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之眼

羊場村東南方的山巒下，壓著一條金龍，這是外婆跟我們說的。

金龍懸掛在兩根金柱頂端，左右兩側蹲著兩只金雞，喚作護法，每天午時，山腰傳來沉悶呼嘯的聲音，宛如地鳴龍吼，震山爍林。七十歲的外婆說得一板一眼，仿佛煞有其事。其實，何有金龍，那邊倒是經常灌出呼嘯之音，是因為通了一條隧道。所謂的龍鳴，是汽車在隧道里行駛時的油門和輪胎摩擦地面的聲音，聲音在隧道的墻壁上撞來撞去不斷反彈才發出龍鳴般的吼叫。兩年前，那邊又打通了另一條隧道，鋪進道內的是一條閃著銀光的鐵軌，供高鐵行駛，聲音比旁側的公路愈加轟鳴。每遇高鐵進洞，外婆都提醒著我們，仔細聽，金龍又叫了，聲音比以前還大哩，這是在生氣呢，一傷心就哭，一哭，就不會有好事，金龍要逃出來了。

一

貴州多山，這是眾人皆知的。

如果說石頭也長著黑葡萄大小的石眼，可能會覺得驚訝。可事實上，在羊場村這兒，石頭是有眼睛的，不同于人類的器官，石頭上的眼睛只是一個小小的凹槽，像是特意鑿的，沒有睫毛和眼眶。外婆說，這是因為金龍，龍爪輕觸大地，所有石頭都被賦予了靈氣，才有了眼珠子。

石頭的眼睛，能不能看見，無人知道，但能流淚，那是經過“證實”的，“證實”的人就是我外婆。

外婆9歲時，在一個放學的午后，背著籮筐，提著鐮刀，到山野割豬草。那時的豬喜吃灰灰草，不像現在，將煮沸的開水倒進玉米粉中攪拌，成黏稠狀，加半勺飼料，就是一頭豬終生的食物。那時的豬挑食，沒有野草的清香，便不吃，寧可餓著。外婆家養的那頭黑豬習慣吃灰灰草，所以每次出去，都為尋找這種草而犯愁。灰灰草像狼群，成堆瘋長，一根灰灰草能引出一大片，滿滿一籮筐也裝不完，有時光禿禿一片，爬了半山也看不到一根。

據外婆描述說，那天她一進山就感覺不對勁，耳根子發燙，腦殼沉悶，像被煙熏過，所見之處皆為灰色，空氣像被灰色的顏料染了。外婆逛了幾塊地，都沒尋到灰灰草的影子，轉身回家時，突然一眼瞅見一塊大石頭后面有一大片長勢齊整綠油油的灰灰草，外婆大喜，飛跑過去，丟下籮筐，揮動的鐮刀也變得蒼勁有力，沒一會兒工夫，籮筐就滿當當的。任務完成，準備啟程回家，余光突然掃到那塊大石頭上有兩條黑色的線，湊近一看，哪是線，像是水。哦不，源頭是石頭的眼睛，見鬼了，石頭成精，會流淚，兩股曲折灰青的淚痕順著石眼那兒淌下來，滲進泥土。外婆受驚，沒來得及背上籮筐，拔腿就逃出那片成精的土地，她說，當時跑得太快，鞋掉了一只，后面她父親帶著她去找，卻怎么也找不到，似乎憑空消失。就這樣，有關石頭流淚的傳言就在羊場村八組老賀家大女兒賀蓮英口中傳出來，并像香火一樣延續不斷，流傳至今。

賀建國，賀蓮英的父親，村里的泥瓦匠，隨身提著磚刀，戴著草帽，披著一件厚厚的軍大衣，右手拿磚，左手抹灰漿，右臂比左臂粗了一圈。賀建國砌磚有三十多年了，是村里資歷最深的泥瓦匠，哪家砌瓦蓋房，首找賀建國。

