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凌晚秋沒想到那個男人不僅找碴兒,還撒潑。他倚著門欄,翹著蘭花指,拎著一對長耳朵手機套,讓凌晚秋看時間:看到沒?一共超時26分鐘15秒,怎么算?
盡管她一再道歉,先解釋霜凍路滑,摩托車不敢騎快了,又解釋小區停電了,三部電梯只運行一部,她是等了三趟才擠上來的……然而沒用,男人用一雙妖媚的狐貍眼窺視她頭盔下汗濕的頭發、凍紅的鼻頭、拎著快餐勒白的指關節,輕佻地翻了翻白眼仁,從鼻孔中哼出一聲含混不清的“切”。
其實看第一眼凌晚秋并未確定他是男的,他穿著米白絲質睡袍外搭不知真假的貂毛大衣,腳套一雙萌萌噠的粉色長耳朵兔毛拖——看來他很鐘情長耳朵兔。柔亮的栗發齊肩,用寶藍色帶波點的發箍卡住,露出粉白一張臉,像是涂多了粉底液,也或是一種巫術?凌晚秋懶得再猜。
怎么辦?你說。手機又提示派單,刷一下是周邊豆漿店,客戶也是旁邊小巷口。小城就這么大點兒,三個月的摸爬滾打,不熟也熟了。她果斷搶了單。
摸摸,你摸摸,我的嫩牛五方都涼了,我胃不好,吃了會鬧胃疼。男人仍用剛才那個翹著蘭花指的手勢,摸了摸快餐袋,大驚小怪地說。
痛快點兒,要賠錢嗎?多少?凌晚秋又掃一眼訂單,皺了皺眉頭。
喲喲喲,搞得我敲詐勒索你一樣,什么態度喲?男人不滿地撇撇嘴角,將額角出溜的一縷頭發別到耳后。這個動作使他的小拇指對著她,讓她沒來由火往心頭竄。
我已經三番五次道過歉了,這不行那不行,你到底想怎么解決?
喲喲喲,我還沒怎么,你反倒有理了……我,我要投訴,哼。男人粉白的臉氣得通紅,說話也不利索了。
請便。凌晚秋躬身將外賣放地上,不顧男人在背后語無倫次地哼唧,很快鉆進了電梯。
這樣的奇葩客戶,只是外賣業里的一個小插曲。凌晚秋雖只跑了三個月外賣,但已經歷過無數的“小插曲”。每每遇到這些令人郁悶的小插曲時,她總會忍不住想,在鄭華漫長的五年外賣生涯里,一次次遇到這種事情他會怎么處理?心情會怎樣?他有沒有憤怒?崩潰?以及歇斯底里的時候?這種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卻隨時有種讓人透不過氣的情緒壓制。
她一直看不透他,這種看不透又有種若隱若現的呼之欲出。只是她從來沒想去呼喚。
辭職以前,凌晚秋在一家企業做文職工作。一次單位報一個項目,要求職工提交戶口簿戶主頁及本人頁復印件,凌晚秋記得結婚證、戶口簿之類的重要證件都放在床頭柜里,但翻個底朝天,其他證件都在,唯獨找不到戶口薄。電話里,“嗡嗡”作響的摩托車馬達聲里,她能捕捉到鄭華稍顯猶疑的話語,只當是她的突然來電影響了他的工作,惹他不高興。鄭華從來不喜歡電動車,認為太過秀氣。也是,以他一米八的大個頭來說,實在不太相稱。從高中開始他就是機車的癡迷者。他的這輛豪爵DR150是他的寶貝。猩紅色的外殼、漆黑的輪胎,色彩對比的強烈一如他時常燃到眉尖眼底、又被他強壓下去的火。很多時候,鄭華不會將怒火噴發出來。結婚這么多年,每次的爭吵,最后都會以他突然的沉默告終。直到他徹底失蹤,凌晚秋不再對他突然回來抱有任何希望后,仔細揣摩以往的場景、他的表情,才驚愕地覺出:其實一切都是有跡可尋的,包括他的失蹤。鄭華騎摩托時喜歡給手機連一枚藍牙耳機,主要是備不時之需,工作中,他不喜歡被打擾,凌晚秋深知他的習慣,也為安全起見,不到萬不得已,她也不會破例。當天晚上,鄭華一手抱頭盔、一手拿著已經幫凌晚秋復印好的復印件。他淡淡地說上次辦房產按揭,用完順手放在了電動車座椅里了。那時,兩人按揭了一套小戶型,十年期。那是兩人婚后第五年,終于有了屬于自己的小窩。
