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延安出發：李煥之與《春節序曲》的音韻往事

自1983年央視春晚以《春節序曲》啟幕，這段雅俗共賞的旋律已陪伴國人四十余載的除夕。在《春節序曲》中，人們聽到節日的歡騰，亦能感受佳節的溫馨，這份親切感與旋律本身所帶有的濃郁的民間韻味密不可分。事實上，《春節序曲》是作曲家李煥之于1956年完成的交響樂作品《春節組曲》的第一樂章，原名《序曲——大秧歌》。

有作家寫道：“《春節序曲》一響，我就手舞足蹈……”的確，這段樂章正如其原名所示，是基于陜北民間的秧歌所構思創作的。作為從延安魯藝走出來的優秀作曲家，李煥之對曾經的陜北歲月魂牽夢縈。自1942年年底新秧歌運動發起，之后每年的春節，李煥之作為魯藝秧歌隊的樂手，都會與老鄉們一起，扭起秧歌歡度新年。

必須承認，是當年昂揚的延安歲月，成就了李煥之《春節序曲》的經典與不朽……

弦夢初萌，到延安去

1919年的香港，港口熙來攘往，城市新舊交織，進出維多利亞港的輪船噴吐著滾滾蒸汽，搭載著繁榮貿易之下流動的財富。如此紛雜的城市里，李煥之誕生在一個平凡而幸福的家庭。短短幾個月之后，內地掀起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思潮，影響擴散至香港，人們開始關注家國命運，革命的力量逐漸覺醒。1930年，李煥之的父親因病去世，他隨家人遷往廈門定居。彼時的廈門是一座文藝氛圍頗為濃厚的城市，鼓浪嶼上的鋼琴聲和著浪花拍打礁石的節奏，為這座海濱城市平添幾分雅致。從此，少年煥之開始奏響與音樂為伴的人生樂章。

入讀廈門雙十中學后，李煥之第一次接觸到系統的音樂教育，一個個音符叩響了萌動的夢想。正是少年青蔥時，音樂不再是聽上一段悅耳的曲子那么簡單，原來旋律可以言說或愉快或悲傷的情感，亦能表達深刻的思想。課余時分，同學們滿腔熱血唱響抗戰救亡歌曲，積極參與愛國游行，密切關注動蕩的時局。如此熱烈的氣氛中，從來不缺李煥之活躍的身影。每當抗戰歌曲在校園響起，他的心頭都會涌上一股激蕩的熱流，昂揚的旋律如母親的懷抱將他緊緊包裹，又如戰斗的號角催他奮進。少年對祖國的赤子之心由此蘇醒，他對音樂的領悟更加深入。屬于時代的音樂，不僅是文藝的追求，更是一艘滿載民族情懷與社會擔當的航船。

十六歲那年，高二學生李煥之創作了他的第一個譜曲作品，為郭沫若的小說《牧羊哀話》中的《牧羊哀歌》譜寫旋律。這是一首充滿感傷的樂曲，抒發了牧羊少女心底的無限哀愁。初次嘗試創作的李煥之便展示出對譜曲的深刻理解，他通過這首樂曲傳達出對現實的思索，將時代的悲涼代入曲調的意境。正是這首譜曲，讓他深感音樂可以是一種承載歷史、感知時代的語言，堅定了用音樂書寫民族心聲的想法，立志在音符間傾注熾熱的愛國情懷。

1935年，講述抗日救亡運動的電影《風云兒女》在全國掀起熱潮。影片主題歌《義勇軍進行曲》由田漢作詞、聶耳作曲，激越的旋律喚醒了無數中華兒女的救國豪情，也深深震撼了李煥之。他作為音樂創作者的使命感愈發強烈，內心燃起為國家貢獻力量的渴望。那一刻，他似乎看到未來的道路已在眼前鋪展。有個聲音在心頭回響，對，用音樂創作報國，還有什么比這更有意義的呢！那時的李煥之，還未曾料到，有朝一日，成長為音樂家的他將與《義勇軍進行曲》有一段別樣的緣分。

