒”。此刻的我是大菩薩嶺的一部分,那么,我是否應該把“隱山”該改成“大菩薩嶺”呢?
日光出來了,那些被雨水淋過的植物閃閃發亮,反射著光。我張大嘴巴,深深地呼吸著,貪婪地,要把整個大菩薩嶺的秋天都吸進身體里……
不遠處的化糞池內,有我之前扔進去的一些有機垃圾,還有樹葉。有一只老鼠的尸體漂浮在池面上,灰色的老鼠皮包裹著細小的白色骨骼。這讓我感到意外。它們正在腐爛,它們都在腐爛。來年春天,我會把這些肥料投入到我的菜地里,讓種下去的菜蔬長得生機勃勃,就像那個年輕警察說的“長勢喜人”。
我靜靜地注視著化糞池。那水面同樣是明亮的,蕩漾著細碎的光,漫卷著我的孤單。我仿佛聽到身體內部正在進行的、緩慢的腐爛,但我絲毫沒有恐懼感。沒有。我知道每個人的身體里都有一個鐘表,而大菩薩嶺也有一個鐘表,是由我和那些植物和溪流組成的。我們在腐爛,也在新生。大菩薩嶺就是為我而存在的,而我自己,恰恰是為它而來。此刻的我,作為個體的我,和大菩薩嶺緊密相連,同頻呼吸。
是的,呼吸。
六
十月,我漸漸熟悉了大菩薩嶺的每一個角落,每個地方長的每一棵樹,還有某一塊石頭在什么地方,這一切我了然于心。我迷戀上了采蘑菇。在大菩薩嶺的幾片紅松林里,我尋找著一種叫松樹傘的蘑菇。當然還有別的蘑菇,但我只鐘情這一種。我把采回來的蘑菇用線穿上,掛在墻上晾曬。每天早上醒來,我都聽到那些蘑菇的精靈在召喚我,它們在樹林中,在灌木叢中,在樹葉下面閃閃發光,透著神圣。在樹林中,在灌木叢中,在草叢中,在落下的樹葉中,我尋找著蘑菇。偶爾,我會警惕蛇的出現。但半個月來,除了之前在下山的路上看到過一條蛇,在山上,我從沒看過一條蛇。我的警惕和恐懼,大都是源于之前看到的那條蛇,讓我以為樹林里一定會有蛇。不過,也許是我拿著棍子蹚著走路,真的“打草驚蛇”了,也說不定。
半個多月以來,我每天都早早上山,偶爾會帶一點干糧和水。在日光傾瀉到樹林中的時候,我尋找,像一個蘑菇癡兒。當然,其間的喜樂只有我才知道。在找不到蘑菇的時候,我會吃點東西,喝點水,躺在樹葉上。可是目光并沒有歇息,眼睛的余光也在尋找著。啊!蘑菇。但我不會急忙起來,我已經知道那個蘑菇的所在,我的目光要在它的周邊繼續尋找。啊!又一個。不,是兩個呢,一個小的隱藏在后面。它們以為我在睡覺,才突然冒出來的嗎?它們在偷窺我。我躺在那里,像一具尸體。其實,它們不知道,喜樂在那一刻已經充盈著我每一個毛孔了。每個毛孔都看見了蘑菇,在悄聲告訴我,那里有一個,那里還有一個。這樣躺一會兒,我會爬起來,把看到的幾個蘑菇一一采到籃子里。竟然還有驚喜,又發現了幾個。我用棍子扒拉著樹葉,隱藏的蘑菇露出來了。有時候蘑菇會一個接一個地出現,有時候走一個小時,也看不到一個蘑菇。那時候我簡直要崩潰了,放棄的心都有了。耐心是采蘑菇的第一要素,沒有耐心,可能一個蘑菇都采不到。
莽莽群山中,有那些蘑菇在,我一點兒也不覺得孤單。倒是偶爾在找不到蘑菇的沮喪中,我沉浸在寂靜的叢林里,會有莫名的欲望滋生。但在看到一個蘑菇后,欲望會慢慢退去。蘑菇,感謝這大菩薩嶺的饋贈,采蘑菇成了我精神生活的一部分。