凌晚秋對他的話深信不疑。戶口簿也不是常用的東西,之后很快她就將這事忘了。
那個時候,她似乎還浮游在生活的淺表層,像一只浮游生物,什么都淺嘗輒止,什么都不肯深入里層。在大眾目光里,她是那種無心無肺、思想簡單的人,兩個字概括,就是“淺薄”。這樣的人一抓一大把啊。她時常自嘲,然而在她的自嘲里,又有“世人笑我太瘋顛,我笑他人看不穿”的孤獨與悲涼。她想起了父親與母親失敗的婚姻與人生,他們倒是“深刻”,卻在婚姻與生活的城池里各自為陣,最后一敗涂地、凄涼收場。身為大學教授的父親、負有專業領域盛名的父親,最后在與女學生的丑聞中狼狽收場,晚年寂寞度日。母親在重度抑郁癥的折磨下選擇輕生……這一切,都發生在十年前。兩年后她遇到了鄭華,那時他還在自主創業的商海里沉浮,肯定也料不到,三年后一敗再敗的他,會選擇以送外賣為生。
二
早上送了二十幾單,除了那陰陽怪氣的男人,其余都還順利。臨近下午兩點鐘,點餐高峰逐漸過去,凌晚秋才想起吃午飯,忙起來倒是常事。送外賣的得先將顧客這位“上帝”照顧好了,剩下才能想到自己。在她經常蹲守的“云南十八怪”快餐店門口,點了份十塊錢的素餐,挑兩筷頭卻沒胃口。門外熙熙攘攘,各種噪音混合在一起,像首噪音交響樂,肆意在她耳膜間滑翔。她抽口氣,人間看久了,就得往天空看一看,以便我們還能再次留戀人間,凌晚秋想。她將目光抬高,搭上門口那一排法囯梧桐樹的臂膀,光禿禿的枝杈,與昨天無二致。然而深潛處可能還是發生了些什么?只是她尚未參悟,這神奇的時間。她放下筷子,劃開手機軟件查看,沒有最新的客戶好評、也沒差評。她知道不可能有,為保護客戶隱私,以她這個級別的外賣員,當天根本不可能查得到客戶最新評價。
管他呢,事情已經發生了,就是發生了。那二姨子男人,再來一次,她還會這么處理。她惡意地想。真是快意。下午也很順利,除了接單有點多,有些忙累外。她每天四十單左右,每單平均五元,一月六千左右抽成,無底薪。夠了,在這個三線小城市,按揭三千、水電費日用品一千、芽芽教育費一千、母女倆伙食費一千……是沒節余,可她已竭盡全力了。
每每想到“竭盡全力”這個詞,凌晚秋還是會反復質問自己:為什么?明明在那家企業干得好好的,收入比現在高、體面,繼續重復做下去不就得了?為什么要換這個世人眼里“社會最底層的苦勞力”?回答是不可能了。鄭華失蹤了,原有的既定程序改變了,所以一切都不可能與原來一樣了。她想要一個答案,這個答案鄭華不可能再給她了?;蛟S曾經她有機會得到,在一次次鄭華的欲言又止中。只是最終,他還是咽下了想說的話,他想說的話,就是真相……