次年，李煥之入讀上海國立音樂?？茖W校（今上海音樂學院），在著名音樂教育家蕭友梅的指導下，專業地學習了和聲、視唱等課程。蕭友梅是一位深諳音樂理論的學者，同時也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愛國者，他創作的《從軍歌》一度成為全國抗日救亡運動的代表歌曲之一，歌中所蘊含的無畏信念與強烈號召力，無不展現出濃厚的民族自豪感和堅定的斗志。他在教授學生音樂知識時，時時強調音樂應如何服務于國家。李煥之身處這座繁華的都市，視野被前沿思想所拓寬，蕭友梅的諄諄教誨也讓他看到了音樂家更多的可能性。在李煥之的藝術觀念中，音樂創作與社會責任緊密相連，激勵他不斷追尋更崇高的理想。

沉浸在音樂中的時光竟出乎意料地短暫。由于家人期望李煥之日后從商，他不得不中斷學業，轉而前往香港的商行學習經營之道，試圖走上一條安穩的生活道路。即便在喧囂的香港商界，他內心對音樂的熱愛也未曾消減過分毫。音樂從來沒有從他的生活中離開過，他尋得了自己的精神燈塔——音樂家冼星海。李煥之日復一日地努力研習冼星海的作品，渴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能用音樂喚起民眾的抗爭意識。

在香港數不盡的長夜中，李煥之堅持自學音樂創作，心中那團不安分的熱情愈加熾烈。直到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全民族抗日熱情高漲，李煥之再也無法忽視自己那深愛祖國也熱愛音樂的心聲，他開始傾情創作抗戰歌曲，并與志同道合的詩人蒲風攜手，譜寫了飽含家國情懷、激勵士氣的《慰勞前方將士》。同樣在這熱血沸騰的一年，李煥之寫下了充滿抗戰精神的《廈門自唱》和《咱們前進》。他的音樂逐漸成熟，抗日意識也愈加堅定。

1938年，李煥之加入香港抗戰青年社，成為中國共產黨外圍組織中的一員。香港地區濃厚的抗戰氛圍和各種進步思想如潮水般涌入他的腦海，給予他巨大的創作動力。在港期間，李煥之寫就六十余首充滿斗志與希望的歌曲，并經常前往工廠與青年工人齊聲高唱。這讓他迅速在青年中獲得認可，也使他更加堅信音樂所蘊含的革命力量。

就在這一年，李煥之得知延安文藝重鎮——魯迅藝術學院正在招收學生，便毅然報名。彼時的延安是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重要文化和政治中心，承載著民族希望和革命理想，吸引了眾多知識分子和藝術家會聚于此。延安，在李煥之的心目中，不僅是抗戰后方的堡壘，更是新時代文化的搖籃。懷揣著對未來的憧憬，李煥之歷經數千里的路途，輾轉一個多月到達這片紅色熱土。

在魯藝音樂系，李煥之如新芽遇甘霖般飛速成長，很快便成為骨干力量。李煥之經常與老師和同學們一同深入民間采風，記錄陜北民間音樂，更是親身體察百姓生活，將他們的艱辛與堅韌化作帶著情感的音符。那是一段如火如荼的燃情歲月，是李煥之人生中的重要轉折點。他的創作技巧日益精湛，更在不斷深入生活、體悟民眾的過程中，完成了一個革命音樂家的蛻變。

延安打大鑼的樂手

李煥之的延安歲月，自1938年8月起徐徐拉開序幕。到達延安后，李煥之如愿進入魯迅藝術學院，成為音樂系第二期學員。延安的生活是簡樸的，但又充滿生機，這里的一草一木都成為他藝術的靈感。和他一樣的眾多青年的臉龐上，都洋溢著熱情與信仰，他們忙碌的身影穿梭在田野和窯洞間，無須過多言語便已深深感染了李煥之。

鏗鏘有力的《保衛祖國》正是李煥之在赴延安初期創作的。時任魯藝音樂系主任的作曲家呂冀非常看重這首作品蘊藏的感召力，于是將樂譜印發給全系同學演唱，還特意委任李煥之親自擔任指揮。此后不久，《九月里秋風涼又涼》《十月革命贊》等歌曲接連問世，李煥之的創作才情在這片革命圣地上盡情施展。這一段段昂揚的旋律從延安傳向祖國各地，音樂成了愛國者們共同的信念紐帶。