從樹林中出來,拎著收獲的蘑菇,我的雙腿感到有些酸軟。我在一塊大石頭上坐了一會兒,然后躺下來。被日光曬過的石頭熱乎乎的。下午兩點多鐘,光線仍舊強烈,但沒有燒灼感,落在臉上,落在身上,是舒服的。我躺在那里,再次變成了石頭的一部分,光線的一部分,山林的一部分,大菩薩嶺的一部分。整個身體里的疲乏在日光中慢慢散去,力氣又回到我的身體里。這一刻,我感覺到了孤單。是的,孤單。聽著樹葉從樹上落下來的聲音,大菩薩嶺已然有了蕭瑟的意味。幾片樹葉落在我身上,我沒有管它。其中一片樹葉落在我的臉上,我伸手拿起來,對著光線,可以清晰看到葉片上面縱橫交錯的葉脈,像一張網。那網在目光中,無限變大,覆蓋著我,覆蓋著整座樹林,甚至覆蓋了整個大菩薩嶺。我的目光溢出樹葉邊界,看到樹林中一個個精靈般的蘑菇,在窺望我,在呼喚我。我幻想著,如果我有一種魔法,可以讓樹林中所有的蘑菇都出來見我,那有多好。這近乎孩童的幻想,讓我變得純真。我笑了笑。如果是那樣的話,又有什么意思呢?我還是覺得,在慢慢找尋的過程中去發現蘑菇,才是快樂的。猶如我們在生活的泥沼中,發現活下去的意義。
我該回家了。
或幽暗或明亮的大菩薩嶺,在那一刻是屬于我的,它就是我的整個世界。即使我不能征服世界,但大菩薩嶺的無限,可以讓我醒來。
在距離我家不遠的山坡上,我看到一輛警車停在那里。又來找我,沒完了?我有些生氣。當我走近,看到兩名警察在車旁抽煙,其中一人是上次開車的那位。他們同時朝我笑了笑。我板著臉,問,又有什么事兒?另一名陌生的警察走過來,遞給我一支煙,說,張總,我是邱樹森。我哦了一聲,打量著他,還是想不起來他曾在我公司工作過。我說,已經沒有什么張總了。你們來,是……我打開大門的鎖頭,說,院里坐。邱樹森看了看另一名警察。那名警察說,我不進去了,所長,我在車里等你。邱樹森點了點頭。他們兩人說話的氛圍,讓我覺得一定有什么事情發生,并且和我有關。我鎮定地把裝著蘑菇的籃子放到一個臺子上,進屋倒了杯水,問邱樹森,喝水嗎?邱樹森說,不喝了。我這次來,是有點事想問問你。我說,你說。邱樹森說,這幾天,你聽沒聽到水庫那邊有什么動靜?我說,沒啊。我突然想到那天傍晚,我在望遠鏡里看到的。但那應該不算什么,再說,那也是半個月前的事了。
我說,自從來到這大菩薩嶺,除了偶爾去山下的集市買些日常用品,我再沒和什么人有過交集。至于水庫那邊,我一次都沒去過。我只在屋頂往下望過那片茫茫的水域,可以說,那片水域給大菩薩嶺增色不少。我能感覺到邱樹森的目光不時瞟我一下。我問,發生什么了嗎?邱樹森說,那個看水庫的人死了。我心中咯噔一下,又想到那天在望遠鏡里看到的。難道會和那女人有關嗎?那天,從兩人的肢體動作來看,那個看水庫的是一個生龍活虎的男人。我說,哦,死了嗎?邱樹森問,你真的沒聽到或看到什么?我說,沒。我說過,我一次都沒到水庫那邊去過。你懷疑我什么嗎?邱樹森說,不是,只是來了解一下。一個野釣的人在釣魚的時候,把看水庫的人的尸體釣上來了,報了案。那尸體的腳上還墜著石頭,光著身體……我啊了一聲。邱樹森看了看我,說,既然你什么都沒聽到和看到,那我們就回去了。你一個人在山里,也要注意安全。我聽說這山上有野豬,你遇到過嗎?我說,有一次,三頭野豬來撞我的門,被我趕走了。邱樹森說,你是打算在這山上過冬嗎?我說,是有這個想法,但還不確定。