最后一單的客戶,正巧在“啟蒙幼兒園”附近,其實離她當時所在的望月灣小區足有六公里的距離,業內有個不成文規矩:接單不超五公里、不接陌生地形的單,因費時費力、變數大,只是“啟蒙幼兒園”正是女兒芽芽的幼兒園,看時間差不多了,她還是搶了這個“變數較大”的單,想是今天最后一個單,完了順帶接女兒。小吃店在距她一公里的鬧市區,他家的鹵雞最出名。取了單,放進保溫箱,抬頭見旁邊有家蛋撻店,躊躇間,還是給芽芽買了一盒。她必須時刻保持頭腦清醒,以防不超過計劃開支。想到那個軟軟的小人兒,甜蜜溢滿心懷,繼而又生出一抹惆悵與傷感。
一切都很順利,在她送完最后一單后,剛好趕上幼兒園開門。停好摩托,便看到扎對小楸楸、穿身嫩黃衣裙的小芽芽,真像根嫩秧秧的豆芽菜。孩子在老師指揮下排著隊走岀來,用眼光搜尋著媽媽,很快,像信號對接一樣,兩人的目光就對上了。凌晚秋用手背胡亂擦把額頭的汗,將汗水濡濕的幾縷頭發別耳后,臉上卻忍不住微笑起來。之前與外賣公司有過協商,她取消中午休息的兩小時,替換早下班兩小時,早六點上班,晚六點下班,時長十二小時,就為準時接芽芽。身體當然也有吃不消的時候,特別每個月特殊的那幾天。碰到爬樓時、爭分奪秒跑路時,下身熱流便像源源不斷的熱泉,浸透了衛生巾。為避免泄漏,也為省去頻繁跑衛生間的時間,每次她都用兩個加長型的疊加。她明白,這還不算苦,等到炎夏,遭受的罪還不止這點。不過只要看到芽芽、想到芽芽,繼而她想要的“真相”,這點折磨又算不了什么了。
芽芽摟著凌晚秋的脖子親了又親,全然不顧媽媽滿臉滿脖子的汗水,柔軟的小臉又糯又香。凌晚秋將芽芽放在摩托座椅上,給她戴好頭盔,一扭身便跨上了摩托。捏離合、掛擋、給油,摩托車平穩地滑翔出去,小芽芽興奮地“咯咯”大笑。她喜歡騎摩托車。
媽媽,像在飛。
是的,我們在飛。凌晚秋總贊同女兒的形容。曾經一度,她迷上了摩托車載著她飛翔的感覺。不,那時她就是摩托車。兩個漆黑如夜幕的輪胎幻化為羽翼,腥紅的外表是鎧甲,她是張開羽翼的大鳥,貼地飛行,馭著風,向著廣闊的天地……在她體驗到“車人合一”的奇特境界時,竟然覺得鄭華近在咫尺。是的,此時此刻就在她身邊,或者已經與她合二為一。
她能聽見他熱乎乎的呼吸、聞見他夾帶汗液與煙味的濃重氣息。近在咫尺,她甚至看得清他頭盔下的毫毛,還有那顆眉心偏左的肉痣。他帶著戲謔的微笑,一如往常。與剛認識被他這種玩世不恭中隱含看破一切玄機的笑吸引一樣,物極必反,后來每每爭吵,當他再用這種戲謔的神情,回應她的質問時,她竟覺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三
那時她喜歡玩。下班后不著家,什么“閨蜜局”“同學局”“同事局”“朋友局”……每約必赴。其實她明白,到后來鄭華也知道,很多“局”都是她組起來的?;橐鼍拖穸ㄏ聛淼摹熬帧保芭c不赴,它都老老實實固定在那里了。沒新意、沒驚喜,一眼望得到頭。而她心向往之的各種“局”,充滿了心跳、刺激、變數與未知,她需要探險,需要索取無趣生活中的一點點有趣。那個時候,鄭華已經不再跟她哰叨生孩子的事了,他突然就閉口不談,仿佛從未談過。而她卻有種恃寵若嬌的拿捏,仿佛要讓他反省:她的不著家是他的“逼駕”造成的。
他越來越沉默,也不再打電話“追蹤”。她樂得逍遙,每回醉氣熏熏回到家,鄭華早睡得人事不知了。
