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歲的雪能下多久

1

十七歲之前，林雱沒見過雪。

從小生活在南國之濱的她，見過陽光遍灑椰林，見過臺風狂卷城市上空，見過波濤呼嘯而來撲向陸地。唯獨雪，像是來自遠方的夢，帶著一種從未見過而格外誘人的神秘感。偶爾冬日降溫的時候，她甚至會在睡前癡心妄想，有沒有可能，一覺醒來，窗外就下大雪了呢？既然是癡心妄想，當然不指望能夠實現，但誰都想在美夢中多流連片刻。

可偏偏，這天一大早，還未完全醒透的她就被快遞敲門聲所驚醒。

昨晚她又失眠了，但爸爸早早出了門，媽媽還在沉睡。林雱只得掙扎著起身，有些不滿地接過包裹，道了聲謝，正準備關門回去補個覺?？爝f小哥又細心提醒一句：“記得放到冰箱里，這是生鮮，在外面怕壞掉?！?/p>

林雱詫異，這幾天家里吵來吵去，沒人買東西，不會有人惡作劇吧？想到這兒，她連忙將東西放到地上，用剪刀輕輕劃開包裝膠帶，打開紙盒，里面是個白色的泡沫箱。

“哎呀——”，掀開泡沫箱的那一刻，她叫喚了一聲。

倒不是驚嚇，而是驚喜。泡沫箱的四周擺著制冷的干冰袋，里面鋪滿了雪，中間還擺放著一個小巧的雪人。紐扣做的嘴巴，黑豆嵌成的眼睛，正烏溜溜地看著林雱，似乎在向她問好。

林雱頓時笑了，她知道是誰寄的快遞了。

2

林雱是在一次全國的征文比賽中認識李海洋的。

林雱提交的是一篇科幻小說，寫世界末日來臨，地球被冰雪覆蓋，人們躲在暗無天日的地底，依靠地熱來抵御嚴寒……最終她得了一等獎。而李海洋是三等獎，作品是一組詩歌，雖然林雱看不太懂，但詩里面那股如霧般縈繞不去的輕愁卻將她籠罩。

得獎時李海洋不滿于自己只得了三等獎，還在獲獎群中加了林雱的微信，想要看看一等獎到底寫得有多好。結果看完后，他喜歡上了林雱文中瑰麗冷酷的構想。倆人后來成了文友，他們都為對方的文采所折服，每日少不了互相肯定和鼓勵。

直到有一天，聊起彼此名字時，李海洋得知林雱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是因為她出生在二十四節氣中的大雪那天，但她實際并沒見過雪。至于李海洋，則更夸張，長這么大，他和海最大的聯系可能是他吃過的海帶與紫菜，出生在內陸的他大咧咧地說：“我爸說希望我能夠像大海那樣，擁有博大寬廣的胸襟。”

林雱不知道李海洋到底胸襟如何，她只知道，這個男生挺有意思的。

倆人不僅聊共同熱愛的文字，也會聊各自的生活和學習。李海洋告訴林雱，他家住在湖南一個叫耒陽的小地方，在他小的時候，冬天時常會下雪，每次雪大得都能將大地整個兒覆蓋，四處都是白茫茫的，和云端一樣?？上Ш髞硌┫碌蒙倭?，只有偶爾極其寒冷時，才會落下零星幾片雪花，連一個雪人都無法堆成。

林雱能夠想象得出下大雪是怎樣的場景，就和她獲獎的小說中所寫的一樣。但想象和真實看到是兩碼事兒，如果有可能，她很想和雪來一場親密接觸，要說能有多特別的觸感呢，大概和冰箱冷凍層的冰塊差不多吧。但林雱私心里覺得，從天而降的雪是有靈魂的，而冰箱里的冰塊看著和雪一樣，實質上區別很大，它們只是一些偽裝成雪的水，內在是干癟乏味的。