我送邱樹森出門。他說,不用送了。我還是把他送出門外。他往車那兒走去,我望著他的背影,猶豫著說,等一等。邱樹森回頭看我,問,還有事兒嗎?我說,有天傍晚,我在屋頂用望遠鏡看到,一個女人和看水庫的男人在那塔樓似的房里……那女人的左腳腳踝處文了一朵我叫不上名字的花。他們的臉,我沒看到。邱樹森說,謝謝,這也許是一條重要線索。我說,還有那個瘸腿的三輪摩托車司機,你也可以問問。邱樹森說,你說老段嗎?我說,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曾說要給我介紹女人的,我沒要。我低著頭,沒敢去看邱樹森的眼睛。邱樹森說,這些我都記下了,謝謝。老段那人,這片都知道,他偶爾會拉個皮條什么的。你不用擔心,也不要有心理負擔,如果你提供的線索真的有用,也是為破案作了貢獻的。我說,我不需要這些,不要提我的名字……只要能破案,能找到殺人兇手就好。邱樹森上車走了,我站在院門口點了支煙,目光掠過旁邊的化糞池,水面上閃著光。我想,邱樹森不會把我的名字暴露的,但心里面還是感覺疙疙瘩瘩的。如果下次見到那個老段,我還是不免會有些心虛吧。可是為了找到兇手,讓惡人得到懲罰,我覺得我的行為沒有什么。這么自我安慰著,我又瞟了一眼化糞池上面漾動的光,彎腰摟起地面上一堆樹葉拋進去。我又清理了邱樹森他們扔下的幾個煙頭,才回到屋里。我突然變得六神無主了似的,在屋子里轉了好一會兒。那兩本書躺在窗臺上,我癡迷于采蘑菇,好幾天沒碰過它們了。我看到掛在墻上的望遠鏡,走過去,拿起來,出了門,爬到屋頂上。透過望遠鏡,可以看到下面的水庫處在一片死寂中,仿佛水庫也有了生命似的。是哀傷,抑或是悲傷。風吹過水面,漾起漣漪,讓我覺得它們在掙脫什么,抑或是在清理什么似的。我的目光透過望遠鏡,落在那空蕩蕩的屋內,落在那個長條的木頭桌子上。在那里,那個傍晚……落滿灰塵的桌子上,可以看到一些痕跡。我認為那是人的手掌印。我放下望遠鏡,感覺整個人都不好了。這大菩薩嶺,在我心里可以說是神圣的,現在,它也藏著惡了,甚至是污穢,和外面的世界沒什么兩樣。這多少讓我沮喪,甚至有點兒灰心。可是,對于偌大的大菩薩嶺來說,這又算什么呢?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罪惡,不是嗎?我看到另一條到達水庫的路上,出現了一輛黑色轎車,從車上下來幾個人,對著水庫指指點點,說了些什么。水庫邊野釣的人用來支撐魚竿的,用木棍做的十字形架子還插在岸邊。那幾個人在水庫邊看了一會兒,開車走了。我透過望遠鏡,注視著水面上的漣漪。一條鯉魚躍出水面,又墜落進去,啪的一聲,砸出一片白色水花。更大的漣漪蕩漾開去,猶如一張巨大的漣漪之網,隨時都可能從水面上升起來,飄在天地之間……黑色轎車開遠了,駛離了水庫區域,變成了一個黑點兒。我想起了邱樹森描述死者是被釣上來的,那被水浸泡過的尸體,一定是慘白的。我不禁惡心了一下,想嘔吐。我控制著,放下望遠鏡,從屋頂下來。我從水井里打上一桶水,就在我要喝水的時候,我嘔吐了,把在山上吃的面包和香腸,還有幾粒野果子,都吐了出來。這種神經質,讓我覺得我之前的“病”又犯了。我聞了聞桶里的水,并沒有異味,是我敏感了。我清洗著手和臉,在頭上也抹了兩把。頭發上的幾枚松針被我抓下來,扔到地上。樹林中看不見的灰塵,還是落在了我臉上,把水桶里的水弄臟了。我回身把熱水器打開。我想,晚上我要洗個澡。