直到兩年前的一天。那一天她總覺心慌,給鄭華打了兩次電話也沒接,猜測他正送外賣途中。下班后她破天荒婉拒了科室副科長的“生日局”,借口老公生病了……她跑去人民菜場買了兩斤新鮮小龍蝦。鄭華愛吃麻辣小龍蝦,喜歡看電視時的“吮指香”。拎著小龍蝦,她抬頭望天半晌,實在想不起來上一次給他做小龍蝦是什么時候。這么一想,更使她心慌愧疚,經過花店,她挑了一束香水百合。抬腕看表,已經六點四十分。鄭華八點下班,到家八點半。還有時間,她想給他個驚喜。
令她萬萬想不到的是,她還沒來及給鄭華驚喜,他就搶先給了她一個驚嚇。才至門口,便聽見家里動畫片的聲音,這讓她大為驚異。在這個手機大行其道的時代,她家電視與別人家一樣,早成了個擺設。打開門來,更為驚異的場景出現了,一個兩歲左右的小孩,安靜地坐在地板上,她手里捏著一塊被口水濡濕的餅干,一瞬不瞬地盯著電視機里的芭比公主。側面看,她的眼睫毛又長又密,翹翹的末梢點綴著晶瑩的淚珠,好看得就像個洋娃娃。
鄭華從廚房出來,一雙手在圍裙上干擦著。凌晚秋注意到他那雙青筋暴露的手已被擦得紅紅的。
這之后的交流磕磕巴巴,鄭華還是十捶打不出一個屁的悶葫蘆,憋屈得凌晚秋恨不能立馬背過氣去。不過她總算是搞清楚了:這個叫“芽芽”的小女孩,是他從兒童福利院領養的。
不想生,咱就不生了吧。鄭華將領養證遞過來,她翻了半天才勉強翻開了。她不止手在顫抖,整個身體都難以自制地顫抖。但她的自尊不容許她落淚,頭一次,出乎自己意料的,她沒對鄭華大吼大叫。似乎也是頭一次,她驚恐地意識到,大吼大叫只會將鄭華更遠地推離她,而她一直以來都在犯同一個致命錯誤。事實上,鄭華已離她足夠遠,遠到天涯海角,遠到她夠不著了。
她將領養證放到茶幾上,又取來冰裂紋敞口花瓶接水插百合,不知怎的花瓶被碰到地上,“砰”一聲炸響中,碎片和水散落一地。她找來掃帚鏟子打掃干凈了,又從廚房找到一只先前裝鹵腐的土陶罐,隨意插了百合,隨手放在客廳墻角。故作輕松地說她去做飯,接過鄭華解下來的圍裙,拎著小龍蝦進了廚房。整個過程中,鄭華呆愣一旁一言不發。直到后來鄭華失蹤,回想那晚婉拒副科長生日宴的“老公生病了”的借口以及破碎的花瓶,她才后悔莫及,這是否就是俗話說的沒“避讖”,這讓她有種故意詛咒的罪惡感……那晚的小龍蝦異常的咸,她給小女孩剝了兩個,孩子剛咬一口,就皺著眉吐了。她倒守著茶幾角剝了一堆殼,鄭華也守著另一邊茶幾角剝了一堆殼。那晚兩人難得的都沒刷手機,而是陪著小女孩看了一晚上的“芭比公主”。那是個漫長的夜,前半夜兩人先后起床找水喝,后半夜輪換著蹲衛生間……小女孩倒睡得沉實,她躺在兩人中間,像柵欄,也像橋梁。也就是在那一刻,凌晚秋決定將小女孩芽芽當親生女兒一樣對待。她也嘗試著開始忘記,回來前想要跟鄭華宣布的重大決定:克服心理障礙,跟他要一個寶寶。
她想她今生都不會提起,耗盡她極大勇氣做出的這個艱難決定——當她決定全心全意接納芽芽的這一刻。想到這,她在舒出一口氣的同時,莫名的傷感與委屈又像迷霧一樣濃郁地籠罩了她的內心……
四
如果說之前的凌晚秋遠不夠格當妻子,自芽芽來到家里的那一天開始,她不但具備了一名優秀妻子的資格,同時也具備了一名合格母親的資格。這之后,她遠離了身邊一個又一個酒局、飯局,每天朝九晚五、三點一線,奔波在單位、幼兒園與家的路途中。
