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亮程,出生于新疆古爾班通古特沙漠邊緣的一個小村莊,著名散文家。其作品有《一個人的村莊》《正午田野》《站在黃沙梁邊上》《本巴》《捎話》等。他被譽為“20世紀中國最后一位散文家”和“鄉村哲學家”。其作品《新疆無傳奇》獲得2013年度華文最佳散文獎,《捎話》獲得第十五屆《當代》長篇小說年度佳作,《本巴》獲得第十一屆茅盾文學獎。
在這個人人忙不迭向前、唯恐被洪流不慎落下的時代,屏幕越來越寬的手機霸占了人們的掌心。娛樂也好,讀書也好,都可以在一塊四四方方的金屬磚上進行。我同樣不能免俗。不過,讀些有滋有味的散文時,我還是喜歡尋個無所事事的日子,把手機暫且擱置在一旁,捧著一本散發著淡淡油墨氣味的書,躺在藤椅上,在碧空如洗的晴朗天幕下,或者夾雜涼意的雨聲滴答里,悠閑地翻著書頁讀。
我得說,劉亮程寫的《與蟲共眠》,是一本我很喜歡的散文集。
書頁里的文字平淡、質樸,連成句子、組成段落后又極有力量,一陣風從書脊里鉆出,席卷成勢,迎面朝我撲來,將我整個人拋入久遠的童年記憶中。
那個年代里,我不曾擁有手機,也不曾有過游戲機。我擁有的,是可以自由奔跑的田埂,野長的不知名的小草,外婆屋旁酸澀的枇杷果和四季分明的夜空。
《與蟲共眠》描寫的是一種人與自然共同生活生長的狀態,構建的畫面宛如詩章。詩章里當然不只有悠揚快樂的音符,那就太過虛假了。真實的鄉村生活并非農家樂,不是精心打造后的旅游項目,日常里的瑣碎是必不可少的,看不到盡頭的。不過,小孩子要操心的,總歸是比大人少很多的。
在大人們為秋收奔波忙碌的時候,討人嫌的小孩子就會吵著鬧著要踩一踩打稻谷的機器,也不怕被那嘎吱輪轉作響的金屬怪物咬一口。從田里收割回來的大捆大捆金黃色的稻子,成摞地堆疊在空曠的場地上,放入用了許多年的銹跡斑駁的機器“口”中。一個使勁,踏板上下搖動,稻粒就被擠壓從桿子上分離,飛濺出去,慢慢地堆滿腳下的空地,在日頭下閃耀著金色的光輝。稻谷的香氣也撲面而來,干燥,淳厚,在日頭下能發散到很遠。人的記憶里深刻地記錄著這樣一種氣味。若被這種氣味觸碰到,安心和滿足感油然而生。
小孩子在谷場里跑來跑去,有稻粒鉆到鞋子里,有些刺癢,覺得不舒服了,才肯暫時停下鬧騰,脫下鞋子倒過來晃一晃,敲一敲,把鞋子搗騰干凈。而后又被新的事物,一只鳥或者一條蟲吸引,不多時便迫不及待地重新跑了起來。
長期與自然相伴,傾聽萬物生長的聲音,帶來的是一種細膩的內心體驗,一種使人平靜的精神力量。
親近自然,同觀看動物世界的紀錄片是不一樣的。紀錄片能告訴我生物習性的知識,卻無法傳遞用手捏著一只豆娘翅膀時的紋理感。這觸感里還有它掙扎振翅的輕微震顫。紀錄片無法教我如何放慢聲息和步調,如何成功地捉到一只大竹象,并且不被它尖長有力的嘴巴扎穿皮肉。

我十分喜歡這本書當中的《兩窩螞蟻》。翻讀這個篇章時,有些忍俊不禁。因為它描寫的小螞蟻們太過真實與生動。我想,作者一定同這兩窩螞蟻一起生活過很長一段時間。
小時候的我喜歡螞蟻,也喜歡蹲著低頭觀察螞蟻。放學寫完作業后,就一邊囫圇吃餅干,一邊掰下細碎的一角,碾碎了撒在螞蟻洞口。要讓螞蟻吃飽,也只需要那么一點餅干碎末。因此我毫不在意地施舍出這點碎末。
人有人自己的生活,螞蟻也有螞蟻自己的生態,比起人們的自私逐利,螞蟻們的無私團結幾乎令人費解。它們聚集又分散,一只螞蟻就像一個細胞,很多個零散的細胞組成蟻群這個龐大的形體自由的生命體,和諧得分外迷人。
我日復一日地蹲守在螞蟻的巢穴邊,專注地觀察著外出覓食的隊列。對微小的螞蟻來說,稚齡的孩童也像造物主,偶爾給予它們過分富足的食物,偶爾帶來大水漫灌巢穴的災難,偶爾什么也不干。
劉亮程寫活生生的動物和植物是生動的,寫一些無生命的事物是靈動富有生氣的。
他很愛描寫墻和風。
《一場叫劉二的風》一文的開頭,就有一處讓我十分喜愛的形容:“墻經常絆住風的腿,風打個趔趄,踉蹌著穿過村子。比大地還古老的風,經常絆倒在只有幾十個年頭的土墻根。”在作者眼中,似乎一切都是“活”著的。大自然中所有的事物自顧自地活著,它們與人共同生活在一處,卻不曾為人所主宰。它們“生”的時間跨度或有千百年,或者只有一個晨昏。
