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械論自然觀與環境美德

摘 要：人類之所以會破壞自然，與自近代以來人類所秉持的機械論自然觀有著密切的關系。機械論自然觀不僅把自然看作是一架機器，而且使人與自然成為對立的兩極，使人類僅僅把自然當作征服的對象，最終導致生態環境的破壞。要改變人類對待自然的態度，人類必須反思自身，改變自身。環境美德倫理學深刻反思了人自身，認為人們之所以會破壞自然，是因為人們缺少關懷自然的環境美德。環境美德會使人成為保護環境、行為優良的人。所以，人類必須追尋環境美德，用環境美德重塑人與自然之間的道德關系，只有如此才能真正使人與自然走向和諧。

關鍵詞：機械論自然觀;環境美德;自然

中圖分類號：B0"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25）01-0043-04

人類之所以會破壞自然，與自近代以來人類所秉持的機械論自然觀有著密切的關系。在機械論自然觀的影響下，人類不僅把自然看作無生命的機器，而且把自然僅僅當作征服的對象。在人類對自然無情的征服和利用過程當中，最終導致生態環境的破壞。

要改變人類對待自然的態度，使人類正確地理解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人類必須反思自身，改變自身。環境美德倫理學深刻反思了人自身，認為人們之所以會破壞自然，是因為人們缺少關懷自然的環境美德。環境美德是人對自然所具有的內在的優秀品質。這種優秀品質恰恰是自近代機械論自然觀形成之后，人類在征服自然時所遺失的靈魂深處最美好的東西。事實上，當人類把自然看作機器時，人自身似乎也變成了征服自然的冷漠機器。而環境美德會使人成為保護環境、行為優良的人。所以，人類必須追尋環境美德，用環境美德重塑人與自然之間的道德關系，使人類的道德世界成為一個既關心人類又關心自然的完整世界，而不是一個將自然排除在外的有缺失的道德世界，只有如此才能真正使人與自然走向和諧。

一、機械論自然觀：人與自然對立的思想根源

古希臘到文藝復興時期所秉持的是一種有機整體論的自然觀。在古希臘人那里，是用身體來類比自然的，自然被古希臘人看作是一個有機的整體，而且自然是同人類一樣具有靈魂的。他們認為，“自然界不僅是活的而且是有理智的（intelligent）;不僅是一個自身有靈魂或生命的巨大動物，而且是一個自身有心靈的理性動物?！盵1]4

然而，從16、17世紀以來，一種新興的自然觀——機械論自然觀開始取代古代的有機論自然觀。在古希臘的有機論自然觀那里，自然被看成是一個生命有機體，而在機械論自然觀那里，自然則被看成是一架沒有生命、沒有靈魂、沒有理性的機器，“自然界不再是一個有機體，而是一架機器：一架按其字面本來意義上的機器，一個被在它之外的理智設計好放在一起，并被驅動著朝一個明確目標去的物體各部分的排列。”[1]6

把自然比作機器的觀點是由伽利略和笛卡爾提出來的[2]188。伽利略明確提出事物的第一性和第二性，認為廣延和運動是自然界固有的本質，“而色香味則是由于人的感官的介入而產生的，它們只存在于有感覺的肉體之中”[3]53。由此，自然便變成了一個沒有生命的機械性的世界，“從伽利略開始，自然便作為一個無色無聲無嗅無味的寂靜冷漠的世界，作為由上帝創造的按照數學規律而運行的世界出現，上帝和人都站在自然的對面。”[3]53

但是“機械論自然觀的經典表述是笛卡爾的二元論”[4]2。笛卡爾的二元論是指，在自然界中同時存在著兩個實體，即心靈和物質，這兩個實體是平行的實體，二者互不依賴，互不決定，互不派生。這種二元論的后果是世界被劃分成兩部分：由機械因果律支配的自然界和由理性自由律支配的精神界，二者各自獨立、互不聯系[4]2-3。笛卡爾的機械論自然觀就是建立在他的心物二元論的基礎之上，“笛卡爾的整個自然圖景都是基于這種對兩個獨立的和分離的范疇的根本的分割?！盵5]42根據學者的研究，在笛卡爾看來，物質宇宙只是一架機器，物質沒有目的，沒有生命，沒有精神[5]42。

笛卡爾不僅把自然看作是機器，而且認為動物也是機器，他指出“動物是純粹的自動機。一條因受虐待而哀鳴的狗就如同一架按下琴鍵就會奏響音樂的管風琴。”[6]308笛卡爾認為“人本身也只是理性靈魂的寄宿地?！盵5]43之后，法國哲學家拉·梅特里進一步指出人也是機器，他說：“人體是一架會自己發動自己的機器;一架永動機的活生生的模型。體溫推動它，食料支持它?！盵7]20從今天人們對自然的破壞上來看，人類似乎真的把自己變成了一架對自然沒有情感只有冷漠的機器。