她無條件相信鄭華說的一切,即便這個男人有時候的欲言又止總讓她不太舒服,她也總會以“性格使然”為其開脫。
直到有一天她開始狐疑,卻是與收養小女孩芽芽有關。
起先是芽芽臉色蒼白、食欲差,檢查出來輕度貧血,飲食調節一下便可以恢復。要命的是血型那欄的“B型”讓她心沉了一下,第一跳上她腦海的念頭是“鄭華也是B型血”,當然,這根本說明不了什么。然而,也正因為血型“巧合”,她才電光石火般想到了“另一個巧合”,那是芽芽第一天來到家里她就發現的:芽芽與丈夫鄭華一個樣,左手小拇指旁邊,畏怯地長著一個“小六指”,只有半個小手指那么長。那時凌晚秋沒多想,只以為相同的小缺陷促成了鄭華領養芽芽的決心。
而血型的再次“巧合”,無法不讓凌晚秋亂想。
所謂的“事出反常必有妖”,丈夫鄭華,究竟對她隱瞞了什么秘密呢?那些欲言又止、呼之欲出的表象背后,藏著什么恐怖的東西?像鬼屋突然現身的鬼臉……這之后,她總會下意識地觀察芽芽與老公,她觀察他倆的頭型、眉眼、鼻子和嘴巴,說話的口氣與手勢、習慣,有時覺得很像,有時又覺得一點兒也不像。像的時候她憤恨得想直接打到他臉上,不像的時候又慶幸沒有沖動……鄭華依舊早出晚歸,沒有夜不歸宿,也沒有值得懷疑的電話與信息,他扮演的角色是好外賣員、好丈夫、好父親,每一個角色都像士兵列隊一樣井然有條……凌晚秋看不到任何破綻。
時間長腳,“簌”一下一年就過去了。兒童節前夕,凌晚秋準備了一些玩具、書本和零食,她打算一家三口回一趟兒童福利院,看看那里的小朋友、看看芽芽出生三天便待到兩歲的“家”,也順便感謝一下照顧了芽芽兩年的工作人員??僧斔龑⑦@一想法告訴鄭華后,他竟然用古怪的眼神看著她,目光冷得似要結出冰棱。
不相信我?
什么?
沒什么……他一手抱頭盔,另一手取了酒柜上的摩托車鑰匙。凌晚秋知道他又要出去飚車了,他郁悶時總喜歡這樣。只是他走到門口又停下了,他背對她幾秒,像在做個艱難決策,終于,他轉過身來對她說:放心,我會履行結婚時的諾言,無論如何,都不會拋下你……
說完,他像卸下了一塊巨石,長長舒口氣,猛一下拉開了門。她沒阻攔,眼睜睜看著他出了門,直到門“嘭”一聲碰上,她的身體才驚跳了一下。
她的臉“刷”一下就紅了,心臟猛烈跳動起來。是的,她是不相信他。這個突然跳出的想法讓她心驚肉跳。這種改變是什么時候開始的?就像那滴不動聲色的水滴,發現時石已穿透。這一刻她真想向他大聲叫喊。潛意識里,她確實想要去兒童福利院一探究竟,一年前,是否真有一個叫芽芽的小女孩,被一個叫鄭華的男人收養了?作為養母,這并非是個過分的要求,但鄭華的過激反應卻顯得不太對勁。特別他后面的話,讓她心情復雜。那種承諾讓人心驚肉跳,預示著似乎有大事發生了。而他對她不改初心的感情,同樣讓她心潮涌動。他知道她的隱痛,他說過她讓他心疼,他一輩子都會護著她……
人總是這樣,越被阻止的事情,就越想去做。凌晚秋想好了,鄭華不去就算了,等到星期天,她就帶芽芽回一趟福利院。
