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去年的10月末,攝影藝術家王翰林的個展“翰林計劃”在武漢影像藝術中心開展。展覽的脈絡從家族敘事擴散到基于仕途路徑的公共權力的想象與演繹中,在作品《尋覓魯博》里,王翰林展開了自己的“翰林計劃”;在作品《內啡肽的火焰》里,王翰林直面家庭內部的病痛以及瀕死體驗中的如夢如幻;在物理和精神兩個層面通過作品《尋找愛情》展開測試與挖掘;在作品《褪色的風景》中,一直沿著對于故地的尋訪之旅;再到作品《翰林計劃》的出現和依然進行,王翰林醞釀多時的鋪墊,猶如狂魔基建,迅速拔升。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展廳變成了文化心理走廊,而這個展覽,恰恰是是王翰林“翰林計劃”拼圖的階段性展示。
了解到王翰林的作品是在幾年前,最早是探索個人家庭歷史的《尋覓魯博》,然后是醫學和神秘學結合的《內啡肽的火焰》,還有記錄當下寵物與人之間關系的《動物資本論》。這些作品在主題和表達方式上雖有共通之處,但更顯著的是其差異性,因此,每次看到王翰林的新作都會有眼前一亮之感。2024 年10 月底,武漢影像藝術中心舉辦了王翰林的首個攝影個展“翰林計劃”,其由海杰和顧錚分別擔任策展人和學術主持。整個展覽囊括了藝術家的5 個系列、近60 幅作品,試圖對藝術家從2015 年至今的創作生涯進行梳理——整體來說,展覽作品豐富,且頗具分量。
此次展出的5 組作品可分為兩個類別:一類是由家族記憶所展開的《尋覓魯博》《褪色的風景》和《內啡肽的火焰》,另一類則是基于對個人思考所展開的《尋找愛情》和《翰林計劃》。兩個類別的共同點在于作品的創作靈感都來源于藝術家的個人情感、回憶以及歷史,而區別則是主題構思,還有圖像的表達與敘述方式。如果更嚴格的說,作品《尋覓魯博》和《內啡肽的火焰》具有較長的敘事邏輯,而作品《尋找愛情》和《翰林計劃》則更傾向于類型學的視覺呈現。
其中,作品《尋覓魯博》曾作為王翰林的畢業創作在央美的美術館展覽過,相較之下,在武漢影像藝術中心的這次展出,作品的間距顯得更大,由此,當圖像被拉開后便給觀眾留有了更多的閱讀與停頓的空間。從源頭講,作品《尋覓魯博》來自于王翰林對于兒時經歷的追溯,在跟隨父親因軍事任務而連續搬遷的背景下,藝術家將自己的童年回憶與假想鋪展開來?!叭諝v”手工書、水泥制的荷葉棧道、探照燈下舞臺劇般登場的父親的臉部被刻意隱去……很多藝術家都曾表達過對于童年的追溯和感傷,而在這里,我看到的是一段復雜的、碎片化的、難以被簡單共情的私人時光。這種矛盾感在作品《褪色的風景》中顯露得更為顯現,藝術家繼續造訪了童年依稀留存的場景,這些在外人看來平凡無奇的街道和樓房儲存了作者童年的種種“刻骨銘心”的記憶。隨著時間的變化,當年的樣貌有些已不在,孩童少年如今也成長了大人,個人回憶里的失落感在現代化的變遷下顯得渺小且微不足道,但作者固執地將這一切定格下來——不僅是定格,還要特意地打上印記,讓它從周遭環境中凸顯出來,成為最深刻的存在。至此,作者的“童年二重奏”似乎上演完畢,而另一組作品則拉開了序幕。
如果說,前兩個作品中,“父親”這個角色在藝術家的作品和陳述里只是輾轉地出現——不是明面上的主角,那么作品《內啡肽的火焰》則是將“父親”這一人物毫不隱瞞地、直白地打開。2009 年,正值王翰林備戰高考之際,他父親突然患上了一種罕見的神經疾病——反復發燒乃至昏迷。出于不影響孩子學習的心理,父親病重、求醫與治療過程的種種艱難在那時并未讓王翰林完全知曉,直到十年后,父子兩人才重啟了這段塵封的記憶。如果只把它當作一個令人動容的、與病魔斗爭的故事似乎顯得簡單,因為王翰林并沒有完全遵循父親的陳述,而是用自己的方式進行了表達?!凹毙圆ド⑿阅X脊髓炎”這個較為繞口的病癥被藝術家外化為一片混亂的景象:白背景的立臺桌面上放有鐵盆、伸縮桿、金屬球體等物品,數十個大小不一的硬幣被貼在桌子的前方,裝有血紅大腦的玻璃罐子被彩蝶圍繞,橙子與火鉗連上了正負極,不停歇的牛頓擺懸掛在空中,還有一只陌生男子的手從上方播撒粉末……
