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延安的紅色記憶里,1943年的春節注定不平凡。這是中國廢除不平等條約后的第一個春節,全體國人備受鼓舞,值得歡慶。這也是《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表后的第一個春節,延安文藝工作者進行整風后的成績第一次接受群眾的大型檢閱。
在這個火紅的新年,魯迅藝術學院組織秧歌隊,將經過創新的秧歌節目一場又一場地表演給延安百姓,真正意義上實現了群眾大聯歡。其中,王大化主演的秧歌劇《兄妹開荒》引起巨大轟動,王大化的名字開始在延安家喻戶曉。人民群眾對王大化熱情又樸素的喜愛,恰恰生動詮釋了什么是真正被群眾喜歡的文藝,什么樣的藝術家才能被人民真正地擁戴。
文藝全才“回家”了
1919年6月,“五四”風雷尤震,“外爭主權,內除國賊”以及“抵制日貨”的口號響徹全國。此時山東濰縣(今濰坊市)東關的一個王姓知識分子家庭誕生了一名男嬰,父親為兒子取乳名“制”,以呼應“抵制帝國主義”的浪潮。這個叫“王制”的男嬰就是后來名聲響徹延安的王大化。
成長于書香門第,王大化自小就在愛好藝術和收藏的父母的熏陶下學習國畫。而在濰縣東關再往東十幾公里,就是以風箏和木版年畫聞名天下的楊家埠。在王大化的童年記憶里,常有許多身懷絕技的民間藝人來這里的集市作畫、雕刻和表演,熱鬧非凡。成長于這種獨特的氛圍,王大化的心底早早就埋下了熱愛藝術的種子,他從小就對木刻、花鼓等民間藝術產生了濃厚興趣。
1935年秋,王大化離開山東來到北平,在哥哥王大彤的幫助下轉入北平藝文中學。其時,王大彤就讀于中國大學政治經濟系,是“北方左聯”(北方左翼作家聯盟)的會員。在兄長的影響下,王大化思想進步很快。因擅長美術尤其是木刻,王大化便將畫筆和刻刀視為抗日宣傳的有力工具,積極參與了不少北方左聯的活動,并協助北方左聯辦刊,在相關刊物上發表了不少版畫插圖作品。
很快,“一二·九”運動爆發,王大化也走上街頭,參與學生游行。他在隊伍中高唱救亡歌曲,高呼抗日口號,并與反動軍警勇敢搏斗。游行中不少學生被逮捕入獄。1936年初,一位叫郭清的進步學生在獄中病逝。消息傳遍北平各校,學生們群情激昂,王大化憤怒不已。為紀念郭清,他在悲憤之中創作出巨幅黑白木刻版畫,描繪“抬棺游行”的壯烈。此事引起不小轟動,王大化因此遭當局通緝。北平已無法安身,他只好南下南京。
1936年7月,王大化離開北平,此時他已經是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的團員,不久即被吸收入黨。9月,王大化聽了凌子風(后成為著名導演)的勸告投考南京國立戲劇??茖W校,成功入學攻讀舞臺設計,并與項堃、石聯星等同窗好友在馬彥祥、曹禺等人的指導下學習戲劇創作和舞臺表演。從此,王大化與表演開始結緣。
1937年8月,日軍進攻上海,南京形勢也愈發緊急,劇專開始撤退西遷,并成立演劇隊在途中通過演出向民眾宣傳抗戰。學校一路輾轉從南京來到長沙,被國民黨CC系首腦分子張道藩專橫把持,王大化對此不滿,毅然退學。在長沙逗留一段時間后,王大化來到成都的血花劇社短暫工作,后又前往重慶加入抗敵劇社。
