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病倒
我的中年從父親的摔倒開始。
進入2022年的第三天晚上,父親在自己房間摔倒,送到醫院確診是腦梗。已經80歲的父親身體一直健康硬朗,平時幾乎不生病不吃藥。在我記憶里,大概20年前因為胃病和貧血住過一次醫院,至今沒有住過院。老人生活規律,和逝去的爺爺一樣天黑就睡,拂曉即起,活得像古人。每天天蒙蒙亮就起床,把那只伴隨多年的西德犬放出家門,遛幾分鐘。然后迎著晨曦在小城中轉街走巷一大圈,吃完早點,回家。園子里澆澆花、修修樹,坐在那棵茂盛的石榴樹下喝茶,看閑書,讀報紙,聽收音機,教掛在樹枝上鳥籠里那兩只八哥說話。這樣的晚年生活愜意而安寧,作為兒女的我們基本沒為他做過什么。可是,那一摔,徹底改變了之前看似平淡其實是最幸福的生活。
進入醫院檢查,腦梗、心衰、肺氣腫,各種這一歲數的老年病幾乎都查了出來。按照危重情況,醫生安排住進了州醫院呼吸科的ICU,家屬每天只能在送飯時進入,在規定的時間內就得出來。
看過紀錄片《人間世》,知道那個叫“ICU”的地方大概長什么樣,但當我真正進入這樣的空間,還是感覺極不自在。密閉的空間、壓抑的氛圍,彌漫的藥水味。整個空間通透敞開,病床之間用玻璃隔斷,方便醫護人員監管。醫生、護士、操作臺,病床,高高矮矮各種儀器,躺在床上的人,安靜,卻有種令人窒息的感覺。
躺在里面的,基本是老年人。每個病床旁都有各種各樣的儀器,感覺人就是躺在儀器堆里。在這里,生命脆弱得不堪一擊,只能靠機器維持基本的生存能力。父親算是那個空間里最輕的病人。但腦梗影響了神經,意識模糊,整個人呈現出半夢半醒的狀態,動作控制不住的,不自覺地比畫著、嘟囔著。
六天以后,呼吸系統病情好轉,轉到心內科繼續治療,十天后,轉到中醫院的心衰科接著治療。
時隔多時,我不記得病房里的每一個病友,但無法忘記那間沒有隔斷的敞開的ICU。還有病房里匆匆一瞥的那個距離父親病床最近的90多歲的老人。他像一顆干癟的果實,光著頭,光著上身,身上各種儀器連接的線讓他不能動彈,應該也沒能力動彈。可能是住的時間太長,眼神呆滯,大概已經沒有清楚的意識了。一直在低聲地胡言亂語,罵罵咧咧,聽說他已經在這里躺了一個多月,可能還要繼續躺下去。
家屬每天按照規定的時間,從側門進入探視。進去之前,要換上消過毒的一次性服裝,戴上腳套,頭套和手套。其實,每一個提著飯盒的人,進去之后和病床上的人基本沒什么交流,因為躺著的親人,吃不下你做得再好的飯食,聽不清你說得再溫柔的話語,看不到病房外的太陽、綠樹和花朵。匆匆喂點流食,或者根本喂不了什么,就是說幾句話,看一眼床上那個曾經活力四射的親人,便又在醫生的催促下走出病室。
走出來那一瞬,刺眼的陽光,會讓你從那方天地的燈光里,有種眩暈,今夕何夕?天地,生命,歲月,昨天,今天,明天又會怎樣?
那些病床上的肉身,曾經也是工廠里生龍活虎的男子漢,是身姿曼妙的如花女子,是田間揮汗如雨的壯實身影,是慈愛勤勞的母親、剛毅堅強的父親……當歲月流逝,當疾病將肉身擊垮,這些軀體,就只能以赤裸裸的方式任由別人擺布,交給高科技下的機器處理。挺過去,就是重生,過不去,就會永別人間。那一刻,即便你曾功成名就,高官厚祿,或者著述等身名滿天下,也不過是一個虛弱的軀殼罷了。
在醫院
轉到普通病房,我們給父親請了個護工主要負責晚上的看護。白天由兒子暫時和護工一起照顧,那位師傅60出頭,多年從事看護工作,很有經驗。那幾天,父親病情基本平穩,呼吸困難的問題得到解決,但忽時清醒忽時糊涂。有一天晚上睡到半夜,他突然起身,下了床蹣跚著要往外走,幸虧被發現,要不然如果跌倒,后果不堪設想。征得我們的同意,護工李師傅晚上用帶子把他的一只手腕拴在病床的護欄上。那天晚上倒是相安無事。
第二天早上我們一到醫院,父親就像個受人欺負的孩子,說醫護人員虐待他,吵著要回家。那一刻,躺在病床上那個曾經風風火火的父親,行動不便、意識模糊、口齒不清,像個孱弱的小孩渴望兒女的保護。那一刻,我的眼淚奪眶而出。這就是那個對我和妹妹寵溺有加的父親?這就是那個為我們撐起一片天的強壯堅毅的父親?
——我第一次感覺到老去的無奈與悲哀。感覺到自己已然人到中年,不再是父母膝下不思柴米油鹽的女兒了。現在,他在變小,我們只能長大。
一周之后,病情基本平穩,醫生通知出院。病人太多,只能把病床讓給危重病人。但我們不敢輕易回家,潛意識里,我們想象著經過治療帶回家的,是和摔倒之前一樣行動自如,活力滿滿的父親。面對經過治療有所好轉的他,我們還想讓他變得再強大一些,恢復得再好一些。
聯系了州中醫醫院,父親再次入住心衰科室。換了一位護工,姓王。王師傅性格開朗,動作麻利,與老爺子還算投緣。我們輪流請假或者換班和護工師傅一起照顧他。晚上以王師傅為主,白天就盡量讓他休息,保證24小時都有人盯著病床上的父親。
那段時間,父親的狀態時好時壞。意識有時清醒有時模糊。清醒時,他會和我們聊幾句,模糊時,又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兒。偶爾還會出現幻覺,指著空無一人的病房門說看見有人進來。
住院20多天后,老爺子基本能下床了,我們扶著他在病房里和走廊上走幾步。像蹣跚學步的孩童一樣,耄耋之年的父親重新開始學習走路。一開始,我們要三個人配合才能完成這看似最簡單的動作。兩個人左右兩邊攙扶或者說是架著他的身體,一個人負責幫他伸出腳,落地,再幫他邁出另一只腳。每次走幾步后,他便氣喘吁吁不愿再走。病房的走廊盡頭是窗戶,我們便給他目標,走到窗前,可以看看風景,看看遠處巍峨的蒼山,看看南邊的巍山。在這樣的“誘惑”下,一天天的努力,他終于能花十來分鐘,邁著艱難的東倒西歪的步子走到那扇窗前。
遠處的蒼山頂上白雪皚皚,窗外風聲凜冽,南邊的者摩山后,就是巍山。一天兩次,三次,四次,到窗前站一站,看看風景,想想家中的一切。有了目標的父親,終于只需要兩個人的攙扶就能一步一步搖搖晃晃走到窗前,站一會,看看窗外,有時還能曬曬太陽。
扶著他一步一步往前邁的一瞬間,我有些恍惚,兒子小的時候也是這樣學會走路的,我和妹妹小時候,也是他這樣扶著一步一步走出去的呀。如今,老去的他,前段時間還健步如飛的他,好像一切基本歸零,要重新開始學習走路。
幸運的是,他的腦梗不算嚴重,對行動的影響不大,主要是左手和左腳行動不便。心臟方面的疾病也在藥物治療下有了明顯的作用,逐漸好轉。

2022年的春節。我們是在醫院病房過的。第一次全家沒有一起吃年夜飯。兒子被安排在巍山家中和叔叔一起照顧奶奶,我和老公,妹妹一起在下關醫院陪父親住院。
那頓年夜飯,老公做了豐盛的晚餐送到醫院。父親病倒之前是一個能做一手好菜的廚師。如今,看著病床前的美味菜肴,也沒有多大胃口,吃得極少。
平時熙熙攘攘的醫院有了難得的安靜。過年了,除了重癥出不了院的病人,基本出院回家了。
和我們一起留在醫院過年的還有同病房的一家人,來自彌渡。80多歲的老阿姨摔了一跤,跌壞了腰椎,心臟也出了問題。情況好像比我們家還要嚴重和復雜一些。她家兒女多,幾個姐妹兄弟都已是人到中年,請了一個護工,和兄妹幾個輪流照顧。
那天的年夜飯,兩位躺在病床上的老人,圍著病床的一群中年人,還有老阿姨的一個小重孫。病房里有了些生機和活力。
我們出院的時候,她家還在住院。一直照顧老人的二女兒,看上去也是奶奶輩的大姐了,滿臉倦容,送我們出病房,說,你們可以平安回家,我們還不知道什么情況呢。
回家
到下關住院將近40天后,我們帶著父親回到了家。
回家前,我在網上買了可以升降可以翻身的護理床,提前讓家人組裝好,換掉父親睡了多年的大床。床邊擺好提前預訂送來的醫用氧氣瓶。原來的家具重新擺放,一切以適合病人休養為準。血壓計、血糖檢測儀、氧飽和檢測儀,各種常用儀器有序擺放在屋里,讓來家里的小孩子疑惑地問“你家是醫院嗎?”
