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妹子萬金玉的“奇幻漂流”（下）

在漫漫無際的太平洋上，萬金玉的“回娘家”之旅顯然比想象中更為艱辛……

六

航行中，有做不完的事，忙不完的活兒：時時觀風向，據風的大小升帆、降帆或收帆，倘若船帆為疾風所破，則需隨時縫補；刻刻檢查船身，這里開裂、那里脫膠均需立馬解決。有一次，大風造成發動機底座的螺絲脫落，裂開一條縫。若賦急忙到船艙下面修理，留下金玉在上面掌舵，又是風，又是雨，又是濕，又是冷，一個小時過去，金玉在風雨中動也不動，猶如一座雕像。

船上的許多問題只有在航行當中才會出現。雨天船艙漏雨，他們拿盆子接，用毛巾堵，或用塑料布蓋，這里那里忙著堵漏洞，甚至整晚合不了眼。有時困得厲害，精疲力竭時，金玉想找個干燥的位置睡一會兒都是奢望。船艙里到處濕漉漉的，無法睡覺，兩個人就擠在靠近洗手間不到一米的過道上休息，無法動彈，更不能翻身，可謂疲躁交加。時過多年，每每提及，內心堅強的金玉也忍不住想哭。

睡眠極度缺乏是很普遍、很折磨人的現象。晚上，他們倆每兩小時輪流值班一次。金玉頭一次出海，經驗不足，甚至可以說是負數。若賦須在各方面多長個心眼兒，多擔待一些。他很警惕，哪怕休息時也是如此。事實上，他睡得更少，一半兒休息，一半兒警惕。白天熾熱無風，船只幾乎處于停滯狀態，到了半夜，金玉當班，突然起風了，船走得飛快。金玉精神一振，總算能往前走了，她的心如風一樣飛起來，正得意地哼著歌兒，忽見若賦出現在甲板上。“降帆！降帆！”他大喊道。原來，睡在船艙里的若賦感覺到了船只異樣的速度，趕緊起來查看，并緊急讓金玉降帆。

無動力帆船在海上行駛，得“聽風由命”。日行多少海里，看風看洋流，每天的情形都不同，他們通常在第二天早上同一時間測量經緯度，方知頭一天行駛的距離。尤其在赤道無風帶附近，航行全看風的臉色，靠它的恩賜。風停，帆船便原地踏步，人坐在烈日下干著急。有一天，他們二十四小時只走了八海里，不過好在至少船在動，且朝著正確的方向前行。還有一天，金玉在掌舵，殊不知一股強勁的洋流，正在船下與他們較勁，將他們往反方向推，而他們全然不知，直到翌日測量時，才發現倒退了五十海里。可見“順風順水”并非虛語，它是行話，是經驗之談。

因淡水金貴，船上洗澡極不方便，只能將就。他們買了塑料袋，里面可以裝幾升淡水，利用日光的能量曬熱。洗澡時，先用海水洗，然后用淡水過一遍。遇天上下雨，他們便趕緊解衣褪褲，擦肥皂，動作若慢了，身上的肥皂還來不及沖掉，“水龍頭”就給關上了。有時，收攏的帆里蓄了些雨水，他們就躲在帆下面洗。洗澡的問題只能靈活機動，回想起來也好笑，但當時可真是很無奈。沒有辦法，一切還得繼續。

雖然船上有個小洗手間，但只是擺設。船晃得厲害，洗手間無法使用，他們通常弄個桶，大小便后直接倒入海里。做法是用根繩子拴著桶的提手，打井水般將桶在海水里一提一放，同時淘洗干凈。若賦主動承擔了倒尿壺的工作，他擔心金玉清洗桶時，會不慎掉進海里。

長距離的航海，對體力消耗極大，如何盡量吃好，讓金玉費盡心思，她變著法子做吃的，以改善生活。任何食材到金玉手里，經過她的摸索，都能變成像樣可口的食物。早上，他們總是吃煎餅，用切碎的香蕉、打散的雞蛋，加白糖，和面做煎餅，有時放的是菠蘿或芒果。手中有什么就放什么進去，沒有水果的話，至少也有面粉和雞蛋。中午吃米飯，晚餐吃面條，湯面、涼面輪著來。在時刻晃動的船上做三餐飯需要功夫，以前練過武功當過民兵的金玉，要么蹲馬步，要么將身子抵住旁邊的東西，確保不會人仰鍋翻。

