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天門的“催生”實驗

“出生人口7217人，同比增加17％，8年來首次由降轉增。”今年1月14日，湖北省天門市曬出了2024年的鼓勵生育“成績單”。

“成績單”引發了輿論關注。

第七次人口普查數據顯示，截至2020年11月，天門常住人口約為115.86萬人，與“六普”相比，減少超過26萬人，下降18.34％。2023年，天門的常住人口進一步下降至109.38萬人。與此同時，天門的戶籍人口與出生人口也在逐年下降。2023年，天門出生人口為6167人，相比2016年“全面二孩”放開后的出生峰值18528人減少了三分之二。2022年，天門戶籍人口156.44萬人，比2017年減少4.64萬人。

天門因鼓勵生育上熱搜，并不是第一次。2024年4月1日，天門施行《關于鼓勵生育的七條意見》，引發網絡熱議。其中，天門用于鼓勵生育的6項政策補助包括購房獎勵、育兒補貼、產假補助、一次性生育獎勵、基因篩查費用減免、分娩補助。購房券疊加現金，響應政策生育三孩的家庭可以領取的補貼總額達到16.51萬元。如果二胎恰好是雙胞胎，總額則提升至25.59萬元。

與此同時，天門為鼓勵生育開啟大規模宣傳，并借助“包保責任制”對行政機關、市屬企事業單位、鄉鎮發起社會動員。

政策落地后，天門2024年的新生兒數量就同比增加了1050人。消息旋即引起國內人口學界的關注。即便將生肖龍的作用考慮在內，一名人口預測專家仍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如果不考慮遷移流動的影響，出生規模只有在百人數量級時波動才比較大。只要一地出生人口破千，想往上提升10％都很困難。”

天門是怎么做到的？

“政策1.0”到“政策2.0”

作為市衛生健康委的“一把手”，天門市衛生健康委黨組書記、主任張葉需要在每年報送上級的《天門市人口工作報告》上簽字。此前，天門的新生兒數量每年都減少1000人到1200人，以每年減少10％的速度持續下行。每到歲末簽字這一天，張葉都犯嘀咕，“蠻駭人”“怎么又降了”？

天門下轄26個鄉鎮，由于出生人口數量持續下跌，位于天門城區的天門市婦幼保健院、天門市第一人民醫院及天門市中醫醫院產科陷入生存困境。受沖擊影響最深的婦幼保健院，院長總是面色凝重，擔心會像其他城市的婦幼保健院一樣，難逃關停、合并的命運。

“2021年放開三孩生育，之后基層的人口工作進入三年觀望期，大家發現效果不明顯，認為人口已經進入下行通道了，在心理上已經在接受這個事實。”天門市衛生健康委黨組成員、愛衛辦主任汪會兵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我們分析原因，主要是年輕人婚育觀改變，初婚年齡推遲，導致結婚登記的人數減少。”天門市婦幼保健院副院長唐麗蓉說。公開數據顯示，從2019年到2023年，天門市結婚登記數已從7579對下跌到4551對，相較2017年更是腰斬。

天門決定向已生育一孩、二孩的家庭施力，拿出真金白銀鼓勵他們生育二孩、三孩。2023年9月1日，天門開始施行《關于鼓勵生育的五條政策措施》。

這個事后被稱為“政策1.0”的方案明確：2023年9月1日及以后生育二孩、三孩，且新生兒戶籍登記在天門的天門戶籍家庭，增加產假、護理假和育兒假；市財政分別給予二孩、三孩家庭1000元、3000元的一次性獎勵，并在落實生育保險待遇的基礎上，另外發放300元的分娩補貼；此外，符合條件的二孩、三孩家庭在天門城鎮購買新建商品住房時，分別獲得5萬元、10萬元的購房認購券。

多位受訪者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由于缺少宣傳、補助力度小，“政策1.0”存在感很弱，未能達到預期效果。天門市財政局副局長宋小紅說，由于當時不清楚政策生效后會有多少人領取補助，財政能否承受，“只能憑感覺做，步子邁得很謹慎”。

不過，受訪者普遍認為，針對二孩、三孩的政策路徑選擇符合天門的現實需要。

首先，天門至今仍保留著較強大的生育傳統，新婚夫婦通常會至少生育一個孩子，且通常在婚后一年內懷孕，晚于這一社會時鐘，便會承受一定的心理壓力。這也意味著，一孩生育不用政府鼓勵。其次，在天門，無法或不愿進入婚姻的年輕人分為兩類：一類是農村受困于性別比問題的男性，另一類是婚育觀念已徹底改變的城市男女。相較于這兩類人群，政策更容易在已經生育過一個孩子的家庭見效。

目標模糊的狀態沒有持續太久。很快，天門啟動了面向24.5萬已生育一孩、二孩育齡婦女的大規模調查，問卷后附有擬出臺的新版鼓勵生育政策，以了解目標群體對政策的滿意度和政策支持下的生育意愿。