晚飯,我把冰箱里的剩菜吃了,還吃了一個在山下買來的蘋果。我洗了澡,擦干身體,穿上衣服,坐在院子里。天黑下來了。除了偶爾幾聲鳥鳴,整個大菩薩嶺又陷入了寂靜之中。可我總覺得那寂靜中,有什么東西在涌動。是一股暗流,但我又不能確定那是什么。月亮出來了,被幾朵烏云包裹著。在烏云的罅隙中,漏出一絲絲光線,透著晦暗,仿佛天空已經沒了月亮的容身之處,要把它排擠出去似的。起風了,我連忙回屋把毛衣穿上。風聲中的大菩薩嶺,像一片喧囂的海,從頭頂流過。我看到月亮從烏云中掙脫出來,是那么明亮,一面鏡子般掛在天上,隱約可以看見月亮上的環形山脈。風聲漸大,要把整個地面上的萬物都裹挾而去似的。我閉上眼睛,隨時準備犧牲般,在等待著。我心里有種超然物外的平靜。風聲的喧嘩之后,我又回到我所在的大菩薩嶺。大菩薩嶺的水庫里發現了看水庫男人的尸體,根據邱樹森的描述,是被人殺害的。看來,我一直以為寂靜平和的大菩薩嶺也隱藏著殺氣,甚至是殺戮。難道我要因此而逃離大菩薩嶺嗎?一起兇殺案,就動搖了我繼續住在大菩薩嶺的決心了嗎?我又因何變得如此軟弱呢?之前接手父親礦山的那段日子,何嘗不是腥風血雨的呢,我怕了嗎?沒。現在,我為什么會這樣動搖?只不過是一個看水庫的男人死了而已,相比那時候,算不了什么。當然,那時候我隱藏在幕后,而且我不吝嗇,把那些為我賣命的兄弟都安置得很好。我隱退之后,也沒有什么人來打擾我。要不是看水庫男人的死,我還以為我把過去的事情都遺忘了呢?看來,我并沒有。我當年雖在幕后,可我身上的罪,并沒有因為我的離開而脫掉……我有罪,我嘴里竟然冒出來這么一句話。在空洞的屋子里,我嚇了一跳。這句話是我說的嗎?還是那個“我”說的呢?我刻意安靜下來,傾聽著,置身在我之外,聽見那個“我”還在喃喃著,我有罪,我有罪。這審判讓我頓時毛骨悚然起來。我是不是又“病”了?還是那個“我”病了?我說,閉嘴,閉嘴,閉嘴!“我”聽到了我的呵斥,沉默了,而我竟然淚流滿面。
我從沒開燈的屋里來到院中,坐在一張板凳上。冷了,但我沒有再回屋去加衣服。我承受著來自大菩薩嶺的冷,變得冷靜下來。我停止哭泣。目光在山野間巡視著,萬物在星光下,是模糊的。整個大菩薩嶺也變得面目模糊,籠罩在夜晚的星空下面。作為人類,我是脆弱的。我又為什么要隱身在此呢?我陷入迷茫之中。我沒有答案。“我”也沒有答案。一個已經對外面世界“投降”了的人,才會躲到這里來。為什么一件謀殺案會對我觸動這么大?其實,更大的惡,我也是見識過的。我從板凳上站起來,在院子里徘徊著,像一個孤獨的鬼魂。我將何去何從?那一刻我想找人說說話,可是又無人可找,只有眼前的大菩薩嶺。我又能對大菩薩嶺說什么呢?我相信它已經洞悉了我的內心,還有我丑陋的靈魂……來到大菩薩嶺之后,幾次,我都以為我成了一個“新人”,其實,沒有。沒有,我還是我。想到這兒,我是沮喪的,甚至透著絕望。在夜晚中,我成了黑暗的一部分,像再次被披上盔甲,對著夜晚之外的那個世界殺伐。我擺出握刀的姿勢,對著空洞洞的黑暗進行刺殺。夜晚和“我”,在我刺殺的過程中,退敗下去,仿佛黑暗中出現了一個明亮的洞,猶如一個隧道,讓我走進去……嬰兒般的我,仿佛回到了母親的子宮內。