回家之前我一直擔心,一輩子好強的父親能否接受自己中風后的樣子。如今的他左手和左腳行動不便,無法完成穿衣,扣扣子這些小動作,走路也只能小步挪動。原先英俊瀟灑風風火火的人,現在大部分時間卻只能躺在床上,行動不再自由,能去的地方越來越少。過去每天早上雷打不動地繞著小城走一圈,也成了永遠的回憶。妹妹還為他準備好了輪椅,方便出行。我們都做好準備,并且接受這樣的現實。生病前,他不準我們整理他的房間,說是一整理過他就找不到自己的東西了。我擔心他回家看到房間變了樣子會發脾氣,出乎意料的是,回家的父親心平氣和安然接受了兒女的安排。我們也接受了這樣的現實:我們已人到中年,他們已進入暮年。
白天有母親陪伴,夜里他不愿意再請護工來照顧,晚上就只能由老公陪睡照顧了。于是,父親房間里多了一張小床,那是侄女小學時候買的。將近四個月,老公白天上班,晚上就睡在這張小床上照顧老人。也就是那段時間,我發現老公原本滿頭烏發間長出了很多白頭發。
天氣漸漸轉暖,出院回家100多天后,在家人的悉心照料下,父親狀態一天比一天好了。
出乎我們的意料,他沒有出現大家所擔心的接受不了自己變化的現實,坦然接受了這樣的生活方式和重生的自己。每天按時吸氧、按時吃藥、按時睡覺,行動雖然不方便,但基本能自己洗漱,自己如廁,自己睡覺。還學會了用別扭的普通話指揮“小度”播放他喜歡的電視劇,他在慢慢學著與疾病和平共處,與老去的肉身和平共處。
復查時,醫生都說想不到恢復得如此好,出乎他們的意料。
慢慢地,每天早上,在母親的攙扶下,老兩口能出去走走,街頭小花園坐一會,和鄰居聊聊天。我們下班回家吃完晚飯也帶他出去走走。看上去,好像和原來沒有太大變化。但我知道,我們再也不能回到從前了。
后花園里有很多父親種下的牡丹和芍藥,原本過年期間都會開得花團錦簇喜氣洋洋。父親住院后,大家都顧不上澆水管理,那些原本長勢不錯的花草死去大半。園子里再無牡丹盛放,芍藥清婉的美景。已經學會叫喚兒子和侄女名字的兩只八哥不知何時飛走了一只,留下另一只好像心不在焉,難得聽到它清亮的鳴唱,一聲一聲叫喚兒子名字。去年年底,養了很多年的那只健碩的貌似藏獒的西德犬自然老死,我們把它埋在不遠處的菜園里。父親沒有病倒之前,會定時帶它到不遠處的菜秧河里去洗澡,每周去菜市場買來豬下水精心制作后喂它,每天早上按時帶它遛彎。
我愛喝茶,細細想來也是受父親的影響。父親那個時代的人,沒條件挑選茶葉,也就是一般的綠茶,每天早上泡一大杯濃茶,暢暢快快喝個夠。若是不喝下那杯茶就會頭疼,渾身不舒服。一輩子了,天天如此。
在父親影響下,我也有茶癮,且對茶有些挑剔,家里存了很多茶葉,各種茶換著喝。當我把上好的冰島端給他,他竟然品不出任何味道。再把他喜歡的噴香的烤茶泡給他,也不想喝。一輩子離不開的茶,就這樣被他“拋棄”了。
原來,衰老和疾病,是會改變你曾經執拗地以為離不開的東西的。父親每天的喝茶、抽煙,換成了各種顏色的藥片,一日三次,按時服用。年輕時五彩繽紛的生活,慢慢變成一杯白水。
周末在家,我雷打不動的每天早上擺好小巧的茶席開壺泡茶,普洱為主,邊喝邊看書,喝夠了才能一整天神清氣爽,心情愉悅。當我在樓上書房喝著茶時,父親一般這個時間都是吃完早點后躺在床上吸氧。
母親的執念
雖然再回不到從前的狀態,但父親在一天天好起來。讓我們萬萬沒想到的,是母親猝不及防的變化。
父親生病前,席卷全球的新冠已經四處蔓延,最嚴重地從2022年12月中旬開始,幾天時間,身邊的人幾乎都陽了。
那年年底,古城里鐘鼓樓下的訃告欄,一張接一張幾乎貼不下的訃告,一位一位古稀老人終究抵不過病毒的侵犯離開人世。那段時間,兩位老人成了家里最重點保護的對象,父親一有癥狀就被我們送到醫院住院治療,控制住了病情的擴展。而母親的陽,卻和別人不一樣,不發燒也不咳嗽,基本沒有什么癥狀,就是說渾身沒有力氣。那時的我們,幾乎全都陽過,也是這樣的狀態。所以大家都沒多想,就讓她安靜養病。讓人沒料到的是,看似沒什么大礙的母親,內心卻發生了劇烈的變化。
她告訴我們自己耳朵叫,老是聽見有人在耳邊說話、唱歌。開始我們沒有在意,以為是陽后神經衰弱的表現,只要休息好就能恢復。想不到的是,一直能夠照顧父親日常起居的母親,因為新冠,身體和心理都在改變。再下去,就是一直失眠,情緒低落,胡思亂想。我們趕緊帶她到專科去看,醫生給出了輕度抑郁癥的診斷,耳朵叫,原來是出現了幻聽。
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原來,在父親生病的近一年時間里,看似正常的母親內心發生了很多變化。
一直以來,她都是能干的、好強的、剛毅的。退休前是一位農村小學老師,教學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工作積極,兒女讀書、工作基本不需要她操心。退休后,為兒女操勞家務,帶大了我兒子,甚至在年近七十的時候還到下關陪孫子讀完高中,也帶大了妹妹的女兒。從退休到現在,20多年,家中的煙火就是她的全部。每天早上外出鍛煉,菜市場買菜,理療處理療,下午和老朋友相約著打打麻將,我們下班前回家開始做飯,擇好菜,老公下班回家炒菜就能吃飯。飯后由我洗碗,她出去跳跳廣場舞,散散步,生活忙碌又充實,也很開心。因為有了母親,很多年我都不用到菜市場。
母親也習慣了操辦全家人的生活。她把這樣在別人看來的辛苦當作樂趣和責任,也當作自己能力的表現。所以這么多年來,她的兩個女兒女婿和孫子孫女,一大家子八口人一直聚在一起吃飯,家中天天熱氣騰騰。
當父親住院回家后,我和母親商量改變多年的生活方式。請堂姐到家里來負責家務,母親騰出時間和精力來陪伴父親,自己也好好休息。看上去,這是一個很好的模式,可是我們誰也沒有料到,一輩子好強的母親內心的失落和矛盾。一方面,她早已習慣了安排兒女的餐桌,如今連提菜籃子的機會都沒有了,就覺得自己老去沒有用,不被兒女需要了。一方面又覺得自己身體也不好,患有高血壓很多年,自己也是病人,根本沒有能力照顧老伴。
這些,都是醫生告訴我們的。她不和我們說,當我們將全部精力集中到生病的父親身上時,她覺得一樣年老體衰的自己卻不被兒女重視,受到了冷落。