那天，蓮英被一塊石頭嚇哭了，賀建國問，咋了，閨女，慌慌張張的，豬草呢？蓮英不說話，悶氣流淚。賀建國慌了，看著女兒衣衫不整的樣子，猜測受到了欺負，出門大罵，誰欺負我家蓮英，太歲頭上動土，一磚刀劈斷你的腰桿。

蓮英知道父親火爆的脾氣，連忙說出緣由，石頭，是一塊石頭。啥？我被石頭嚇著了，那石頭會流淚，像個死人，整張臉只有眼睛，沒有嘴巴、耳朵、鼻子，石頭的眼睛在流淚。賀建國聽了，驚奇之余卻又好奇，啥石頭會流淚，勾起了他的欲望。他牽著拴在梨樹下的黃狗上山去了，到了蓮英割灰灰草的地方，籮筐還在，豬草也沒丟，倒是鞋，怎么也找不到了。賀建國站在石頭前面觀望，仔細觀察蓮英口中成精的怪石，除了有兩個彈珠大小的凹槽之外，并無其他古怪之處，只是盯著越久，便覺得那雙石眼活了，像閃動著無形的睫毛朝他眨眼，伸手觸摸，竟有些溫熱。賀建國沒多想，看了一眼山腰火紅的夕陽，準是太陽下山前留下的余熱。

賀建國突覺這塊石頭的模樣極其漂亮，若搬到院子，供休憩觀賞也不錯。當晚，他吆喝幾個好友，連夜把石頭搬下山。

外婆指著門口那塊潮濕的結了青苔的石頭說，她父親對它一見鐘情，怕別人先他一步，當晚就搬下山了，四周用紅磚堆砌了一圈石墻圍住，別人不知道的話，認為里面嵌著金子呢。可過去了那么久，賀建國已經死了三十多年，這塊石頭用時間證明自己只是一塊普普通通的石頭，如果不是有幸碰到賀建國，它就會永遠待在山上，被雨水侵蝕，泥土淹沒，然后暴雨沖刷又裸露出來，再被淹沒，在時間的輪回中被泥土覆蓋又掀起。如果它是一個人，也是個死人，泥土就是棺材。

二

在貴州，凡是靠河的地方，就有懸崖，落腳河作為唯一途經羊場村的河，已經是村人世代生存的命脈。河寬150米，深度未知，但河水深綠，令人望而生畏。

落腳河這邊就是羊場村，對岸是雙山鎮，對面作為本地商貨的集散點，羊場村里的人購買鹽、煤、大豆、小米等生活必需品都得趟河而過。落腳河深，但有一條凸起的石路，像壘好的石橋，河水僅沒過腳踝，挽上褲腿即可過河。兩道高崖之間，馬匹馱著貨，已是一條連接兩岸的生命通道。

雙山鎮的貨是浙江福建一帶的商人從湖南和云南等地運過來的，分銷給周圍的幾個鄉鎮。

賀蓮英嫁給外公楊忠后，頭胎生了我媽，第二年六月，又生了一個兒子，取名楊平。

楊平是個狠人，從小到大，皆是如此。

賀建國去世后，給賀蓮英留下一塊地，斜在落腳河邊，山勢崎嶇之地。

楊平常常到那塊地里背玉米，或者到河對岸的鎮上背煤，這塊地，靠河，土地肥沃，地勢險峻。賀蓮英說，水足，長出來的玉米清甜甘糯，口感上佳，是其他地方替代不了的。到了每年的收玉米時間，楊平背著籮筐下崖。賀蓮英不知輕重，以為男孩力氣大，再累也傷不到哪兒，便摞滿一籮筐。楊平那年也才13歲，近百斤玉米壓在身上，走路也踉蹌起來。賀蓮英見狀說，兒子，背不動就放一些下來，大不了多跑幾趟。楊平鼓著氣說，沒事，我能扛。便一步一步爬上去，消失在刺梨林中。