本市兒童福利院位于城北近郊,山清水秀的山腳下,兩幢暗紅色平房安靜佇立著,門前一排泛黃的銀杏樹。下了網約車,凌晚秋啟發著已經三歲的鄭芽芽:這個地方記得不?從前我家的小芽芽可在這里生活過一段時間呢……其實她權衡過利弊得失,但鬼使神差的,她太想知道真相了。至于小芽芽,她才三歲,凌晚秋暗暗安慰自己,她很快就會忘記這次福利院之行的。僅此一次、下不為例。她告誡自己。院長是位慈眉善目的六十多歲阿姨,得知凌晚秋來意,顯得非常熱情。凌晚秋奉上為小朋友捐贈的禮物,院長陪著她參觀福利院??蓡栴}馬上就來了,她將小芽芽拉到近旁,蹲下身,反復看了幾次,仍是狐疑地搖了搖頭。
一年前,也是這個季節。一個騎豪爵DR150摩托的男人……她的養父……凌晚秋急了,她從包里掏出領養證,遞給了院長。院長翻開,只瞟了一眼,便十分肯定地說:真不是我們院領養的孩子,你看,上面是紅印章,我們的是鋼印……再說,芽芽這個小女孩,真沒在我們福利院待過。我們院里五十多個孩子,每個的模樣都烙在我腦海里。女院長又仔細端詳了一會兒芽芽,愛莫能助地向凌晚秋搖了搖頭。
其實這或許是早該猜到的答案,然而真的證實,仍讓她超乎想象的難受。
全市僅有這一家福利院,別無另一家。很顯然,那顆紅印章是偽造的。一切都很清楚,鄭華與芽芽的關系,絕非養父與養女那么簡單。
這之前,她曾兩次采集到熟睡的鄭華與芽芽帶有毛囊的頭發,只是,每一次,她都無法再邁出下一步。她覺得這種做法太下三濫了,最主要是:如果夫妻之間已經缺乏信任到這種程度,那就是對她當初選擇的極大嘲諷,更是兩人婚姻大廈岌岌可危的鐵證,這是她不愿承認的。
五
早出晚歸的鄭華,并不知道凌晚秋已帶芽芽去過兒童福利院。
他仍是那么沉郁,默默扮演著自己好外賣員、好丈夫、好父親的角色,仿佛這就是人生的全部意義。時間一長,似乎已經忘記她對他說過的這件事。對于她來說,這就像掌握了當事人的一些“作案證據”,卻因為當事人的不配合,無法還原事情真相。凌晚秋不知道自己能撐到什么時候?在貌似平靜的火山淺表,她預感自己遲早會來個大爆發……
這一天來得猝不及防。晚下班的凌晚秋站在站牌下等公交,一晃眼功夫,兩輛外賣員的摩托車并排從她面前滑過,一輛是鄭華,另一輛是個女外賣員,兩人有說有笑,隔著頭盔,凌晚秋都能看清他側臉看向女外賣員的癡迷神情。一旁的她,心“咚”地沉了一下,什么東西突然被撞開了。
他自然矢口否認,說妻子想多了,不過就是自己公司的一個同事,那天湊巧送同一條街的單子,正好碰一塊兒了……我和她能有什么?無非都喜歡機車,我看你是沒事想多了吧……
一向伶牙利齒的凌晚秋被他懟得啞口無言,她并非口里沒詞,更非理虧,而是不想吐出傷害芽芽的話。那個小人兒已越來越大,與她越來越親,凌晚秋好幾次有意試探,芽芽似乎已對一年前去兒童福利院的事失去了印象。這正是凌晚秋希望的,至少在芽芽成年之前,她不愿她過早背負壓力,承擔這個年齡不該承受的一切。
日子就這樣不咸不淡地過著,有時半夜簌然驚醒,看著留個冷峻后背給她的鄭華,她會感到渾身潑了冷水般的害怕,但只要將眼光移到睡在中間的芽芽上,那個吐著甜絲絲呼吸的小人兒,釋然又一點點消解了她的憋悶。
就這樣吧,誰家還不是這樣過下去呢?她一遍遍勸慰著自己,他和她也是別人眼中的“誰家”,沒什么特別的。