在父親住院回來一年后,我和妹妹帶著母親去下關住院了,醫生安排我們到睡眠專科治療。
睡眠專科的治療以心理疏導為主,多數睡眠障礙的人其實是心理出現了問題,只有解決了自己的心病,才能徹底治好。
我們帶著她做了所有能做的檢查,醫生也明確告知除了高血壓,目前沒有什么大的急需治療的疾病,所有的不適一方面來源于新冠的影響,更多的,源于她從內心深處不接受自己的衰老和因為老去帶來的身體一系列的變化。

父母那個年代的人,少時家貧,成人后負擔重,年輕時根本沒有條件享受生活。等到有條件了,自己也已老去。在生病之前,我們一直支持母親多出去走走,也經常帶她外出,每年還幫她報團和老年朋友一起外出旅游。她也很享受這樣的晚年生活。還特別關注自身健康和養生,以此為樂。買來成套的理療儀器在家中按時理療,到店里參加各種活動,聽各種講座之類的養生長壽知識,在手機上看直播,聽講堂,邊聽邊認真記筆記。變著花樣買來各種保健品按時服用。有時候,我們覺得那些所謂的保健品沒什么作用,但只要她開心,就比什么都重要,我們也就默認了。但這一愛好也恰恰成了她的致命弱點,各種醫學科普、養生知識的半懂不懂之間,過度關注身體的每一個細微變化,經常對自己進行自我診斷,然后沒完沒了的懷疑、糾結和焦慮。
特別是陽了之后,身體抵抗力,免疫力都不同程度受到影響,原本可以順其自然慢慢調理恢復,但她一直執拗地想要回到從前的樣子。就像一部手機急需格式化后回到最初的出廠設置,一切可以重來,一切都是新的。原本擔心性格剛脾氣急的父親接受不了疾病后衰老的自己,卻沒料到最不能與現實的自己和平共處的是母親。
她明顯出現暮年的老態。我和妹妹想盡辦法陪伴她、疏導她、關愛她,希望她用一些興趣愛好分散對身體的過度注意力,有時感覺很有效果,但她每隔幾天就會為自己找出一點毛病繼而懷疑得了大病,周而復始地讓自己處于焦慮和不安中。弄得我們也沒來由地感到緊張,甚至覺得是因為忙著照顧父親而疏忽了她感到內疚。雖然經過大半年的治療和疏導,母親漸漸好起來,但心理上已經離不開安眠藥了。
對老去的不甘,對過往的糾結,肉身變化帶來的精神矛盾,內心深處對死亡的恐懼,成了她放不下的執念和驅不走的心魔。
我執,是一切痛苦的根源。當一個人放不下執念,帶來的是自傷,也會傷害別人。
老去的他們
和我一樣面對父母老去的,還有身邊很多朋友。這幾年,醫院成了我們年紀相仿的同齡人最常去的地方。隔三岔五上醫院,總會遇到幾個熟人,基本是陪父母看病或住院。而在這個過程中,最讓人痛苦的事莫過于你最親的人,生下你給你生命的那個人不認識你了。
朋友的母親,70不到,阿爾茨海默病,只認得老伴和孫子。兒子和女兒成了陌生人。一家人商量后,兒子辭職回家,專心照顧母親,不料卻被趕出家門,他的媽媽把兒子當成了闖進家中的陌生人,他的存在反而讓患病的母親緊張焦慮沒有安全感。
想盡孝,卻沒辦法接近那個最親的人。一看到兒子,原本平靜的母親就變得不安和煩躁,說是家中進賊了。為了讓母親安靜下來,他只好走開。說到這些,一個大男人,淚流滿面,滿腹心酸,卻又無可奈何。
南熏街是我居住的地方。街道不長,東西走向,是小城90年代最早開發的商品房區域。最初買房定居的,基本以老師和醫生家庭為主。
時光荏苒,二十多年來,送走老去的,迎來新生的,買房賣房,搬走的,搬來的,換了一茬又一茬鄰居。也有幾家一直定居于此,當年新入住的時候,我還是小姑娘,叔叔阿姨們也正身強體健。幾十年過去,原先的叔叔阿姨走的走,留下的,都已是風燭殘年。
年紀最大的應該是兒子口中的姜爺爺吧,今年已經94歲了,耳朵不背,眼睛不花,退休前是縣一中的領導,如今重孫女都上五年級了。老伴走了多年,姜老師一直堅持自己獨居,不要兒女住在一起照顧他。說是兒女有兒女的生活,自己有自己的習慣。家中請了兩個人,一個阿姨白天來做飯,一個大叔晚上來做伴。姜老師一輩子溫文爾雅有學者風范,老了,也是風度翩翩,即便背駝了,腰弓了,有老年斑了,每次見到他,都是穿戴整齊,干凈整潔,記性還好,每次碰見,他都要囑咐我,要注意身體不要太勞累,工作忙壓力大,業余時間還要寫作,要勞逸結合。
每天下午從他家窗前經過,七點的新聞聯播一定如期響起。每天早起讀書看報、鍛煉身體,中午到老年活動中心活動交流,晚上聽新聞,看時政。規律的生活,良好的心態,豐富的精神世界,應該是他長壽的重要原因。
那位鐘阿姨,也已86歲,退休前是縣醫院的護士。丈夫很年輕時就已早逝,兩個女兒在外地工作,自己和兒子一家三口住在一起。每天早上、中午和晚飯后,都能看到她一個人拄著拐杖出去散步,有時竟能走到縣城新開發的北片區。鐘阿姨一個人習慣了,她把外出散步看風景當作最大的樂趣。也不要兒女陪她,走走停停,累了,就坐下閑一會,遇上熟人就停下來聊幾句,雖然腰弓背駝,但整個人精神狀態不錯,樂觀平和,從不杞人憂天。
和鐘阿姨隔壁的楊老師好靜,退休前是母親的同事,清瘦的身材直到80多歲依舊挺拔,和大兒子一家住在一起,唯一的女兒也將近60歲了,離了婚后回家來照顧她。楊老師好像沒有什么愛好,也不和別人一起去做理療,去跳舞,也不打麻將,就愛一個人在家看看電視,然后慢悠悠地在南熏街走上去,又走下來。偶爾和鄰居在街邊站著聊聊天,說說話。前年開始記憶力減退,有了阿爾茨海默病的跡象。每天遇到我都要問“你家兒子到哪里去了?”我每天都如實回答她。但第二天再遇到,她還是會再次問起同樣的問題。除了這點,楊老師看上去還算健康,直到有一天在家中突然昏倒被送進醫院,住進監護室就一直沒有醒來。一個多月后,安然離去。
還有一家老兩口,70多。阿姨看上去年輕一些,叔叔滿頭白發,腰有點弓,看起來更顯老相。鄰居這么多年,我一直以為兩人沒孩子,后來才從他家親戚那兒聽說有個兒子在上海。從他們搬到南熏街開始,孩子就在外讀書,大學畢業留在上海工作。我好像從沒見過他家兒子回來,即便過年過節也是兩位老人。老兩口退休前在醫院后勤部門工作,騎一輛老式的自行車上下班,穿著儉樸,看上去還是90年代的打扮,大概一輩子省吃儉用慣了,再說,兒子定居上海,買房就是天大的壓力。
每天我早上七點半出門上班,一定會遇上老兩口從家中出門去鍛煉。兩人愛栽花,家門口一排盆栽的三角梅開得絢爛燦然,成了小街一道溫暖的風景。
