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眾中的偉力：淮海戰役支前文物背后的故事

1948年11月6日至1949年1月10日，華東野戰軍和中原野戰軍以及部分地方武裝共60萬人，在以徐州為中心，東起海州、西至商丘、北起臨城、南達淮河的地區，與80萬國民黨軍隊進行決戰。在以毛澤東為主席的中共中央、中央軍委的領導統率下，在淮海戰役總前委的統一指揮下，在華東、中原、華北廣大解放區人民的全力支援下，經過66天作戰，殲滅國民黨軍55.5萬人，基本解放了長江中下游以北的廣大地區，為打過長江去、解放全中國奠定了堅實基礎。

為保障淮海戰役勝利，中國共產黨在華東、中原、華北三大解放區組織了規模空前的支前行動。獲得翻身的解放區人民與黨同心，擁護革命，奮起保衛勝利成果。在東起黃海、西至豫西、北自渤海、南達長江9000多萬人口的廣大解放區，累計543萬人民群眾參加支前，動用人力、物力、財力之巨，為古今中外戰爭史所罕見?！盎春鹨鄣膭倮强坷习傩沼眯≤囃瞥鰜淼摹?，成為黨和人民血肉聯系及人民戰爭深厚偉力的生動寫照。

現選取淮海戰役中民工使用過的部分支前文物，講述其背后的動人故事，從中我們可一窺人民群眾與解放軍的軍民魚水情。

“叫戰士們穿上跟腳的鞋子，多殺敵人！”

淮海戰役時，駱振英所在的山東省臨沂市費縣東埠子村接受了3天做50雙軍鞋、30雙軍襪的任務。全村只有50余戶人家，男女老幼不過230人，能做鞋的只有40人。不少婦女擔心完不成任務，有些畏難發愁。駱振英卻愉快地接受了任務，并立即行動起來，搓麻繩、打褙子，準備妥當后，晚上就和女兒一起納開了鞋底。一盞小油燈下，娘倆兒穿針引線，忙個不停。鞋底一翻一正，針錐抽動麻繩。夜深了，17歲的女兒任慶蘭眼皮來回打架，駱大娘為了解除女兒的疲勞，對她說：“打仗的時候，咱們跑到北山上趴著，住在山洞里、石溝里，風里雨里，過著野獸不如的生活，弄得咱全家東逃西散，黑白晝夜不得安生，少吃的無喝的?，F在，咱們的隊伍上前線，前方軍隊全靠后方老百姓供給吃穿。”說著，她又加重了語氣說：“要不是我腳小，我也該上前線殺死幾個敵人了。唉，咱這力量達不到了，咱娘倆兒得使勁做鞋和襪，叫戰士們穿上跟腳的鞋子好追趕敵人，多殺敵人！”駱大娘越說越有精神，不但鼓舞了女兒的干勁，就連自己也更加振奮，不覺間雞都叫了。為了多做快做，駱大娘還將從前給丈夫準備好的鞋底也從柜子里拿出來用上了，僅僅一晝夜的時間，她就做了軍鞋、襪子各3雙。駱大娘的事跡激發了全村婦女的干勁，打破了老百姓常說的“是鞋就得7天半”的說法，全村3天的任務兩天就超額完成了，共做軍鞋56雙、襪子38雙。到鎮上交鞋時，看到駱大娘做的鞋子，收貨員稱贊說：“這鞋一雙能頂兩雙穿！”

李清峰，山東省濰坊市安丘縣人，時年27歲。淮海戰役時，他所在的村子接受了做軍鞋的任務。該村40戶人家，能做鞋的婦女有38人，每個婦女需要做30雙鞋才能完成任務。有些婦女因帶小孩或懷孕等不能按時完成，這時留在村里負責支前工作的自衛團團長李清峰想到支援戰爭的重要性，回憶起母親領著自己要飯餓得走不動路、一條棉褲穿三四冬的生活，他決心克服一切困難，學做軍鞋，完成上級交給的任務。最初他遇到了很多困難：男人做女人活兒被人笑話，自己手笨也不會拿針，但他苦心鉆研，先從學夾針開始。因沒有頂針，手常被刺破出血，其他婦女的頂針又都太小戴不上，他就自己做了個皮頂針。經過一段時間的學習，他做鞋的速度大大提高，婦女們都不如他做得快，鞋的質量也很好，頭兩雙交給婦女會會長檢查時被評為一、二等。李清峰高興極了，白天辦公，夜間趕做軍鞋，每夜做到雞叫兩遍，有時通宵不眠。妻子勸他休息，他不但不肯，還邊做鞋邊對妻子說：“共產黨是咱們的救命恩人，咱翻身不要忘了恩人，還有沒得到解放正在受罪的鄉親們。”妻子被他感動了，也積極做起鞋來，有時睡下了，看到丈夫在燈下做鞋，她就立即起來做鞋或搓麻線。李清峰拼命地做、不停地做，手做疼了，吃飯時拿不了筷子，睡覺時解不開扣子，他就干脆穿著衣服睡一會兒，繼續做。開始時他兩天做一雙，做了七八雙后，提高到一天一雙，工作效率逐步提高，自己做完后就到做得慢的婦女家中去幫忙，鼓勵婦女克服困難做軍鞋。除辦公外，他50天做了42雙鞋。全村任務完成時，他滿手的泡已變成了厚厚的繭。他用實際行動推動全村超額60雙完成任務，還自編了一首歌謠：“千針萬線做軍鞋，戰士見了笑顏開。穿在腳上跑得快，消滅蔣賊真不賴。”

