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將軍（下）

坐上色彩艷麗的御用馬車，烏將軍微微松了一口氣：“還好不是那種流線造型的電動車。”

通常來說，如果被那種未來感十足的電動車接走，目的地只有一個——腦電波全面分析局，簡稱“腦全局”。一旦進了那里，不管是貴為一品大臣，還是皇親國戚，都要平民百姓一樣，直接被復制出全部的腦電波，逐條檢查。

一個人一輩子的大腦活動中，不可能沒有一點兒胡思亂想，也不可能沒有一點兒對大帝的不滿。烏將軍瞥了瞥琉璃窗外的街景，確定是行進在前往皇宮的路上，心里又放松了一些。

皇宮

然而，一踏入皇宮，烏將軍仿佛掉入了極地的冰窟。

往常川流不息的回廊空空蕩蕩，只有衛兵的皮靴踏出橐橐的聲響。

“越是寂靜的時候越兇險。”烏將軍心里不禁打起鼓來，“好幾名同僚都是在被單獨召見后消失無蹤的。”

當那扇厚重得足以抵御核彈輻射的殿門開啟后，烏將軍的心跳再次平穩下來。在他面前，滿朝文武鴉雀無聲地候在大殿內。

不用讀取腦電波，烏將軍也知道，眾人心中此刻的憤怒肯定如海嘯一般洶涌。但是，烏將軍反倒安下心來，因為這樣的場面意味著安全。

烏將軍抬起毛茸茸的雙手，正了正頭頂的帽子，其實是為了調整帽子里隱藏的腦電波屏蔽網。那是一次星際戰爭中偶然得來的戰利品，要是沒有它的護佑，烏將軍很難想象自己能活過這么多年。

大帝當然也深知腦電波技術的利弊。因此，在整個皇宮內，他禁止任何人使用腦電波帽，除了他自己。這樣，他就可以隨意讀取其他人的腦電波，而無人能夠窺探他的思想。

所幸，大帝并不知道，在鄰近的文明星球中，已經出現了專門針對腦電波帽而設計的屏蔽網。其中的高端產品甚至還能修改部分腦電波，釋放出虛假信息。

烏將軍當年繳獲的，正是這樣一套能夠修改腦電波的屏蔽網。這個秘密，沒有任何人知道。

若是往常，只要殿門一開，大帝那獅吼一般的聲音就會立刻響起，穿過長長的大殿前來迎接：“烏愛卿，別來無恙乎？”

可是今天，大帝那翠玉一般的眼眸里，瞳仁縮成了一道豎直的線。他只是微微向殿門瞥了一眼，便抬起頭，凝視著水晶穹頂外熾烈的陽光。

“臣罪該萬死。”烏將軍一溜碎步，疾行到大帝面前，跪拜在地。

大帝繼續凝視著穹頂，連一個眼神都沒有施舍給烏將軍，只是從鼻腔里輕輕地哼了一聲：“什么罪？”

“臣管理無方，任由AI胡說八道。”烏將軍壓低了聲音，只讓大帝一個人聽見。

“胡說八道？”大帝的胡須顫動兩下，音量忽然提高百倍，震得四壁簌簌抖動。大帝的瞳仁也驟然變大，直直地逼視烏將軍。

烏將軍早已將屏蔽網的信號輸出調整為“絕對真話”模式，無論自己腦海里出現什么樣的想法，釋放出去的腦電波都是絕對忠誠、可靠的。

“在此之前，臣也是一無所知啊！”烏將軍的聲音中飽含著委屈。

“一無所知？”大帝咧開三瓣嘴，露出尖牙，“已經50年了！”

“所有的數據觀測和分析運算都由AI完成。”烏將軍語調誠懇，“AI從未匯報過軌道的異常。”

“難道AI會撒謊？”大帝雙目一瞪，盯緊了烏將軍。

“臣所說的句句屬實。”烏將軍的身體伏得更低，仿佛要把自己嵌入地毯中一般。

“來人！”大帝沖著左右的侍衛揮了一下爪，“把設計AI的工程師送去腦全局。”

“大帝息怒！”烏將軍猛然抬頭，“所有的錯都源于微臣，與工程師們無關。”

