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19世紀初期到現在,攝影逐漸從記錄性的工具演變成為一種文化,而作為一種文化,探索和實驗是其發展的重要手段。從探索與實驗的角度出發,我們一直都在堅持與年輕攝影師群體的合作——“銳像”便是一個專門介紹中、外年輕攝影師的欄目。《數碼攝影》雜志通過對他們的深入采訪,將他們和他們最具實驗性、探索性的作品介紹給廣大的讀者群體。面對這些年輕人的“新銳”作品,也許很多人沒有辦法能夠立刻接受,但是我們要以一種發展的“眼光”來看待事物的發展,好與壞、對與錯并不是由簡單地肯定或否定來蓋棺定論,因為這是一個過程,一個事物發展的過程。本期的“銳像”欄目,向大家介紹攝影藝術家王居延。通過負像、疊加、倒置等方式,王居延將個人的意志介入到一種“帝國”的概念之中。雖然這種介入是一種個人的、單向性的存在,但是與此同時,其讓藝術家具有了一種浪漫的英雄氣概。
九年之前——2016 年,自己在色影無忌舉辦的“新銳攝影獎”中與王居延相識,自此,大家便斷斷續續地聯系著。而九年之后,藉由王居延在北京see+ 畫廊舉辦的新展覽,我開始對他的新作品展開了仔細的閱讀。
我一直認為,藝術是一種藝術家之于生命的深刻反應,正如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所言:“藝術家的存在乃是生命的一種方式。”而在《藝術現象學的基本問題》一書中,高宣揚則對生命與藝術的關系進行了進一步地闡釋:“藝術充滿于生活之中,貫穿于生命的一切歷程;反過來,生命的展現、延續及其自我創造,不但離不開藝術,而且,藝術本身簡直就是生命赤裸裸地本質表現。藝術和生命之間的不可分割性和相互參照性,使藝術和生命雙方都同時包含自由創造和導向審美境界的特征?!?019 年年底,王居延在奧斯陸觀看古斯塔夫·維格蘭(Gustav Vegeland)的雕塑作品《生命之柱》(Monolith )時,“突然”被其深深地震撼了——它“讓我感覺這個世界是關于‘神話和受難,侵略和共生’的。”藉由這個震撼,他順利地完成了自己的新作品——《零號紀念碑》系列,通過拍攝一些具有紀念碑屬性的“物”——倫敦的維多利亞紀念碑、威靈頓拱門、一門25毫米61 式艦炮、一個蜂巢形狀的金屬雕塑以及奧斯陸的《生命之柱》,王居延呈現并討論了這些具體的、具有紀念碑屬性的“物”的背后的意義——“它們安靜地豎在那里,緬懷著一段被賦予/ 強加給它們的歷史,同時,它們也見證著一個帝國施加給另一個文明的血淚?!?/p>
在維基百科中,“紀念碑”(monument)被定義為“一種明確為紀念某人或某事件而建造的建筑物,或由于其藝術、歷史、政治、技術或建筑方面的重要性,作為社會群體對歷史時代或文化遺產的紀念的一部分而與社會群體相關的建筑物”。但是,當對“紀念碑”展開深入且仔細的討論時,我們便會發現其處于一種發展與變化的含混狀態里。例如,在《中國古代藝術與建筑中的“紀念碑性”》一書中,巫鴻提出了“紀念碑”與“紀念碑性”(monumentality)這兩個概念。其中,“紀念碑”指的是“(紀念碑的)物質意義上存在”,而“紀念碑性”則指的是“紀念碑的紀念功能及其持續”。那么,在《零號紀念碑》系列作品中,當王居延將威靈頓拱門、61 式艦炮、金屬雕塑與維多利亞紀念碑、生命之柱進行并列時,這在拓延紀念碑的既有概念的同時,也將“紀念碑”與“紀念碑性”進行了融合,從而形成了類似于貝歇夫婦(Bernd amp; Hilla Becher)的“石灰窯”“冷卻塔”與“鼓風爐”等一般的存在。