就像爸爸和媽媽之間的婚姻。

就像自己這十幾年的成長時光。

3

快樂的童年都很相似，不快樂的童年卻各有各的不快樂。

林雱從小就不大快樂，并非她不想，而是容不得她快樂。林雱爸媽是同一所學校的老師，性格都很強勢，從她記事起，倆人一有時間就比賽似的管教林雱，不許她獨自出游，也不會一起帶她出去玩。

倒也不是沒有計劃過。十五歲那年，林雱以優異成績被錄取到市里唯一的重點高中，爸爸媽媽歡天喜地，還允諾要帶她去一趟云南。林雱提前想好了要去哪些地方打卡，最令她期待的是梅里雪山，不僅有機會看到日照金山，還能遠遠眺望山頂的皚皚積雪?？上С霭l前一天，爸媽又因瑣事大吵一架，這次慶祝之旅還未開始便夭折了。林雱想，還是以后自己工作賺錢了再去看吧。

在外人眼里，林雱是標準的別人家小孩，禮貌好學，可她自己知道，有種時刻都在的桎梏感，讓她的內心常年壓抑，叛逆情緒如火山熔巖般翻涌，幾欲噴發。

直到后來認識李海洋，聽他講述假期里獨自旅行的故事，才讓林雱看到了掙脫桎梏的可能。

“那你爸媽不管你嗎？”林雱好奇。

“我家從小就是放養，爸媽說只要我不違法亂紀，就不干涉我的生活。”說起這些，李海洋很驕傲。

林雱十分艷羨，她從未想過，十幾歲的生活可以過得這般灑脫恣意。她身邊多的是和她一樣看似外表積極，實則內心苦悶的同齡人，李海洋的出現，像是一道光，她渴望能夠像他一樣，獨自行走四方。甚至，他發來的那張在布達拉宮前拍下的瘦削背影，也開始散發出別樣的氣息。

然而爸爸的當頭棒喝，讓林雱回歸現實：“這次考試雖然還是班上第一名，但物理成績太低，把平均分拉了下來，剩下這一年要重點抓一抓?！?/p>

媽媽見狀不甘示弱：“沒事，下次咱們再努力，不過我覺得最好先將現有的語文和英語優勢穩固，再來攻克弱項。”她擅長以柔克剛。每次爸爸開口說些什么，媽媽總要在一旁唱反調，明面上看是在維護林雱，可她知道，媽媽是單純喜歡和爸爸抬杠。

夾在中間的林雱，只覺索然無味。有時候，她很想大喊一聲，終止這場鬧劇。但林雱一直憋著沒說，她知道，一旦捅破爸媽之間這層紙，不只他們兩人回不去之前，包括自己和爸媽表面和諧的關系，也將徹底瓦解。

4

“想不想去海邊看雪？”李海洋提議去秦皇島的阿那亞，他發來好些照片，又像個導游似的繼續推銷，“阿那亞的橘子海和南方的?？刹灰粯?，每年隆冬時節，這邊會下好大的雪，到時沙灘上是厚厚的積雪，海水也會結冰，不過海浪會努力將冰塊擊碎，沖上岸邊，那場面，非常壯觀?！?/p>

林雱被他說得動心了。

她也想去看看，也想擁有一場肆無忌憚的屬于自己的旅行。不過話到嘴邊，卻變成了“等以后有機會再說吧”。接著，她岔開話題，和李海洋談起李娟的散文。林雱最喜歡《遙遠的向日葵地》，那種溫暖的氣息一度讓她迷戀。李海洋喜歡的則是《冬牧場》，他說以后也想去做個牧民，騎馬疾馳在蒼茫的天地之間。

“想想都覺得特別棒，到時你要來幫我放羊嗎？”李海洋中二氣十足地問。

當然要！

林雱做夢都想成為這樣的人，但爸媽不會允許的，他們肯定會逼著自己先考上重點大學，再催促她安分學習，畢業后去做老師。

這樣一馬平川的生活絕對安然可靠，但如果過早地安排在一顆年輕躁動的心上，那無疑是可怕且令人絕望的。

林雱突然有些后悔。

可能以后再也沒有機會，能夠帶著忐忑與期盼去看一場雪了。即便長大后能夠去想去的地方，但那時的自己，心境還會和現在一樣嗎？十七歲的雪又能下多久，年輕的心用不了幾年，就會緩緩枯萎凝固，變成冷凍室的冰塊那樣吧。

