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永蘋自選詩 [組詩]

閑 談

偶爾我們以嚴肅的態度來討論詩

有時我們松弛下來

在這種循環中

我們寫下了更多的詩……

有時我們隔壁就住著神

而更多的時候

是吵鬧的鄰居和寵物狗。

草葉隨風而動也許來自仙子，

也許只是因為風

或者一陣急促的奔跑

有時我們松一下那條線，

有時我們給螺絲上勁兒……

盲目的夏天，我們的舞步

時而緊張，時而松弛，

天使在降落……天使在集結……

在我手指的柱廊。

如果說爭吵是話語的變形形態

樹就在撲朔的呼吸中。

汽笛的中音……

一群黑黑的小麻雀忽然散去

空地露出樓群的直角

它會撬開一只黑暗中愛的蚌殼

迫使它射出內部的光芒

這光芒仿佛是從我們內部射出的

詩是祭品的變形形態

——當眾逃跑，隱匿

作為最后的祭品，被擺放

我看到那么多的詩

散發著人的光芒

它擊打了我們精神的某一個地方

愛是人類情感的變形形態

而詩是一種語言的松弛效果。

晚睡前，我們談到死亡問題，

你說：“我怕你的死……”

“我們都會怕，我們

在怕中活。

死是活的一種變形形態

因此，怕是水，養育著我們，

對于我而言，怕是寫，

直到水流傾瀉的那一天。”