沒走多遠，楊平的雙腳感到越來越沉重，像掛著鉛，豆粒大的汗順著耳根子流下來。突然，腳下一滑，整個人倒在半米高的田埂上，玉米散落一地，想起身，卻感到右腳奇痛難忍。低頭一看，嚇了一跳，右腳崴了將近180度，五個腳趾朝身后指去，楊平終究堅持不住，又沒見過這種恐怖的畸形狀況，向著天空發出一陣凄慘的哀吼。

四周無人，只看到一些驚嚇的螞蚱匆忙跳過來，又匆匆離去。楊平覺得不能苦等，便尋來一截光滑的柴棒，叼在嘴里，左手握住腳后跟，右手捏住腳趾，準備下力時，遲疑了一會兒，心里不淡定，恐慌堆積在心房。但無可奈何，眼睛一閉，肌肉鼓得高高的，雙臂一起用力，只聽見咔嚓的聲響，扭曲的腳趾和腳后跟恢復原位，痛感漸漸消失了。楊平松了一口氣，把玉米收齊后就走了，只裝了一半，留下了另一半玉米，還有那截牙印明顯的柴棒。

母親對我說，你舅舅是個狠人，對自己比對別人狠。那件事他沒跟任何人提起。他粗暴地使腳骨復位，留下后遺癥，在28歲時，走路一高一矮，賀蓮英追問，他才把事情的原委說出來。賀蓮英幾個晚上沒睡著，哭了，白天自言自語說，當時為什么要給他裝這么多，多跑幾趟累不死人。

楊平和后山的陳胖子打了一架，把人家的鼻梁捶歪了，人家找上門來，賀蓮英給了60枚雞蛋和一袋面粉才處理好。楊平就沒再去上學，在家里種了兩個半月的莊稼，招架不住頂著日頭天的累活，再堅持不了，便不去地里了。外公說，你到底想干什么，不去上學，也不種地，村里的人就這兩條路，你還能去哪。楊平說，我要到縣城里當背篼。外公說，我還以為有多大的志向，都是彎腰，在城里幫別人背，在家里也是背，怎么，在家里幫忙不樂意，非要到城里給別人當牛馬。楊平沒再說了，看到父親越說越激動，如果再還嘴，恐怕要挨耳光，就起身出門去了。

那一陣，雙山鎮安保森嚴，因為總有貨物丟失的情況，派出所的人員一天巡回三四趟。五金店的宋叔，三天前丟了水龍頭，昨天又不見了扳手，他知道，自己這個小店被盯上了。他和朋友商量，假裝做個局，勢必把這批偷雞摸狗不學無術的人抓個現行。他故作敞開大門，自己則潛在暗處，坐等魚兒上鉤。不一會兒，三個穿黑衣服的人偷偷進門，腳步很輕，一人負責在門口盯梢，東張西望，另外兩人背著爛布包進門拿貨。宋叔他們迅速出動，沒想到其中兩個人反應極快，聽到聲音察覺不對勁后，竟放下所有東西拔腿就跑，逃逸路線極為熟悉，仿佛為此練習多遍，逃脫了。剩下一人畏畏縮縮，一眼就看出是新人，沒入門多久，跑到門口不記得有門檻，被絆倒在地，再沒爬起來，渾身顫抖蜷縮成一團。宋叔上去踢了一腳，又朝著腦袋打了一巴掌。宋叔一把扯下頭套，發現這個痛哭的賊不是外人，正是河對岸楊忠的兒子，楊平。

三

在羊場村里，流傳著一個眾人皆知的說法，得罪誰也不要招惹泥瓦匠。

直到現在，就算村里那些泥瓦匠并不算富有，穿的衣服褲子被水泥砂漿涂得臟兮兮的，人們也不會低看他們一眼，迎面走來依舊熱情打招呼。賀建國作為村里有資歷的泥瓦匠，自然收獲了旁人很多的尊重。

泥瓦匠，主要負責三大板塊，也就是砌墻、貼磚和拌砂漿。常見的磚塊有紅磚、混凝土內磚、石膏類砌塊、蒸汽加壓混凝土砌塊以及瓷磚五大類。其中紅磚密度大，可以作為承重結構，在村里，這類磚曾經最受人們的歡迎。但生產過程不環保，逐漸被市場淘汰。