“要不，我們一起去吧?！绷蛛勄贸鲆恍凶郑l送給李海洋。

5

可她終究失約了。

離開前夕，林雱的爸媽又吵了一架。這一次兩人吵得天翻地覆，媽媽最后甚至抱著林雱大哭。林雱原本以為她可以平靜對待，但此時看著淚水四溢的媽媽，她終于意識到自己不是個灑脫的人，終究做不到真正冷眼，能夠割舍掉和自己有關聯的一切。

可能那些平日里的糾葛與桎梏，也是自己認真生活的支撐與力量來源吧。

都說人生是曠野，不應是軌道?？闪蛛剳岩勺约涸跓o垠的曠野中，早已不能無誤地找到那條鮮花盛開的小路，也許她早就迷失在了芒草叢中?；蛟S，循規蹈矩沿著既定軌道走下去，才是適合自己的。至于那場雪，就讓它在心底一直落著吧。

林雱退了訂好的票，然后告訴李海洋自己不去了。

李海洋收到消息，表示理解。他的旅途依舊如期開始，坐了十幾個小時的綠皮火車到北京，又從北京坐三小時火車轉到昌黎，到阿那亞時，已經是晚上了。夜色四合，他第一時間在路邊雪地里挖了一盒雪，做成雪人快遞到南方的林雱手上。

林雱沒想到，李海洋不但不生氣，還送來這樣一份特別的禮物。

她頓時為自己的爽約感到一陣內疚。

第二天上午，李海洋又發來一段視頻，灰白的雪堆積在岸邊，海浪連帶著碎冰一波波不停向岸沖擊。橘紅的天空下，阿那亞的白色教堂屹立在晨光中，自帶耀眼光暈。

沒有人出現在鏡頭里，只有一個清爽的少年聲音回蕩在行人稀少的沙灘上：“祝你生日快樂，瞧，你沒看過的雪，我替你看過踩過了，以后不許說自己沒看過雪啰。”

林雱這才記起，這天是大雪，自己的生日。

她看著看著，眼睛逐漸有些濕潤。

6

那個雪人，她終究沒有放進冰箱里去。

林雱用一個圓形的大盤子裝著它，擺在自己房間的書桌上。

在林雱眼中，放到冰箱里的雪人，和冷凍室的冰塊沒有多大區別。她想，雪人也不希望自己被關在暗無天日的冰箱中，只為能多茍活幾天吧。

林雱輕輕地用手指觸碰雪人，冰涼入骨，時間一久，甚至有種手指內部在燃燒的錯覺。雪人依舊乖巧地直視自己，紐扣嘴巴張成大大的“O”形，似乎在驚嘆這個世界的奇妙與繁復。但林雱知道，它存在不了多久，南方的冬天，氣溫不足以低到維持雪人的身體。

它將慢慢萎縮，消融，接著胖胖的身子坍塌，盤子里只剩下平靜的水，還有兩顆黑豆和一枚紐扣。

但它不會死去，有靈魂的事物都是永恒的，它肯定會以水的形態，升華成霧，凝聚化云，在另一個恰好的時機，再度成為雪，紛紛揚揚落下。

林雱緊了緊衣裳，這幾日寒潮來襲，南方氣溫驟降，不過依舊不可能落雪。倒是李海洋，不知現在的他，去過大雪紛飛的阿那亞，看過冰封大海后，又將趕往何方？不過，他那樣執著且勇敢的人，無論想要什么，都一定會傾力達成的。

有沒有自己與他同行，他都將會在未來，騎著駿馬在草原上一往無前。

想起少年送來的祝福，林雱的嘴角多了一抹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