1938年秋冬，李煥之迎來了一個意義非凡的時刻。他的心靈導師，曾用音樂伴隨他度過一個又一個漫長孤夜的音樂家冼星海，應邀來到魯藝音樂系任教，后出任音樂系主任。冼星海負責教授音樂理論、作曲、指揮等主要課程，他用極為嚴謹的學術態度和深厚的愛國情懷切實影響著每一位學生。緊張充實的學習創作之余，冼星海也充分發揚革命人的樂觀精神，常常帶領大家自制樂器，高粱稈也能化作他手中靈動揮舞的指揮棒。在恩師冼星海的悉心指導下，李煥之進一步鉆研音樂指揮技巧，從多聲部的復雜編排到合唱隊的細致配合，都愈加熟練與精湛。

冼星海曾是法國巴黎音樂學院第一位來自中國的學生，他的音樂風格兼具西洋音樂與中國民樂的特質。在延安，他如獲至寶，對陜北民歌愛不釋手。他的創作理念也對李煥之影響頗深：“吸收過去優良的民歌形式，灌以新的內容，再進一步，以新內容、新形式的一種創作方法，歸并一致，打破傳統封建的、半封建的寫法及其習慣，使我們能實踐新興音樂的民歌，能在世界樂壇上占一席地位。”

1939年，敵軍封鎖陜甘寧邊區，延安遭遇極度物資短缺，生活愈加困苦。為了應對這一困境，中國共產黨在延安及周邊地區發起了大生產運動，號召全體軍民團結一心，自力更生。和延安的文藝工作者們一樣，李煥之義無反顧地投身于這場振奮人心的運動，成為《生產大合唱》（冼星海作品）中打大鑼的樂手。李煥之還創作出了激勵民眾的《中國女子大學合唱》《我們齊聲唱——黨的頌歌》和《青春曲》等作品，人民音樂家就這樣在真正的實踐行動中迅速成長起來。

完成魯藝的學業后，李煥之選擇留校任教，教授普通樂學、視唱練耳、合唱等課程。年輕教員李煥之與學生們彼此激勵，共同進步。他的教學風格親切生動，總是穿插著那些音樂創作背后的故事，將革命的情懷娓娓道來，讓這些火熱的信念在新一代學生心中生根發芽。秉持對音樂教育的熱愛，他不辭辛苦地主編了兩份音樂刊物《歌曲月刊》和《民族音樂》，并編寫了一批寶貴的音樂教材。

1940年，冼星海遠赴蘇聯，留下了音樂夢想的火炬，李煥之接過這份沉甸甸的使命，成為魯藝音樂系合唱隊的指揮。彼時的延安，革命的火焰熊熊燃燒，由冼星海作曲、詩人光未然作詞的《黃河大合唱》便是其中的烈焰之一。在冼星海創作《黃河大合唱》時，李煥之曾負責樂隊排練。當時，樂隊成員用煤油桶自制成二胡，就這么有了拉弦樂器，又用臉盆、搪瓷缸改造成打擊樂器。而合唱隊的成員除了少部分專業音樂工作者，多是抗日救亡歌詠隊的成員以及各地學生，大部分人并沒有專業的演唱技能。這是一支全靠抗戰熱情支撐起來的音樂隊伍。李煥之多次指揮演出《黃河大合唱》，還在1941年到1942年間與瞿維編寫了新的鋼琴伴奏曲譜。每每指揮合唱時，那一句句激昂的演唱，如一聲聲吶喊，傳遞著民族的力量，與李煥之胸中涌動的家國情懷產生著強烈共鳴。揮動起指揮棒的瞬間，李煥之目光如炬，仿佛在對眾多戰士高呼：讓歌聲響徹云霄，讓音樂成為我們抵抗侵略的旗幟！