在劇專的時候,王大化就與南京地下學聯關系緊密,經常組織并參與農村演出話劇和教唱救亡歌曲的群眾活動。到了重慶,王大化根據黨組織安排,以演劇、木刻等形式從事地下抗日宣傳和統戰工作,是一個名副其實的文藝全才。1938年9月,王大化到復旦中學擔任音樂教員。中秋之夜,他把留校不能回家的同學聚到山頂操場,帶領大家高聲放歌,從《流亡三部曲》到《救國軍歌》,從明月初上唱到夜深露重,節日里沒有月餅瓜果,但他用歌聲點燃了一眾年輕心靈的愛國責任和澎湃激情。
在重慶的生活既清苦也危險。1939年5月初,重慶人民在日軍的大轟炸中死傷無數,滿城慘狀令人心戚。到了夜晚,王大化跑上通遠門城樓,向下拋去粗繩,救上來二三十名死里逃生的百姓。王大化還經常受到國民黨特務的跟蹤和監視,由于處境特殊,黨組織經過慎重考慮,決定安排王大化前往延安進入馬克思列寧學院(簡稱“馬列學院”,1938年5月成立于延安)學習。就這樣,王大化于10月離開重慶,突破重重封鎖后到達西安八路軍辦事處。他換上一身八路軍制服,滿心歡喜地跳上十八集團軍的汽車。延安,近在眼前了。
一踏上延安的土地,王大化內心就涌動著不可抑制的激動和幸福。這個曾經在重慶的白色恐怖中被敵人盯上的“危險分子”,終于回到了黨的懷抱,那感覺就像是“回家”了。笑意洋溢在只有二十歲的王大化黝黑透紅的臉上,那明亮又堅定的雙眼所凝視的前方,星火遍野。
“馬門教授”扭起了秧歌
1940年11月,馬列學院在延安陜北公學大禮堂組織了一場話劇演出,上演德國劇作家沃爾夫的名作《馬門教授》。王大化搖身一變,化身醫術高超的馬門·洛克。舞臺上,這位正直的老教授一生執著科學事業,不問政治立場,雖有醫者仁心救治法西斯匪徒,卻仍舊沒有逃脫法西斯的種族迫害。王大化的表演令人折服,臺下的觀眾都被馬門教授的悲情深深感染,對法西斯的暴行無不痛恨。
對王大化來說,雖然以前也經常演出小型話劇,但《馬門教授》仍是一個不小的挑戰。這場演出在編排時就受到馬列學院院長張聞天的重視,他對此寄予了很高期望。王大化在張聞天的鼓勵下,很快將壓力轉化為動力?!恶R門教授》是一出多幕話劇,所涉情節和臺詞復雜、深刻。為了讓自己的表演更有說服力,王大化不但深入研究劇本,花費很多心思琢磨人物的性格、心理和行為,還一面對著蘇聯畫報上的人物端詳,一面對著鏡子給自己化裝,不放過任何細節,最大可能地還原角色造型。
首演后,《馬門教授》又連續進行了幾場公演,都引起不小反響。王大化對角色人物出色的領悟力和在舞臺上豐富的表現力,都展露出他不凡的表演天分和功力。由此,他受到越來越多干部與師生的認可和贊賞,名聲也伴隨“演活了馬門教授的王大化”越傳越遠。
1941年春,王大化畢業在即,想到人生前路和革命理想,他本打算用自己擅長的木刻繼續為黨和人民工作。此時,一個突然的消息不期而至:中央組織部決定將他調往魯迅藝術學院戲劇系任朗誦教員,并同時擔任魯藝實驗劇團的演員。喜出望外的王大化激動不已,從此以后,他將堅定不移地走上表演之路。理想之火燃燒在年輕的王大化的眼底,他的心聲愈加鏗鏘——為人民演戲,直到革命勝利!