“人家為咱而負了傷，咱若不好好地照顧，也就沒有良心了”

還在濟南戰役時，朱正章就參加了莒南擔架團，被選為二營三排副班長。他常想自己是有5年多黨齡的共產黨員，是翻身的農民，又是副班長，事事應當帶頭。濟南戰役中，該團未擔任過大任務，他同大家都很著急?；春鹨坶_始后，戰事發展迅速，民工常常需要緊隨部隊轉運傷員。此時朱正章的右腿正生瘡，瘡口有杏子般大，但仍堅持與其他擔架員一樣，緊緊地隨著部隊追趕敵人。到新安鎮時，朱正章一手拄著拐棍，一手抬擔架，每夜往返40公里，一連三夜不眠不休轉運傷員。炊事員要替他抬，卻怎么也奪不下擔架來，指導員勸說好一會兒才接抬幾里路，然后又被他搶回去。他對傷員的愛護無微不至，經常節約下錢給傷員買白糖和香煙。轉運途中，喂飯喂水、侍候傷員大小便、燒水點煙都是常事。一次，傷員不愿再占用朱正章的白糖，他就偷偷把糖化在水里，非要讓傷員喝。他還用撿來的稻草織成草衣，蓋在傷員身上防空。傷員感動地說：“我知道你是莒南縣的。你待我比親兄弟還好，我好了多打勝仗多抓俘虜報答你?！?/p>

在擔架團中，朱正章平日挑水最多，帶糧最重。給全班做飯時，他總是事先量好以免浪費，有時飯少些他就慢慢吃，等大家吃完了才放量吃飽。在崇莊時上級指示要帶熟給養，他半夜起來抱著磨棍推磨，一人就做好了全班的餅。

天氣冷了，大家帶出來的都是單被，為了解決棉被的問題，朱正章就帶領全班推豆腐吃豆渣，把菜金節約下來購買棉花。錢還不夠，朱正章又拿出自己的一部分錢，說：“能省出菜金來就還我，省不出來回家再說，回家沒有就算了。”在他的帶動下，班里人也紛紛拿出自己的錢，買了棉花，縫成被子。有一位民工沒錢也沒單被，朱正章就拿出自己的被服和他共用。

朱正章的名字人人說、個個傳，評功會上他被運輸總站評為“鋼鐵擔架員”，團部通報全團表揚。他在回復團長、葛政委的慰問信時說：“共產黨把我們拉扯成人，解放軍開辟莒南流了多少血，現在又在前方流血犧牲，咱家中得到翻身太平，現在應當報答?！?/p>

張墨賢，山東省樂陵縣前張木梁村人，時年25歲，任渤海一分區擔架團副排長。他跟隨華東野戰軍第三縱隊參加了濟南、淮海兩大戰役，服務8個月，行路萬余里。每次來了任務，他都搶先完成。有一次，在徐州附近的桃園集村戰斗非常激烈，民工和傷員幾百人在掩蔽室里，沒有水喝渴得要命，但誰也不敢到外面去擔水。張墨賢想，傷員喝不到水會有生命危險，同志們喝不上水會影響戰斗力，于是他冒著槍林彈雨去挑水，回來時被機槍打焦了頭發。被張墨賢救送的傷員沒有一個渴著餓著的，他的水壺總是裝滿水，喝完了就四處打水，保證讓傷員吃上喝上。張墨賢常說：“傷員的痛苦就是自己的痛苦，人家為了咱負了傷，咱若不好好地照顧，真對不起傷員，也就沒有良心了?！?/p>