整個畫面由復雜的隱喻構成,矛盾又具有美感。而在另一張名為《信仰在瀕臨死亡時的重要性》的照片里,藝術家拍攝了一個放置于樹杈上的、慈眉善目的陶瓷神仙像,神仙像的法座上,歪扭地寫著“太白金星”四個字,這和作品的名字呼應起來頗有些喜感。在王翰林的作品中,父親親筆書寫的痛苦、脆弱和迷茫被弱化了,取而代之的是藝術家的冷靜思考與視覺實驗,還有一種嚴肅的幽默。整個展覽中能看到藝術家對于科學、醫學和神秘學的探究與思考,以及不同圖像之間的挪用和轉譯,具有豐富的可讀性。
區別于前面以家族歷史為敘事線索的作品,另一個展廳里展出了《尋找愛情》和《翰林計劃》兩組作品——作品《尋找愛情》以多米諾骨牌的形式被放置在展廳的中央,其旁邊四周的墻面上則陳列著作品《翰林計劃》。其中,作品《尋找愛情》是王翰林2018 年的作品,藝術家使用鏟子、金屬探測器等多種工具尋找多年前與女友吵架時扔出的一枚銀戒指,作品中,“尋找的工具”和“找到的東西”并置,由此來預示結局的多重可能性。顯而易見,戒指并未找到,而尋找過程中所得到的各種意外之物也難以成為愛情的象征。但更為顯著的是,藝術家在主題和表達方式上發生了轉變——以前的多線索與散文式敘事在這里變成了冷靜客觀的類型學凝視,而基于個人與家族歷史的創作母題也被“愛情”這一新主題所取代。雖然,作品的靈感來源仍是藝術家的個人情感經歷,但之后的延伸則超脫了私人記憶,提出了更具有廣泛性的問題。
新作品《翰林計劃》是本次展覽的名字來源,也是藝術家創作中的一次轉變與突破。“翰林”是中國古代的官名,也是優秀人才、學士文人的象征,巧合的是,作者的名字中同樣有此二字,它代表了某種傳統的期望和想象。于是,在作品《翰林計劃》里,藝術家本人精心化妝扮演了古今中外的智者——他們既是人們所崇拜向往的“明星翰林”,卻又和人們的常規認知出現反差。例如:古希臘的偉大哲學家柏拉圖并不是一個沉悶的學究,他體格健壯還獲得過奧運會的摔跤冠軍,據說其名字也是人們因此而送給他的綽號——希臘語里,其意為“寬廣的肩膀”;《錦衣衛的畫筆》則來源于明代曾有不少的宮廷畫家被授職為錦衣衛,甚至有出色者還曾擔任錦衣衛指揮使,也有傳聞明代皇帝讓錦衣衛以畫畫記錄來監視大臣的行為。在《翰林計劃》里,每一張照片都暗藏玄機/ 典故,還有作者的巧思。由此,“翰林”們的人設被消解祛魅,身份和肢體也被戲謔重構。這和森村泰昌的創作邏輯有些類似,雖然在內容上他們不可簡單并列,但所共有的顛覆性還有荒誕感都能讓人會心一笑。
作為一個新作品,《翰林計劃》才漸露雛形,而整個展覽作為王翰林藝術創作生涯中的一個節點,是一次計劃性的回顧,我們可以看到藝術家早期靈感的來源和后來的變化,還有創作手法的逐漸成熟與新的嘗試。在寫此文時,我與王翰林并未見過面,很多信息都是查閱而來,但通過那些自述和訪談,此人的形象已足夠清晰和直接。作為一名藝術家,他多產且勤勞,不斷嘗試新的風格與主題;作為家庭一員,他對于父輩和回憶有著充沛的情感。如果讓我從個人角度來總結,本次展覽中令自己印象最為深刻的還是作品《內啡肽的火焰》,尤其是展廳中所放置的“LIFE AFTER LIFE”小書,里面用父親的口吻真切地寫下了種種始末,讀來既沉重又酣暢,推薦有機會的朋友可以一讀。此外,整個展覽的展陳方式也值得一提,照片、視頻、裝置的多元化呈現豐富了展覽的細節,而大小錯落的墻面設計和布展方式也具有很強的視覺效果,尤其是不同作品的展墻安排、照片位置等都具有某種特殊意味。寫到這里,我又想起了策展人在前言里起始的那句話——“‘王翰林’就像是某種巧合和必然?!边@些作品也給我同感,它們陰差陽錯、又順勢而為的被藝術家創作了出來,帶給觀眾不同的感受與啟發,也許,從神秘學來說,這也是某種特意的安排,讓我們對“翰林計劃”的未來充滿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