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立勃的胡楊書寫與下野地的空間建構

董立勃圍繞“下野地”這一地域空間，以熟悉的胡楊林邊的人生與故事作為選材。借助對《白豆》《不遠處有一片胡楊林》《青樹》三部代表性的作品進行分析，發現伴隨時間的推移，董立勃對胡楊意象的刻畫從一種自然景觀不斷升華為對生命的隱喻和對人性的象征。他始終借助“胡楊”來描寫下野地上人們的悲歡離合，成為他自我精神和情感的寄托，表達了對人性美的期望。

地域空間造就了精神結構的特殊性。作家地域書寫策略的背后有著深層的邏輯。無論是基于一種實際生存體驗基礎之上的地域描寫，還是源自某種虛擬地域中的文化空間想象，這些顯然都暗合了作家個體的文學審美與美學追求。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書寫者往往通過借助于個體的生存體驗或虛擬想象構建，以達到某種記敘個體實際經歷或者銘刻某種白日夢情結的目的。董立勃是一位有鮮明地域意識的作家，他的作品《白豆》（2003）、《烈日》（2003）、《清白》（2003）、《亂草》（2005）、《靜靜的下野地》（2004）、《米香》（2004）等都是圍繞著“下野地”這個獨特的地域空間展開的，展現了在特殊年代西部邊地軍墾農場中“墾荒戰士”尤其是基層團場中年輕女性的悲劇命運。“下野地”是董立勃小說世界里的核心關鍵詞。張凡認為“下野地”到處閃現著自然新疆的風景風情，是自然新疆的一個有著豐富內涵的縮影，也是新中國初期壓縮版新疆社會的組織再現。胡楊是董立勃“下野地”世界的常客，是一種自然景觀，以自己頑強的生命力和倔強的精神承載著深厚久遠的歷史感，見證了許多傳說，給身處邊地的人們帶來了款款溫情，成為一種人文景觀，具有了某種意義的象征性。然而遺憾的是，目前學界尚沒有對董立勃作品中胡楊書寫的象征意蘊以及與下野地的空間建構之間的關系進行研究，不妨嘗試以《白豆》《不遠處有一片胡楊林》《青樹》這三部作品為例，對此問題進行探討。

《白豆》：具有情感、精神指向性的胡楊林

1949年新疆和平解放后，中國共產黨人在總結歷史經驗的基礎上，在新疆采取了屯墾戍邊的政策，命令駐新疆部隊邊駐防邊生產。董立勃通過《白豆》講述了20世紀50年代墾荒歷史背景下一個個充滿悲情苦難的畫面。小說通過胡楊寓示了下野地不可把握的人生，遍地的胡楊是對下野地人們情感的縮影化和物象化。

《白豆》中胡楊走進人們的生活，這時的胡楊承載著記憶，將它賦予了一定的情感，見證了白豆從愚蒙到覺醒的過程。“好大一片胡楊樹。有多少棵，沒有人數，也沒人能數得過來。好多樹站在一起，就成了樹林子。只要是樹林子，不管大小，總會藏著什么。不管什么人看到樹林子總想走進去看看。”對于白豆來說，下野地最有意思的地方是那片胡楊林，白豆喜歡和老胡去胡楊林，有老胡的陪伴白豆遇到什么也不怕。由于白豆缺乏主見，對待婚姻的態度是聽從組織安排，對于嫁給誰都是聽從吳大姐的建議采用抓鬮的方式進行，這造成了她和老胡的悲劇。沒有老胡的陪伴，胡楊林也變得沒有意思，這時胡楊林對于白豆而言只是一個娛樂場所。營地邊有一棵死了的胡楊樹，暗示白豆與胡鐵灰暗的未來。“這個時刻，至少有一萬棵樹十萬只鳥來為他們喝彩。更有月亮為他們主持婚禮。這樣的婚禮，除了白豆和胡鐵，沒有別人可能經歷過。”他們在胡楊林的見證下舉行了屬于自己的婚禮，此刻他們不受殘酷現實的束縛，勇敢地追求愛情。是這片胡楊林見證了白豆與胡鐵的愛情發展，胡楊林是他們暫時逃離現實的家。在白豆和胡鐵看來，胡楊林蘊藏著巨大的生命力量和期望，當主人公感受到它、對它敞開心扉時，能得到身心的救贖。董立勃在《白豆》中對胡楊的描述回歸了生命的本身，關注胡楊生存權利及其主體性。充滿著生命力量的胡楊林，在白豆的眼中是強大的生命主體，她通過在胡楊林中與大自然的交流，麻木的身心得到治愈。白豆的身心在胡楊林的見證下逐漸煥發生機，得到重生。“白豆還是白豆，還是那么鮮活，還是那么光滑。多么毒辣的日頭，曬不去她的水分，多么兇惡的風沙，不能給她劃出痕印。”白豆似乎已經與胡楊林融為一體，充滿了無盡的生命力，在毒辣的烈日下鮮活又光滑。通過人文風景而存在的胡楊，訴說下野地世界里復雜的情愫，見證著人文風情和復雜人性的發生，董立勃借胡楊頑強不屈的生命力，隱喻邊地世界建設者們堅韌的精神，寄托了對未來的美好愿望。