河對岸的一戶陳姓人家，做糧食生意的，是數一數二的人家。有一次，陳家要在落腳河一條支流附近修房子。賀建國承包了這一工程，與賀建國一起的泥瓦匠團隊中有麻子、老幺和皮蛋等人，其他的一些幫手（一般稱為小工，工錢比正式大工低一些）是喊來打下手的，比如背水泥、挑灰漿等活。賀建國他們幾人負責重要的修建工作，根據主人家提供的圖紙，賀建國負責主要實施方案，麻子拉墨量線，確定距離和方位。老幺負責攪拌水泥砂漿，需要多少比例的水泥、水、砂石，他是最在行的，就像他說的，拌砂漿就跟打麻將一樣，大拇指一摸就知道牌是幺雞還是八筒。墻體的定位線、門洞定位線、構造柱砌梁、地梁定位線等信息全部標注在施工場地，賀建國站在施工場地，背著手走來走去，時間一到，鞭炮響，開工吉利。歷時一個半月，新房建好，剩下的就是主人家按自己的喜好裝修房子了。

完工那天，賀建國召集所有泥瓦匠在他家吃飯，不為慶功，只為感謝。在羊場村里，在一項工程里，細小的事故難免避讓不開，從樓上跌下或者站在高架上螺絲一松摔下，輕則擦傷，重則骨折身亡。此次完工后所有人都健康完好，沒出現一絲一毫疤口，則聚在一起感激老天慈悲，濟世為懷，這是村里的泥瓦匠們一貫以來的傳統。

賀蓮英記得她16歲的那年，六月份，天氣多變，雨水無常，連著下了一周的暴雨，村里的泥土被水泡得跟黃粥一樣，落腳河水位線徒增，漫過了兩旁的石岸，流到莊稼地和農田里，糧食損失慘重。那段時間，落腳河流水兇猛，水速如同運動員吃了興奮劑，村里的人都蹚不了河，雙山鎮的人也過不來，村里的鹽巴、面粉、小米和豆種斷銷了。村里開會，唯一的辦法，就是在落腳河較淺的河灘上方修一座石橋，會議任命賀建國為負責人，眾人都舉手支持。

村里最大的優勢當然是資源豐富的石塊，年輕力壯的男人從山上背石頭到河邊，健康的女人用斗車運水泥等材料，鎮里向上面說明情況，上面派了一位工程專業高才生作為技術指導，建橋工程如火如荼。幾個月后，石橋建成，長160米，寬25米，完工那天，羊場村和雙山鎮兩頭的人都前來慶祝，有了石橋，前往鎮里進貨的人會越來越多。因此壯舉，賀建國名聲大響，至少在落腳河兩岸，賀建國、老幺、麻子、皮蛋等泥瓦匠已經和那座石橋融在一起了。

橋頭插了一塊藍色的牌子，寫著“落腳河大橋”五個大字。

四

楊平在拘留所被關了三個月，出來后，還是去縣城里當“背篼”。楊平背著竹片編織的大背籮，跟著村里一行人乘坐三輪車走了。

背篼多，年齡跨度大，小的有十幾歲，大的也達到五十歲，一單生意幾塊錢，有時為了一位顧客打架斗毆，甚至死人。楊平知趣，知道自己年齡小，身板子不如魁梧且經驗老到的壯漢，不爭，只在一些小街小巷蹲點守人，雖然每天背的次數少，但也安穩。在縣城當了背篼兩年半后，楊平便放棄了，出租車的普及慢慢把背篼這個行業淘汰掉，滾動的四個輪子將起早貪黑在城市的各個角落穿梭的背篼碾碎了。

楊平選擇在縣城的工地上班，那段時期，縣城廣修高樓，建設的口號喊得響亮，高樓如雨后春筍般拔地而起，工人的需求量急劇上升。以前的背篼大多轉為建筑工人，有些剛過來的還沿襲著當背篼時沖頭沖腦、毛手毛腳的壞習慣。

