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宋代,科舉制度為貧寒學子鋪設仕途坦途,使之得以一舉實現(xiàn)階級跨越。然而地位改變之際,部分書生面對名利之誘惑,人性弱點如暗流涌動,暴露無遺。他們背棄了那些曾給予他們溫情與恩義的貧寒女子,轉(zhuǎn)而追逐更高之社會地位與婚姻聯(lián)盟。昔日海誓山盟,今朝恩斷義絕,甚而逐妻不認,狠心至極,更有甚者殺人滅口,以絕后患。這人性撕裂之痛苦,道德背叛之掙扎,構成了極具戲劇張力的悲劇沖突,也成為戲曲藝術所熱衷表現(xiàn),《王魁負桂英》一劇,便是此中代表之作。
在宋元戲劇作品中,王魁乃負心漢之典型,始亂終棄,富貴忘恩。自南戲“首之”《王魁》始,歷宋官本雜劇《王魁三鄉(xiāng)題》、宋元戲文《王俊民休書記》、元雜劇尚仲賢《海神廟王魁負桂英》,及至小說《王魁傳》《王魁負心桂英死報》等,皆悲歌一曲,共誅王魁負心劣跡。然明雜劇楊文奎《王魁不負心》出,始為王魁正名。晚明,陽明心學興,戲曲亦受其澤,倡人性解放,欲望正當,真情可貴,道德之鏈漸松。萬歷間,王玉峰傳奇《焚香記》問世,王魁守義,桂英持節(jié),二人至情至真,婚前傾慕,婚后繾綣,離別魂牽,團圓美滿,大悲劇逆轉(zhuǎn)為大團圓。然清末民初,思想啟蒙,女性覺醒,爭婚姻之平等,求與男兒并肩之權。王魁形象再塑,癡心真情復歸負心本相。趙熙川劇《情探》,田漢京劇《情探》,周慕蓮改編《焚香記》,席明真和李明璋合編《焚香記》等,皆以負心別娶之悲收尾,從道德層面給與王魁批判。其中趙熙于1902年創(chuàng)作的《情探》,深諳女性之心聲,塑造了多情善良之桂英形象,滿溢對封建婚姻桎梏下女性悲慘命運之同情,尤其戲詞優(yōu)美,共鳴力強,“更闌盡,夜色哀,明月如水浸樓臺,透出了凄風一派”,婦孺長幼人人會唱,各大戲班競相上演,被“戲曲改良公會”譽為川劇改良之先聲,1藝術價值可見一斑。全劇重在表現(xiàn)桂英之“情”,緊扣一“探”字:王魁貧賤時,得桂英襄助,結(jié)為連理,然其高中之后,竟背棄桂英,另娶名門閨秀。桂英聞之,悲憤交織,然其深情未改,千回百轉(zhuǎn),屢以“情”試之,奈何桂英情深似海,王魁卻絕情如鐵。最終,桂英絕望至極,止情于探,誓索其命,活捉王魁。隨后,田漢所創(chuàng)之京劇《情探》,更添階級斗爭之色彩,革命性愈顯,尤其將結(jié)局由“鬼捉”改為“人捉”,更增其批判之力。
自宋元以來,王魁負桂英之故事,歷經(jīng)昆曲、秦腔、晉劇、川劇、京劇、越劇、梨園戲、莆仙戲等諸多劇種之改編與演繹,各劇種對桂英與王魁之解讀塑造,對人性之挖掘探索,從未停歇。王魁之形象,或負心薄幸,或癡情一片,各具機杼,亦顯該劇戲劇張力之強,解讀空間之廣,尤適“小劇場”之先鋒探索。
2024年,上海小劇場戲曲滬劇《探情》于12月18日在長江劇場首演。該劇出自青年戲曲編劇家魏睿之手,旨在由傳統(tǒng)道德評論之域,跨入人性探索之深境。劇名《探情》,既寓致敬《情探》之情懷,又含先鋒探索之深意。小劇場戲曲滬劇《探情》之探索,主要體現(xiàn)在三方面:一探觀念之新,二探藝術之美,三探舞臺元素多元融合。
現(xiàn)代性的心靈探索