四月里的垂釣

有時我抬起頭來

感覺到我腦中的石頭

太過沉重

壓彎了窗前的枝條

聲音在我耳畔劃過

孩童鳥鳴

撕扯成的音條覆蓋樹影

鋪滿意識傾斜的院籬

這個上午，神■拿起草葉

無所事事地吹奏。

有誰還會記得

幾日前的雨？

如剛死去的軀體

外部冰冷

但內部還在溫熱

石頭

從時間之淤中

拔出……

昨天在旱河之上，

浪涌如此深刻地朗誦。

玉蘭花

我們沿途的路

屬于半開的丁香，

而玉蘭花近乎潔白

沉入記憶。

我們在所有植物中漫步，

我的手向上包裹，

如碗狀撐起

握住一株肉狀玉蘭。

我們的生曾如此短暫

匍匐于那柔嫩枝條

那花朵的云苞

那舊日時光中的玉石……

我們的樹，

我一個人的樹。

雖然我仍舊痛苦于演奏

被剝皮的豎笛①。

我的臉

的確曾被捧起

吸吮過牽牛花腔內部

被光照亮的露汁。

注：“剝皮的豎笛”意指因演奏笛子被認為超越阿波羅而被阿波羅剝皮的少年瑪耳緒阿斯（Marsyas）。

舊時的家

我昨天說那是言語的天堂，

我說的是一個慰藉，

我說的是一個比喻。

當我遠離故鄉，我就終生

攜帶它的風匣，

步履不會進入。它只會在外停駐，

那間緊閉之屋早已經

告別它內部的移動風景。

衰敗之花在我身后倒放綻開……

當故鄉變為復數，

你一次次進入的究竟是什么？

那種感覺，就如同我們

在陌生的母親身上企圖尋得的

那種昔日的味道，將屬于空虛。

我們被牽引，仿佛連番烈日襲人燥熱中，

一陣急驟的雨水灑下，

讓我們急切地嗅聞著泥土……

記憶欺騙我們，讓我們以為

我們是我們自己。而沿著蛛絲馬跡

行走的途中，道路已經迷失

重疊或化為泡影。

回憶，無非另一種想象而已。

它是將今日之我們與昨日之我們

連接起來的數次私人放映。

一再蕩漾的幽暗的船底，

黑線段波浪的連續反光運動。

什么也無法填滿我們，

因內部的記憶已經喪失，

而我們每天一變。

我們都在機械指針上面睡著，

嘀嗒嘀嗒……我們應該感謝那種機械運動，

這何嘗不是一種獲救？

當我們活在一粒故鄉的花生仁中……

身影背后跟隨著更多薄如淡墨的片影，

這讓我難以捉摸，我們身在何處？

而我們又是什么人？我們在八音盒中趕馬？

如果你擰動銀色螺母，小木偶人兒們就整日快活。

然而，有誰知道天堂不過是一個陳腐的比喻，

因我們只能如此租用語言。

因為石頭也會被分解，變為細沙，歸于大海。

媽媽，如今我站在了雪融深處……

兒童游戲

在所有的父母中，

我是唯一

與孩童為伍的大人，

他們無法

知曉，當我奔跑時，

我被蒙住眼睛，

我的童年

就一下子回到了

我的身體里。

我想象著

我已經變回孩童，

因我極度認真，

甚至

將身體里的年齡

也壓到最低，

低到

和他們一般大小。

這樣的我

顯得另類和突兀，

因為，那些大人

壓根兒

不屑跟孩子們玩，或者

他們偶爾以父母的姿態

跟他們玩上一會兒，

可是

自己卻不能完全融入其中，

我則不然，

我干脆不管

別的成年人

如何看我，

在那些與夜晚

和風擦肩而過

的瞬間，

我的形體

大大小小

聚攏起來，

穿行于

我現在的

身體內外，

因為我已經

重返我的童年

又在時間的

罅隙中

連續

躲閃。

夜風中孩童

我深深進入夜核……

擦過傍晚的岑寂操控著的所有人，

我經過那些男孩兒和女孩兒，

他們11歲，14歲，7歲

或者更小……難道，

你不曾陶醉于奔跑與游戲？

當那些小孩子攤開手，展示

石頭剪刀和布的奧秘之時，

他們像是在復現一種古老的魔法，

然后他們彈珠一樣迅速彈開，

如迅捷的鳥群四散開去。

他們跑入自身當中，

又從自身當中跑出。

如同火焰的邊沿——

晚風的瞳仁中，

那些木質座椅上的大人

不能理解他們在進行

一種什么樣的神秘的游戲，

也許那只是一種奔跑與熱

之間的交換與呼吸……

“上帝的帳篷”不只是

在天上，也在傍晚的院子里。

它看不見，但你能感覺到，

此刻，這里是風的中心，

宇宙的音叉，旋風的懷表

……它們正圍著它

奔跑，是的，“歡騰如羔羊”。

——他們同時跑進我……

注：詩中引語來自威廉·布萊克《天真與經驗之歌》中《小黑孩》一詩，作者此詩正是為了呼應該詩所寫。

在讀奧哈拉的時候

在我讀奧哈拉的時候，

他回來了。

帶著一貫的輕巧打開房門，

但并沒出聲。

他總是像小女孩兒一樣

文靜和溫柔。

我總是在這個時間睡午覺，

但今天沒有。

我故意沒弄出聲響，

這樣他就不知道

我已經醒了并且

在讀弗蘭克·奧哈拉的詩。

他回來了，

帶著他釣到的唯一

一條魚的照片。

“那條魚手感很好。”

照片上，那條魚躺在

一個淺綠色的折疊盆里。

我看到那魚

什么感覺都沒有。

“我放了它。”他補充說。

有好幾次都是這樣。

“至少不是顆粒無收。”

就像寫詩和生活，

我說。

連續三天

他懷著小男孩兒般的雀躍

（幾乎要跳起來了！）

去江邊和河邊釣魚。

而我在我的房間里

讀著紐約派。

偶爾寫上兩筆。

陶醉于他們輕松的

語調與光怪陸離的

都市生活。

“應該進入非知之夜。”

我享受精神

那沒來由的

散文快樂。

詩在散文的煙囪

上方散開

我嗅聞

自身的味道，

那是一種混合著

人與物的味道，

它會因不清潔而發臭，

也會因為愛而進入

體面的假象里。

置身于生活

1933年大病初愈的巴塔耶

在阿爾巴諾河行走時

突然哭了起來，

因為他聽到了一段

彌撒

那是一個高音喇叭播放的

他因此體驗到一次

火焰般的迷狂。

也許疾病

減弱了

所有的智性。

我們不能自已，

如在病液中，

置身大海中的

一段波浪。

我們唯一的魚

因失水抽動著

我幾乎什么都記不清了

只記得

早上吃完早飯

回來的路上

飄動著紙屑般的柳絮

穿過幽暗的

默念的鐵門廊

庭院那里遍灑著

陽光

雖然令人眩暈但也令人舒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