來到魯藝,面對教學和演出,王大化是滿懷熱情的。他在舞臺上出演《海濱漁夫》《神手》《工人之家》等多部話劇,塑造了大大小小的不少角色……然而,很多時候他對自己這些表演并不滿意,可又說不上來是哪里不好,一直以來,他都感覺茫然和迷惑……
這份困惑不只是個人的迷茫,還是當時延安文藝工作者群體里極具普遍性的情緒。他們積極地把《欽差大臣》《偽君子》《慳吝人》等外國戲劇搬上舞臺,唱起了《金色的浮云》《山在虛無縹緲間》等優美卻和寡的名曲,向往藝術的情緒抬頭了,可歌詠救亡的熱情減弱了。然而彼時,面對國民黨三十萬大軍的封鎖,陜甘寧邊區正遭遇嚴重困難,廣大軍民在貧瘠的山溝里屯田墾荒、自力更生,可文藝工作者的眼光卻未曾對工農兵群眾有過多的關注。他們很少為群眾演出,即使有對黨的一片赤誠,又何曾談起更好地為人民服務呢!
直至1942年5月,黨中央在延安召開文藝座談會,毛澤東主席發表了極具歷史意義的講話,明確指出文藝必須為工農兵服務,文藝工作者必須面向工農兵,必須到群眾中去。臺下的王大化如醍醐灌頂,他找到了自己困惑的根源,從而產生了與人民群眾緊密結合的強烈愿望。座談會后不久,毛主席來到魯藝作專門講話,并指出從“小魯藝”走到“大魯藝”去的必要性,這給了全院師生莫大的激勵和鼓舞。隨后,魯藝發起整風,深入學習和領悟毛主席的講話精神和文藝思想,并開始進一步嘗試新文藝的創作。
要想讓文藝更好地為工農兵群眾服務,首先要俯下身子虛心學習工農兵群眾的文藝。其中,扭秧歌算是最通俗和最普遍的民間文藝形式。魯藝所在的橋兒溝村有一些極擅長秧歌的傳統藝人,都被請進學校教授師生扭秧歌。王大化和劉熾、嚴正等人就這樣開始帶頭跟著老藝人在魯藝塵土飛揚的操場上學起了秧歌步。從剛開始的順拐、踩不上點,到后來學會了“對開門”“十字穿花”等把式,他們越學越帶勁兒,經常跳到大汗淋漓。慢慢地,操場上加入練習扭秧歌的人越來越多,魯藝就這么自發地跳出了一支秧歌隊。
就這樣,魯藝的風氣有了很大變化。為了辦好秧歌隊,年底,魯藝發動全院師生在元旦搞同樂大會,魯藝俱樂部點名安排了一批節目,大部分是“推小車”“跑旱船”“趕毛驢”等民間秧歌形式的表演。王大化主動找到了當時還是戲劇系一年級新生的李波表演“打花鼓”。這讓李波十分意外,也有些不知所措,她沒想到自己這個打綁腿、穿草鞋的“土包子”能被選上和有名的“馬門教授”演節目。關于這個節目,王大化有一點思路,李波會不少民間文藝,扭秧歌、說快板、演雙簧都不在話下,得知她還會鳳陽花鼓,王大化心里更有譜了。
但傳統的民歌肯定不能直接拿來唱,舊有的唱詞內容不是表現男女情愛就是一些舊風俗,糟粕不少,偏離了邊區新時代的群眾生活。于是,王大化帶著李波去音樂系找到安波(知名作曲家,中國音樂學院首任院長),一起商量“唱什么”。安波手上正好有一首剛改編的新民歌,他借用陜北民間《打黃羊調》的旋律創作了新歌詞,說著就哼了起來:“正月里來是新春,趕上了豬羊出呀了門……”王大化和李波一聽,都非常喜歡,當即決定就唱這首,并結合歌詞將節目定名《擁軍花鼓》。