沿途遇到小島上島補給物資時，金玉見有辣椒，便買來做成剁辣椒或干辣椒，看到蔬菜，也會多買一些，吃一部分新鮮的，剩下的做泡菜。出海前，金玉在墨西哥自制了一批“風吹肉”，這種肉的做法曾被湖南電視臺美食頻道推薦。她將新鮮的肉洗凈，瀝干水，把生抽、鹽、話梅、八角、香葉和干辣椒等調料倒入肉中，在肉上扎若干洞眼方便入味，然后蓋起來。通常魚三肉七，肉需要腌七天。但因墨西哥炎熱，三天便可拿出來風干。干熱的氣候會加速腌肉的風干。然后再將風吹肉切成薄薄的片，用干辣椒粉炒拌，裝瓶。風吹肉既可以下飯，又可以做面條的碼子。他們吃得很節省，路上補給不易，沿途的小島上也物資匱乏，且貴。一次，他們好不容易買了些新鮮豬肉，因天熱，腌的時間較短，拿出來風干時引來一群蒼蠅，它們將卵產在肉上，結果肉都生了蛆，只能全部扔掉，令金玉心疼不已。

最艱苦的是趕上女性生理期，金玉因飲食失節，勞倦過度，導致生理紊亂，月經不調，流血不止，甚至出現血崩現象。金玉將大塑料袋綁在身上睡覺，身子仍然浸滿血，渾身散發著血腥味。她被自己的狀況嚇得身子發軟。若賦見狀很難過，他打來海水，替她擦洗身子，再用淡水淋洗。金玉眼眶里盛滿淚水，一款深情數行淚，患難與共情篤深。這就是生活中男人對女人的呵護，這種呵護不需言語，只需用心去體會，去感受。那一刻，她沉浸在溫柔體貼的呵護中。航海落下了病根，很長一段時間都未恢復正常，后來回到長沙，金玉吃了半年的中藥進行調理，才慢慢好起來。

七

什么是愛？這是一個自古以來便困擾著人類的問題。哲學家、思想家、作家、藝術家對這種復雜的情感進行了各種分析和解釋，始終沒有一個明確的答案。愛是無形的，卻是最強烈的情感。它超越了血緣、種族和國界，甚至超越了時間和空間，是無私的饋贈，是心靈的契合，是真誠的付出。

每每提到若賦，金玉的話語里便滿是溫柔和愛意。人到中年，她經歷過婚姻的挫敗苦澀、商場的打拼辛酸、家庭的責任負擔，內心早已被打磨得無比堅強。但堅強的背后總有幾分失意，幾分落寞。為何失意落寞，她說不明白，直到遇見若賦。

2007年，金玉與三兩個好友打算成立一家國際婚戀交友網站。當時金玉已經結束了第一段婚姻，恢復了單身狀態。為了測試網站的效果，朋友們建議金玉將自己的信息放到網頁上試水，金玉爽快照做。資料上傳后，一個個追求者從世界各地發來信息，讓她驚嘆現代“紅娘”的法力無邊——將紅線拉到全球，伸向中國以外的國度。機會拂面而來，金玉展臂相迎。在親戚和各種翻譯工具的幫助下，她對追求者一個個進行篩選。“我努力掙過錢，物質不是我衡量對方的標準，事實上，我更注重心靈的默契，尋覓一個心心相印，能與我過日子的人。”瑞典的若賦在眾多有意者中脫穎而出。三個多月的書信往來和視頻，彼此坦誠以待，讓閱人無數的金玉對曾是特種兵、從事IT行業的瘦高個兒若賦心生好感。他溫文爾雅，質樸，實在，不浮夸，且有愛心。尤其是他那雙眼睛，清澈無比，讓金玉產生一種直擊靈魂的感動和信賴。這是她在別人身上從未見過的。由于種種原因，欲與人合作的“鵲橋”生意無疾而終，金玉卻通過網戀喜結良緣。

有人問她，中國這么大，男人這么多，你為何單單要挑外國人？語言又不通，你一個人在國外，若被欺負、被騙了怎么辦？金玉則認為，藝術無國界，情感也如此。無論什么膚色，無論哪種語言，那份默默的關懷、無聲的呵護、始終如一的情愫，是能被感受到的。以往，金玉身邊不乏異性追求者，富裕的、多情的、知性的，她都遇到過。曾有男子深夜開車從番禺來廣州，只為陪她吃頓夜宵，吃完又連夜趕回去。這些間或的體貼雖浪漫，卻是風景，一掠而過；是曇花，時而一現，沒能在她心中駐扎，沒能讓她的心錨拋下。她本能地覺得，一些男性更看重的是擺設，身材相貌，能給他們增光添彩，能滿足他們的虛榮心，同時對她提要求，設限制，告訴她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這不是呵護，也不是尊重，這是自私，是占有。