一陣轟隆隆的聲音從山上傳來,經過我的大門。我下意識拿起柴堆旁邊的斧頭,緊緊地握在手里。是野豬,它們沖撞著我的大門。我在心里祈禱著,快點兒離去吧,否則,我真的要殺生啦。我睜大眼睛注視著大門,只要它們沖進來,我就會揮舞起手中的斧頭,劈下去……我仿佛聽到了斧頭嵌進它們顱骨的聲音。它們撞擊了一會兒大門,沒有撞開,就無趣地跑了。發出轟隆隆的聲音,它們踐踏著草木,離去。它們的聲音越來越遠,直到消失。
大菩薩嶺再次恢復了寂靜。
我手里還笨拙地握著斧頭,整個人也因為緊張和惶恐而變得疲憊。斧頭從我的手上掉落在地上,把大地劃開一道縫隙。縫隙變得越來越大,我從那道縫隙中開始墜落,到達另一個空間。
我被這幻象嚇壞了,連忙從那斧頭落地的位置,跳開,逃進屋內,把門從里面鎖上。
七
夜里下了大雨,雷電交加。我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我夢見了大菩薩嶺的松林中長滿了蘑菇,仿佛只有蘑菇,才是我唯一的慰藉。
雨后的大菩薩嶺透著草木的芬芳,我連著去松林中采了幾天的蘑菇。收獲時多時少,有一天甚至一個也沒找到。在那找尋的過程中,我是我,而不是“我”。
都柏林人的快遞到了,我還沒下山去拿。我想,我應該給那家寄存快件的超市老板娘,帶一些蘑菇。蘑菇對于他們也是新鮮的,他們很認這種野生的東西。有一天,我在樹林里轉了幾個小時,只撿了幾個蘑菇。我在一棵枯樹下面看到半只兔子,它的另一半已經被什么動物給吃了。我猶豫要不要把它撿回家,清理一下,燉了。可是,看到那裸露出來的內臟透著腐爛的氣味,我放棄了這個想法。用樹枝掘了個坑,我把那半只兔子埋了。那棵枯樹上面已經沒了樹枝,只剩下光禿禿的樹干。我用手敲了敲,聽到里面被蟲蛀過的空洞。我想,下次把鋸子帶來,把這枯樹伐了,拖回去,可以當過冬的柴火。那樣,也能避免兔子撞上去。為什么兔子喜歡撞在枯樹上呢?如果我尋遍大菩薩嶺上的枯樹,是否每棵枯樹下都會有一只死兔子呢?這對于我是一個不解之謎,我也不想去驗證。
我裝了一斤多蘑菇,又摘了些西紅柿,下山去拿快遞。快到集市的時候,我突然聽到路邊的謾罵聲,有人在罵一頭牲口。我看清了,那頭牲口是一匹栗色的馬。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胡子拉碴的,手里拿著一根木棍,抽打著被拴在樹上的馬。啪啪的抽打聲,令人心疼。男人嘴里罵著,牲口,牲口,叫你慢點兒,你咋不聽呢?現在叫你快,你倒是快啊!栗色馬被抽打得圍著樹轉圈圈。我本想上前阻止,可是看到那男人暴躁的脾氣,心想,還是算了。他還在繼續抽打著馬,嘴里重復著,叫你慢點兒,叫你慢點兒,你就是不聽話。你能耐大,你跑啊!栗色馬圍繞著樹轉圈圈,企圖掙脫綁在樹上的韁繩,但那是徒勞的。木棍抽打在馬身上的聲音,在空曠中回響著。我還是湊了過去,對那男人說,一只牲口,你何必呢?男人瞪了我一眼,問,你誰啊?要你管。