任何一個時代的藝術觀念都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深深植根于當時的社會場域之中,受到社會政治、經(jīng)濟結(jié)構、文化觀念、哲學思想以及文化權力等多重因素的共同影響和塑造。如布爾迪厄所言:“構成文學或藝術范疇的特定規(guī)范,既被建立在由社會控制的空間的客觀結(jié)構中,又被建立在占據(jù)這個空間的人的精神結(jié)構中?!?古代底層女性,依附男性而生,期盼資助落難書生,以婚姻為門徑,求脫苦海,其個人價值,多系于家庭與婚姻。一旦被棄,不甘命運,乃以深情試探男性之余情,冀求生存之機。而男權社會,男性負心棄妻,手段百出,女性或無奈臣服,或以死抗爭。女性之婚姻枷鎖,亦為男性道德之鎖鏈,對于王魁之批判,既出于善惡報應之道德審視,亦含警示背叛道德,維護封建倫理秩序之意。然而,站在當下社會觀念的視角,女性身處的社會場域已大為不同,她們無需依附男性以求自我認同,而是作為社會建設的積極參與者與貢獻者,憑借自身能力與個性彰顯自我價值。面對男性背叛,除了道德批判外,更需直面內(nèi)心困境,深思愛情與婚姻的價值與意義。
編劇魏睿站在現(xiàn)代性視角,審視男女愛情的困境,她以戲劇之筆,探索人人皆需面對之現(xiàn)實議題:置身于殘酷現(xiàn)實之中,一面是名利之誘惑,一面是真情之堅守,人性的復雜與深邃展露無遺。每個個體皆非完美,皆處于現(xiàn)實殘酷與選擇兩難之境地。選擇功名以求更高社會地位,必失純真愛情;選擇純真愛情,則必舍現(xiàn)實物質(zhì)之追求。面包與愛情,功名與道德,該如何抉擇?內(nèi)心動機究竟為何?這是每位現(xiàn)代人都會面臨的現(xiàn)實困境,也是人人皆需深思的問題。正如魏睿所言:“古典戲曲對王魁顯示出不容反駁的道德評判。我更為關注的是,王魁如何從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韙迎娶青樓女子的癡情書生,中狀元后為何轉(zhuǎn)眼變成得無情無義,甚至要殺妻?貪愛榮華富貴的動機之后,他的心靈世界經(jīng)歷了怎樣的驚濤駭浪,大起大落?”
在人物設定上,編劇與導演突破常規(guī),摒棄桂英大女主的傳統(tǒng)戲劇悲情敘事形式,轉(zhuǎn)而以王魁為主角,描繪其復雜性格。王魁初登舞臺,身坐狀元花轎,萬眾矚目,榮耀加身。他并非天生薄情之人,曾毅然沖破世俗偏見,與妓女桂英深情相系,相依為命,共同歷經(jīng)風雨。然而,金榜題名之時,王魁卻陷入了仕途與愛情的艱難抉擇,內(nèi)心如烈火焚燒,煎熬不已。他漸漸萌生了舍棄之念,認為唯有放下愛情,方能成就更宏大的事業(yè),即便舍棄桂英也在所不惜。在他的邏輯里,若桂英真愛他,理應犧牲自我,成全他的榮華富貴。而桂英的形象,亦非傳統(tǒng)戲曲中的被動哀怨之女。在愛情的天平上,她有著自己的衡量與掙扎。面對王魁反復謊稱自殺的戲碼,桂英始終保持著人間的理智與清醒,沒有被情感沖昏頭腦。她甚至反駁王魁,讓他想死便去死,開始重新審視愛情與自我價值之間的關系,展現(xiàn)出了女性獨立與堅強的一面。劇中更設白衣天使與黑衣小鬼之角,象征人性的善惡交織,他們跳進跳出,穿梭戲間,點評人物,既承擔古典戲曲中科諢之職,又代編劇與觀眾發(fā)問,引領觀眾帶著思考觀劇,于判斷與探討中貼近人物的內(nèi)心,形成互動共鳴。
該劇輕喜劇的風格,更添加了一份戲劇張力,也適合于小劇場的舞臺呈現(xiàn)。這種創(chuàng)新的嘗試,為滬劇注入了新的活力與元素。
古典表演的探新
作為上海地區(qū)的代表性戲曲劇種,滬劇是一個具有探索精神的劇種。早在1997年,上海滬劇團便以小劇場滬劇《影子》開創(chuàng)先河,“是中國戲曲院團第一次對小劇場藝術進行的實驗和探索”3“與《秦瓊遇淵》(京劇,1993年)、《馬前潑水》(京劇,2000年)在南北中國的次第展開,一同拉開了中國小劇場戲曲創(chuàng)演的序幕”。4而今,至2024年中國小劇場戲曲展演之際,上海滬劇院的年輕一代演員又新創(chuàng)小劇場新作《探情》,體現(xiàn)他們對藝術的不斷探索。