賀蓮英知道楊平要去工地做活，不情愿，但是拗不過。

楊平在一個深秋的午后回來了，一進門就跟外公說，他要出門做生意，外公問，什么生意？楊平回答，皂角生意，外公拍桌子說，你一行換一行，什么也做不了，不成氣候的東西。

賀蓮英沒說話，她始終覺得有愧于楊平，那籮筐玉米不僅損傷了楊平的右腿，還壓壞了他的一生。

新世紀初，人群如流水四處奔淌，大趨勢是從西部流到東部，農村里大部分青壯年都外出務工，楊平奔波在貴州和江西一帶，他的生意是“打皂角”。

皂角，宛似大豆般大小的皂粒兒，黑色，也有棕紅色，遠看像馬拉出的一節節屎粒。皂角生長在彎刀狀的豆莢里，外殼很硬，難以剝開，需用刀撬。皂角成片狀，吊在皂角樹上，皂角樹一般很粗大，每一棵樹上都吊著成百上千的皂角莢，并且皂角樹的枝干上長有尖利的皂角刺，要打皂角的時候得先用刀把皂角刺除去才能爬上去。人們要的不是皂角刺，也不是皂角莢，而是里面的豆，要想取那東西是不簡單的，有兩種方法，一是用刀一片一片把豆莢劃開，一粒一粒取出來，這種做法不復雜，但勞動量大，效率低。另一種方法，就是用機器，原理有點兒像打小麥，揉碎外殼取出豆粒。皂角殼被機器揉碎之后會產生很多碎沫，這種碎沫黏粘強，容易吸入鼻腔，因此，工人都會戴著口罩。人們熱衷于皂角，源于它巨大的收益，皂角價值高，物以稀為貴，難以取得。

江西的皂角粒大，數量多，楊平就從那兒購買皂角運回來，用機器打好取出豆粒再轉賣，流程簡單，楊平卻在這個事上栽了跟頭。

楊平在江西很順利地購買了皂角，準備用貨車拉回來。皂角數量大，一輛貨車裝不完，他為了節約成本，要求司機務必一車裝完，他說出了問題他負責。司機也好久沒開工，且這單生意距離長，價錢也劃得來，就答應了。

在途中，路過一段長距離的下坡路段，重量大，剎車不頂用，撞在了一道土埂上。司機沒事，楊平的右手斷成了兩截，住了半個月的院，用鋼釘接上了手臂，直到現在，有根鋼釘也沒取出來。

楊平本就雙腳一高一低，走路像蹣跚的鴨子，加上這次意外，右手植入鋼釘后，身體條件更不如以前。三個月后，出門找活，都被拒絕，別人擔心他做不了重活。他本就自尊心強，一氣之下，賦閑在家，哪兒也不去，時間久了，怕見外人。重陽節，外婆的姐姐來家里做客，楊平硬是不出來見一面，一天一夜過去了，外婆的姐姐說，楊平不會出事吧，一天沒吃飯，要不要進去看看。外婆知道楊平的脾性，說，不用擔心，他就是覺多，不吃飯也好，這么胖了，也該減減肥了。客人一走，外婆就煮了一碗油潑面，端到楊平床邊，看著兒子大快朵頤，外婆說，就我還嬌慣你，換作你爸，早就轟你出去了。楊平說，你是我媽，三十幾歲了還有媽慣著，是一輩子最幸福的事情。

外婆覺得楊平整日待在家里，終究不是個事，將來還要娶媳婦，現在這個樣子，誰家閨女會看上他。外婆跟母親說楊平就像一臺老舊的大屁股電視機，再不打開運轉一下，就要報廢了。母親說，她有個大學同學在一家公司工作，可以請他幫幫忙。就這樣，楊平被介紹到那家公司給領導開車。

