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升高三前最后一次分班考試,班級成員一向穩定且出多進少的一班,考進了一個“扎眼”的新同學。
殷巖,女孩起了個男孩兒名,她兩根細伶伶的麻花辮泛著黃,垂在腦后。自我介紹一開口,一把破鑼似的嗓子讓前三排的同學都輕輕地皺起了眉頭。
嗓音不好聽還是次要,主要是殷巖太大聲了。
她身上沒來由的自信,配上這樣的嗓音,輕易地引起了一些淺淡的反感。
馮迢的同桌低聲說:“她的名次勉強擠進來,也是吊車尾吧,這么高調?”
馮迢自己的成績勉強中游,發揮不好也考過一班的吊車尾。她拿出為這門課準備的筆記本,低頭在第一頁寫名字,一時沒接茬,但心里覺得同桌說的也是事實。
學霸大部分都是低調的。
殷巖的風格,跟這個重點班有點不太搭。
殷巖被安排坐到了馮迢的后排,很快,馮迢這一塊兒就熱鬧起來了。殷巖在堪稱一片死寂的沉悶高三課堂上,成了唯一一個會主動舉手回答問題的學生。甚至有時候拖堂了幾分鐘,好不容易下課,她仍要鍥而不舍地發揮那把“嘹亮”的嗓子,從教室后方越過大半個班喊住講臺上準備離開的老師,繼續問問題。
馮迢在同班同學私底下的評價中,發現了一個挺時髦的詞兒——“邊界感”。
副班長兼同寢的室友李雯雯對此很認同:“你沒見懷孕的徐老師被她攔下那次嗎?大家都看出徐老師累了,她一個勁地問,徐老師一邊聽一邊拿著空茶杯往教室外面走呢……殷巖完全沒有邊界感,還一直跟著。徐老師回答了一個,說還有什么需要問的,下次去辦公室問,結果她真的跟去辦公室了,就路上歇了會兒嘴皮子?!?/p>
馮迢對那個場景有印象,但還是覺得,殷巖大概就是不會察言觀色,也不是什么大毛病。
馮迢是個寬容的人。
直到她也領教到這份“沒有邊界感”。
馮迢的生理期一直不太準,且痛經嚴重,那天,是猝不及防的第一天。
課間,她一路扶著桌子,臉色蒼白,表情卻努力表現得正常,不想引人注意,忍痛穿過隔壁那組,去找李雯雯借衛生巾。
“啊,我也沒帶?!崩铞┓朔瓡?,壓著嗓子說。
這時,殷巖居然隔著一個組,朝她們這邊喊道:“我有,我有!”
幾道目光當即便投了過去。
殷巖仿佛沒感覺似的彎下腰,細細的辮子垂在臉側,起身時又一下子把辮子甩到肩后,她拿出兩片衛生巾,跑過來給馮迢。
佯裝淡定等她跑過來的這幾秒,可能是馮迢記憶中最漫長的幾秒鐘了。
因為班里似有若無的孤立,她和殷巖也只在收發作業、傳遞卷子這樣的時候講過幾句話,不怎么熟,稱不上是朋友,馮迢想破腦袋也沒料到,殷巖會來這一出。
她僵著臉,說了聲“謝謝”,又迅速而僵硬地走出了教室。
那天下午,馮迢請了假。
倒不是因為尷尬,而是確實疼得厲害。不僅小腹墜得緊,還連帶著腰酸、四肢無力和偶爾一起犯的偏頭痛。每一次生理期,對她來說,都像一場劫難,唯有回寢室吃了止疼藥,蜷在床上等藥起效才能安然度過。
一開始,寢室里都沒裝床簾,看見馮迢蜷在床上,李雯雯和另外兩個室友會來關心她,問問要不要幫忙倒水、帶飯;可后來裝上床簾,馮迢漸漸發現,那些輕言細語,再也沒有越過床簾的阻隔。甚至有一次,馮迢疼得忍不住把頭埋在枕頭里啜泣起來,外面也不為所動。

寢室四個人里,三個都是一班的同學。也許是一班學霸們獨立的風氣使然,她們邊界分明,默契地維持著關心的限度。
等止疼藥起效的過程里,馮迢腦海里亂糟糟地閃著李雯雯帶著歉意的臉、殷巖敲鑼打鼓似的“雪中送炭”,一會兒生氣,一會兒尷尬,一會兒告訴自己“她還是幫了你”,然后,慢慢地睡著了。
一覺睡到晚飯時間,馮迢終于不疼了。趴在床上,她聽到了開門聲,有些納悶兒。后面還有晚自習,按理說這時候不會有人回來。
她爬起來,打開床簾,只見那個和她們不同班的室友,正收拾自己的床鋪,看起來是要搬走。
敲鑼打鼓似的大嗓門兒,像一陣風一樣闖了進來:“要幫忙嗎?你是搬去和自己班同學住嗎?”
馮迢睜大了眼睛。
殷巖視線一掃,跟她對上,驚喜道:“欸?馮迢!你怎么了?就說下午怎么沒看到你,原來在寢室?!?/p>
殷巖住進了騰出的床位。
自此,寢室里的邊界,被打破了。
殷巖在馮迢又一次請假那天,拉開她的簾子,蹲在床邊輕聲說:“馮迢,止疼藥要提前吃,就不用這樣熬了?!?/p>
馮迢額頭上覆著細汗,根本沒精力跟她掰扯“怎么能擅自掀別人床簾”這種事,只是沒好氣地答:“日期不準!”