養老院
前幾天,接到一個陌生號碼的電話,是朋友的母親,我實習時的指導老師林老師打來的,幫熟人向我了解小孩子上學的事情,末了告訴我她又到養老院去了。
前年大年初三,林老師的老伴,也是縣委黨校退休老師,在養老院去世后,84歲的她回到古城內自己的小院子生活。電話里,她說請來照顧自己的大姐家中有事回去了,一時也請不到合適的人,還不如回到養老院,那里有伴。兩位老人一個有嚴重的心臟病,一個年輕時腰椎受過傷,行動不太方便,兩人生育了一兒三女,兩個女兒在昆明,另外兩個在巍山。為了不給兒女添麻煩,養老院開業后,兩人是第一批入住的人員。
接到電話后的那個周末,我帶上水果牛奶走進養老院,去看望林老師。
養老院建在城邊的文筆村,交通便利,環境優美,大門對著建于清代的文筆塔,不遠處就是舊時巍寶山八景中的第一景“天門鎖勝”。養老院占地15畝,青瓦白墻的建筑,花木扶疏的院子面積很大,院里有涼亭、有回廊、有水池,陽光充沛,空氣清新。
林老師住在二樓,我到時,她正在房門口走廊里和她的“鄰居”,一位祖籍天津,從昆明退休來這里養老的阿姨曬著太陽聊天。
看到我,林老師很意外,更多的是掩飾不住的高興和激動。親熱地拉著我的手走進她的房間。那是一間東西朝向的單人間。格局與常規酒店賓館的樣子差不多,兩張一米五的床,一個衛生間,正對著床的那面墻上一個電視機,一組矮柜,窗前有張小圓桌。房間干凈整齊,靠東的那張林老師睡,靠西的那張用來擺放衣物,整整齊齊疊放著各種衣物和床上用品。床沿還鋪著花樣素雅的床單。兩張床中間的柜子上擺著各種常用物件和藥品,正中間醒目地放著一張照片,是今年教師節,林老師回學校聚會和老師們一起拍的合影。照片正中,被大家歡送退休的胡老師抱著鮮花,滿臉笑容。老中青幾代教師聚在古城舊時文昌書院的大殿前,殿宇巍峨,古木蒼翠,歲月的痕跡,每一個人的容顏,于按動快門的一瞬定格在照片上。
林老師像對待孩子一樣,忙著給我倒水,打開糖果盒子給我拿牛軋糖。然后就一直拉著我的手坐在床邊,說年輕時在山區工作的不易,說老伴在那個特殊年代遭受的折磨,說幾個兒女的生活,孫男孫女目前的情況,問我的父母身體如何,講自己多年來的保養經驗。84歲的老人了,將近兩個小時,一直不停地在說話,表達流暢思維清晰,記憶力極好,記得我和她的小女兒同歲,記得當年我們一起實習的小組成員,記得我兒子和她的小孫女小時候在一起玩發生的瑣事,整個人精神狀態不錯,感覺不到古稀老人的暮氣和衰弱。
林老師年輕時曾經是體操運動員,還參加過省上的比賽,人到暮年,雖然身材不再如年輕時一樣苗條挺拔,腰也弓了,頭發也白了,但面容氣質依舊可以看到年輕時的風采。
問起她是否習慣這樣的晚年生活,住在養老院和回家養老的話題,林老師很豁達,說兒女有兒女的工作和生活,壓力大、負擔重,兒子身體也不太好,不想因為自己給兒女帶來麻煩。住在家里,請來的保姆沒有這里的護工專業,這里一日三餐有人侍候,環境空氣都不錯,每天按時作息,按時吃飯,到院子里鍛煉鍛煉,曬曬太陽,看看書,抄抄經書,有興趣了和老年朋友一起唱唱歌、跳跳舞,沒精神了就靜靜地在房間看看電視聽聽書。過上一段時間到昆明兩個女兒那里住幾天,回小城家中轉轉。看得出,林老師很適應這里的生活,也心平氣和地安然接受了衰老,接受了人生歲晚。兒女們也隔三岔五就來送東西,老朋友偶爾也會來看她,養老院還有對家屬的現況視頻直播。
從林老師房間出來,她帶著我參觀了養老院。棋牌室里剛結束的麻將還沒收整齊,書畫室里掛著老年大學書畫班朋友到這里來聯誼的作品,案子上擺放著各種作畫的工具;器樂室里擺著一張古箏,幾把二胡,兩把吉他;閱覽室里的書架上整齊擺放著一排古典名著和養生書籍;理療室里一排艾灸凳、按摩床、康復器材,基本的設備都很齊全,楊老師說她們定期來做理療,護理人員很專業。還有組織活動的多功能室,有個小舞臺,墻上宣傳欄里還有老人們在這里表演節目的照片。餐廳門口貼著每周的食譜,早點、午餐、晚餐,葷素搭配,營養齊全。
正是午后,午睡起來的老人很多都在一樓前廳和院子里的回廊上曬太陽。有行動不便坐在輪椅上的,有看上去氣色不錯慢慢散步的。兩位奶奶,衣著干凈整潔,戴著帽子,一位高大富態,一位嬌小清瘦。手里各自拿著一串佛珠倚著回廊坐著。看到陌生的我,熱情地招呼我坐坐。那位來自廟街農村的奶奶87歲了,看上去像剛滿80,穿戴整齊,面露喜色,說是等著兒子來接,要回村里做客。另一位不到80,來自小城邊上的陳家莊,中風后就來到這里養老,做康復訓練,說是恢復得不錯。走廊一端一位穿著紅色上衣的爺爺,也是82歲了,來自五印山區,是位退休老師。還有幾位失能的老人就只能坐在輪椅上不能動彈,不言不語,眼神空洞地望著遠處的青山,院子里的花草。
聽養老院的工作人員說這幾年運營情況好一些,除了本地人,還有來自昆明、大理和其他縣的老人入住,甚至還有來自河南的老兩口。院里也開始接待旅居養老的群體,可以短期入住,也可以在這里長期養老。偶爾也有外省的團隊來旅居一段時間,但總體上入住率不太高,很多人不接受這樣的養老方式,一個原因是觀念上認為入住養老院就是兒女不孝。其實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很多一般的家庭沒有這樣的經濟條件。
其實,當一個家庭難以負擔老人的護理,一個社會有龐大的老齡群體,這樣的養老方式終將成為主流。
住在養老院的老人按時作息、按時吃飯,有同伴可以交流,在一起聊聊天唱唱歌,打麻將,看電視,聽講座,鍛煉身體,比起一個人孤獨地待在空蕩蕩的房子里,這樣的老年生活,更有意義。
但并不是每個人都有條件去住養老院,如果沒有足夠的養老金。
兩年前,父親的一位老朋友,住在城邊一個叫瓦窯的小村里的那位李叔叔,得了肺癌,晚期。到醫院確診后,被兒女帶回家吃藥治療。半年后去世。在他去世前一天傍晚,我和老公還去家里看他。
他家是我們小時候最喜歡去的地方,幾乎一到周末,我和妹妹就背上小背簍,帶上父母準備好的食品禮物去叔叔家做客。其實就是去滿山瘋玩,和他家的姐姐們去山上放牛,那個家,帶給我和妹妹美好的童年記憶。那時的叔叔,高大英俊、身強體壯,對我們像自己女兒一樣。但那天他躺在屋里不讓我們進去看他,只隔著門說了幾句話,聽聲音,極其虛弱。后來我才明白,他是不愿意我們看到他病入膏肓油盡燈枯的樣子。第二天,傳來消息,他走了。李叔叔有四個女兒一個兒子。