五

在廣袤無垠的云貴高原上，常用“地無三尺平、天無三日晴”來概括貴州這片獨特的地形結構和變化多端的天氣狀況。

在寒冬里，天會飄雪，但極少，飄飄灑灑，像柳絮似的。偶爾在牛棚和雞圈鐵皮頂上摸到一層薄薄的雪粒，手指一按上去，便消失了，就像融進皮膚里，涼涼的，出現一圈紅紅的圓斑。若遇到穿透力比較強的陽光，不到上午十一點，下了一整晚的雪絨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就像漫山遍野的白狐貍在眼皮底下溜過，只留下一絲殘影。

貴州部分地區煤炭儲量規模大，比如六盤水，利用煤炭發電已實現鄉鄉通電，電線桿、電線等通電設備蛛網般蓋在六盤水地區，很多地方也開始建設火電廠、水電廠、輸電線路。賀建國八十歲之前，還沒見過電燈和電線，不知道這種東西有什么奇特的魔法能發出明亮的光芒。聽說開關是一條線，只需要輕輕一拉，那盞葫蘆大小的透明罩子就亮起來，跟個太陽似的，漆黑的夜晚也變得跟白天一樣亮堂堂的。

在此之前，村里還用著煤油燈，到半夜八九點，全村都陷入黑色中，只聽見雞鳴犬吠和小孩哭泣的聲音，這是羊場村特有的囈語和嘆息。

一年冬天，賀建國家的老黃牛到了下崽的時候，他點著煤油燈守在牛棚里，那時他已經八十多歲了，到了半夜十二點，終于熬不住，縮進被子里睡覺了，留下一盞煤油燈守在老牛身邊。下崽的老牛忌冷，賀建國鋪了很多干草，那晚突然起風，吹倒了煤油燈，玻璃罩破了，火苗像出籠的猛獸，跑到干草上，迅速點燃所有干草，瞬間，牛棚變成一座燃燒的火屋。賀建國被亮晃晃的火光耀醒了，雖全力撲救，但火勢太大，一地的干草成為帶走老牛的死神。牛棚塌成一堆黑渣，老牛變成一座巨大的骨架，肚子前面臥著小牛犢的遺跡。賀建國在惋惜牛棚和黃牛的同時，嘴上念叨最多的是關于電燈的事情，如果有電燈，以后這種事情就不會發生了。好像聽到了賀建國的訴說，冥冥之中有安排，村里第二天發了通告，要在落腳河上建一個水電站，經專家考察，落腳河橋那段凸起來的石墩嚴重阻礙了水的流速和容量，為了達到建站的條件，需要炸掉現有的落腳河橋，隨后再建一座更大的橋。

炸橋那天，村民們站在河岸，看著工人們把一根根電線拴在每個石墩上，就像鋪在一根根骨頭上。賀建國抽著煙，皮蛋說，那塊石頭是我背的，我還記得，當時途中跌了一跤，石頭磕掉一個角，你看，炸藥線圈的那塊就是，早知道要被炸掉，還不如讓它在山上待著，不至于被炸得四分五裂。

賀建國沉默著，不說話，滿臉憂愁，瞳孔里充滿了時代的塵埃。

鋪好炸藥和引線，引爆員拿著大喇叭說，所有人，退至350米遠，三，二，一，引爆。落腳河橋陷入一陣濃濃的灰煙中，石頭掉入水中，每個人臉上都不動聲色，沒有任何表情，落腳河山崖間回蕩著轟塌的響聲，久久不肯消失。

賀建國那一輩人伴隨著落腳河橋漸漸落幕，此后，舊的落腳河橋只存在人們的回憶中。

第二年，賀建國去世，院子里那塊會流淚的石頭還在。

六

外婆家院子里不知道什么時候蓋了雨棚，深藍色，可遮風避雨。

六年前，楊平結婚了，陸續生了三個小孩，都是女兒，他嘴上不說，心里卻有芥蒂。大女兒出生時，他說，女兒好，是一件貼心小棉襖，二女兒出生時，雖笑得不如上一次燦爛，倒也沒拉著臉，第三個還是女兒時，他不笑了，第二天就出院走了。舅媽是二婚，第三胎剖宮產時，醫生告知她不能再生育了，楊平因此一蹶不振，不去上班，如同蝸牛縮在殼里。舅媽跑去跟外婆說，要知道楊平是這個樣子，當初不可能選擇他。外婆說，楊平以前不是這個樣子，準是過不了心里那個坎，我去找他聊聊。