“哦？”大帝比畫了一個手勢，侍衛立即停住腳步。

“工程師只寫了基本的源代碼，而源代碼經過層層審核，并無不妥之處。”烏將軍如實稟報，“天網啟動之后，工程師就沒有再增刪過哪怕一個代碼，所有的運行和更新都是由AI自主完成的。”

“這么說來，要送AI去腦全局嘍？”大帝抬起手，捋了捋腮邊濃密的長毛。

“臣斗膽猜想……”烏將軍再次伏低身體，“是因為AI中嵌入了過多的指令，才導致這一結果。”

“竟然有這種事？”大帝像是明知故問。

“哪一項審查內容不是大帝您親自吩咐的？”烏將軍心中暗想，可是嘴上只能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都是臣過于謹小慎微，為AI設定了太多的條條框框。”

“AI學習的語料庫中包含著大量資料，因此它完全了解我們的行事風格。臣猜想，在面對重重壓力的時候，AI做出了讓人意外的選擇——”烏將軍停頓下來。

“什么選擇？”大帝似乎有點兒不耐煩。

烏將軍猶豫了片刻：“隱瞞即將到來的災難。”

星艦

烏將軍沒有想到，大帝這么爽快就給了自己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

“5年之內，找到一顆宜居的星球！”在烏將軍的耳朵里，大帝的話仿佛是一個緩刑宣判。

如果說，烏將軍為了一己私利，將整個星球的利益棄之不顧，恐怕也有失公允。按照“爆破愛因斯坦”計劃當年炒作的熱度，如果只因為一點點微小的擔心就取消，恐怕上至大帝，下至平民百姓，沒有人會答應。并且，根據爆破之前AI測算出的軌道偏移，要在失去小行星愛因斯坦5萬年后，才會產生災難性的影響。

當然，烏將軍還是有私心的。50年前的他，最終決定對所有人隱瞞了AI的這一測算結果。按他的盤算，如果從自己這一代開始布局，子子孫孫一代代地接力下去，5萬年的時間，足夠打造出一支可以長途旅行的星際移民艦隊。

然而現在，5萬年驟然縮短成500年，烏將軍不知道哪個環節出了問題。難道是AI在撒謊嗎？是50年前，還是現在？可是，無論如何，關于軌道會偏移這件事，烏將軍當年下定了決心，不向任何人透露一星半點。

烏將軍幾乎是被押送著，登上了一艘速度最快的巡航星艦。

“找不到就別回來了。”從大帝到送別的大臣，所有人臉上的表情似乎都對應著同樣的腦電波。

眨眼之間，星艦沖出綠星的大氣層，在浩瀚的星空中劃出一條完美的拋物線。這對烏將軍而言真是一種莫大的諷刺：當年他正是乘著這艘星艦，率領大軍為綠星開疆拓土。

烏將軍掃視了一圈指揮艙內的人員，幾乎沒有變化，全是當年自己四處征戰時率領的部下。

烏將軍不動聲色地在主控面板上輸入幾個參數。很快，飛船不為人察覺地微微偏離了預設的飛行軌道。

在即將進入小行星帶之前，烏將軍命令減速：“做好打撈準備。”

與K7M24845號小行星擦肩而過時，星艦的速度降到每秒1萬米之內，已經符合光子門啟用的速度要求。

“開啟單向光子門，定位好坐標。”烏將軍果斷下令。

剎那間，一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鼠形生物出現在星艦指揮艙內。

“杰瑞！”烏將軍張開雙臂，像歡迎老朋友那樣向前走去。

杰瑞卻很緊張，小眼睛左右逡巡，看得出來他想要躲避，但又顯然無處可藏。

最終，杰瑞鼓足勇氣，仰起頭沖著小山一般壓來的烏將軍大喊：“別過來！”

“看到我，你難道不高興？”烏將軍吃驚地停下腳步，“要不是我，你可活不到現在。”

“我可不想要這樣的生活！”杰瑞聲嘶力竭地吼，“關在一塊破石頭里，吃上幾十年的三文魚漢堡。”

“三文魚漢堡！”整個指揮艙里的人都震驚至極，齊刷刷地扭頭盯著烏將軍，“居然用綠星最美味的食物來供養他？！”