解決了“唱什么”的難題,接下來就該考慮“怎么演”?;镜男问轿阌怪靡墒恰按蚧ü摹保蛇@花鼓怎么打?王大化和李波結合鳳陽花鼓和《小放?!返男问?,一人敲鑼一人打鼓,并采用“二人場子”陜北秧歌步,就這么邊唱邊舞地排練了起來。李波曾經因為唱歌不會西洋發聲法,才以一分之差從音樂系落榜來到了戲劇系,所以排練時每次開嗓唱歌,她都極不自信。王大化鼓勵她放下顧慮,讓她就用自己的大本嗓放開了唱:“就這樣唱才好,只要老百姓聽得懂、看得慣就行?!?/p>
《擁軍花鼓》在校內的演出十分成功,但文藝創作要接受群眾的檢驗。王大化扮成農民敲鑼,頭上還扎起了幾個小辮兒,村姑打扮的李波打鼓,在院長周揚的鼓勵下,他們隨著秧歌隊跳著舞著出了校門,到了橋兒溝村的打麥場,準備把新節目演給當地的老百姓。鄉親們聽到鑼鼓聲不自覺就圍成一圈,看到這些文藝家也開始放下架子扭起秧歌,都覺得新鮮和親切。王大化和李波的歌聲自然質樸,唱詞里的“豬哇羊呀送到哪里去呀,送給那英勇的八路軍”更是體現著軍民情深,純樸的鄉親們一下子就被打動了……
有了老鄉們的認可,王大化和李波收獲了極大信心。他們開始在延安到處演出,無論是機關、部隊,還是學校、田間,《擁軍花鼓》轟動一時。就連周恩來看完演出后,也幽默地說道:“我們的馬門教授頭上也扎了這么多小辮兒?這可是個很大的變化呀!”
大年初一,“兄妹開荒”
人民群眾的反應證明,魯藝秧歌隊進行秧歌創新的方向對了!趁熱打鐵,1943年的春節近在眼前,王大化和李波立馬行動起來為歡慶活動準備新節目。正在這時,勞動模范馬丕恩父女開荒的典型事跡給他們帶來了靈感,二人深受啟發,又去找到安波,決定以此為藍本,還是用群眾喜聞樂見的扭秧歌的歌舞形式,創作一個有故事、有情節的,反映陜甘寧邊區勞動人民熱情投入大生產運動的“秧歌劇”。
點子有了,剩下的就是確定細節。在李波的回憶里,當時這個三人小組經常聚在一起,有時七嘴八舌,有時苦思冥想,總之熱情正滿:
白天我和大化一塊兒設計地位和動作,晚上就一塊兒到安波屋里去。安波不顧疲勞地在一盞小油燈前苦思冥想,大化和我一邊一個趴在他的肩上(因為燈光暗,遠了看不見)。他寫一遍我們唱一遍,不行再改,從未見他不耐煩。有時我們著急,就幼稚地和大化一塊唱一些眉戶調、道情、信天游給安波聽,企圖讓他從中得到啟發,其實安波會的民歌比我們知道的多得多。
通過反復研究和討論,一個時長約二十分鐘的秧歌小品《王小二開荒》的劇本初步成形了。王大化和李波扮演邊區開荒的農民兄妹。這不是王大化第一次演農民,他心里本來相當有譜,感覺十分輕松。然而,在排練中,面對這份自信帶來的松弛感,他漸漸覺得不對勁兒了:“我發現了我所演的這角色太像我自己了,甚至像在都市銀幕上所出現的那種都市化的農民了。這叫我馬上想到了在這過程中所感到的松弛并不是真的松弛,而是由于自我的再現,因而不覺得緊張而已?!?/p>
王大化并不想單純“演”一個農民。在延安的樸素歲月里,在文藝座談會后的真誠反思里,在走入人民群眾生活的真實歷練里,他已發自內心地對農民產生了熱愛。他拓寬思路,帶著將農民“當作革命斗爭中的主要力量”的情感,丟掉架子,“丟掉那套自以為是的演技”,仔細琢磨農民群眾所熟悉也真正喜歡的表演形式,他要把節目真真正正地演給千千萬萬的勞動人民看。