在農村,兒女外出打工,老人孤獨終老,或是身患重病無法得到有效治療,這樣的現狀比比皆是。
肉身與精神
博南古道上一個叫花橋的小村里有一株元代種下的梅樹,800年高壽,依舊年年在寒風中盛放。

老樹枝干遒勁如盤龍,開花時節香氣清遠,盛果時期滿樹蔥蘢。在這樣的生命面前,人顯得渺小而虛幻。第一次見到它,沒緣由的一下子想到葉嘉瑩先生。生于1924年的葉先生已經100歲了,被中國古典詩詞滋養的生命,如同一株古梅,歷經歲月淬煉,依舊香如故。傳記紀錄片《掬水月在手》里,葉先生一頭白發,滿臉皺紋,但神采奕奕侃侃而談,眼里不見風霜,舉手投足間散發著雅致與美好。那一刻,我們看到的不是老去的肉身,而是通脫豁達豐盈遼遠的靈魂。
“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那天看完電影,《心經》中的句子涌上心頭。
前幾年,每天早上鬧鐘一響就打開手機,聽蔣勛老師說紅樓,講唐詩宋詞,談美學……這樣的習慣堅持了差不多三年,每天以這樣的方式迎來晨曦,在蔣勛老師溫暖磁性的好聽的聲音中開始新的一天,讓人覺得心情愉悅,萬物美好。出生于1947年的蔣勛老師也是一位活得灑脫瀟散有風骨的人,畫畫、寫作、游歷、講學,一輩子致力于發現美,傳播美,創造美,被文化藝術濡染的生命越老越有氣質,似古梅,如古松。
我的忘年交王老師也是一位老得坦然而優雅的女性,快90歲了。是我初中時隔壁班的班主任。
我讀初中時,她人到中年,清瘦苗條的身材,戴副眼鏡,性格溫柔,和藹可親,教語文,還會教音樂和美術。很多年后的一天,王老師到辦公室找我,說是讀了我的書后有很多話想當面交流,讓我既不安又感動。退休后的她,依舊熱愛文學和藝術,每天堅持讀書寫字,中午到老年大學學習國畫,如今是那些老人中作品質量最高的畫家。我看過她畫的寫意牡丹圖,色調溫暖,畫面清雅。和王老師的交往,源于共同的愛好,源于文學。她仔細讀過我的每一本書,每一頁都認真劃線做筆記,摘抄,寫讀后感,這讓我感到很慚愧,自己的文字還達不到讓一位老者如此珍重對待的水平。但王老師說,我成為她年輕時最想成為的那個人。
后來,王老師跟隨兒子到孫子工作的城市成都定居了。偶爾會打電話給我,還學會用微信,我的每一個朋友圈信息她都認真看,包括學校的公眾號,公眾號里學生的作文她都讀給小重孫聽。偶爾她也發個朋友圈,有時是兒媳帶她到景區游玩的照片,有時是小區里、公園里盛開的花朵,有時是自己剛剛完成的畫作。照片上的王老師,更老了,更瘦弱了,但穿著整潔好看,笑容和從前一樣溫暖舒暢,看得到內心的祥和寧靜。
相由心生。我一直以為,這樣的一位老人,一定是家庭幸福美滿,否則不會有這樣的老去卻不顯暮年的衰相。
一個偶然的機會,聽別人講到她的經歷,方才知道王老師一輩子的坎坷。育有兩兒兩女,小兒子是警察,剛參加工作不久自己用配槍結束了生命。小女兒自小有病沒有成家,一直跟隨王老師生活,也已離世。丈夫去世多年,大兒子去年得了罕見疾病去世。所有親人,只剩下一個退了休離了婚的大女兒,一個兒媳和孫輩。
白發人送黑發人,世間最悲痛的事王老師經歷了不止一次。最艱難時,或許就是滿滿的正念和美好的文學藝術化解了刻骨的傷痛,溫暖了一顆破碎的心。疾病也好,死亡也罷,終將沒能擊垮這位耄耋老人。
去年,王老師在微信里給我發信息,說很想讀到大理作家的作品,但買不到。每隔一段時間,我就按照她給我的地址,把《大理文化》快遞給她,看完后,她會在我下班休息時,發來信息交流讀書心得,言語里滿是謙和、樂觀和滿足。
小城里和王老師一樣熱愛藝術的老人很多,我熟悉的一位趙老,一位孫老,都是當地很有名氣的書畫家。一輩子研習書畫,筆墨留香,老了依舊筆耕不輟。
趙老80歲左右,一直堅持創作,擅長的山水畫大氣磅礴中細節生動,有人生漸入佳境的遠意和遼闊。從學校退休后義務到老年大學教授書畫,每周三下午,古城報國街那個古院里,趙老準時在此教老人們畫畫,風雨無阻從不間斷。我去過那間畫室,那些退了休的老師、醫生、工人、家庭主婦,一群老人,拿起畫筆的一瞬,每一個人都泛著光芒。那一刻我看到的,是晚年生活煙火日常之外的另一種人生美好。
另一位孫老,我同事的父親,古城內有名的民間書畫家。巍山古老的宮觀廟宇里遍布他的墨寶。退休前在縣糧食系統工作,退休后潛心研習書畫,做公益,免費為很多名勝古跡畫照壁寫書法,還帶上自己當美術老師的女兒一塊義務勞動。我有幸得到孫老70多歲時寫的小楷《心經》,筆力清健,字里行間滿是靜穆與莊嚴。聽她女兒說,孫老每天早上凈手焚香,在自己的書房里抄寫經文,創作書畫,怡然自樂。
今年春節,孫老帶著女兒和兒子一家,應邀在文華書院現場寫春聯,贈送。我沒到現場,視頻里,須發皆白但精神矍鑠的孫老,揮筆潑墨,收放自如。女兒、兒子、孫女也一起提筆,一筆一劃間,歡喜心從墨香中生起,傳遞,綿延……
天地蒼茫,眾生共存。時光荏苒間,800歲的元梅會繼續發芽長葉、開花結果,讓人根本感受不到它的變化。而我們的肉身卻終將無法敵過時間的侵蝕,如一枚被光陰抽走汁液的果子,慢慢風干,干癟而孤獨。
得到與失去,瞬間和永恒。當所有的眼耳鼻舌身意都歸于無色無相,唯有精神,能抵御肉身幻滅,將苦厄消散。
尹老和他的自祭文
翻看朋友圈,2019年11月10日中午11點,我發過這樣一條信息。配圖是藍天、鮮花和毛筆小楷書寫的自祭文,字跡工整,平和從容。
發朋友圈的前一天是閨蜜父親出殯的日子,參加完葬禮從祥云回到家,已是深夜。我幾乎一夜無眠。不是因為太悲傷,而是被震撼了。
是的,震撼。在我的認知和經驗里,沒有一個人能如此坦蕩地面對生死,面對永別。死亡,這一沉重的詞語,在這位老人面前變得不再晦暗可怕。閨蜜的父親,那位姓尹的叔叔,尹老。是我見過的活得最通透豁達的人,自己主宰生命的節奏,活出了人生的精彩和圓滿。
尹老,云龍寶豐人,一位老牌師范生。德行正派,為人和善。一輩子教書育人,桃李滿天下。離世那年虛歲80。
走之前一年,因為心臟不適到醫院檢查,卻查出了胃癌,晚期了。家人馬上聯系好昆明的專科醫院,租好房子,請好護工,帶老人住院治療,準備手術。