《白豆》是一部審視政治婚姻的小說。在政治婚姻與人性發生沖突時個人婚姻自主權喪失，揭示了普通人在婚姻問題上面對“組織”的無奈。女兵服從組織的命令來到戈壁沙漠，與已經駐守在這里的男兵一起肩負起墾荒事業，殊不知來到這里的年輕女性命運已經與那個時代緊密結合。《白豆》通過演唱一首充滿血和淚的歌曲，將女性的尊嚴、生命精神與胡楊林融合。她們在權力的操縱下由開始的被動接受轉變為極端的主動回擊，用艱難的覺醒之路對抗不公平，追尋自我。在特定的時代背景下女性肩負著使命，她們以強大的毅力和自己微小的力量去撼動殘酷的現實，在痛苦與掙扎中依然堅持活下去。她們是爭取女性解放的戰士，在她們的身上看到了胡楊般的堅韌品質，胡楊就是她們生命的渲染。

《不遠處有一片胡楊林》：日常煙火的支撐與詩意而又危險的情感空間

胡楊已經悄無聲息地進入了董立勃的思維與情感世界，成為小說世界中日常煙火的支持。《不遠處有一片胡楊林》以胡楊林作為主要敘事場景，全篇都在寫生活瑣事卻充滿了詩意，展現了靜謐樹林之中的煙火氣息。

“林子光老死的樹就有無數棵，樹和人一樣，活到了一定的歲數，也會生命枯萎。只是人死了，只有埋到土里，化成灰給野草當肥料。而樹死了，還可以當柴火，人們用它來燒水燒飯，還可以取暖。”活著的胡楊可以遮風擋雨，防風固沙，是生命的象征。倒下的胡楊可以用來當柴火，人們用它燒水做飯，在冬日里取暖，以實際功用延續胡楊的生命。柴火作為北方冬天必不可少的物品，每家每戶都要去撿，這片胡楊林提供了豐富的柴火資源，支撐著下野地人們的日常煙火。通過對劉玉母子日常瑣碎生活的敘述，展現出普通人艱難的生存狀態和不屈不撓的頑強生命力。那時的西部新疆有成千上萬個開荒種地的生產連隊，他們在惡劣的環境里進行開荒，無法避免傷亡。劉玉的丈夫被安排去修水庫，家里的所有事情都落在了她一個人的肩上。丈夫離開后，劉玉的生活雖然辛苦，但面對雷隊長的刁難她敢于主動爭取，不畏強權。孟布孤身住在環境惡劣的胡楊林，生活方式像一個野人。劉玉去胡楊林撿柴火時與孟布相遇，通過后來的相處兩人之間產生了不可言說的情愫。“在后面看劉玉的背影，孟布看了好一會兒，看到一棵又一棵樹把她遮擋得看不見了，他才回到小木屋里。”孟布扮演著丈夫的角色照顧著劉玉母子，他教二寶打槍捕獵，擔心二寶營養不足為他煲湯煮肉。劉玉也會為孟布縫補被子，會習慣性地給孟布做飯，他們會像一家三口般在雪地中歡樂地打雪仗……這樣恬靜的時光讓他們暫時忘記了生活的艱難。正是有了這些日常煙火氣的畫面，小說充滿溫情的色調，還呈現出劉玉與孟布之間詩意的情感。他們仿佛是彼此生命中的一縷陽光，在日常的瑣碎中有了期待，也許這就是日常煙火最迷人的地方。

野獸在冬日里裸露的植被中暴露無遺，無處藏身的野兔野雞成為下野地人珍貴的食物。在胡楊林中住著土匪出身的孟布，他不懼怕艱苦的生存環境，獵捕野獸給下野地的人們開葷。已為人妻的劉玉無法克制自己的情感，來到胡楊林表面是撿柴以抵抗冬日的嚴寒，實際是來尋找她內心涌動的情感，她將一切熱情都寄托于這片胡楊林。“在孟布和劉玉之間，現在燒著一團火。他們不說話時，就往里面添些干柴。干柴著起來后，紅紅的火光，把他們的臉照得也像火一樣。”文中借干柴與爐火展現出他們之間的情感一觸即發，卻在腳步的干擾中戛然而止，通過阿月和老李偷情的下場隱喻他們越界的感情終會無疾而終。小說的最后，劉玉最后一次來找孟布時，遇到了孟布當土匪時的兄弟，他們為了自己活命絲毫不在意濫殺無辜。正是因為他們的心狠手辣，導致三個人的死亡。這里倒下的不僅是三個生命，也是人與人之間復雜而又危險的情感糾葛。孟布用自己的犧牲保護了劉玉母子的生命，也為這段危險情感畫上了句號。