1943年2月5日,大年初一大清早,王大化腰間扎上彩帶,隨著魯藝秧歌隊一百五十人隊伍的大旗,敲鑼打鼓地從橋兒溝出發了,他們的目的地是五公里外的延安城。秧歌隊扭一程秧歌走一段路,后面追隨了越來越多聞聲而來的老鄉,漸漸地隊伍越來越長,等到延安城南門外時,早已人山人海。秧歌隊隨即在廣場上拉出一個圈子用作表演場地,然后就在圈子里扭起大秧歌向老鄉拜年:
虎出山來龍翻身,四海金魚鬧龍門。
哎嗨喲,感謝鄉親們來賀新春。
大家饒有興致地圍著圈子看演出,一場屬于人民的春節大聯歡就這樣開幕了……
王大化和李波的《王小二開荒》要亮相了!隨著樂手們演奏出的一陣秧歌調,王大化頭扎白毛巾、肩扛鋤頭踏著節奏上場了,他雙手伸向天空揮舞,隨后響亮的歌聲傳來:
雄雞雄雞高呀么高聲叫,叫得太陽紅又紅。
身強力壯的小伙子,怎么能躺在熱炕上做懶蟲。
扛起鋤頭上呀上山崗,山呀么山崗上,好呀么好風光。
…………
歌聲落,王大化舒了口氣,做了個擦汗的動作,跟著用一段陜北民間快板(俗稱“練子嘴”)做起了自我介紹:
我小子本姓王,住在本縣南區第二鄉,自從三五年革命后,咱們的生活是一年更比一年強……
清新、英俊的形象,明朗、健康的劇情,積極、歡快的旋律,樸實、通俗的唱詞,再加上自然又生活化的表演,圍觀的群眾看得美滋滋,頻頻拍手叫好。鄉親們激動地說:“好!把我們開荒生產的事都編成戲了!”
在南門的演出結束后,魯藝秧歌隊來到北門演,一處演完就轉場另一處。從城墻外到東村頭,從寶塔山下到延河岸邊,王大化他們在延安城外演出了整整一天,不少老鄉追著他們到處看節目。在新年第一天歡騰熱鬧的秧歌聲中,王大化終于認識到什么是群眾發自內心喜歡的文藝,盡管身體疲累,但心底卻翻涌著激動的暖流。
從大年初一到正月十五,王大化和李波的《王小二開荒》在半個月里隨著魯藝秧歌隊在延安演出了四十余場。他們頂著嚴冬的寒風,每天奔走幾十公里,熱情高漲地為鄉親們奉獻一場又一場的演出。每次演出,他們都被里三層外三層的人墻包圍,甚至表演場地周邊的屋頂、墻頭和樹杈上的“雅座”也盡是興致滿滿的觀眾。
魯藝秧歌隊表演了諸多節目,都深受好評。但《王小二開荒》這個節目,群眾格外喜歡。每當王大化和李波表演結束,人群中總能傳來雷動的掌聲和吶喊。整個1943年的春節,只要魯藝秧歌隊的鑼鼓聲傳來,延安就萬人空巷,大家紛紛奔走相告:“走!看王大化去!”“看王大化兄妹開荒去!”群眾的力量是無窮的,在你一言我一語的“宣傳接力”中,《王小二開荒》就這么自然而然地被改名成了《兄妹開荒》,從而在群眾中更為廣泛流傳。
春節后不久,魯藝秧歌隊來到南泥灣,在山間地頭為屯墾荒山的三五九旅進行擁軍慰問演出,《兄妹開荒》同樣受到了戰士們的喜愛。當時正值春耕,戰士們看完節目后,高興地圍到王大化和李波身邊,興致勃勃地提議:“來!來!來!咱們比賽開荒!”王大化和秧歌隊的隊員們哪肯示弱,熟練地搬出臺詞:“比賽就比賽!”于是,秧歌隊就拿起鋤頭真的和戰士們一起跑去山林荒地了。他們邊勞動邊唱歌,當唱到劇中《向勞動英雄們看齊》一曲時,此情此景讓所有人都熱血沸騰,演員們和戰士們擁抱在一起。大家高高舉起手中的鋤頭,在陽春三月的南泥灣,漫山遍野飄蕩著勞動者的贊歌,充滿生機的響亮歌聲里,革命勝利的光明在望:
努力,努力,
靠咱們自己呀,靠咱們自己,
呀哪咿呀嘿咿兒呀哈哪哈咿呀嘿!