1948年11月10日，膠東招北擔架隊六分隊在邳縣前線轉運傷員時被敵機發現，敵機接連投下3枚重磅炸彈，不久又進行第二次轟炸，民工們不得不疏散開來。傍晚，跑散的民工集中后，又隨部隊向運河邊前進。11月13日，碾莊外圍打得很激烈。二更天光景，他們上火線來回抬了兩趟傷員。此時前面有一部分傷員還需抬一趟，但天已大亮，怕有敵機，后勤科孫科長不敢叫他們去抬，但民工們很堅決地說：“不礙，要去這就去。”他們抬下了傷員，回來的路上又遇到12架敵機低空盤旋，擔架隊隊員迅速地用柳樹枝偽裝好，蓋在傷員身上，依然繼續趕路。當敵機俯沖或翻側時，他們才迅速隱蔽下來。

秦樓戰斗的炮火比前幾次戰斗都要猛烈，敵人的炮彈在營包扎所附近的地方爆炸，機槍彈不斷飛過頭頂，擔架隊仍在槍林彈雨之中敏捷地把傷員抬下。前方戰士犧牲奮戰的情景給隊員們以極大的震撼與感動，也讓他們的膽子大了許多。被敵機炸毀了7副擔架后，在隊員的提議下，他們將節約下來的菜金買了木材，由分隊部和木匠日夜加工趕制，補足了原數。人數不夠，便由原來5人抬一副擔架改為4人，輕傷者或傷愈者都主動要求參加擔架隊。接著，他們開始400余里的急行軍，隨部隊追殲逃跑的杜聿明匪部。在永城東北的戰場上，過分緊張的追擊讓分隊里多了8個病員，人手不夠，炊事班班長便提早燒好晚飯，請求指導員允許自己也上火線幫忙轉運傷員。他們先到李莊尋找營部包扎所，李莊在敵人的火力圈內，那里不僅炮能轟到，甚至連步槍也能射到。黑夜中，實在很難辨認周遭環境，加之對面的槍聲很緊，以致一時之間沒能找到包扎所。他們在這樣的情況下堅持了一個多鐘頭，才等到師部派人來帶到營部包扎所進行轉運。

從淮海戰役開始到結束，擔架隊共轉運傷員50次，計999名，其中火線轉運的就有483名。在大風、大雨、大雪、轟炸、炮擊之下，擔架隊犧牲了7名隊員，其余全部立了功，包括2個特等功、8個一等功，40個二等功，91個三等功。他們從前方凱旋時，高擎野戰軍贈送的3面紅旗，在后方慶功大會上又獲得了華東支前委員會贈送的“堅如鋼鐵”紅旗。

“碾好米來送前線，消滅敵人不費難”

-城縣蘇集村為支援淮海戰役，接受了一個月碾米3萬斤的任務，兒童團主動承擔了其中的5000斤。兒童團在團長蘇華敬的帶領下進行了分工：共分3個碾米小組，每組5人；沒有碾米工具的團員組成舂米組，年齡較小的團員組成宣傳組。碾米開始了，臘月里剛下完大雪，天寒地凍，碾在露天里，路面泥濘難走，但沒有一個團員叫苦叫累。他們一邊碾，一邊高聲唱“兒童團不怕寒，碾好米來送前線，同志們吃了有力量，消滅敵人不費難”，還一邊高呼著“寧愿手凍爛，也要把米碾”的口號。為加快速度，團員們還開動腦筋想出了在磨底加鞋底磨米的辦法，這樣一天可磨米150斤。為此，他們還編了個歌謠：“兒童團，辦法多，沒有碾，改造磨，一天磨米一百多?！本瓦@樣，團員們爭先恐后，晝夜碾米。肚子餓了，有的團員提出燒點米湯喝，立即遭到大家的反對，團員們紛紛說：“寧愿餓死也不能動一粒米?！眻F長蘇華敬只有15歲，為了不給大人添麻煩，他主動扛谷子，一個人扛不動就兩人抬。有次，他扛了100斤的谷子，因道路泥濘、力氣小，一下子滑倒摔掉了兩顆門牙，但他還是緊緊抓著口袋，沒讓谷子撒出一粒。舂米組的團員們也不示弱，5個米窯晝夜舂米，從不停歇。團員們就這樣克服了種種困難，11天共碾米9500斤，超額4500斤完成了任務。

1948年11月2日，河南省夏邑縣民工王登祥參加了擔架隊，第一天就從早到晚跑了一晝夜。剛到柳德集，沒顧上吃飯喝水，就來了兩架敵機。飛機飛得很低，王登祥等4人從秫秸庵跑進磨房，敵機上的機槍就“嗒嗒嗒”地打在了秫秸上。有膽小的民工要跑，王登祥說：“不要怕，跟我來，堅決完成支前任務，領回完工證再回家。”