1942年，時代的洪流涌動，催生出嶄新的革命文藝。這年5月，毛澤東主席發表著名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為文藝指明了“為人民服務、為工農兵服務”的方向。這一講話如春雷乍響，喚醒了文藝工作者們，也成為李煥之創作生涯中的重要指引。他深切地體悟到，藝術的源泉在于人民，要走到人民群眾中去，向廣大的勞動者學習。于是，他帶著敏銳的雙耳和熾熱的心，積極投身于文藝創新，將革命音樂帶進鄉村、軍營和工廠，為群眾歌唱生活、唱出斗志。這種與人民血脈相連的創作實踐，使李煥之的音樂作品更加深情地扎根于大地。

臨近1942年年底，中共中央在延安掀起了新秧歌運動。傳統的秧歌原是農民慶祝豐收的傳統民間舞蹈，在新秧歌運動中，文藝工作者保留它明快、喜慶的民間風格，賦予它全新的內容，將其改編為當時極具親和力和感染力的革命文藝形式。在新秧歌運動蓬勃開展之時，新春佳節來臨，群眾以秧歌舞慶賀節日，而李煥之也從這些場景中汲取了豐厚的藝術靈感。正如他日后回憶道：

回想起在延安度過的新秧歌運動的三個年頭，尤其是每年的春節，總是感到很有意義。春節好比是邊區人民大團結的節日，而秧歌隊則成了黨政軍民學各界的聯誼之手，通過它相互關懷問候，交流革命的情誼，鼓舞革命的斗志，同時又是相互觀摩、取經學習的橋梁。

在延安的時光雖艱苦卻也幸福，1942年6月，李煥之與魯藝學生李群結為連理。同為音樂創作者的李群深耕兒童音樂作曲，她的作品《我們要做雷鋒式的好少年》和《快樂的節日》至今傳唱不衰。高山流水遇知音，這對音樂伉儷從此攜手一生。

1945年8月，抗日戰爭勝利的消息傳來，整個延安沸騰了?！叭A北文藝工作團”的成員李煥之和李群滿懷激動，奔向新的理想之地——華北新解放區。據不完全統計，李煥之在延安期間共創作了約四十首音樂作品。延安，這片革命熱土，鐫刻著他戰斗的青春歲月，從此成為他藝術生涯的火種。從延安出發，火光躍動，亦恒久燃燒，照亮李煥之挺進創作巔峰的攀登之路。

巔峰之作《春節序曲》

李煥之的延安歲月，是他的藝術風格轉向關注民間生活和民族精神表達的重要階段。在那片紅色的土地上，他用雙耳貼近人民的聲音，將黃土高原的律動寫入樂章。他的創作帶有鮮明的泥土氣息與革命熱情，形成了獨屬于中國音樂的特質。離開延安后，這份對民間藝術的熱情未曾消減，他將民間旋律與交響樂形式相融合，創作出不朽經典——《春節序曲》。

回想延安當年如火如荼的新秧歌運動，文藝工作者們與工農兵群眾齊唱一曲歌，共跳一支舞，每張歡笑的臉龐上，都洋溢著對美好生活的共同期盼。傳統的秧歌舞在延安被賦予了新的時代光彩，煥發革命樂觀主義的精神氣息。魯藝秧歌隊組織了多場慰問演出與下鄉巡演，李煥之作為秧歌隊的樂手，同樣熱火朝天地投入演出。他奮力敲響鑼鼓為秧歌舞敲擊出歡快的節奏，也演奏手風琴為演出注入悠揚的旋律。

李煥之被延安百姓豐富多彩的節慶活動深深吸引，大地上彌漫著歡慶的氣息。軍民團結一心共度春節的場景，成為他心中難以磨滅的珍貴記憶，昨昔常常如同畫卷般在眼前展開：

從春節到元宵節這些日子里，常常在夜晚參加群眾的社火活動，我作為社火隊中的普通一員，有時提燈，有時打起火把，腳下踩著剛下過雪的小路，走在一望無邊的隴東高原上，從這個塬走到另一個塬，從這個鄉走到另一個鄉。隊列浩浩蕩蕩，鑼鼓聲在塬上夜空中回響?！簧倮相l懷揣著干糧從幾十里地以外跑來看我們的新秧歌，我們演一路，老鄉們就跟一路，屢看不厭。