我的馬,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滾一邊去。他又開始抽打馬,把木棍都打折了,木棍從我面前飛過,差點打到我的臉。他又抬起右腳對著馬的胯骨踹了一腳。我不知道說什么。這要是在以前,我一定會讓他好看的,但現在,我不想惹事兒。我盯著那馬看,它眼淚汪汪的。我說,你別打了,你這馬多少錢?我可以買下來。男人盯著我,說,不賣。有錢你就厲害嗎?我不賣,就是把馬打死,我也不賣給你。你的善良,在我這兒一文不值。該干嗎干嗎去。我氣得想沖上去,朝著他的臉就是一拳,打他個口鼻冒血,但我克制了。那匹馬眼淚汪汪的,我看到它身上的肌肉在突突跳著,血和汗水混合在一起,順著皮毛流淌著。我說,你到底想咋樣?男人說,你管不著。我氣上來了,說,我今天還就管定了。我把裝著西紅柿和蘑菇的籃子放到一邊。他蔑視地看了我一眼,說,咋,想和我打架?你以為我會怕你嗎?他擺好了架勢,準備應對我的攻擊。我說,再問你一句,你還打不打這匹馬了?他說,你管不著。打怎么樣?不打,又怎么樣?要打架的話,老子奉陪。那馬的眼淚在臉頰上流淌著。我說,你給個準話兒,還打的話,我就要出手了。他看著馬說,我不會饒過你的。他的模棱兩可,讓我不好出手。同時,我也忌憚,我現在可以幫助那匹馬,可是我離開后呢?他還是它的主人,他再對它做什么,是我不能控制的。如果我輕易出手,只會讓他更加遷怒于它,那么,我反倒害了它。那男人看著我,張開雙臂,準備迎接我的攻擊。他叫囂著說,出手吧!那匹馬仰頭拽了幾次韁繩,仿佛在勸我們不要動手。他又說,怎么不出手了,難道你怕了嗎?其實,這時候,我已經注視著他的膝蓋很久了,如果我飛起身來,對他的膝蓋直踹過去……那將是殘酷的一擊。那匹馬發出一聲嘶鳴,我收回目光。那男人也愣了一下,看了馬,又看了看我。他突然收起架勢,臉色煞白起來,近乎哆嗦著,像見了鬼似的,說,您是……張隱山……他竟然叫出我的名字。他連忙說,對不起,對不起,剛才我沒有認出您,您咋在這兒呢?我說,你是?他說,你不會記得我的,我是二閻王手下的一個小打手。二閻王在那次爭奪郊區礦山的械斗中,被打死了,你解散了二閻王的那伙人。我說,那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我已經洗手不干了,把礦山都轉讓出去了。你既然知道我是誰,可以善待你這匹馬了吧。他連忙點頭說,一定,我會像供著祖宗似的供著它,請您放心。我說,你既然知道我是誰,就請把嘴閉緊了,不要說出我在大菩薩嶺,我只想安安靜靜地度過余生。他說,放心,我的嘴嚴著呢。我說,那就好。我從兜里拿出五百塊錢,遞給他,說,我就帶了這些現金,你拿著吧,給老婆孩子買點東西。記住我說的話。他顫抖著說,我不要,我不要。請您放心,我再也不會虐待我的馬了。如果您喜歡,這馬送給您。我說,算了,我也不知道會在這里住多久,只要你善待它就行了。解開你的馬,走吧,回去給它些精飼料,你看它身上的肌肉都顫抖了,你下手也太狠了。牲口也要善待,牲口也通人性的。你的行為倒讓我覺得你是牲口。他連連說,我是牲口,我是牲口。他從樹上解下馬的韁繩,牽著走了。
我的憤怒消了,但我預感到,我可能在這大菩薩嶺待不了多久了。
不過后來我發現,我的預感錯了。