滬劇源自上海及江、浙農(nóng)村田頭山歌,后融合民間說唱,進入城市又汲取文明戲、話劇、電影等元素,形成貼近現(xiàn)實、反映時代的藝術傳統(tǒng)。滬劇擅長現(xiàn)代題材,注重寫實,強調(diào)演員細膩刻畫人物內(nèi)心與真實呈現(xiàn)生活細節(jié)。此次小劇場戲曲《探情》以古裝為題材,對滬劇演員提出了新要求。
青年演員陳悅音,原為花旦,此次嘗試女小生角色,需跨越現(xiàn)代與古典表演界限,同時突破性別界限,打破旦行表演程式。她于唱念做打中揣摩男性動作與氣質(zhì),全身心融入角色,力求塑造鮮活的古典男性形象。為演好此角,陳悅音特向昆曲名家岳美緹求教小生身段,并在汝金山老師指導下,融合楊派與邵派唱腔,以高亢扎實的邵派凸顯王魁內(nèi)心沖突,展現(xiàn)其復雜情感。
顧佳嬰為飾演敫桂英,專向昆曲演員羅晨雪學旦行的表演程式,尤重眼神及閨門旦身段之訓練。古典戲曲的身段動作雖循程式,但皆與角色心理、身份緊密相連,需由內(nèi)而外塑造人物,又由外而內(nèi)展現(xiàn)情感變化。顧佳嬰對敫桂英情感詮釋層次豐富,初遇王魁時,語調(diào)歡快、動作活潑,盡顯其沉浸愛情的幸福,流露出古典女性含蓄、善良且深沉的性格;面對王魁負心,則情緒強烈爆發(fā),展現(xiàn)敫桂英至痛心疾首的情緒轉(zhuǎn)變,讓觀眾清晰感知其內(nèi)心變化與情感層次。
飾小鬼之彭陽,又反串妓院“媽媽”角色,與飾天使之徐文蕾,成為惡善之象征。二人于劇中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運用間離的方法,出入戲中,臧否人物,嬉笑諷刺,營造黑色幽默之境,增滬劇輕喜劇之舞臺風采。縱觀四位“00后”演員,現(xiàn)代意識盎然,革新精神煥發(fā),滬劇未來之希望,由此可見。
多元融合的舞臺探新
滬劇采用上海方言進行念白,其語言生動俏皮,幽默風趣,充滿了生活的韻味。在滬劇的表演中,常常巧妙地融入方言俗語、俚語以及俏皮話,通過風趣的臺詞設計和演員們生動的演繹,營造出一種輕松詼諧的氛圍,使得觀眾們在觀看時既感到親切又忍俊不禁?!短角椤愤@部小劇場戲曲,同樣不乏滑稽語言的巧妙運用,諸如“假如他當上花魁么翻個double”“stop!”“姐妹們都講儂焦慮癥、抑郁癥、美尼爾綜合癥”等,這些滑稽語言無疑為整部劇目增添了不少色彩,幽默諷刺的效果也在舞臺上躍然呈現(xiàn)。
在音樂上,《探情》融合了滬劇的傳統(tǒng)曲調(diào),如“長腔長板”“三角板”“賦子板”等,這些曲調(diào)旋律優(yōu)美,節(jié)奏豐富多變,既具有敘事性又富有抒情性,有力地推動了劇情發(fā)展,深刻抒發(fā)了人物內(nèi)心世界。劇中特別運用了雙排鍵混聲,與絲竹樂器相互映襯,為音樂增添了新的色彩。在表現(xiàn)王魁與桂英之間纏綿悱惻的相愛場景,劇中還設計了一段三拍子的圓舞曲,旋律浪漫而唯美,既保留了滬劇的特色,又為劇情增添了一抹獨特的藝術魅力。為了貼合現(xiàn)代觀眾的審美需求,劇中用架子鼓替代傳統(tǒng)的鑼鼓經(jīng),以架子鼓的豐富節(jié)奏,為音樂增添現(xiàn)代感與律動感。特別是在王魁負心、桂英自盡的戲劇高潮部分,舞臺情緒激昂,架子鼓的鼓點鏗鏘有力,進一步強化了音樂的節(jié)奏感和沖擊力,使得緊張氛圍愈發(fā)濃厚,觀眾能夠深切感受到人物情感的激烈沖突。而在過場音樂及情緒渲染方面,則大量運用了古箏來描摹意境,尤其該劇的主題旋律,改編自《蘆花》的主旋律,悠揚婉轉(zhuǎn),凄切繾綣,與桂英、王魁之間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相得益彰,情緒渲染至極,引領觀眾深深沉浸于劇情所構建的情感世界之中,劇場內(nèi)不少觀眾甚至為之動容落淚。