《青樹》：野性之美與傲然的生命精神

《青樹》用詩意的語言去描述西部邊疆的美好人性和生命精神，無處不體現著優秀的民族文化內涵。女主人公青樹經營的客棧在沙漠與綠水之間，這里有如同脫韁野馬一樣的塔里木河水，有在史書上都查不到歲數的古老胡楊林，有直插云霄的雪山……胡楊鎮充斥著未經污染的天然美，來自五湖四海的人們在這里過著淳樸的生活。

開篇便是以低沉的氣氛刻畫出這片土地展現的野性之美。“每一棵胡楊，都變了樣子，變成了一匹狼，嚎叫著，扭動著，隨時要撲出去撕咬。這樣一來，胡楊林里就有了無數只狼，就成了一個狂野的狼群。”每到刮大風時，胡楊林就變得可怕，自然環境惡劣。胡楊屹立在荒漠的風沙之中，表現出的是一種大自然粗糲的原生態的野性之美，這種美脫去了忸怩之態，飽含原始的渾厚之力。小說中始終呈現不著邊際的胡楊林，貫穿小說的胡楊代表的就是胡楊鎮上人的堅韌和野性。

《青樹》中的人物具有像胡楊一樣的原始美，在性格中還有一種體現人性真實的粗獷之美。青樹的性格奔放不羈。“她會在出門前，換上牛仔褲，會用一條黑色的紗巾，把頭和臉全包圍起來，只露出兩只眼睛。”“她不但會帶上獵槍，還會騎上一匹馬，一匹白色的伊犁馬。”野性存在于女性的靈魂深處，散發出張揚的個性。青樹在丈夫紀明去世后毅然當起了女護林員，堅持查找殺人兇手；在面對朱老三故意挑事時給伙計撐腰；在母親被朱老三綁架時沉著應對。不論是青樹，還是生長在這里的許小桃，抑或是來自大城市的袁麗，她們的身上都散發著女性的野性之美，她們同胡楊一樣有著原始的生命力。她們展現的魅力是真實帶來的力量感，讓人們總是不由得想要接近她們，這是生命力蓬勃的美。充滿了生命力的美如同生長在沙漠里的胡楊，展現變幻莫測而又野性難馴的美。

小說中的“青樹”是人性美的象征，是在世風日下的時代寄托著人們無限美好向往的理想形象。青樹，綠色的樹木，向下扎根，向上生長。“青樹說你忘了我的名字，我就是一棵樹，在一個地方扎下了根，就不能離開。”向下扎根，樹木扎根于土地，根深才能葉茂，無論外界環境多么惡劣都會頑強地生存下來。只有深深扎根，才能無限接近陽光，活出真實剛強的人生。胡楊英勇頑強地堅守在邊陲大漠，屹立不倒，青樹同胡楊林一般不受外面世界的玷污，堅守本心，守在沙漠邊緣的胡楊鎮。胡楊樹的根系發達，能頑強地繁衍在沙漠之中，胡楊鎮人民在這片偏遠的土地上扎下根來，堅守著屬于他們的美好。漫無邊際的下野地，住滿了邊疆的開發建設者，這片廣闊貧瘠的土地培養了生活在這片土地上人們的堅韌性格，那胡楊林就是土地上人們粗獷性格養成的溫床。

胡楊鎮給人的感覺是遠離喧鬧，小說中人物身上都有一顆單純且質樸的心，他們有時粗獷，有時簡單易沖動，他們擁有積極向上的生活態度，對生活不奢求。每個人物身上都散發著人性美，每一個平凡的人物都有一顆偉大的心。在胡楊鎮，我們可以看到一種善良的生活方式。孫開平的母親在開荒年代累死在了工地上，是青樹的母親將成為孤兒的孫開平撫養長大，這是董立勃對時代進行的反思，表達了他對質樸民間情義的歌頌。董立勃通過對故事的講述，刻畫出人性最真實的美麗，同時也對當今的社會進行了深刻的反思，既表現了兵團人民建設邊疆的墾荒精神，又展現了在特定歷史背景下個人在時代洪流中的渺小與無助，以及底層人民之間同舟共濟的真情。

在下野地成長的董立勃在西部的沙漠戈壁中生發了對胡楊獨特的感受與由衷的景仰。伴隨時間的推移，董立勃對胡楊意象的刻畫從一種自然景觀不斷升華為對生命的隱喻和對人性的象征。他始終借助“胡楊”來抒發下野地上人們的悲歡離合，成為他自我精神和情感的寄托，表達了他對人性美的期望。胡楊是構建董立勃精神世界的重要元素，只有了解胡楊意象，才能讀懂下野地的人生，讀懂董立勃獨具西部邊疆風格的鄉土小說。

作者簡介：

王子琦，女，學科教學（語文）專業碩士研究生；王瑋，1981年出生，女，本文通信作者，山東臨沂人，副教授，博士，碩士生導師，主要從事文學與文化研究。本文為兵團社科基金一般項目“中國當代文學中的胡楊精神建構及傳播價值研究”（項目編號：21YB24）。作者單位：塔里木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