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英國的邁克(Mack)出版社在2022年出版過一本小開本攝影書《請寄至真實生活:雷·約翰遜的照片》PLEASE SENDTO REAL LIFE: Ray JohnsonPhotographs ,其中的“真實生活”(REAL LIFE)的每個字母都是水平鏡像的反字,像是從鏡子里看到的效果。這本書從標題到內容都讓人感覺有點莫名其妙,在諸多方面都顯得非同尋常。如果要說這本書最與眾不同的地方,我想是整本書中的照片都是使用一次性傻瓜相機拍攝的—— 在如今這個時代,數碼相機是沒有一次性這樣的選項的,但是在膠片時代,一次性相機常常是一種廉價但有基本品質保障的應急解決方案。在今天看來,這種一次性相機的生成的畫面讓我感到情感飽滿,久違了!
這本書幾乎就像是把一摞彩色快照被裝訂在了一起,一頁一張照片,所有照片都按照長寬邊與書頁一致的方向排布——因此在遇到橫向構圖的照片的時候,要把書橫過來看。照片順序被精心編輯過,空白頁面階段性出現,和合面(對頁)有時是單張照片,有時是左右兩張照片并置。照片間散發著一種在我們曾經很熟悉的那種彩擴店照片的氣息:色調溫吞而柔和,畫面不銳利但足夠清晰。從內容上看,這些照片都拍攝于一些日常生活場景:停車場、人行道、郊區原野、海灘、墓地、有時在室內拍攝,像是一個人漫步時隨手拍的,但每張照片又包含一些奇怪的符號:有些是被繪制了圖案的紙板、有些則是大幅頭像照片,它們被擺放在上述那些場景里,擺放得有些隨意,有時甚至是歪歪扭扭的,但顯然是故意放置的,是在表示某種明確的意思。這本書快到末尾的時候,是一篇文章。如果不看這篇文章,這本書里的照片給人感覺是不明所以,但又莫名吸引。總之,效果很特別。
書中的照片是一位叫雷·約翰遜(Ray Johnson)的美國人拍攝的,他其實并非攝影界人士,他是一位藝術家。在了解這批照片之前,有必要介紹一下這位藝術家。雷·約翰遜于1927 年出生在底特律,在高中畢業后,他曾在黑山學院(BMC)學習過,此間經歷讓他晉身為美國抽象藝術家團體的一員。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他定居紐約之后,他燒毀了他所有的早期畫作,然后將創作精力轉向了具有波普藝術色彩的拼貼畫,并把這些作品稱為“moticos”。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他是新達達主義和早期波普藝術歷史上的重要人物,曾被稱為“紐約最著名的無名藝術家”。
約翰遜還有一個重要身份,那就是“郵件藝術”(MailArt)的發起者?!班]件藝術”是一個把郵政系統當作媒介的藝術活動,由國際先鋒派藝術團體“激浪派”(Fluxus)首創,最終成為了一場席卷全球的藝術活動。郵件藝術家把所有可以放進信封的物品視作藝術創作的載體,包括明信片、橡皮印章、繪畫、磁帶、詩歌等,通過用郵件寄出的方式實現與他人的共享和欣賞。約翰遜把他的拼貼畫寄給藝術界名流、朋友和陌生人,有時他會在郵件里添加互動指示:“請補充,并寄回……”不少人響應了他的號召,于是一個創意網絡由此誕生,網絡中的通信成員互動創作,成為作品的共同作者。這種激進的藝術模式似乎要顛覆傳統的展覽模式和藝術機制,強調鮮明的去精英化立場,讓一批藝術家樂此不疲。
1991 年,約翰遜結束了最后一次在展廳里做的展覽。從1992 年至1994 年,約翰遜用掉了137 臺一次性相機,在他的家里和家附近地區,拍攝了三千多張照片。1995 年1 月13 日,他被發現在離家不遠的一處橋上跳海自殺,享年67 歲?!墩埣闹琳鎸嵣睿豪住ぜs翰遜的照片》這本書中的照片就來自于約翰遜生命的最后三年里拍攝的照片——這批照片是在約翰遜死后才被發現的,是他的遺作,都是沖印店產出的4×6 英寸彩色快照。他的大多數朋友都不知道,他在生命的最后階段里變成了一名攝影師。后來,在2022 年,紐約的摩根圖書館兼博物館(MorganLibrary amp; Museum)為這批照片舉辦過一場展覽,《請寄至真實生活:雷·約翰遜的照片》這本書就是這次展覽的目錄。