當之無愧的“人民藝術家”
魯藝工作團(1943年12月,魯藝在秧歌隊的基礎上增加美術、文學等專業人員,成立魯藝工作團深入民間采風、演出)團長張庚曾這樣說道:“1942年以后到達延安的人,沒有不知道王大化的,那時正是鬧秧歌鬧得熱火朝天的時候,王大化和李波兩人一出《兄妹開荒》轟動了延安,那時延安老百姓跟著秧歌隊看王大化,王大化成了老百姓中間的明星?!?/p>
毋庸置疑,群眾對王大化他們的喜愛是真摯質樸的,曾經存在于文藝工作者和老百姓之間的隔閡正在漸漸消失。延安的市面上有了王大化牌子的香煙和肥皂,而在橋兒溝的魯藝校園中,也開始出現越來越多普通村民的身影,他們與這些文藝家來往日漸密切。演出之后,王大化常常收到一些珍貴的禮物,無論是老鄉們端來的一碗碗甜甜的米酒,還是戰士們珍藏很久舍不得用的毛巾,他總是為大家心底的這份質樸情誼而感動不已。
而南泥灣的演出又給了王大化不一樣的震撼,他切切實實感受到群眾文藝的力量。在《兄妹開荒》的激勵下,三五九旅的戰士們在這次演出后,取得了更為令人矚目的開荒成績。王大化感佩這些勞動英雄,對自己的信念也愈加堅定,他要在黨和人民的文藝戰線上,更深入地融入工農兵群眾,要真真正正讓文藝為工農兵群眾服務。
在下鄉采風的歲月里,王大化總是感慨民間群眾文藝的無限生命力。1943年冬天,他曾在米脂縣遇見一位叫鞏維忠的民間歌手。鞏維忠創作并演唱了許多歌頌八路軍的民歌,歌聲中的情感讓王大化深受感動。他記下了許多鞏維忠創作的歌詞,認為這些才是人民心底的真話,并在日記里這樣誠懇地反思:
鞏維忠寫的唱的太多了,這里說明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人民大眾是真正的藝術家。在群眾中正蘊藏著多么寶貴的藝術創作的珍寶??!人民大眾的生活及他們本身正是藝術的源泉,這是萬分正確的。過去,我表面上認為“這是對的”,但對于人民大眾出身的藝術家,卻仍是采取了“大概會有吧”的態度……
我們的一套學生腔,一套遠離生活實際的東西,當群眾“解不下”的時候,還要責怪群眾。這正說明我們自己的無知和丑。的確,群眾是英雄,他們不但創造了生活,也創造了藝術……
王大化走出了“小魯藝”,后來也走出了延安??箲饎倮螅S著東北文藝工作團出發北上。從延安到東北,王大化收獲了許多榮譽,但他卻始終清醒:
不經意地從書店里看到一本《兄妹開荒》的單行本,上面只寫了一個王大化作,這樣不好!同時,里面的評價也過于高了……
王大化認為,作為一個文藝工作者,所有的榮譽都是人民賦予的。而作為黨的文藝工作者,首先是“絕對的優秀的黨員”,其次才是藝術家。他剛毅、樂觀,總是為了人民的藝術事業而忘我地工作,那么熾熱、那么真摯:“革命工作的年齡,不是一面牌子,而是鞭笞自己進步的鞭子。”
1946年12月21日,又是一個春節在即,王大化在齊齊哈爾演完最后一場《兄妹開荒》,在為準備新節目去往訥河采風的路上不幸墜車去世,年僅二十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