直到不久后鄭華失蹤,她都沒有問出那句她一直想問的話。在公安機關調查事故原因時,曾帶她到收費站查看了入口監控。畫面顯示,出事那晚九點來鐘,鄭華和一女外賣員,各騎一輛摩托車上了高速公路,雖然戴了頭盔,凌晚秋還是一眼就認出,那女外賣員便是之前自己見過與鄭華說笑的那一位。高速公路也并非每一段都有監控,下一個畫面,是大約十公里拐彎處,畫面里,女外賣員一直穩當當駕駛的摩托車突然就失控了,猛撞向了右側護欄,人在意外面前命如草芥、輕如鴻毛,當她被沖擊力拋向空中再重重落地后,毫無懸念,一個生命就消失了……令公安人員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在這一畫面里,根本就沒有一同上高速公路的鄭華,事故發生后,路過的駕乘人員報警,公安出警后,除了發現事故現場當場斃命的女外賣員,還發現一公里之外停著一輛豪爵DR150的紅色摩托車。那輛摩托車孤零零停泊在高速公路上,旁邊沒有人。
沒有人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除了失蹤了的鄭華。
最初時,凌晚秋每一天都會幻想鄭華突然出現在她面前,告訴她,他與女外賣員上高速公路那一天,到底發生了些什么。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根本沒有鄭華的影子。凌晚秋過段時間就會跑去北區派出所詢問,經常接待她的是一名黑瘦的小民警。小民警脾氣很好,每次一看到凌晚秋進門,就熱情地招呼著:阿姐您來了,快坐快坐。每次他都用紙杯給她倒杯水,小心翼翼地回答她:阿姐,阿哥那里還沒有消息,不過您也別太著急……一有消息,我們就會及時聯系您的……要不,您先回家歇著……
小民警過分的好脾氣,讓她連痛哭一場都覺得害臊。每一次,她都一口氣喝完夾帶著紙杯尿臊氣的溫水,像給這次會談做個句號,然后沉穩地與小民警告別,慢慢走出去。
這樣的日子整整持續了幾個月,直到有一天,她看著地下停車場結滿塵灰的豪爵DR150,突然一個念頭奇怪地閃現在她腦海里:或許作為妻子,她是太不了解丈夫了,可是這輛與他相親相愛的摩托車——他的老伙計,卻是最了解他的一個載體。她甚至有了一種奇特的想法,這輛車子不但了解他,也有可能知道他的行蹤。她相信只要與之和睦相處、喜愛它、像鄭華一樣地善待它,有一天就能打通與之溝通的通道、與之合二為一,那時,她就不信不知道鄭華的去向。最重要的,是她想要探尋她深愛男人生命中被遮蔽的那一部分,那些暗流涌動的部分……
主意一定,她專門去學習了駕駛摩托車,考取了駕照,之后不顧上司的干瞪眼,毅然決然地辭了職……
現在、此時、此刻,當她像一只展開羽翼的大鳥,載著小芽芽翱翔在天際時,她分明有了一種鄭華近在咫尺的感覺。這種感覺奇妙得很,有時覺得鄭華與她并駕齊驅,換擋、加油門、俯沖……鄭華在一旁耐心導引著她,熱熱的氣吹到她耳朵,讓她內心一陣蕩漾。有的時候,她又覺得鄭華消失了,那一刻她就是鄭華,那個沉默的“悶驢子”,只竭盡全力做好自己的好外賣員、好父親和好丈夫,其余的一概不想管……
六