在這本書末收錄的那篇文章(由展覽的策展人喬爾·史密斯撰寫)中,策展人反復強調,約翰遜的這批照片是他用攝影的方式進行的又一次拼貼。這種說法說得通:約翰遜在拍照前會把他之前創作的那些拼貼畫、標牌、剪影或大頭肖像照擺放在某個場景里,這種行為包含預謀設計和即興發揮,在用相機取景和曝光完成后,也就實現了一次拼貼——拼貼的結果是一張照片,是把真實生活場景作為背景的一次拼貼。不過我更愿意把這種操作解讀為是一種合影,是約翰遜的那些符號與真實生活的合影,那些符號多半是約翰遜之前的創作,而攝影的記錄功能將兩者并置、定格,凝結為一種永恒。
值得一提的是,在這批照片中,被約翰遜擺放的物件里,有許多攝影史里的經典圖像或符號:沃克·埃文斯(Walker Evans)的一幅肖像、丹尼斯·斯托克(Dennis Stock)拍攝的最經典的詹姆斯·迪恩在的形象(以鏤空剪影的方式出現在一張紙板上)、杜安·邁克爾斯(Duane Michals)的人名及一本書的封面、理查德·阿維頓(Richard Avedon)自傳書的封底(是阿維頓的肖像)、以及李·弗里德蘭德(Lee Friedlander)《像一只獨眼貓》Like a One-Eyed Cat 一書的扉頁等等。顯然,約翰遜對于攝影是有相當了解的,并且一定受到過上述攝影的影響,甚至有可能,約翰遜和上述攝影師直接認識。不過,約翰遜把這些與攝影有關的圖像或符號放進他的取景范圍里,我認為這并非僅僅是對話或致敬,更多層面是一種拿來主義,是波普藝術式的操作,就像安迪·沃霍爾把可樂瓶作為主題一樣。約翰遜把這些元素看作是對他產生過影響的重要的同時代的產物,他對待它們的態度和對待麥當勞叔叔(曾出現在照片中)或貓王頭像的態度是一樣的。
盡管約翰遜對攝影這個媒介有著相當的了解,但他可能都不算是一個攝影愛好者。約翰遜之所以選擇使用一次性相機,顯然和通常意義的攝影師對器材選擇的思路不一樣——攝影師們可能會認為,對一次性相機的選擇是一種反常規的,另辟蹊徑式的做法。但我認為約翰遜之所以有這個選擇,是因為一次性相機和郵件藝術體現的是一致的立場,即這些藝術家們所選的媒介或手段一定是人人可以觸及的,最為日常化的物品。這是一種態度的標榜,當然同樣也體現為一種美學方向的追求——和家庭快照無限接近,而約翰遜的藝術創作的確就是他的生活。而“請寄至真實生活”這個說法,又在強調“郵件藝術”的方式,郵寄這種說法(其實是擺放)很浪漫,并將這批照片的意味延伸,指向了更為樸素的現實。
與此同時,約翰遜對待拍攝這件事的態度也是樸素的。他是在65 歲的時候開始正式地拍攝照片的,但他的做法顯得如此的“草率”:他放棄了通過攝影技術對影像的把控,他只是拿出一個個他之前的作品,或找來他覺得有意味的圖像,“胡亂地”擺放在一處處小場景里,然后捏著一臺一次性相機,直接對準他想要的區域,按下快門,利用攝影本質的記錄功能,把他想要的畫面留在底片上。然后他把相機送到沖印店,再拿回一摞照片。
約翰遜把半生的創作結果拿出來拍照的行為,有種回顧的意味,他在用攝影的方式梳理之前的自己,同時也幾乎說明他是在對即將到來的死亡做準備和規劃。在照片里出現的有時是文字游戲,有時是卡通化的幽默(符號),無論這些照片算是拼貼還是合影,或者是拍照留念,都充滿孩子氣,戲謔而不失天真,常常是充滿想象力的嘗試,有種視覺上的懸疑和張力,這些是活潑的、頑皮的約翰遜,也是真實率性的約翰遜。
除了上述有意識的擺拍,還有少數照片,他會對著他覺得有趣的風景或人物按上一張,比如他拍過一對雙胞胎女孩、空無一人的海灘、或是荒野里的一個澡盆。這種時候,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沒有藝術家身份的最普通意義的人的存在,或者說是一個沒人會注意到的不修邊幅的老頭,情境所致,有感而發,只是他手里拿的不是筆,而是一臺一次性相機。這種時候,他仍然單純得像個孩子,或者說在約翰遜這里,攝影變得無比單純。如果說我們在其中仍然看到了什么與藝術家有關的部分,與審美有關的成分,或是與時代有關的細節,我相信那都是無意識的流露。我愿意相信,約翰遜在他人生的最后三年里,在拍照的過程中充分體會到了一種樂趣,當我們看到這些照片的時候,也會體會到其中的樂趣。這種樂趣是攝影專屬的樂趣,而這批照片是攝影樂趣最有效的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