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哥老五

堂哥，在家中排行老五。所以，平時大家把他的名字都忽略了，小時候大家都叫他小五，年紀大了，小五自然就成了升級版的老五了。早年，只是在生產隊開會，隊長點名時叫到他的名字，他喊的一聲“到”又響又脆，響徹會場上空。有不少人聽到他的名字，還不知道他就是大家常叫的小五或者老五。每當這個時候，他既不是小五，也不是老五，堂哥這才覺得自己正式了一回。

這次，堂哥真的是不行了。在醫院住院都兩個多月了，各種治療手段都用了，該花的錢都花了。無奈，即使華佗再世扁鵲重生，也是回天無力。醫生說，回吧，給病人弄些好吃好喝的。到家了，前腳剛走后腳又來，看望的人一個接著一個。來的人面對堂哥都是強裝笑顏，盡量營造出一種輕松愉快的氛圍，都祝福堂哥早日康復，轉身離開時卻是不住地搖頭。都不相信，也不敢相信，好好的一個人，一眨眼怎么就到了這步田地？不免感慨，真是世事難料，人生無常啊！

堂哥雖然文化程度不高，但在我們這里也是一個響當當的人物。周圍十里八村的，誰家有人去世了，要操持白事，非要請堂哥主持“治喪班子”不可。似乎請到堂哥來，就上升了一個層次，有了一分心安。說實在的，無論哪家有親人去世，辦喪事花錢多少還不是最主要的，最希望的是喪事做得平平順順，風風光光，這樣才是對逝者最大的尊重，才是對逝者最大的安慰。因為我們強大的傳統文化就是這么說的：死者為大。喪事辦得平順風光，活著的人也有面子，好事者也無可挑剔，不能說三道四。堂哥做事嚴謹周到，深諳人情世故，特別是憑借一張三寸不爛之舌，遇到突發情況、矛盾糾紛，他能迅速厘清頭緒，來個三下五除二快刀斬亂麻，使之化解在萌芽狀態。當事各方也心服口服，不再糾結糾纏。堂哥為人實在，還能吃苦。死者出殯，剛才還是指揮奔喪隊伍的“將軍”，一聽說抬棺的八人中有誰突然崴了腳，抬不了了，堂哥就會毫不猶豫地頂上去，瞬間又變成了一個“小兵”。近70歲的人了，從靈堂到墓地，好幾里的距離，那些城里來的奔喪者走路都感覺費力勞神，而堂哥沉沉的竹杠擔在肩上，腳步還是那么穩健有力，令人嘆服。

堂哥育有一兒一女。老婆頭胎喜得千金。醫生說因為身體的原因，以后不宜再生。而堂哥想，如果再有個兒子，就兒女雙全了。老婆深知丈夫的心思，不經意間，二胎又懷上了，近四十歲的高齡產婦，竟生下一個小子。堂哥夢想成真了。

堂哥做事認真，但有時也過于較真。不過，堂哥在外面操持白事也學會了與時俱進，遇到與主人觀點相左的時候，他盡量尊重主人的意見，要不然還有誰請你做事。可是在家里就不一樣了。逢到已逝親人的生辰忌日，如果不是到墓地，燒化紙錢一定要在地上畫個圈，還要在紙的首張寫上名字。有一次他對我說這些，我差點笑出聲來。我問為什么這樣，他說，為什么不這樣，不這樣，燒化的紙錢會被搶了去。更過分的是，在家里燒化紙錢一定要是男的。我又問為什么，他說，女的燒紙沒用啊，這可是老祖宗說的。堂哥的老父忌日那天，眼看時間快要過午了，家里人著急，就沒等他。女兒剛燒完紙磕完頭，他到家一看火冒三丈，把女兒罵了個狗血噴頭，差點還要動手打人。女兒玲玲哭著跑到我家，我媽哄著勸著，她抽噎了好半天才止住。而堂哥呢，他又重新把菜熱上一遍，磕頭燒紙重來一次，氣得堂嫂也跑到我家，向我媽訴苦一番。

堂嫂生二胎，落下了病根。那年兒子正好讀高三，還沒等到兒子考上大學，堂嫂就懷著不舍和遺憾，撒手人寰。按照我們這兒的七七喪俗，從頭七開始，每隔七天要舉行一次，到七七除靈，眾孝親可脫去孝服換上吉服，七七圓滿禮成。每次“燒七”，堂哥都要開著電瓶車到五十里外的縣城接回兒子。大家知道堂哥的心思，有人在背后多嘴說：“每次都要等兒子回來，女兒燒紙不是一樣嗎？”也有的人說：“怎么不是，我們家都是我閨女燒紙。什么年代了，燒紙只是一個形式，只是一種寄托哀思的方式而已。”

那一陣子，正是兒子復習沖刺的緊張時刻，每次“燒七”又正好是星期三，所以每次跟老師請假時，老師也頗為難，畢竟來來去去要耽誤時間，影響學習的。每一次，老師看看父子倆，總是先搖搖頭，然后又很勉強地點點頭。

真沒想到，堂哥竟一下子病倒了。

堂哥的生息越來越微弱了，眼睛半睜半閉。大家圍攏在堂哥的病榻前，有人不時地輕聲提醒堂哥，叫他再等等，再等等，兒子所乘的航班已經起飛了。

突然地，堂哥眼睛一下子睜開了，睜大了，他的眼睛在搜索，在找人。看到了，他看到了女兒。他示意女兒近前，他有話要說。

女兒含著淚，堂哥伸出枯瘦的手，拉著女兒的手。她不記得什么時候拉過父親的手了。在女兒的眼中，父親是座山，威嚴高大。其實，她對父親是既怕又愛，自從母親離世，父親也一下子蒼老了許多。為了能照顧父親，她含淚回絕了在一起打工談了5年戀愛遠在廣東的男友，而嫁到附近的村子里。

“閨女，爸爸對不住你啊。我走后，你要到墓上多燒點紙錢給我……”

“哇！”女兒失聲大哭，“嗯……嗯……我會的，我會經常看您，看您和媽……”

堂哥沒有等到兒子，無疑是遺憾的。但他的女兒看出來了，父親臨走前臉上露出了少有的慈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