《探情》的舞美設計大氣而簡潔,通過大屏幕色調(diào)的變化,呈現(xiàn)出時空的轉(zhuǎn)換。特別是屏幕上的窗欞設計,透出多幅宋代繪畫,既暗示了故事發(fā)生的歷史時空,又點明了時代背景。在王魁負心、桂英自盡的感人場景,黑色的屏幕與翩然飄落的白色花瓣形成鮮明對比,象征著王魁的冷酷無情與桂英的凄美哀婉。這逝去的愛情、隕落的生命,無不激起觀眾對王魁負心行為的憤怒與譴責。
當然,該劇仍有諸多可以改進之處。在人物的唱腔渲染方面,對白部分過多,而唱段則顯得相對不足。特別是在桂英被王魁辜負后,她靈魂深受煎熬、內(nèi)心痛苦萬分的場景,如果能精心為她設計一段“賦子板”,讓她通過唱腔盡情傾訴內(nèi)心的苦楚與哀傷,或許能讓劇目的流派特色更加凸顯,情感表達也更加淋漓盡致。結(jié)尾部分落在桂英的自殺而亡,隨即戛然而止,匆匆落下帷幕,這樣的處理方式顯得有些倉促與草率,未能給觀眾留下足夠的回味與思考空間。此外,雖然該劇定位為輕喜劇,劇本中也巧妙穿插了不少現(xiàn)代流行語言,以詼諧幽默的方式拉近與觀眾的距離,然而,若現(xiàn)代語言使用過多,反而會削弱觀眾對該劇人性深度思考的空間。正如著名戲劇評論家王建華先生所言:“如果讓戲里過多地夾帶滑稽戲的語言和表演,會降低了這部戲的格調(diào),其實滑稽戲也不應該走過頭,變通俗為庸俗,這是很可惜的?!绷硗猓短角椤返姆b設計頗具“越劇化”風格,若能依據(jù)滬劇的特點,專門設計具有滬劇特色的服裝,定能更凸顯該劇的劇種特色。
值得一提的是,盡管《探情》的創(chuàng)作主旨在于深入探索桂英與王魁內(nèi)心的掙扎與跋涉的歷程,但這絲毫沒有削弱該劇對王魁負心行為的批判力度。戲劇演出結(jié)束后,觀眾們在朋友圈紛紛發(fā)表觀感,對王魁“渣男負心”的行為無一不表示強烈的譴責與批評。例如上海大學鄧黛副教授在朋友圈留言:“我就偏愛這種剖析渣男心態(tài)的劇作,他自以為滿腹委屈,還覺得自己顧全大局,策劃了萬全之策,卻納悶為何桂英非但不感恩戴德,還不按他的安排行事呢!”觀眾們的強烈反響,正是對該劇藝術魅力和思想深度的最好證明。
作者" 上海大學上海電影學院教授
張莉紅,張學君.清時期//成都通史-卷六[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 2011:340.
皮埃爾·布爾迪厄.藝術的法則:文學場的生成與結(jié)構(新修訂本)[M].劉暉,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1:17.
上海文化年鑒編輯部.上海文化年鑒[M].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1998:168.
廖亮.上海小劇場戲曲二十年—從發(fā)展歷程看小劇場戲曲的當代價值[J].戲曲藝術,2023,44(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