眾所周知,攝影是一種讓攝影者與現實世界產生直接關聯的媒介,所以,對于以攝影為主要媒介的藝術家而言,他們對于世界的感知似乎更加迅速和更加敏感。在2020 年,面對突如其來的全球巨變以及逐漸成熟的AI 浪潮,王居延對于“神話和受難,侵略和共生”的人類史又展開新的思考,并對《零號紀念碑》系列作品進行了新的延伸——他開始創作《2084 計劃二》等系列作品。從某種意義講,《2084 計劃二》系列作品是《零號紀念碑》系列作品的一種深化與拓延——作為當下人類的具體個體,王居延也便藉由《2084 計劃二》系列作品對于宏大的人類歷史進行了“拉伸”與“重觀”:亞馬遜、Facebook、Google……電視信號放大機、恩尼格瑪電碼機、Eillot 401MK 主機……在這里,王居延還提出了一個“帝國”的概念——這是他之于“神話和受難,侵略和共生”所衍生的“個人性”概念,是權利意志的一種具體凝結,也是“紀念碑”與“紀念碑性”的一種集合。通過負像、疊加、倒置等方法,王居延將個人的意志介入到“帝國”的概念之中。雖然這種介入是一種個人的、單向性的存在,但是,其也便具有了一種浪漫的英雄氣概。對于藝術家而言,藝術是一種類似于宗教般的存在,就如鈴木大拙所言:“真正的藝術家,至少那些達到了他們創造活動高峰的藝術家。在那時刻,變成了創作上帝的代理人。如果把藝術家生活中這個最高峰的瞬間用禪的語言表達,那就是對悟的體驗?!?/p>
FOTO:“景觀”一直是你攝影拍攝的重要對象/ 內容,可是,你思考/ 討論的核心卻是關于人的話題,那么,我就很好奇,你為什么不以“人”的本身作為拍攝的對象/內容呢?
王居延:每個創作者在最后都要面對自己吧,面對自己大概就是(終極的)人的話題——我也不知道,真的。有幾次,自己在創作新作品的時候,也曾出現過人的內容,但最后卻都沒有使用那些照片??傆X得一出現人就像在講述一個故事,雖然自己不反對敘事,但是在處理圖像中的人時,始終會讓我覺得不知所措。近些年,我越來越喜歡以肖像為重要拍攝內容的攝影師,例如凡妮莎·溫西普(VanessaWinship)。可我還是沒有拍攝過人,只有在作品《棲息地21》(Habitat 21 )里拍攝過一只羊,我能把那只羊當作一個人嗎?你看過村上春樹的《尋羊冒險記》嗎?
FOTO:在大部分的作品中,你都會使用一種“覆蓋”的創作手法——將一個半透明的畫面覆蓋在另一個畫面之上,從而建立一種時間與空間上的邏輯。那么,你選擇這個半透明畫面的依據是什么?
王居延:還是為了某種圖式,感覺這更像是一個設計的過程。圖像上的空間感有時候只依靠攝影并不好展現,所以我設計了“覆蓋”上去的“材料”。而且,《零號紀念碑》系列作品里的有些圖像顯得有些沉重,我也想“覆蓋”它們一下,要不,我怕它們把我“壓”住了。
FOTO:能講講《棲息地》(Habitat )系列作品么?在觀看這個系列作品時,它讓我聯想了托馬斯·斯特魯斯(ThomasStruth)的《天堂》(Paradise )系列作品。
王居延:讓你說著了,起初,我原本想將《棲息地》系列作品命名為《天堂1001》(Paradise 1001 )的。因為讀書的時候,我就很喜歡托馬斯·斯特魯斯的《天堂》系列作品——大學的圖書館里就有一本它的畫冊,我經常拿來翻閱。
在2020 和2021 年,倫敦總會“封城”——雖然這個“封”完全是象征性的,你可以出門,只是很多地方不開門而已。在這兩年,我回顧了一下自己之前拍攝的照片:在2015 年的冬天,我從連州趕到廣州的白云機場,因為是夜里的航班,所以我就在機場里瞎溜達,觀看到了很多的熱帶植物。印象里,這些植物大概是在空間上分割了到達層和停車樓——我的印象很可能不準確。這些植物挺吸引我的,一方面,它們在機場那個環境中很不和諧;另一方面,這些植物的存在也讓機場那個有些局促的環境變得“溫和”了一些。當時,拍完這些照片后,我就把它們給遺忘了,直到2020 年“封城”時,我突然想到了斯特魯斯的“雨林”,發現自己手里最接近這些自然棲息地的照片的居然是機場里的那些盆栽熱帶植物。
FOTO:此外,在《棲息地》系列作品里,你在畫面中加入的黑色線條、黑色方塊的用意是什么?它們的出現,讓我從畫面中感受到了一種繪畫的語言,那么,這就回到了一個老舊的話題——在藝術創作中,你覺得繪畫與攝影之間的關系是什么?