三個兒女慌了手腳,老父親卻出奇的冷靜。在昆明,做了所有檢查和評估,聽了主治醫生的治療方案和手術方案,詳細咨詢了自己當醫生的學生相關的治療案例和手術利弊后,老人做了一個決定,不做手術,保守治療。回家休養,過好最后的晚年生活。即便離開,也要有尊嚴的,體體面面地走。
老伴和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三個孫孫,開始都不同意。拒絕手術,就意味著病灶將在體內繼續擴散,接受手術,起碼能切除病灶。老人耐心說服所有親人,冷靜地分析手術的利弊,分析自己的目前身體狀況,告訴家人,活到80歲,夠本了,不愿意把老去的病體交給機器主宰,更不愿意生命的最后一程在ICU度過。自己還有很多想做的事情要去完成。
于是回家,保守治療。按時吃藥,按時復查,認真過好每一天。
我們到祥云家里看望他時,尹老狀態不錯,心態積極樂觀,飲食科學,作息規律,還把藥罐子里煨著的中藥偏方拿給我看,說是感覺有些效果。一點也不避諱自己的疾病,笑著說要和癌細胞和平共處。看上去和從前沒有什么不同,依舊保持著一個學者的風范,和我談文學、談創作,講教學往事,談社會熱點,一點看不到暮年的衰相和患了絕癥悲觀的樣子。
臨走,送我一份珍貴的禮物。是他自己親手寫的閱讀筆記,感悟抒懷文章,書法練習冊,自己整理的家族史、人生各個時期的經歷片段回顧,有硬筆寫的,也有毛筆寫的。這些都是他從昆明醫院回來后整理的。他精心裝訂好多年來的手寫筆記,復印了幾份,三個子女,三個孫輩每人一份,還特別多印了一份送給我。說是留個紀念。
看得出,拒絕手術回家后,老人已經在準備自己的后事了。除了那幾本筆記外,還自己寫好了三副挽聯:一副自贊聯,一副代妻兒擬表愛聯,一副自評聯。又用毛筆小楷工整寫好“自祭文”。
自祭文文白相間,語言簡練,筆力老到,是從小跟隨祖父讀私塾背經典打下的堅實底子。從出生到長大,既是個人的生平回顧,也是一個時代變遷的寫照。字里行間,看不到哀怨,讀不到悲傷,情真意切,卻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寫于春天的自祭文,在當年秋天就用上了。
告別儀式很隆重,尹老自擬的三副挽聯和自祭文掛于靈堂,一切都按他的交代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他的學生從四處趕回來,親朋好友,同事同學,街坊鄰居,幾百號人一起送別這位值得尊敬、值得紀念的老人。儀式上,沒有撕心裂肺的哀號,只有低低的此起彼伏的抽泣聲,不是不哀傷,而是大家都被老人的氣度胸襟和坦蕩通達感動了、震撼了。不用別人太多的功過評價,自己為自己的一生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就像他只是出一趟遠門,暫時和大家道個別一樣。離去的,告別的,是他的肉身,他的靈魂和精神卻永遠留在我們的心中,留在這個美好的人間。——80歲的生命,勝過百年。
后來我想,當他靜悄悄一個人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一定也老淚縱橫、心如刀絞,一定也思緒起伏心意難平。生而為人,沒有誰會不愛惜自己的生命,也沒有一個人愿意和至愛親人分開。看透生死了悟無常的尹老,用常人無法做到的冷靜和堅強,接受了生命的生滅變幻,就像他在自祭文中寫道的:“生老病死,自然規律。黃泉路上無老少,人人要過生死關。生不虛度少遺憾,死亦平靜宜坦然,生死之慮,想通了,徹悟了,也就釋然了。”
靜水深流,大道至簡。尹老自書的自祭文,看不到情緒的起落,字跡工整,沉穩平和。一切,都是風卷云涌之后的平靜,是大徹大悟之后的釋懷。
“油盡燈枯一命終,難舍親情赴黃泉。寄望兒孫勤上進,薪火相傳正家風。”自祭文的最后,尹老留下這樣的詩句勉勵兒孫后輩。
——生命很短,生命也可以很長。一位凡人,渡人渡己,活出了人生最高貴也最讓人敬重的模樣。
買下墓地的親人們
清明那天,天剛亮,家人群里就有人開始邀約:出發了出發了。
出發,去屏風山看望祖先。這是家族的規矩。從我記事起就沒有改變過。
屏風山在縣城東南邊,離城三四公里。那里有我們宗族的祖墳。記憶里,每年清明,父輩們都會帶著子女,背上食物,早早出發去上墳。割草、培土,獻上祭品,燒紙、敬香、禱告,然后在山坡上燒火煮飯,用父輩的話說,就是做點好吃的敬獻祖先,陪他們一天。對于我們小孩子來說,除了對奶奶有些印象外,別的人都沒見過。不懂什么悲哀,只覺得是最開心的一天。因為所有兄弟姊妹可以聚在一起,還可以漫山采野花找野果,然后席地而坐,在開滿梨花的樹下快樂野餐。這樣的記憶留存于我們這一代人的心里,兒子和他的表兄妹們僅在童年時期經歷過,留下模糊的印象。后來,不允許野外用火,清明上墳就改成了帶上午餐去祭拜,完了回家聚在飯店聚個餐,算是告訴逝去的祖先,舉家平安,子孫團結。
父親兄弟四人,多年以前將祖墳旁的土地買下,請了石匠撥好明堂,種下柏樹。如今,柏樹枝繁葉茂,墓地上除了祖母和爺爺奶奶,到父親這一輩有四嬸早逝。父親生病前的每年清明,作為老大的他會早早帶著幾兄弟,天一亮就起身,帶上鐮刀鋤頭等工具去墳山為祖先清理雜草。年年如此,雷打不動。兒孫后輩根本插不上手。等我們邀約著到,墓地已經清理好了。自從父親生病后,二叔身體也不如從前,三叔中年時出過車禍腿腳不便。在我們的建議下,雜草的清理統一出錢請人提前完成。清明那天我們帶上香火供品,帶上午餐,一起上山去磕個頭、擦擦墓碑,供上供品鮮花,坐在柏樹下陪爺爺奶奶吃頓簡便的午餐。
今年也是這樣。父親那一輩只有三嬸、嬢嬢、叔叔身體硬朗還能參加,別的老人都沒能去到屏風山。由我們這一輩帶著在家的兒女,帶上卷粉零食水果,也算熱鬧,去給祖先掃墓祭拜。

幾年前殯葬改革開始,土葬取消,只能火葬于公墓。按照現行的政策,父親和他的弟兄們精心修筑好的祖墳,就只能留給四叔將來去陪四嬸。
晚年修墓地,打壽木,備壽衣,是老百姓對宗族血緣的延續,對生老病死所能做的樸素而隆重的事情。父母也不例外。