這些珍貴的日子在他心中如同佳釀歷久彌新，激發著他創作一部春節主題的音樂作品的強烈念頭。

那是1953年，新春佳節之際，舞蹈家戴愛蓮向李煥之發出邀請，共同創作一部舞蹈作品《春節》。在他們的構思中，奔放張揚的歌舞是展現西北人民喜迎新春的絕佳形式。這恰與李煥之的延安經歷交相輝映。他決定將秧歌的元素引入《春節》的音樂創作中。遺憾的是，這部舞蹈作品的創意最終未能實現。但這并未讓他氣餒，在籌備過程中，李煥之積累了豐富的音樂素材，經過反復整合與打磨，他最終創作出了管弦樂作品《春節組曲》。

1956年，李煥之完成了《春節組曲》的創作。作品共分為四個樂章，分別是第一樂章《序曲——大秧歌》、第二樂章《情歌》、第三樂章《盤歌》以及第四樂章《終曲——燈會》。首演之后，作品引發極大轟動，其中《序曲——大秧歌》尤為廣受好評，其后開始作為獨立樂曲單獨演奏。這便是一代又一代中國人記憶中，洋溢著濃厚年味兒的《春節序曲》。

李煥之在談到《春節序曲》的創作時曾說：“本來我設想這部組曲的每一樂章都可以當作群眾性的舞蹈音樂來用的，所以我特別注意在手法上寫得平易近人而不單調，親切悅耳而不平庸?！闭蛉绱?，這部管弦樂組曲選擇了陜北秧歌的結構，巧妙地將秧歌的節奏融入管弦器樂之中。秧歌由“過街”“大場”和“小場”三個表演部分組成，詳簡有致，整體疏密得當，將火熱的春節氣息揮灑得淋漓盡致。

李煥之曾說：“從參加陜甘寧邊區的春節活動到創作《春節》的時間，整整有十個年頭。光陰消逝了，但記憶還是新鮮的。我進入構思，好比是重新生活一次。不，要比重新生活一次還要豐富得多，形象思維的翅膀，帶著我遨游了自從我參加革命以來的一系列的生活體驗與藝術積累?！闭沁@種真摯的創作心路，使得《春節組曲》中生動描繪民間春節場景的第一樂章格外受到熱愛，后經人民音樂出版社冠名為《春節序曲》單獨推出，終成樂壇經典。

李煥之在《傳統音樂和我的創作》一文中曾回顧他對民間藝術的鐘愛：“從（20世紀）30年代到現在，我一直有這種癖好，即把民間音樂中富有特色的、美的東西用在我的創作之中?！薄洞汗澬蚯氛沁@一創作理念的生動印證。歡快的秧歌節奏引得樂曲如春江沸騰，涌入每個中華兒女的心潮。每逢新春時節，無論是在已成流金歲月的革命年代，還是在抗戰勝利換來的和平今朝，當這段熟悉的旋律響起時，身處五湖四海的中國人無不共鳴于心——我們中國人充滿希望的新年到來了！

《春節序曲》還將經典陜北民歌《二月里來打過春》的旋律融入了慢板部分。李煥之在《音樂創作散論》中深情回憶道：

1944年春節，橋兒溝鄉的秧歌隊在大年初一的早晨就到魯藝院內拜年來了，我很喜歡那位老傘頭領唱的秧歌調，唱出了解放了的人民的親密無間的情誼。

記憶中的那段秧歌調，就是《二月里來打過春》。西洋器樂的演奏賦予這輕快靈動的民族旋律一種恢宏的壯麗，二胡、鑼鼓等民樂器又與西方管號、提琴交相輝映。李煥之創造性地將多元音樂元素融匯出令人耳目一新的聽覺感受，也以開闊的藝術視野和文化自信的胸襟，為中國民族音樂開拓道路：

我們的這部作品是民族交響音樂，而不是西方交響音樂的抄襲和復制品。我們作曲家的創作從題材、體裁、風格與技法等各個方面，都努力去探索、開創一條民族交響音樂的道路。

《春節序曲》帶著革命時代的昂揚之姿，持續在新時代煥發新生。1983年，央視春晚啟用《春節序曲》作為開場曲，從此陪伴著千家萬戶一年又一年的除夕夜，成為人們共同的火紅記憶。