王居延:《棲息地》系列作品起始于那些在機場拍攝的關于熱帶植物的照片,作品《棲息地 21 No.3》中之所以有一個大面積的黑色色塊,那是因為畫面中的葉子后面是一個有很多人的肯德基,于是,我就嘗試把肯德基的痕跡處理掉,但這非常費時費力。當自己的耐心耗盡后,一氣之下就放了一個黑色色塊將其直接擋住了。一開始,我覺得這個圖像挺好笑的,就留著它來鼓勵自己做事別太較勁,但后來卻越看越順眼——這個黑色色塊像是在邀請你看進去似的。而且,這個色塊的唐突和這些在室內的熱帶植物的唐突也有些類似—— 它們都很刻意。2020 年, 所有的人都主動或被動地思考了一番關乎生活環境的境遇,什么都可以是“棲息地”的一部分,不管是刻意的還是自然的,我們塑造了環境,環境也反向地塑造了我們。
至于攝影與繪畫的關系,我就不再花心思琢磨這個事情了,它們都是圖像——大概這就是它們的關系吧。有意思的圖像里都有關于材料的想法,攝影和繪畫既是媒介,也是材料。
FOTO:能談談近些年的生活狀態么?
王居延:我感覺,過去的十年,自己的生活狀態似乎沒有什么變化——生活時,我喜歡看苔蘚,喜歡走路,喜歡看拖拉機……英國的云很低,有時候風大,云動得就很快,我喜歡看這些;工作時,我就嘗試創作新的作品系列,而空的時候也會四處轉轉,就這樣。
FOTO:相較于早期的“現觀”系列作品中的“正像”,在后來的作品里——例如《XG V》《M45 163 028》系列作品等,你開始使用“負像”,發生這種變化的原因是什么?
王居延:其實我一直都喜歡負像,覺得負像有一種特別的原始力量。在《XG V》系列作品之后開始使用負像,也是為了在圖式上做出一些和之前作品不一樣的實驗。
FOTO: 能講講作品《Project 2084》系列嗎? 它與作品《Project2085》系列之間的關系是什么?因為,它們在名字上十分相近,但在內容和形式上卻顯得比較疏離。此外,前幾年的特殊時期對于你產生的最深刻影響是什么?
王居延:這兩個系列并沒有直接的關系,它們大概是在同一時期開始創作的。那時候,我非常希望自己的圖像能夠帶有某種超越時間的表達,比如,那時候我會解釋:自己拍攝的這些風景或廢墟在100 年或者200 年之后依然還會屹立著。但我現在不這么想了,因為我意識到自己所想的時間跨度還是很小的,而且,我也低估了所謂的不確定性——可能你認準的規則或者事物在瞬間就會發生變化。
FOTO: 作品“ 零號紀念碑”系列——《零號紀念碑》(Monument Zero )與《零號紀念碑Ⅱ》(MonumentZero II)——是你最新的作品系列,它們展現了你對于個體與世界之間的相互關系的思考,那么,作為一名以攝影為主要媒介的藝術家,你覺得自己與世界之間的關系是什么?
王居延:我很想給你一個有意思的回答,可是我也不知道。我創作這些作品,是為了能從屋子里出去,去更好地觀察和找到面對復雜的勇氣。就像托尼·克拉格(Tony Cragg)所說:“Be there, see it,respond to it.”我覺得自己的圖像在為我的所見做出回應,這算是我和世界的關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