半輩子以來，金玉一直處在角色的轉換中。在父母面前，她是個能干的孝女。在親友面前，她是有求必應的活菩薩。在數十名公司職員面前，她睜開眼就想到費用。在女兒面前，她更是二十四小時的守護神。這些角色沒有一個是暫時的，沒有一個是輕松的，每個都是汪洋大海，一眼望不到盡頭。唯獨若賦，對她無所求。若有，那就是讓她做她自己，放下不必要的精神負擔，自由自在地生活。這一點，婚后金玉體會更深。她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也可以放下一切，像小女人般生活，被男人呵護包容。兩人之間語言交流雖非母語般痛快盡興，但這不是問題。生活中互幫互學，精神、靈魂的安妥和寄托，以及彼此的默契和珍視，才是美滿婚姻的根基。

也因為若賦，全然不知什么是航海、什么是帆船、什么是掌舵、什么是升帆的金玉，一腳踏進了太平洋。屬虎的她全憑一顆虎膽與不暈船的航海人素質，以及對丈夫毫無保留的愛，于結婚五周年后，從墨西哥解開纜繩，升起白帆，駛向神秘莫測的太平洋。

當無數次高達四米以上的海浪迫擊他們后，金玉問丈夫：這么大的浪，若不小心掉入海里，有自救或他救的可能性嗎？丈夫沉默了一會兒，凄楚地告訴她，很難，因為水流湍急，若猝不及防掉下去，來不及掙扎，兩口水就會把人嗆死，即便水性好也無用。“假若你掉下去了，我肯定要設法救你上來，因為我曾答應你的家人，要帶一個活著的、完整的你回去。如果我有閃失，你肯定救不了我，你就開船，往有人的地方去，人們會幫助你靠港。”金玉緊緊摟住若賦說：“我們曾彼此承諾，生生死死要在一起，今生和來世都在一起。如果你掉下去了，我也不想活，一個人回去有什么意思呢？”無數次遇到突發情況，若賦來不及系上安全防護帶，便沖到甲板上，但他決不讓金玉上去。金玉就在身后對他喊：若賦，我愛你！話語中包含著你不能出事，因為你肩負了帶我回家的承諾之意。金玉哽咽著向我敘說這種情感時，電話這頭的我聽得鼻子發酸。

八

歷經整整三百天，終于跨過無邊無際的太平洋。進入菲律賓海的第一天早上，金玉心情極度輕松，照例做煎餅早餐。她發現煎出的餅呈心形，便拿出果醬倒入一個塑料袋，然后在袋子上剪出一個小孔，用果醬在餅上繪出兩人名字的縮寫字母“J”和“R”，以慶祝首次橫渡太平洋成功。

這是怎樣的生命張力，既能過轟轟烈烈的生活，也能過簡簡單單的日子，無論熱鬧或簡單，皆能充實與豐富自己的內心。生命中有濃與淡、輕與重、尖銳與柔軟，這是一種平衡。若賦將金玉帶到瑞典森林般的家，他們與松鼠、梅花鹿、黃鼠狼、狐貍、水獺、天鵝、白鶴、兔子及各種鳥類相處，給十幾棵蘋果樹澆水，種不同顏色的玫瑰、郁金香等花卉，看各種動物跑來奔去，聽森林里不時發出的微響或喁喁細語。或者兩人騎自行車鍛煉，遛狗，一起建造屋舍，過著無人打攪單純快樂的日子。后來若賦將金玉帶到海上，為她打開了另一片天地。雖然年過半百，但金玉沒因年齡給自己設限，身上仍燃燒著生活的熱忱、生命的火焰。在海上，她學會了掌舵、看天象、識洋流、升帆、降帆等從未接觸過的航海知識，增添了航海環保意識，在自然中認識大海，認識海洋環保，認識自我。她無數次提到，生命真正完美的意義，并非僅僅涉獵外表即可取得，而是要深入其中去尋覓，去探究，含英咀華。

從艱辛磨難中升華心志，在疾風勁雨里凝練嫻雅。金玉的難能可貴在于她挑戰了海洋，挑戰了世俗的觀念和眼光。她這樣的女性，可謂鳳毛麟角。

一個在生活中追逐陽光的人，無論身處荒郊或城市，森林或海洋，總會朝著陽光堅定地走去。她一直在路上，沒有終點。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