殷巖做了個“啊”的口型,一臉頭疼地看了她一會兒,給她重新拉上了簾子。
馮迢以為自己清凈了。
沒想到當晚,殷巖自顧自打來一盆熱水,拉她泡腳。
馮迢掃了一眼李雯雯瞠目的表情,雯雯果斷拒絕。
可是,她拒絕不了。
“睡前堅持熱水泡腳,我媽媽說對痛經有效果?!币髱r一邊說,一邊來拽她,“我再打一盆來陪你吧?”
馮迢無可奈何,被迫養成了泡腳的習慣,與此同時,也和殷巖形影不離起來。
不知道是一直以來喝中藥調理的結果,還是殷巖的熱水泡腳起了效,馮迢的痛經竟真的漸漸減輕了一些。
隨之而來的,還有李雯雯的疏遠。她不再和馮迢一起往返于教室和宿舍,不再和她一起討論作業里不會的題目,也不再和她吐槽殷巖的“邊界感”。
馮迢察覺到了這些,心底開始隱隱不安。
李雯雯成績穩定在一班的上游,雖然邊界感強,不會過分親密熱情,卻也是很不錯的學習“搭子”。
高三本就緊張,整天和殷巖來往,讓她有種危機感。
馮迢不禁想,要是殷巖能有點邊界感,其實她就不需要在兩個朋友間取舍了。
她沒想到,取舍會以這樣激烈的方式到來。
在期末的家長會開始前。
李雯雯發現殷巖沒有照班主任的要求離開教室,而是賴在了一會兒要給家長的座位上。
李雯雯是副班長,當即讓殷巖出去。
殷巖一反常態,低聲說:“你去問徐老師,我可以留下的?!?/p>
“徐老師又不是班主任。要是人人都留下,家長會還開不開了?不想讓家長知道情況,就自己充當家長?”李雯雯瞪著她,覺得不可理喻。
而馮迢循聲進教室的時候,李雯雯已經開始上手拽殷巖了。
那架勢,一下子讓馮迢想起了殷巖一開始天天把自己從床上拽下來泡腳的模樣。
區別是,位置互換了。
殷巖低著頭,手扣著桌膛,固執地抵抗李雯雯,整個人幾乎歪斜到鄰座的椅子上了。細伶伶的麻花辮已經在摩擦中毛糙了,奓著泛黃的發梢。
“雯雯,至于嗎?”馮迢看不下去地扯開她。
李雯雯只看她一眼,滿是失望地甩開手走了。
馮迢看著她的背影,心頭咯噔了一下,如同投石入井,激起空蕩蕩的回音。
她沒有理會殷巖的笑臉,冷冷地問:“你到底要留下來干嗎?”
“李雯雯聽班主任的話,她讓你出去理所應當?!瘪T迢把憋在心里好久的話說了出來,“殷巖,你為什么從來不會真正為別人考慮一下?”
殷巖的笑容凝滯了。
高三匆匆,誰也沒有再花精力去解釋、道歉、和好。她們仍相安無事地住在同一個寢室,誰也不提那天的失望,任由朝六晚十的題海將一切心緒沖刷變淡。
殷巖仿佛終于領會了一班的邊界感。

教室正上方的倒計時號碼牌一頁頁翻過,高考的鈴聲打響。
高考后,馮迢去看望剛生下女兒的徐老師,冷不防聽老師問:“殷巖考得怎么樣?”
“殷巖?”她愣了愣。
“你們不是好朋友嗎?”徐老師笑著道,“對了,你痛經現在好一點沒有?熱水泡腳有用嗎?”
馮迢不記得自己回答了什么,又問了什么,只記得徐老師的話——
“殷巖是單親家庭,應該從小沒怎么在媽媽身邊待過,所以還比較親近我,我能理解。
“她問過我痛經怎么辦,后來才知道是幫你問的,不過我也沒什么好辦法……
“她其實挺膽小的,嗓門大就是給自己壯膽吧,畢竟一班都是學霸。
“有次看到她買衛生巾,不知道怎么拎那個黑塑料袋,偷偷摸摸的,我跟她說,直接拿在手里都可以,這是女孩子正常的衛生用品,不需要不好意思。
“你跟她沒有聯系了嗎?”
回過神來的時候,馮迢正對著手機里的一串號碼。
她抬頭,眼睛濕亮黝黑,對徐老師說:“老師稍等,我去發個消息,去去就來?!?/p>
一簾之隔,里面啜泣,外面談笑,這是我的真實經歷。剝離當時的情緒,我曾像透明的第三者一般回到當場,打量其中的微妙。
一層床簾,并不隔音,卻劃出邊界,給內外的雙方都提供了某種“便利”。如果沒有它,簾內的人或許不會輕易釋放脆弱的情緒,簾外的人也不會無動于衷。一線邊界的存在,讓人與人之間的距離顯得如此奇妙。
遠和近,并存在這個場景中。如今人們的生活中,這樣的“邊界”,又何止床簾?我們需要它,有時候,又厭倦它。在這個故事里,我創造了一個打破它的人。她和簾內那個抗拒又渴望的女孩兒一樣,優點缺點都那么明顯。巖,是性情堅韌;迢,是前程萬里。我想把這樣的名字送給兩個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