這項調查最終獲取的樣本量是16.8萬人，結果顯示，受訪對象對政策的滿意度接近100％，但只有5％的人愿意在政策出臺后生育二孩或三孩。

基于調研結果，市委提出了目標：2024年，天門的出生人口數必須止跌回穩。用3年時間，多生3000個小孩。

2024年4月1日，天門施行《關于鼓勵生育的七條意見》。相比“政策1.0”，“政策2.0”仍針對二孩、三孩生育。不過，為實現前述政策目標，首先增加的是補助力度。宋小紅說，掌握了有生育意愿的育齡婦女數量，財政局才能依據市財政的承載力測算出可發放補貼的上限。

在補助方面，“政策2.0”的核心增量有三：生育二孩、三孩，新生兒戶籍登記在天門之月起，每月分別可領取800元、1000元的育兒補貼，直至幼兒滿3歲，這筆育兒補貼總額最高為28800元、36000元；將二孩、三孩的生育獎勵購房認購券金額從5萬元、10萬元提高到6萬元、12萬元；減免1000元的基因篩查費用，對人工授精、試管嬰兒輔助生育的家庭提供3000元、10000元的補貼。

此外，新方案還嘗試解決民企女職工生育動力不足的問題。已經在國家法定產假基礎上延長產假、增加護理假和育兒假的“政策1.0”曾規定，休假視同出勤，工資、獎金照發，但當地很快意識到，由于一些民營企業很難落實這項規定，女職員的生育顧慮很難打消。因此“政策2.0”明確，為生育二孩、三孩的女性發放4200元、4800元的產假補助（行政機關、事業單位、國企女職員除外）。

鼓勵生育的經濟賬

“剛開始我們有顧慮，財政捉襟見肘。”宋小紅說。《天門市2023年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顯示，2023年天門地方稅收收入17.58億元，同比下降9.5％，而全年地方一般公共預算支出101.26億元，同比增長38％，當年天門市政府一般債務余額為57.78億元。

“生一個小孩子，他活到80歲，一輩子有很多消費，能拉動經濟。我們寧可少修一條路，或者把路修得窄一點，以后有錢了再修，先把錢拿出來鼓勵生育。”多位受訪者回憶市委的思路。

鼓勵生育的錢轉化自房產銷售。鼓勵十萬農民、十萬產業工人和十萬學生進城，實現“就地城鎮化”，消化天門的存量商品房，向醫生、教師、產業工人、農民、引進人才五類人群發放每人六萬元的購房認購券，可在購買城區新建商品房時抵扣首付。按人群分類發放的購房認購券可以與鼓勵生育疊加使用。

得益于這項政策，截至2024年底，天門市商品房銷售9015套，銷售面積106.72萬平方米，同比增長12.61％，房地產開發投資連續7個月居湖北省第一。

天門市住房保障中心副主任羅旭燦告訴記者，政策出臺前，財政、稅務等多部門和開發商曾反復測算后發現，地方可以留存的稅收占商品房銷售額的6.5％。房產銷售帶來的稅收留存，加上土地出讓金，以及“工業倍增計劃”下天門工業企業稅收逐年增長，使得市財政鼓勵生育、兌現購房認購券后還略有盈余。

宋小紅告訴記者，考慮到政策出臺后，從宣傳到被發揮影響會有一個過程，財政的投入會逐年增長。2024年天門市財政已經為鼓勵生育投入5000多萬元，2025年預計投入接近一億元。

一個同時吃母乳和奶粉的幼兒，一個月至少需要消耗4到6罐單價300元的奶粉，4包單價100元的尿不濕，養育一個幼兒每月的基本支出超過2000元。受訪者普遍認為，每月800到1000元的育兒補貼可以減輕一個家庭養育幼兒的經濟負擔。

購房認購券數額雖大，但由于天門新婚家庭通常都有一套面積在120平方米左右的住房，為換一套房而生育二孩的家庭非常有限。天門市住房保障中心提供的數據顯示，從2024年4月1日至8月21日，多孩家庭實際使用購房認購券122張。

“現在的政策是給正在徘徊的人吃一顆定心丸，有這么好的政策我還是抓緊時間。”唐麗蓉說。

“包保責任制”

“政策2.0”規定，建立獎勵生育職稱評聘、職級晉升單列制度，生育二孩、三孩的夫妻，符合條件可優先評聘、晉升。一個多月后，2024年5月21日，針對政府、事業單位、市屬企業的“包保責任制”落地。

所謂“包保責任制”，就是行政機關、企事業單位、鄉鎮都成立生育辦公室，主要負責人負“包保”總責，班子成員和村委會干部分頭與單位、所轄村全體20歲到49歲一、二孩已婚育齡婦女家庭建立聯系。

汪會兵告訴記者，這是因為天門市衛生健康委很清楚生育行為與生育意愿之間存在較大差距，“要把預期變成現實，只能不停地宣傳動員”。

“書記每個月親自調度，單月調度鄉鎮，雙月調度科局。這以后，市委開始定期或不定期發通報。通報里面會說，今天哪幾個鄉鎮、科局二孩、三孩出生破零了，生育率上升了，以前大家還不太重視，市委發通報以后，大家都看得到，開始暗中比較。”汪會兵說，每到月底或季度末，鄉鎮會主動到市衛生健康委看數據，“以前我們是不公開這些數據的，但現在不公開都不行了，因為他要知道自己做得好不好”。