楊平說，媽，你不用勸我了，現在我努力工作已經沒什么意義，都是將來給別人掙家產，誰想做這個冤大頭。外婆說，平啊，你的想法不對，太封建了，總是停在過去很不好，沙壩陳家四個兒子，二老死的時候沒有一個人在身邊，那些兒子都在推卸責任，你說說，養那樣的兒子來干嗎？外婆又說，平啊，你知道我們這兒為什么這么多石頭嗎？楊平說，喀斯特地貌，誰都知道，跟我有什么關系，山地都是石頭。賀蓮英說，沒錯，跟地質有關，但石頭會流淚，我們都知道不是空穴來風，我可是親眼看到過的。其實，在我看來，還有另一個原因，以前人少，石頭就顯得多，石與石之間會碰撞，上面就留下很多撞擊痕跡，從一些角度看很像眼睛，石頭沒事做，上百年待在一個地方是很常見的。現在，人們發現了石頭的用處，修橋、建房、造水電站，山上的石頭快被搬空了，時間不斷把所有事物推著往前走，根本沒有半點兒空隙停下來思考。時代是不等人的，就像我常說山那邊的金龍叫得越來越大聲了，一切都是有緣由的。

外婆在楊平的耳邊說了一句悄悄話后，起身就離開了，留下一句，該說的我都說了，你自己慢慢消化，三個孩子很聰明，沒有爸爸很可憐的。或許是那句悄悄話有用，第二天，楊平就上班去了。

三年前，外公去世了，外婆常靠著那塊石頭坐在院子里，思緒異常，嘴里一直說，山那邊金龍的聲音越來越大，吵得晚上睡不著。楊平知道后，對外婆說，沒有什么金龍，只有高鐵，那是高鐵發出的聲音。外婆說，別來教訓我，我活了七十多年了，什么高鐵矮鐵，少忽悠我。

高鐵去年才通車，外婆沒見過，不知道也正常，楊平說，要不我帶你去看看吧。

車行駛在前往高鐵隧道的小路上，外婆坐車里，樂盈盈的，嘴角彎成豆莢狀，風刮進眼角，留下一滴濕潤的淚水，汽車跑得跟風一樣快，駕駛員是她的小兒子。

楊平牽著外婆站在山坡上，對外婆說，那個叫作鐵軌，只有高鐵才能在上面跑，速度很快，外婆說，能有風快？楊平說，比風還快，待會兒你就知道了。幾分鐘后，高鐵馳騁而來，轟隆隆的聲音，駛進山洞時發出和金龍吼叫時一模一樣的聲音。楊平說，聽見了吧，根本沒什么金龍，只有高鐵。外婆沒說話，瞳孔里有一種難以描述的深情，好像在哪兒看到過，沒錯，落腳河橋被炸毀時，賀建國也是這樣的眼神。

楊平說，媽，要不要帶你坐一次高鐵，可舒服了，穩當，跟搖搖椅一樣。外婆說，見到了，就不覺得稀奇了，花那錢干什么，回家坐在那塊石頭上也一樣舒服，早說是這樣的，我就不來了，很早之前就見過了。楊平說，啥，你早就見過了？誰帶你去的？外婆說，誰也沒帶我去，今天是第一次，但我很早就見過了，高鐵，無非就是一節連著一節，頭尾相接，一節推著一節走，生活不就這樣嗎，一件事一件事推著走，走到哪也不知道，停也停不下來。