笛卡爾的二元論，使人與自然成為主客對立的兩極，“這種笛卡爾式二元論（Cartesian dualism）就包含了心與物、主體與客體，而且它對社會—自然關系也帶來了深遠的影響，因為自然成為形而上學上與人相分離的客體所構成之物?！盵8]165而且笛卡爾的二元論也反映出，人是優越于自然的，“生態中心主義者（Capra，1982;Skolimowski，1992）現在認為，二元論為社會—自然的分化鋪平了道路，其中前者被認為是優越于后者。”[8]166人類優越于自然的觀點，必然會導致人類中心主義，最終導致人類對自然的破壞。笛卡爾的二元論就受到了生態中心主義者的強烈批判，“‘笛卡爾式’思維被視為造就科學世界觀的罪魁禍首，在這一世界觀中，人與自然相分離并超越于不過是一架機器的自然之上。笛卡爾甚至被動物權利倡導者（Singer，1983：218-220）視為元兇?！盵8]166

笛卡爾的二元論，使得人類能夠以旁觀者的身份對自然進行觀察、研究，掌握自然規律，不過，也同時激起了人類征服自然的欲望，“笛卡爾把宇宙作為機械系統的觀點從‘科學’的角度認可了對自然的操縱和利用，并成為西方文化的典型特點。事實上，笛卡爾本人與培根持有同樣觀點，即科學的目的就是支配和控制自然，強調科學的知識可以用來‘使我們成為自然的主人和占有者’?！盵5]43這充分體現了人類的優越感和把自然當成占有對象的欲望。

因此，當人類把自然看成是機器時，人類對自然的態度也必然會發生變化。當自然被人類看作是有機體時，自然往往被人類比作母親，“有機理論的核心是將自然，尤其是地球與一位養育眾生的母親相等同：她是一位仁慈、善良的女性，在一個設計好了有序宇宙中提供人類所需的一切。”[9]2當面對養育了萬物包括人類在內的地球母親時，人類會在倫理上約束自身的行為，人類不可能肆意妄為地對待地球母親，“養育者地球的形象可視為一種文化強制力，它從社會道德方面限制了人類對待地球所應采取的行為類型，而統治和支配的新形象則為人類對自然剝奪提供了文化支持?！盵9]2所以，當自然不再被看作是孕育人類的母親，而只是被看作冷冰冰的機器時，人類便把自然看成了征服的對象，是人類可以占有的東西，人類可以任意操縱和利用自然，而且不必負有任何道德上的負罪感。培根就認為，征服自然是為了人類的福利，所以控制自然并不會引起良心上的不安，“這樣做不會受到良心的譴責：‘整個世界因為人類而運轉;而且不存在什么他不能由之獲得利用和收獲的事物……以至似乎一切事物都為了人的事情而不是它們自己的事情在流轉?！盵8]169可見，機械論自然觀改變了人類對待自然的態度。當大自然被看作母親時，人與自然之間還有倫理制約，而當自然被看作機器時，人與自然之間只有征服和控制，人對自然只有冷漠和傲慢。沒有了倫理約束，人類對自然的破壞也就必然會越來越嚴重，最終導致生態環境危機。

除此之外，機械論自然觀還認為自然沒有內在價值，機械論自然觀“只承認人的價值，不承認自然的價值”，因為宇宙是一臺沒有目的、沒有生命、沒有精神的機器，死氣沉沉，毫無生氣，沒有主動性，所以是沒有價值的，“只有人有目的、生命和精神，人為了自己的目的，可以控制、支配和主宰自然。”[10]92由此可見，在機械論自然觀的影響下，自然只是人們征服的對象，只有工具性價值，甚至動物也不過是工具。根據康德的義務論，只有人是目的，動物則只是手段?？档抡J為“所有動物都只是作為手段而存在，而不是為了自身的緣故，因為它們沒有自我意識”[11]225-226?？档抡J為動物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說明康德同樣受到了機械論自然觀的影響，“康德終其一生在自然科學領域內都是一個機械論者，他為目的論和有機論所留下的余地并不影響他的機械自然觀?！盵12]4