壓力傳導到了已生育一、二孩的育齡婦女家庭。多位被“包保”的受訪者告訴記者，起初政策宣傳和動員生育的受力者是已生育一、二孩的育齡女職員，很快，符合情形的男職員也成了受力對象。

以天門市第一人民醫院為例，該院生育辦負責人胡坤告訴記者，從2023年9月到2024年10月，13個月里，醫院領導在會議中27次動員本單位目標職工生育。

“單位領導非常重視，層層包保到人，結了婚沒有生小孩，第一年不生育還好，如果兩年還沒有生育就要去看生殖醫學科了，領導也會跟他們談話，我們院領導每個人都有一個鼓勵生育談話記錄本。對沒時間的員工，領導會批準休年假，放松一下心情。”胡坤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除了在各類會議上動員，單位的“一把手”和領導班子要趁中午與下屬一起吃工作餐的機會，在飯桌上進行宣傳。

天門市某局一位女職工回憶領導在餐桌上催生的場景，“生育首先是個人和家庭的決定，單位領導突然來管，半開玩笑半嚴肅，所以一開始大家覺得很好笑。但慢慢地，我們開始感到真的有壓力。”

多位受訪的單位負責人強調，“優先晉升”的前提是候選人本就符合晉升條件，生育二、三孩后因加分優先晉升。此外，在醫療、教育兩個試點領域，組織和人社部門在原有基礎上增加名額，使符合條件并生育二、三孩職員在不占用原有名額的情況下直接晉升，減少阻礙。

“組織和人社部門反復征求意見、討論權衡，把標準定為40歲以下，以激勵為主，生育了二孩、三孩的同等情況下優先提拔。”張葉告訴記者。

與此同時，一支由天門市衛生健康委培訓的規模龐大的宣傳隊開始進入行政機關、企事業單位、鄉鎮、村莊和社區。以天門市第一人民醫院的宣講團為例，2024年該團宣講81場，2025年1月已經宣講60場。除了介紹政策補助的明細，他們著重強調獨生子女家庭面臨的風險、獨生子女的心理健康隱憂、生育對女性健康的積極影響。

多位已生育二孩或三孩的受訪者都告訴記者，“全面二孩”后，是否采取節育措施可以自主選擇，她們因沒有采取節育措施而意外懷孕。“有的人到醫院做人流，我們會了解情況，加強人文關懷，因此決定放棄人流新增的新生兒也有幾百個。”張葉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被問及是否擔心龍年之后出生人口數量大幅下跌，張葉表示“不擔心”，“因為我們在‘政策2.0’的基礎上，正在進行新一輪調研，準備出臺‘政策3.0’，在優化鼓勵生育措施的同時，提升結婚率”。

出生人口在哪兒？

以天門市第一人民醫院為例，記者走訪當天，擁有40多張床位的產一區及15張床位的VIP區均滿負荷運行，但占據另一層樓、擁有40多張床位的產二區自關閉后，迄今仍未能重啟。

此前，該院產科主任朱小暉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作為天門市第二大產科，2016年生育高峰，該院分娩量超過3000人。經過7年持續下跌，2023年，該院分娩量只有1500多人，產二區因此關閉。2024年，該院分娩量比上一年增加了200多人，仍不足以支撐產二區恢復運行。

目前，天門市所有分娩量都集中于城區三家醫院。其中，天門市婦幼保健院產科規模、分娩量最大，天門市第一人民醫院其次，天門市中醫醫院規模最小。

據了解，2024年天門市第一人民醫院分娩量較上一年增加200多人，天門市婦幼保健院分娩量較上年增加40多人。《中國新聞周刊》未能獲知天門市中醫醫院的分娩量增減數據，但從其產科規模及另兩家醫院的分娩量增加值，可大致推斷，三家醫院2024年分娩量總和與天門全市同比增加值1050人有一定差距。

1050個增量新生兒為什么沒有全部轉化成三家醫院產科的分娩量增加值？剩下的新生兒去哪兒了？

多位受訪的政府及醫院人士告訴記者，由于天門有近40萬人口外出務工，很多孩子生在外地，比如廣州、東莞、武漢、宜昌等城市。此外，由于天門城區位于轄區中心位置，鄉鎮衛生院產科關閉后，轄區邊緣鄉鎮的產婦會選擇距離更近的荊門市、仙桃市、潛江市等城區生產。這兩類人群都會將新生兒的戶口登記在天門。

新生二孩或三孩的戶籍登記在天門，但父母和孩子都不在天門居住、生活，這并不違反天門補助發放對象的要求。無論是“政策1.0”還是“政策2.0”，當地的鼓勵生育政策都明確，政策補助對象是“生育二孩、三孩的天門市戶籍夫婦，新生兒登記在我市”。

“我們也在會上多次討論過，夫妻一方戶籍在天門，那孩子生在外面的能不能享受補貼？后來大家一致認為，這種情況，生也生不出多少，戶口上在天門，就是我們天門的人了。”一名參與政策制定的某部門負責人告訴《中國新聞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