11月11日開始，王登祥同其他7位民工一組，從城西南5公里的陳樓村往離徐州十多公里的劉店村扛面。當時遍地一尺多深的積雪，刮著凜冽的西北風，人走過的地方便是泥水、冰塊，在這樣艱苦的條件下，他們每人要扛著25公斤重的面袋往返100公里。他們每天下午動身，天不亮到達前方，又不停歇地返回后方，每趟都需要一天一夜。因任務緊迫，他們在往返的路途中不休息、不停站，餓了就拿出個冷饃吃，走到村莊，揀有石塊柴草的地方放下面袋停一下再繼續趕路。同志們叫王登祥休息，他回答說：“前方的同志吃飯要緊，給養供不上怎么消滅敵人，況且縣里干部都不怕吃苦，咱累一點算啥！”

由于長期在嚴寒天氣中扛面，王登祥回到家鄉后，雙腿逐漸變黑，雙腳大腳趾、食指已潰爛，最后因傷勢嚴重只能將兩條腿鋸掉。為了保證同志們吃上飯，王登祥付出了這樣大的代價，但他從未說過一句怨言。當村里有人問他這么做值不值得時，王登祥說：“共產黨為了咱老百姓連命都豁出去了，我失去兩條腿算個啥。比起戰場上那些犧牲的戰士們，我還能活著回來，知足了?！?/p>

淮海戰役時，為及時把大批糧食運到前線，日照縣組織了一支海上運輸隊。

日照縣人民和解放區人民一樣，聽到淮海戰役開始的消息后，爭先恐后報名參加運輸隊。為保證海運任務按時完成，全縣人民日夜突擊加工糧食，在短短的三四天時間內就磨出面粉40萬斤、加工小米75萬斤，并組織了4000輛小車，準備將200萬斤糧食運到石臼所、小海、嵐山這三個小小的?？?。

盡管糧食數量不算太大，但對這三個小海口來說，困難卻很多。白天敵機襲擾，不能裝船，只能晚上裝；沒有碼頭，船不能靠岸，他們就赤著腳挽著褲腿，扛著糧食與刺骨的寒風及石沙搏斗，腳被劃破了仍繼續干，沒有一句怨言。

石臼所港口從運糧點到船上有400米，工人朱志繼連續扛了9次，他說：“戰士們在前方打仗，我們這點辛苦算什么！”

國民黨軍為了阻擊我海上運輸，白天用飛機，晚上用兵艦，嚴密封鎖航線。我們的船只白天不能行動，晚上航行也不能照明，只能憑著經驗繞道而行，否則就要遭到敵人的炮擊。有一天晚上，孟獻堂等人的船只被發現，敵艦打了數十炮，幸虧潮水大、漁工路又熟，他們立即轉離航線，繞過暗礁、甩掉敵艦，順著海岸前進，這才安全抵達了目的地。

就這樣，這支運輸隊共116只漁船650人，共運送糧食200萬斤，有力地支援了淮海戰役。

1948年農歷十月二十五，宿遷縣村民朱永蘭隨同中隊長李永祥、徐乃良率領民工370人、小車350輛，擔負運送大米35000斤的任務。他們從宿遷縣倪家渡出發，剛出發時天降小雨，行至睢寧忽降大雪，敵人的飛機還終日沿途轟炸掃射，為避免損失，他們只能在夜間行動，這些都增加了運輸的困難。但朱永蘭和隊員們一起冒風雪、踏泥濘，不畏艱難，風雨兼程。朱永蘭推車拉車，日夜行走，帶的四雙鞋全都跑壞了，她就赤著腳在凍土上和爛泥中行走，腳凍腫了，仍堅持不懈。到了駐地，由于支前民工眾多，村莊住滿了，她就住在豬圈和牛棚里。他們經高作、睢寧、桃園、魚橋、大四留、符離集、房山頭、古繞縣至黃橋，終于走完了400里的風雪淤泥蕩，將35000斤大米送到了前線。朱永蘭也因此榮獲了“支前模范”獎章。

這些平凡又普通的革命文物承載的是千千萬萬老百姓對中國共產黨的信任，對國家美好未來的期許，對幸福生活的向往。人們常說，淮海戰役是小推車推出來的勝利，是人民的勝利。江山就是人民，人民就是江山?；春鹨鄣臍v史再次證明，戰爭的偉力之最深厚的根源存在于民眾之中，人民是革命勝利、歷史前進的不竭動力。

（摘自《縱橫》2024年第1期，本文圖片由作者提供。作者為淮海戰役紀念館文博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