總之，機械論自然觀不僅把自然和人類看成是兩個互不相連的實體，而且把自然看成是沒有演化、沒有發展、沒有目的、沒有生命的機器，不僅導致人與自然的二元對立，而且導致人類僅僅把自然當作征服的對象。自然成為僅僅具有工具性價值的存在，是滿足人類需要的客體。在人與自然之間，只有征服、占有和利用，沒有道德關懷。所以，機械論自然觀在無形中助長了人類的功利主義思想，同時也造成了人類倫理觀念的失落，最終導致生態環境的破壞。

近代機械論自然觀被視為造成“現代生態環境危機的深層思想根源”[13]131。根據我國學者的研究，岸根卓郎和卡洛琳·麥茜特都認為機械論自然觀是導致環境破壞的思想根源。岸根卓郎就明確地指出，環境破壞的真正原因就是西方自然觀（即機械論自然觀——引注）[14]24?？辶铡溰缣匾仓赋?，機械論框架“也許會喪失它作為框架的效用。一個非機械論的科學和一個生態的倫理學，必定支持一個新的經濟秩序……”[14]24

今天，人類之所以仍在不停地破壞自然，捕殺野生動物，說明機械論自然觀的影響仍然十分深遠。正是因為人類只是把自然界看作是機器，是人類征服的對象，自然僅僅具有工具性價值，甚至把非人類存在物也僅僅當作工具，而不是有生命、有內在價值的存在物，才會導致人與自然、人與非人類存在物之間的矛盾沖突。要解決人與自然之間的矛盾沖突，實現人與自然的和諧關系，人類必須摒棄機械論自然觀，改變對待自然的態度，正確地認識人和自然之間的關系，正確地理解人在自然中的位置。要做到這一點，人類必須反思自身，改變自身。

而美德倫理學所關注的恰恰是人自身。我國學者就曾指出，美德倫理學“是一種關于‘人’自身的知識”，她“更切近人類自我的生活意義和目的”[15]26。因此，要解決人與自然之間的矛盾沖突，人類必須從美德倫理學的角度深刻反思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培養人與自然之間的美德，提升自身的內在品質，只有如此才能徹底摒棄機械論自然觀，解決人與自然之間的矛盾沖突，使人類過上生態美好的生活。

二、環境美德：實現人與自然和諧的倫理途徑

興起于20世紀80年代的西方環境美德倫理學派就充分認識到了人類對環境的破壞，是人本身出了問題。因此他們從美德倫理學角度探索了人與自然之間的倫理關系，倡導以環境美德關懷自然，從而解決人類所面臨的環境問題，實現人與自然之間的和諧關系。

傳統的美德主要是指人與人、人與社會之間的美德，環境美德則是指延伸到自然之中的美德，是人與自然之間的優秀品質。具有環境美德的人會關懷自然，關懷非人類存在物。而這種優秀品質正是人們因受機械論自然觀影響而遺失已久的靈魂中最美好的東西。

環境美德能夠使人們正確認識自己在自然中的位置，正確理解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根據托馬斯·希爾的環境美德思想，環境美德要求人類正確地理解自己在自然中的位置，即，人類只是自然中的普通一員。人類要正視自己，既不要認為自己優越于其他物種，又不要隨隨便便地看輕自己，也就是要自我接受。之所以有人會對自然冷漠，會破壞自然，是因為他們沒有正確理解自己在自然中的位置。就像托馬斯·希爾所說的，對自己在自然中的位置有廣泛而深入理解的人是不可能對自然環境的破壞無動于衷的[16]217。因此，在他看來，能夠正確理解自己在自然中的位置的人不可能對自然冷漠，也不可能破壞自然。他認為“隨著我們越來越明白我們是更大整體的一部分，我們會逐漸重視整體，無論整體是否對我們自己有影響”[16]218。由此可見，具有環境美德的人具有的是有機整體論的自然觀，他能夠正確地理解人與自然之間的緊密關系，正確理解自己在自然中的位置。因此，具有環境美德的人不可能再把自然看成是征服的對象，也不可能再秉持人類優越的觀念。

環境美德還會改變人們對待自然的功利性態度，使人們真正地關懷自然本身。根據托馬斯·希爾和杰弗里·弗雷澤的環境美德思想，環境美德都要求重視事物本身，而不是事物的工具價值。例如，托馬斯·希爾所提出的環境美德——“適度的謙遜”要求承認其他事物的重要性，這些事物與自己或自己認同的某個小圈子的關系無關[16]219。杰弗里·弗雷澤提出的仁慈的環境美德也強調重視事物自身的價值。具有仁慈的環境美德的人不會像傲慢的人那樣看不到自然的內在價值，也不會把自然當作工具來對待。弗雷澤指出，像人類的傲慢和沙文主義這樣的品質，會導致我們僅僅根據滿足我們自己的人類利益來看待其他非人類的狀況[17]130。而仁慈的環境美德卻要求人們摒棄人類沙文主義和傲慢。因此，具有環境美德的人并非是因為自然和非人類存在物對人類有益才關懷它們，而是關懷它們自身。正是因為環境美德要求重視事物自身而非事物的工具價值，所以具有環境美德的人會摒棄機械論自然觀，不會把自然僅僅當作沒有生命的工具。

