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到“小劇場”,大部分人首先會為它貼上創新性表達的標簽。其實,戲曲創新的探索不一定要在有別于傳統劇場的“小劇場”中發生。事實也正是如此,回顧戲曲現代化的歷程,改革開放以后具有強烈求變意識的戲曲創作起先并不是出現在小劇場中,《巴山秀才》《泥馬淚》《新亭淚》等一批在形式和內容上致力創新的作品都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小劇場戲劇,但在當時引起了轟動,引領了戲曲探索的潮流。因此,創新性不是構成小劇場戲曲的唯一質素。
既然創新不能將小劇場戲曲與傳統劇場戲曲區分開來,我們就要思考小劇場得以成立的必備條件,否則很多打著“小劇場”旗號的作品未必有“小劇場”的實質,徒留下名實不符的尷尬。雖然創新是戲曲現代轉型的唯一路徑,但它不是哪個劇種或院團的專利。就小劇場而言,它的創新應該呈現出獨特的形式和內容,表現出鮮明的試驗性和先鋒性。這是我們認定小劇場的重要依據。
小劇場的創新應該是立足當下、面向未來的全新思考,以陳言務去的決心展現出令人耳目一新的姿態。如果我們還只是在追求演員與觀眾互動的點綴、追求無場次、追求混搭、追求陌生化和心理外化的簡單表達,我們可能離小劇場精神還有一段距離。因為當下使用這些做法并不具有較高的創新性,本質上是在踵武前人。原因就在于這些創新手段早在20世紀80年代振興戲曲的大潮中就已經被使用過。我們這么說,并不是要全盤否定、拋棄這些手段,而是想要強調對于前人使用過的手段,我們如果還是像最初一樣做淺層次地植入而不是基于通盤考慮開展深度融合,我們創新的層次無法得到提升。
小劇場的創新應該把演出時長短、劇場空間小等客觀條件之于創新的能動作用充分發揮出來,而不是僅將這些客觀條件視作低成本制作的保證。須知只有經歷“短章”的成功,才有“長篇”的落地。因此,小劇場的試驗是起點,不是終點。我們不是純粹為了創作一個小劇場作品而創作,我們的用意在更遠的方向。我們應該清醒的認識到:小劇場戲曲創作需要成為劇種超越式發展的重要推力,要通過大量的試驗最終形成合力推動劇種轉型。小劇場作品未必能成為劇種發展史上的經典之作,但它們所承載的過程意義同樣會令其備受關注。
小劇場的創新是整體的創新,只有文體、表演、音樂、舞美的創新相互配合才能帶來形態的更新。局部或某一維度的創新,有的時候反而會淪為一種點綴,甚至會破壞其他部分的協調。比如,在文體創新上,如果原有的句式被打破或者念白關系做出調整,那么音樂也要隨之做出變化。現在的小劇場創作很多專注思想的改頭換面,把心力用在舊故事的新講述上,不可否認劇目的思想性會因之提高,但如果僅有思想的開拓,這些作品還很難談上是“小劇場”。
小劇場的創新應該是一種接地氣的創新,處理好時尚先鋒與古典傳統的辯證關系尤為重要。如果我們的創新過于生澀、盲目尖新,會導致作品不被大多數的觀眾接受。如此,小劇場這一創作形式就會使劇種的傳播受阻,遑論“破圈”。事實上,我們常把“破圈”寄托在創新上,尤其是小劇場上,但做法和想法往往南轅北轍。“破”本質上指向更多、更大的認同,需要設法吸引觀眾而不是拒絕觀眾。藝術創作本質上沒有一個固定的模式可以遵循,具有生命力的藝術表達拒絕范式思維,因此創新是藝術家表達主體性最重要的手段,但主體性表達在面對受眾的時候也需要有所節制。接地氣的創新即是對創作者主體性的一種規約,使創新避免了盲目性。
小劇場的創新不能陷在純粹的為藝術而藝術的自我陶醉中無法自拔,它應該肩負起時代使命,能將個體的反思與時代的癥結進行有效關聯。講求時代價值是對小劇場創作主體性的另一種規約。小劇場創作需要有劇種建設、文化建設的意識,在創作的過程中我們要認識到藝術性之外的社會性問題,能從解決劇種生存處境、戲曲客觀生態的諸多問題出發,而不是僅在觀演關系與劇目思想上下功夫。
小劇場為創新提供平臺,小劇場戲曲應該成為當前各戲曲劇種最為重視的一種創作形式。由于它的低成本特性,很多青年創作人員在踏上藝術道路之初都青睞它,而青年人在創新上又有著較高的熱情和較大的自由,二者具有天然的默契。換言之,青年人需要小劇場,小劇場也需要青年人,一拍即合,這似乎可以形成一種良性循環。近年來上海越劇院一批青年創作人員在小劇場上的努力,正是上述可持續生態的生動注腳。他們打造的七部小劇場越劇《洞君娶妻》、《再生·緣》、“徐王版”《梁山伯與祝英臺》、《假如我不是嵇康》、《宴祭》、《微神/Vision》、《張騫使西·三別三行》在題材的開掘和舞臺的呈現上都做出了較有顯示度的創新,對越劇“破圈”起到了一定的推助作用。以《洞君娶妻》《假如我不是嵇康》為代表的這七部作品在文學性、思想性走在了全國越劇劇目的前列。不僅如此,這些作品將數字技術融入傳統舞臺設計理念,打造了具有現代寫意精神的舞臺。事實上,上海越劇具有創新的優良傳統,在追求變革中不斷形塑自己的樣貌。僅從腔調的變化(呤哦調、四工調、尺調、弦下調等),我們就能看到這種自我求新的實踐是深刻的、由內而外的。因為聲腔音樂是決定劇種樣貌特征最為重要的構成。可以說,越劇一直在變革自己,而當下如何借力小劇場,加強變革的力度、加快發展的速度,應該是越劇人需要思考的重點。
上海越劇院集中精力打造的這七部小劇場作品,創新程度雖有不同,但讓我們看到對這一創作形式的重視。若堅持下去,形成品牌可期。當然,如果用前文提到的標準去逐一衡量這些作品,我們也要清醒地認識到小劇場創作依舊任重道遠。如何打破困境,實現以創新推助劇種發展的目標?可能需要我們提出更加具體的問題,將創作任務“課題化”,不能大而化之,要切實指向傳統戲曲“雙創”。“經典的現代闡釋”“沉浸系數的提升”“影像深度融合”“流派音樂的當代發展”等問題都可以成為小劇場越劇創作瞄準的方向,通過一部部作品的反復探討,真正實現質變。這不僅會對越劇劇種也會對整個戲曲生態產生重要的影響。事實上,不只越劇,其他劇種在進行小劇場劇目創作時,也應該保有明確的問題意識,借助創新為劇種擺脫當前困境尋找出路。
作者" 上海戲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