大概十多年前,老兩口就提出要準備自己的壽木。那時的我年輕氣盛,根本就接受不了。其實是潛意識里排斥會有那一天的到來,不愿去想親人終會永別。雖然我知道民間有這樣的傳統,雖然內心不愿接受,情緒抵觸,但最終還是尊重他們的意愿,請做木材生意的堂哥留意好木材。終于等到上好的柏木,多方尋訪后,按照母親的要求擇吉日請小城內最有名氣的工匠開工制作。我從內心排斥也害怕看到那樣的場面,不愿參與這個過程。由老公代理,按照母親的吩咐,每一道關鍵工藝都守著做好。做好后,又擇吉日鳴炮迎回家精心存放好。
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兩位老人精神矍鑠,親自參與,認真對待,儀式感滿滿,現在想來,虛幻得就像一場夢。
殯葬改革政策一出,這兩副壽木失去作用。也是母親,提出來尋到了可以回收的人家,談好價格,讓人收走。出門時,像迎回家一樣,母親要求放鞭炮,所見之人都喝準備好的紅糖水。
做這些的時候,我們都不說那個詞語:死亡。但其實心里明白,那是不可回避的終途,那是每一個人都要面對的結果。進入晚年的他們在為此做著準備。
前年,朋友的父親病重,打來電話邀約老公去幫忙協調預定墓地的事。新開發的墓地環境和位置都不錯,幫忙他們做完這件事后,我把消息告知了兩位老人。他們興致勃勃即刻要去看看,這次我心里沒有抗拒,答應和他們一起去。
公墓就在去屏風山的半路上,縣城東邊的山坡上。新開發好的那塊山坡位置極好,背靠高山,面向古城,可以看到西河環繞小城蜿蜒而去。兩位老人看后很滿意,選好位置即刻定了下來。然后迫不及待地把消息告訴我的叔叔嬸嬸嬢嬢,他們的弟弟妹妹們。堂哥堂弟們馬上打電話給我,老人們將來既然不能去屏風山,那就一定在一起互相做個伴。還有表妹家公公婆婆也要一起預定。最終,預定了一排,十個位置。
我一直記得,在選擇具體位置時,父親的妹妹,最小的嬢嬢爭著一定要在他的大哥,我的父親旁邊。那一刻,我恍惚了,這是在做什么呀,一群年逾古稀的老人,好像又回到兒時在玩游戲,兄弟姐妹一起排排坐吃水果,你推我攮,爭爭搶搶,你在我旁邊,我一定要緊挨著你。
那天正午,我們帶著幾位老人站在選好的墓地前,那一刻,陽光燦爛,藍天高遠。放眼望去,對面西邊的蓮花山形如其名,青綠的山谷和高低起伏的山坡似蓮花綻放。山腳下,壩子里的小城盡收眼底,密密麻麻高高低低的房子里,有我們的家。
當我們漸漸老去
讀簡禎,總能在文字間遇見一些驚喜。
“白發像鄰國間諜,總在暗夜潛伏而至。”讀到這句子,拍案叫絕。
白發何時生?在你猝不及防的時日,偶爾一天從明晃晃的鏡子里,忽然發現一根銀色的發絲在滿頭烏發之間若隱若現,真正如暗藏的間諜,無聲,無情,在悄然摧毀你的青春。
第一根,第二根,第三根……白發們像一群互相邀約奔赴盛宴的素裝女子,在我滿頭青絲之間閃亮登場。
恍惚,痛心,失落。第一根白發,在跨進2013的第一個月里,悄然地在鬢間安下家來。發現的那一刻,心里實實驚了一下。
我曾在第一本散文集《蓮花時光》后記里寫下這樣的文字。轉眼之間,竟已是十年的時光匆匆溜走。而當年發現第一根白發時的心驚,也已成為尋常。
我的那些白發們,有些高調,相約著選擇最能讓人看到的兩鬢和額頭閃亮登場。一根接一根,細細密密,越來越多,顯得很是突兀。站在鏡子前,面對曾經滿頭濃發間的絲絲華發,內心卻早已波瀾不驚。好吧,那就開始每隔一段時間用染發劑染一染,一樣也能看上去秀發依舊,只是發量不再濃密。所以最近幾年和朋友在一起的話題里,會增加哪種品牌的染發劑更安全少刺激的話題。
除了頭發,下載了美麗修行APP,關注這一年齡段保養護膚之類的研究。我拒絕醫美,但一直信任高品質的護膚品能保養好肌膚,減少歲月的痕跡。于是花時間認真研究、嘗試,玻色因能抗老,玻尿酸對補水有效果,煙酰胺可以美白……蘭蔻的哪個系列最好,雅詩蘭黛小棕瓶堅持用,嬌韻詩是純植物研制,資生堂適合亞洲人的肌膚,赫蓮娜的黑繃帶面霜是抗老的頂級……有一段時間,這些成了我生活里一項重要的學習研究內容。迫不及待買來各種瓶瓶罐罐,企望這些價格不菲的小東西能夠淡化歲月的痕跡,讓“老”來得慢一些。
——我和世間所有的女子一樣,希望容顏不改、青春常駐。即便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也要為之去努力。這些,在一段時間里是我花心思關注的大問題,那時,“老去”的代言,就是白發登場、皺紋出現、肌膚松弛、面色暗淡、身材走形。
自從父親和母親相繼病倒后,一切都在改變。
原來,身體的疾病,老去的孤獨,精神世界的荒蕪,內心深處對死亡的恐懼才是真正的衰老和不可抵抗的歲月侵襲。
疾病會侵蝕你曾經結實強健的肉身,擊垮你的精神。即便你也曾經豁達開朗、柔韌堅強,當面對老去,面對疾病帶來的一系列問題,面對至愛親人被病痛擊垮,以及涉及生死的考量之后,皺紋,白發,下垂的眼瞼,松弛的肌膚,這些,都不值一提,都可以忽略不計。
今年春天,第一次去朋友力薦的小店做推拿,小城口碑很好技藝高超的一位師傅。不用看CT片子,手一到就能診斷出你整個人的骨骼和經絡狀態,說:蘇老師,你要放松,你繃得太緊了。凡事不要追求完美,放松點,慢慢來。
一語驚醒夢中人。是啊,這幾年生活變化太多,父母病倒,兒子就業遇上疫情,工作壓力增大,無論是外部大環境,還是自身身體都在改變,不由得讓人無端地焦慮,緊張,沒有松弛感。隨著更年期的到來,抵抗力、記憶力、體力精力也慢慢不如從前,一切都在悄然發生著變化,一切的改變都在提醒你:人到中年。
特別是當父母生病住院,以及病倒之后全家生活狀態不再如昨所要面對的種種現實問題,經常讓人焦頭爛額、筋疲力盡。體力的不濟還是小事,最讓人揪心和無奈的是面對父母不斷衰老,慢慢走向生命終途的現實,以及在醫院里看到那么多老去的生命不同的樣子和狀態,看到他們在一天天流逝的光陰里呈現出來的那種孤獨感、虛無感和幻滅感。那種來自肉體的變化與靈魂的不安,讓人到中年的我重新審視生活,思考生命的來路與歸去,當下與未來。我經常在想,如何準備好老去,怎樣讓不同階段的生命更有質量和意義,這是中年之后需要直面的一個重要問題。
我們終將老去。我們要如何老去?