具有環境美德的人因為秉持了正確的自然觀，不再把自然當作工具，所以會正確處理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不會為了自身的利益而做破壞自然的事情，相反，會以長遠的眼光、整體的視角保護自然。例如，具有環境美德的人不會為了追求經濟利益而犧牲環境，而會在經濟發展與環境保護之間保持平衡。因為環境美德是反對人們把對經濟利益的追求放在第一位的。菲利浦·卡法羅指出，環境美德倫理學要求人們把經濟生活放在合適的位置——也就是說，把經濟生活當作對舒適和高雅的人類生活的支持，而不是當作一種獲取和消費更多東西的無窮動力[18]13。

此外，具有環境美德的人因為重視的是事物自身，不再把非人類存在物視為工具，因此會正確地處理人類與非人類之間的利益沖突，不會為了自身的利益而損害非人類的利益。例如，具有環境美德的人不會為了追求經濟利益而肆意捕殺野生動物，破壞其棲息地。人類之所以會肆意捕殺野生動物，對野生動物冷漠無情，僅僅把它們當作獲取經濟利益的工具，正是因為人們缺乏關懷動物的優秀品質。如果人們具有了環境美德，便不會無視野生動物的生命，更不會將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它們的痛苦之上，而會關懷它們，尊重它們，保護它們。

可見，具有環境美德的人能夠真正地關懷自然，保護自然。在環境美德的指導下，人們會做出正確的行動。因此，要改變人們對待自然的態度，徹底消除機械論自然觀對人們的影響，人們必須改變自身，追尋環境美德，這是構建人與自然和諧關系的關鍵環節。

總之，環境美德是人類的優秀品質，是人類道德追求的至善境界。要改變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改變人類把自然和非人類存在物當作工具的觀點，使自然界得到真正的道德關懷，人們必須培養環境美德。只有如此，才能真正地實現人與自然的和諧關系。如果僅僅為了人類自身的利益才關懷自然，必然會做出僅對自身有益而對自然有害的事情，使生態環境遭到破壞，最終也會使人類自身的利益受損，甚至生命受到威脅。

三、結語

自然不是像機械論自然觀所認為的那樣是無生命的機器，而是有機性和目的性的存在，“在生物圈內，各種植物、動物、微生物與自然環境編成目的與手段的立體交叉網絡，保持著生物圈的生態平衡。它們具有內在的目的性與不可替代的內在價值”[19]5。毋庸置疑，自然也不是人類征服的對象，而是人類賴以生存的家園。人與自然有著密切的聯系，人類不能孤立地存在，更不能凌駕于自然之上，人類只是自然中的普通一員。今天，人們雖然已經認識到了機械論自然觀是引起生態危機的思想根源，但是機械論自然觀的影響仍然存在。因此，人類必須從自身做起，培養人與自然之間的優秀品質，重塑人與自然之間的倫理關系，只有如此，才能真正改變對待自然的態度，實現人與自然的和諧。

當人們具有了環境美德時，人們必然會徹底摒棄機械論自然觀。因為具有環境美德的人會更加清楚地認識自己是誰，真正地理解自己與自然之間的關系，正視自己在自然中的位置。所以，當人們具有了對待自然的優秀品質時，人們便會發自內心地、自覺地關懷自然，關懷非人類存在物。而且具有環境美德的人對自然的關懷是一種純粹的道德關懷，無論非人類存在物是否對人類有益。也就是說，具有環境美德的人不會以非人類存在物是否對人類有用來關懷它們，不會把它們僅僅當作滿足自身需要的工具。自然界中的任何存在物都有自身存在的獨特價值，是生物鏈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環，打破任何一環，都可能產生不可預料的生態后果。具有環境美德的人會遵循自然規律，理性地對待它們，關懷它們。

總之，要實現人與自然的和諧，人們必須培養環境美德，只有如此，人類才會既珍視自身的生存，又珍視自然及非人類存在物的生存，不再會為了自身的利益破壞自然，或者肆意捕殺野生動物，而會自覺保護自然，使人類和非人類存在物獲得健康的生態環境，最終實現人與自然的共同繁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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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24-05-25

作者簡介：王希艷，副教授，博士，從事科技哲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