楊平心里想，老太太年紀大糊涂了，凈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回去之后，外婆話少了許多，沒再說過關于金龍的事，一次也沒有，身體每況愈下，第二年四月，便在院子里與世長辭了。人們發現時，她端坐在院子里，后背靠在石頭上，宛如一蹲泥像。后來，楊平經常抱怨自己，不應該帶外婆去看高鐵，他覺得，外婆是知道世上不存在金龍才不想活的。

楊平有個壞習慣，喜歡喝酒，一下班，總要喝二兩白酒，日日如此。外婆去世后，舅媽有什么事都找母親說，這天，舅媽來找母親訴苦，讓母親去勸勸。母親跟舅舅談了一會兒，無果，楊平說，其他都可以，這個不行，戒酒就等于自殺。母親對舅媽說，隨他吧，只要好好過日子，身體是他自己的，喝出病來他自己承受。

不久，楊平戒酒了，因為查出病來，糖尿病和初期肝硬化，醫生宣判，如果再不戒酒，活不了多久了。楊平那時四十五歲，每天需注射兩次胰島素，飯也不能吃得太飽。

有一天晚上，舅舅跟我說，查出病那天，他心里一陣發怵，感到恐慌，竟然流淚了。自己像一塊石頭，狠了一輩子，碰到硬茬了。回到家，看到三個小崽在寫作業，一見到我就跑來，不停地喊爸爸，將我圍住，把我兩條寒冷的雙腿焐熱了，我才知道自己為什么流淚，曾經不珍惜的三個女兒現在已經是我的逆鱗，必須活下去。舅舅飲了一口熱茶，說很想去新疆，聽說那兒日出時間是六點，日落時間是晚上十點，一天有十六個小時看到太陽，夕陽下山了，還能看到月光，月光擦黑，朝陽也就出來了，白天和夜晚相互交替，總能看到光亮。

但三個月后，舅舅楊平還是去世了，肝硬化腹水嚴重，肚子鼓得高高的，跟裝著一個皮球似的。

舅舅彌留之際跟我說了一件事，那天外婆講的悄悄話跟院子里那塊石頭有關，那塊石頭真的會“流淚”，因為里面藏有黃金。修落腳河橋時，賀建國跟上面派來的工程師說了石頭會流淚的事情，工程師拿來專業設備勘查，檢驗出里面有黃金成分。工程師解釋了流淚的原因，雨水浸入石內，黃金外層較薄的區域含鐵，遇水變成鐵屑，隨著時間推移，那層鐵逐漸裸露。賀蓮英那天剛好撞見鐵屑掉下來，才看到黑色的長線。賀建國沒跟任何人說過，工程師很守信用，也沒向他人提起。后來，院子里蓋了雨棚，賀建國走之前跟賀蓮英說了這件事，并囑咐不到萬不得已，不得開石。賀蓮英銘記在心，直到那天，才跟舅舅說了這件事。外婆說，你姐姐讀書強，現在也有一官半職，我不擔心她，唯獨擔憂你，你三十多才有孩子，以后的路還很長，那塊石頭給你，我才安心，并留下了和賀建國同樣的話，不到萬不得已，不得開石。舅舅說，他好幾次想把石頭鑿開看一下，但都忍住了，每當出現這種想法的時候，腦海里就會浮現外婆那張臉，然后，那種想法就消失了。我走后，如果你舅媽和三個妹妹走到逼不得已的地步，就麻煩你了。

他的嘴唇很干燥，卷起一層死皮，我點點頭，記住他說的每個字。

辦完舅舅的后事，我給幾位朋友發了信息，拜托他們明天過來幫忙把那塊石頭運到舅媽家那兒去。

黃昏臨近，西邊的云彩像一片片曬干的橘子皮，橘黃色的亂云在遠遠的樹梢頭頂久久地盤旋。我坐在門檻上，屋內靜悄悄的，地面有一些未掃凈的黃紙。山那邊傳來低鳴的龍吼聲，空氣有些黏稠，帶點兒苦澀，發咸，那塊石頭安靜地臥在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