1996年，指揮家洛林·馬澤爾首次在中國演出，新華社報道了當時的盛況：“當加演曲目《藍色的多瑙河》在疾風驟雨式的狂歡中結束后，舞臺上響起了熱烈歡快的大秧歌，這是中國著名作曲家李煥之的《春節序曲》。和著那悠揚的陜北民歌，觀眾們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p>

2007年，《春節序曲》入選“嫦娥一號”月球探測衛星播放曲目。時光流轉，經典雋永，《春節序曲》早已成為凝聚中華情感、召喚民族自豪的文化符號。無論在家國的歡慶時刻，還是遙遙天際之外，這親切的旋律都訴說著全體中國人對故土的無限眷戀。

“七個音符，一部人生”

李煥之的藝術人生，宛如一曲回味悠長的交響，它宏大深遠，又節奏豐富。延安的烽火歲月無疑是他最為意義非凡的一段歷程，離開延安后的李煥之仍堅守在文藝工作一線，孜孜不倦地為中國音樂事業奉獻終生。

1945年，抗日戰爭的硝煙方才散去，李煥之便前往張家口投身于華北文藝工作團，任華北聯合大學文藝學院音樂系主任。在此期間，他編寫了《作曲教程》，這部二十萬字的專著在當年以手抄本、油印本等形式流傳甚廣。戰火紛飛的年代，這是青年音樂工作者們不可多得的珍貴學習資料。新中國成立后，他先后擔任中央音樂學院音樂工作團團長和中央歌舞團藝術指導。無論是身處革命年代的火熱戰斗，還是奔向新中國的蓬勃生機，他始終與音樂事業同在。

早在1949年9月，《義勇軍進行曲》就被定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直至1953年，國歌還未有正式的樂隊演奏總譜。李煥之為《義勇軍進行曲》編配了管弦樂配器版本，宏闊深遠的旋律奏出中華兒女的自強不息。1954年，周恩來總理批準確定此版本為發送到全世界的正式版本，我們的國歌傳遍世界，奏響在民族復興的偉大征途上。然而，十余年前，少年時代被《義勇軍進行曲》震撼的情緒仍難使李煥之忘懷，他在《我為國歌編配管弦樂總譜的前前后后》中不無動情地寫道：“在抗日戰爭爆發之前，我就很喜愛《義勇軍進行曲》，每次唱著它，總是熱血沸騰，這首歌激發了全國人民的愛國主義情懷。”

1957年，在莫斯科舉行的第六屆世界青年與學生和平友誼聯歡節上，李煥之帶領北京青年業余合唱隊一舉奪得金質獎章。這是中國合唱團在世界上首次獲獎，中國音樂開始在國際舞臺嶄露頭角。

1960年，他倡議創建中央民族樂團并擔任團長，為民族音樂的傳承與發展開拓更為寬廣的道路。

1985年，李煥之當選中國音樂家協會主席。這一年，他和同為音樂家的夫人李群共同舉辦了作品音樂會。音樂會上的每一個音符，仿佛都在訴說著他們攜手共度的歲月。

病痛纏身的晚年，李煥之仍心系音樂，燃燒生命只為將音樂研究與作品留下得多一些，再多一些。1997年，李煥之于病中主編的《當代中國音樂》出版，這位年近八旬的音樂家堅持審閱并修改了六十多萬字的書稿。1999年末，身處癌癥晚期的李煥之兩耳失聰，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堅持譜寫民族管弦樂《第二交響曲——土地》的第一樂章《路》。耄耋之年的李煥之寫下“七個音符，一部人生”八個字，為這八十載藝術華年作總結陳詞。

2000年3月19日，李煥之與世長辭。

他的一生，曾在風雨中堅守信念，也曾在逆旅中頑強前行，始終未曾改變的是作為愛國音樂家的使命。

中華振興，熱血難涼。巨匠雖已逝，理想永如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