我來到集市上的那家超市,拿走我的快件,把蘑菇和西紅柿給了老板娘。老板娘要給我拿些東西。我說,不用,你太客氣了。老板娘說,你有山貨嗎?我可以幫你賣。我說,我就是采著玩兒的,沒想過要賣。老板娘說,哦。她細長的眉毛透著妖艷。她用染著紅色指甲油的手,抓了一把大白兔奶糖,塞到我的衣兜里。她看著我手里的快遞,問,是啥?方方正正的。我說,是一本書。她說,現在都看手機,誰還看書啊?我說,是朋友寄給我的。我倒是喜歡看書。老板娘說,看你的樣子,文縐縐的,像個有文化的人。你咋到這大菩薩嶺來了呢?我說,喜歡這山里的空氣,就來換換心情。她仍好奇我手里的書。我撕開包裝,拿出那本書。她看了看封面,問,上面的老頭是誰?我說,是作者,叫貝克特。這本書叫《等待戈多》。她說了一句,都是怪名字。中國的書我都沒看幾本,更別說外國書了。這時又有人來買東西,我就走了。她喊著,有空來啊!
我手里拿著那本《等待戈多》,往大菩薩嶺走去。路過那棵拴著馬的樹旁,我看了看,樹皮都被蹭掉了。我先是心疼那匹馬,之后,我又笑了笑,笑得有些莫名其妙。回家后,我花了兩個晚上,把《等待戈多》看完了,在心里感慨著,我們何嘗不都是“幸運兒”呢?我想和都柏林人交流一下閱讀心得,卻發現他拉黑了我。從此,都柏林人在我的朋友圈里消失了。
蘑菇季過去了,我到山上撿了一些枯樹枝,有一百多捆。我還鋸倒幾棵枯樹,拖回來,鋸斷,劈開,堆在院子里。過冬的劈柴準備得差不多了,我又把菜園里被霜打過的茄稈和干枯的西紅柿稈都拔了,重新開出壟溝來。看著被平整過的菜地,我思考著明年春天要種些什么。我給李莉發信息說,如果房子你沒賣出去的話,明年,我還打算租一年。李莉很長時間才回信,說,好。我把租金打過去,她沒收,而是問了我一句,你是張隱山吧?第一次看到你,我就覺得眼熟。我說,哦,把錢收了吧。她說,我不能再收你租金了。我問,怎么?她說,你的一個朋友,是我的閨蜜。我說,誰?她說,她不讓我告訴你。那房子你就住吧,當初買房子的時候,閨蜜借了錢給我,你隨便住多長時間都行。聽她這么說,我也不再追問了。我知道,人家不說,再追問也是徒勞。
一天,邱樹森打電話來,問我在不在山上。我說,在。他說,我弄了個防身棍,給你送去。我說,好吧。那天有些陰,冷風嗖嗖的。過了一會兒,邱樹森開車來了,把防身棍送給我,還給了我幾張門簾子,和一筐蘋果。關于看水庫男人之死,是否抓到了兇手,他沒說,我也沒問。他放下東西,我隨手從墻上摘了兩串蘑菇送給他。他說,所里還有事兒,先走了。我站在門口送他,看到天上飄起了雪花。下山的路上,可見兩道清晰的、明亮的車轍。雪漸漸大起來,紛紛揚揚的。我莫名想起之前朋友圈里的那個都柏林人。他到底是誰?他這個“幸運兒”現在過得怎么樣了?
我關好院門,回到屋內,把壁爐的火生起來。我坐在椅子上,烤著火。我猶豫要不要回到城里的書房,再取一些書來,再買一些過冬的食物,陪我度過這個即將來臨的漫長冬季。
這將是我在大菩薩嶺度過的第一個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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