那天試著在百度上輸入“年齡段劃分”幾個字,智能的AI立馬回答:在中國,0—6歲是童年期,7—17歲是少年期,18—40歲是青年期,41—65歲是中年期,66歲后才是老年期。而聯合國世衛組織則把18—65歲都劃為青年人,66—79為中年,80以上才是老年人。其實,不管如何劃分,最重要的不是年齡,而是擁有怎樣的身體、心態和精神世界,那才是決定一個人生命質量最為重要的核心。
人生歲晚時,最難抵御的是肉身的漸漸衰老,更是精神地慢慢枯萎。
從父母生病后的這兩年,接觸到的,看到的,感受到的不同人不一樣的晚年生活,愈發覺得精神之于肉身,何其重要。當一個人面對衰老、面對疾病時,心態的好壞、精神世界的豐盈與貧瘠、信念的飽滿與內心的荒蕪能讓人呈現出不一樣的生活狀態和生命質量。
那天在養老院,看上去寧靜和諧的氛圍下,總讓我有種空洞和飄忽的感覺,與我想象中的晚年生活不太一樣。我以為的是,中午午睡起來,老人們會聚在一起打牌,做做手工,或者唱唱歌擺弄一下樂器,但那天我看到的,是老人們或者三兩人一起呆坐著,或者一個人茫然打盹,或是無所事事地看著天上的流云,看著太陽光緩緩移動,看著日子慢慢過去。對,是沒有生機的蒼白,更感受不到生活的樂趣。這種樣子,或許就是目前養老院的常態,也或許,是我沒有碰上他們組織活動的時間。在多功能廳的門口貼著一份活動安排表,上午有健身操和唱歌會,下午有棋牌、歌舞、園藝、朗誦會和美食分享。直到臨出門,遇上在院子里散完步坐在陽光里看書的老兩口。70多歲的老兩口來自大倉,王爺爺從中學退休,奶奶中風后老兩口就來到這里,疫情期間回家兩年再次入住。王爺爺會拉二胡,愛唱歌,推著坐在輪椅上的老伴在院子里散完步一起曬太陽,老伴手里織著毛衣,他正在看書,從翻開的書頁我看到是一本《紅樓夢》。兩個人呈現出來的狀態,是快樂的、飽滿的,有生命力的,安定而溫暖的樣子。
這是我想要看到的晚年的樣子。平靜,釋然,從過往中抽離,從執著中解脫,不再和生命較勁,安然平和而又內心豐盈,到老也熱愛生活,內心有所寄托。
時光匆匆,歲月輪轉。再過20多年,中年的我們將步入人生古來稀的年歲,將會面對一個老齡化極度嚴重的社會。到那時,年輕人少,老年人多,傳統家庭養老模式不再,代際之間觀念的差距,生活方式的不同……自己,親人,兒女,我們要承受比如今更大的壓力和矛盾,面對更多的困難和現實問題。
那么,現在的我們又能為之做些什么,讓將來老去的自己不至于被肉體的疾病和衰老摧垮,更不要晚年蒼白空洞又乏味。而像那些內心強大精神豐盈的老人,堅韌從容,優雅自然地老去。即便是一顆風干的果子,也不要只有脆弱易碎的果殼,還要有緊實的果肉。
——我們改變不了世界,改變不了現實,但我們可以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改變自己的內心。
一直收藏著一張圖片。一臺鋼琴,一位銀發奶奶,一間灑滿陽光的屋子,有鮮花、有書籍、有音樂,滿頭白發的老婦人正沉醉于琴鍵起伏之間,而彈琴的她,竟然光著雙腳。那份怡然自得、那份自在松弛瞬間打動了我,一下子想到那句話:此刻即永恒。
——當下即永遠。
正在發生的,就去全心全意面對和體驗,接受它的生滅變幻。順其自然,活在當下,坦然接受生命的無常與變化吧。每天,每時,每刻,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唯一,都值得被珍惜和熱愛。
天地萬物,春生夏長。花開花謝,秋收冬藏。此時要做的,能做的,就是認真體驗,慢慢儲備。心存愛意地活在當下,增長智慧,保持正念。讓精神飽滿靈魂豐盈,自然從容地與時間和平共處。即便滿頭華發皺紋如花,也要感恩歲月的饋贈與包容,就像經由時間滋養的陳年普洱,將所有的歲月密碼溶入水中,無形,無相,溫潤平和。是收斂起鋒芒、個性與不安后的通達與圓滿。
此刻,農歷甲辰年的初夏周末,再過兩天就是小滿節氣了。一年中最有生機的時日已到。窗外綠樹成蔭,遠處布谷聲聲。我在書房寫下這些文字時,經過兩年多時間休養調理后狀態平穩,坦然接受了現實的雙親在樓下客廳看電視、刷手機,電視劇里的熱鬧對白,手機里抖音小視頻的聒噪音樂,很吵。
但,聽得我很心安。

憶蘇,原名蘇佳琴,云南大理巍山人。云南省作家協會會員,大理州作家協會理事,正高級教師。教書育人為本,讀書寫字為樂。熱愛自然萬物,崇尚生命性靈。出版散文集《蓮花時光》《巍山,時光駐足的小城》《忘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