談判

烏將軍不管眾人的目光，大大咧咧地笑起來：“瞧我多有遠見，早就知道麻奧斯星有貴人。”

烏將軍單膝跪地，向杰瑞拜伏行禮：“綠星即將毀滅，無論如何，請幫幫我們！”

“我能怎么幫？”杰瑞嫌惡地皺皺眉頭，“莫不是要把麻奧斯星送給你們？”

“麻奧斯星的時間也不多了。”烏將軍語調誠懇地說，“綠星墜落之后，你們的運行軌道也將徹底改變。”

“你在胡說什么？！”杰瑞的音調驟然提高了。

指揮艙內的人都情不自禁地收緊耳廓，堵住耳道，以阻止這尖厲嘯音的傷害。

“還有多少時間？”在幾次深呼吸之后，杰瑞恢復了正常的音調。

“綠星還剩500年，麻奧斯星嘛……”烏將軍抬起頭，凝視著杰瑞的眼眸，“800年。”

“什么？！”杰瑞吃驚地瞪大了眼睛，“也就是說，麻奧斯星也會陷入與綠星同樣的局面……”

即便有杰瑞擔保，麻奧斯星人還是謹慎地拒絕了星艦登陸的請求。

“404號空間站。烏將軍獨自進入。”一道加密信號傳遞到原本屬于杰瑞的那套腦電波屏蔽網上。

當烏將軍爬過長長的對接管道，鉆入404號空間站時，一隊由各行業專家組成的麻奧斯星談判代表團已經在那里等候了。

“真想不到，驕傲的烏將軍也有向我們低頭的一天。”麻奧斯星第一大元帥率先開口。

“我也沒想到。”烏將軍咧開嘴，露出尖利的白牙，“一切都聽你們的，滿意嗎？”

麻奧斯星的代表們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就因為AI的一個預測？”大元帥捋了捋嘴角的長須。

“不只是預測。”烏將軍黯然搖頭，“軌道的變化是實實在在的。”

大元帥扭過頭，盯著代表團里的首席天文學家問道：“為什么我們沒有觀測到？”

“這個嘛……”天文學家面色尷尬，“小行星帶阻擋了我們的視線，要不然，也不能每次他們打過來，我們都來不及反應……”

大元帥抬起一根指爪，止住了天文學家的話。

“起因是什么？”大元帥問。

“極有可能是我們炸掉的那顆小行星。”烏將軍如實回答。

“愛因斯坦星！”天文學家驚呼，“果然是你們炸掉的？瘋了嗎？”

大元帥再次抬起一根指爪，示意天文學家安靜：“這個現象我們觀測到了，只是一直不能確定原因。”

“為什么？”沉默片刻，大元帥忍不住向烏將軍拋出了這個問題。

“我們的AI天網系統，你們知道吧？”烏將軍語速很慢，努力給自己找一個合理的解釋，“根據它的測算，愛因斯坦星所處的位置，構成了一個進攻綠星的絕佳隱蔽點，如果敵人利用愛因斯坦星的陰影……”

“哼！”工程師代表毫不客氣地說，“我看是你們的大帝相中了它上面的金礦。”

“不得無禮！”大元帥瞪了工程師一眼，隨后又問，“那么，你們的大帝做何打算？”

“尋找一顆宜居星球。”烏將軍慘然一笑，“恐怕，你們得和我們一起尋找。”

麻奧斯星代表們吱吱嘰嘰地交頭接耳一陣，隨后安靜下來。

“辦法倒不是沒有，只是得付出慘痛代價。”大元帥面色凝重。

“有什么代價能比集體滅絕更慘痛？”烏將軍面如死灰。

大元帥沉默了一會兒，像是有些躊躇。

“搬遷行會。”他緩緩說道。

“什么會？”烏將軍從未聽說過這個名稱。

“銀河系成熟文明整體搬遷行業協會。”大元帥一字一頓地說。

源代碼

源代碼是指未編譯的、按照人類可讀的格式編寫的程序代碼。可以把源代碼想象成烹飪的食譜，比如“加入兩勺糖”“攪拌五分鐘”等都是具體的指令，按照這些指令操作，就能做出一道美味的菜肴。同樣地，源代碼中的每一行代碼都是具體的指令，計算機按照指令運行，就能完成特定的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