“風四十年吹舊一扇門上的紅油漆。雨八十年沖掉墻上的一塊泥皮。”“不管多大的風,刮平一道田埂也得一百年工夫。人用舊扔掉的一只瓷碗,在土里埋三千年仍紋絲不變。”
在這字里行間,時間忽然變得緩慢了,被無限地拉遠了。一旦從人的時間跨度來到萬物自然的時間跨度,視野更加曠遠。人們所斤斤計較、著急擔憂的東西似乎都變得不值一提了。為一些事情煩惱干什么呢,時間總會擺平它們。一場風可以刮上一萬年,一個人卻只有幾十上百年的時間。人的時間太短了,有這多余的工夫,得去做些更有意義的事情才行。
但什么又是更有意義的事情呢?在我看來,是能夠使人的內心獲得長久的快樂、寧靜和力量的一切事與物。
付出勞動掙到金錢,認真學習獲得知識,品嘗一道美食,閱讀一本好書,完成一個令自己滿意的草木標本,看到一處美麗的風景因而駐足觀賞……這些,皆有意義。
孩子捉迷藏算不算有意義呢?當然算的。孩子從捉迷藏中獲得樂趣,令成長中的體驗更加豐富,內心更加豐盈。長大多年后回想起來,仍能品到那一份與同伴游戲時的快樂,這就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
當七歲的我光腳踩在柔軟的田埂上,跨過肆意瘋長的野草,穿過溫暖的陽光和微涼的風,路過藏在番薯葉下無休止鳴叫的昆蟲時,不會想到這些尋常的體驗,提取封存進記憶后,能夠給十七歲的我,乃至二十七歲的我,帶來多么豐厚的能量。它們如同不竭的涓流,流淌在我至今活過的生命里,也將繼續潺潺流淌在我剩下的光陰中。
七歲的我當然不會想到這些,思考并不確定、無法斷言的未來。這些思考與斷言不會比捉一只豆娘、撈一條小魚更有意義。
作者在《與蟲共眠》的序中說過一句話,很直白,也很有道理。“回憶和做夢一樣,純屬虛構。寫作就是對生活中那些根本沒有過的事情的真切回憶。”拿更加通俗的話說就是寫作是對現實生活的加工。而從心理學上講,記憶本身就是一種信息加工的過程。
人的記憶是有限度的,人的大腦就那么大,只能挑挑揀揀地,留下一些,丟掉一些。留下的記憶所儲存的大多是些令人印象深刻的、重要的事物,少部分是一些無關緊要的東西。它們或許盡量呈現出真實,也或許經過了大腦的加工美化。親身經歷的漫長光陰,壓縮成一小塊,只要一瞬間,便可全部提取。
當下,我輕易回想起來的,多是些令人覺得美好的事物。于是我把它們安放在記憶里,且悉心擦亮,意圖長久地保存下去。
每一次回想,每一次敘述和寫作,都是一次擦亮。我把我喜歡的那些記憶擦拭得閃閃發光。
記憶里的我短胳膊短腿,卻跑得飛快。夏日悶熱的風扯著袖子,灌進衣擺,拉平每一條褶皺,像揚起小小的帆,推著年幼的身體向前行。
我跑過綿軟但踏實的長長田埂,踩過一叢貼地生長,隨風輕顫,散發出一股青澀的氣息的野草;我跑過外婆屋旁的枇杷樹,停下來,伸手使勁夠一夠最矮的那根枝條,摘一枚還未完全成熟的青黃果實;我跑過堆滿金黃稻谷和枯黃稻稈的場地,偷偷抓一把,用力拋向天空,像在下一場沉甸甸的金色的雨,落在地上,擲地有聲;我跑過一整個白天,從白天跑到夜晚,又從秋天跑到夏天。明滅的星子綴滿夜空,我終于安靜了下來,坐在泛著水痕的竹凳上,哼著沒有調子的童謠,讓外婆搖著棕櫚扇扇風。
記憶也好,寫作也罷,或許都是一場巨大、綺麗的幻想,像一場花費漫長、精心鉤織的夢。每個人的幻想都獨屬于自己,說出來、寫下來后,他人也大抵能窺見這場幻夢的一角。
我同你講述了一場屬于我的夢。
夢里,桑田變回了滄海,消逝在記憶長河里的村莊又回到了我的腳下。我又變成了一個需要仰頭看世界的小孩。
《劉亮程作品·與蟲共眠(中學生典藏版)》是劉亮程的散文集,共三輯,分別從歲月、村莊和情感三方面講述自己的人生以及虛構的文學故事。其間的一篇同名散文《與蟲共眠》以溫馨的筆觸描繪了勤勞、快樂、簡單、無私的蟲子,讓我們感受到蟲子生命狀態的多樣與有趣。作者從村莊和田野中獲得了單純而豐饒的生命體驗,揭示了生活中素樸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