自那晚產生與鄭華合二為一的錯覺后,在某一個走神的瞬間、中午趴在摩托上打盹的當口、晚上似夢似醒的狀態,她的腦海中總會出現一些奇特的場景?;杌璩脸林校袷撬屯赓u,一個客戶連續給了她兩個地址,都是錯誤的,第三個地址好不容易對了,她緊趕慢趕趕到,客戶非但沒有為錯留地址道歉,反而大罵她“沒用,連地址都找不到……”她又急又氣,卻不敢發火,只能低頭哈腰,一個勁地道歉。如果一個差評,平臺不但扣錢,搞不好還要待崗幾天。她還著按揭貸款,還有妻子和女兒……天吶,這一刻,她究竟是凌晚秋還是鄭華?一驚,醒了,渾身冷汗。
日復一日的相處、磨合,摩托車與她越來越融洽,現在,她了解它的每一個小毛病小細節,像是摸透了一位老朋友的脾性,知道它何時翹尾巴、何時撂挑子、何時撒歡。它也像是同樣了解她,她開心,它就將油門轟得“隆隆”作響,像只身手矯健的紅鷹徜徉于小城的大街小巷;如果她悲傷,它也會壓低嗓門,只從喉管里發出“呼嚕嚕”的聲音,像是撫慰,也像為她鳴不平;如果她憤怒,它就用沉沉的身體環繞著她,讓她感到溫暖與陪伴,直至她完全平靜下來。
她覺得沒有比它更懂她的人了,即便當初的鄭華,也不能。
一天晚上,鬼使神差的,凌晚秋居然夢到了那個見過兩次面的女外賣員——其中一次還是在監控視頻上。這一次,她沒戴頭盔,凌晚秋卻看不清她的臉,她的臉隱藏在一片迷霧中。夢里,她絮絮叨叨對凌晚秋說了很多話,像請求又像申訴。有時又默然站著,抱著手,一語也不發,像一段固執死守的斷壁殘垣。凌晚秋身份也變來變去,有時是凌晚秋,有時又是鄭華,正焦躁不知自己是誰時,迷霧散去,女外賣員的臉清晰呈現了出來,凌晚秋大吃一驚,因為她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滿月一樣的臉龐白皙潔凈、長翹的眼睫毛下掩映一雙秋水一樣的大眼睛……畫面一轉,還是在這間臥室,她和芽芽躺在床上,鄭華出現在她面前,他的形象十分恐怖。滿臉是血、額頭磕開一個破洞。但卻顯得從未有過的欣喜,他輕松地對她說:我走了,別等我。你們好好過……說完這話,他拉開他那側的床頭柜,把什么東西放了進去。頭也沒回地一瘸一拐徑直走出房間……
驚醒后,她呆呆在床上坐了半天,心臟“撲通通”跳個不停,她不敢拿夢里女人的臉仔細比對旁邊熟睡的小芽芽,卻想起上次詭異失蹤的戶口簿。她跳下床,打算將家里柜子翻個底朝天。鄭華失蹤后,她早將摩托車旮旮旯旯翻遍了,只從坐墊下找出幾張駕駛證和身份證之類的常用證件,根本就沒有戶口簿。之后她又將家里倒騰了一遍,還是沒有??涩F在,她心臟狂跳著回味剛才的夢境,篤定認為戶口簿就在家里。
她拉開鄭華那邊的床頭柜,與一年前看到的一樣,一盒“龍牡壯骨膏藥”赫然在目。那時候送外賣回來,鄭華總喜歡貼膏藥,除了有一次,她順口詢問需不需要她幫忙外,他都是自己摸索著貼背上?,F在,沉重的壓迫感使她心痛難耐,特別想到她口口聲聲宣布“愛他”的話時……她抖索著手,掀開膏藥,一本暗紅色塑料皮的戶口簿真實映入眼簾,伸出手,微涼可觸。她的心臟驚跳得差不多從口里蹦出。她翻開來看,首頁戶主,接下來是她凌晚秋,再接下來……她閉上眼,深呼吸一口,又猛睜開眼,在她翻開那一頁上,果然上有鄭芽芽的戶口,上面不但有孩子的出生日期,還有孩子的上戶口時間,竟是四年前,出生不久……
現在,她反而舒出一大口氣來,就像一個久懸的重物終于落下,一切都塵埃落定了。她抬手抹去滿臉淚痕,甩了甩頭。她現在想得更多的是:有了戶口簿,孩子就可以上小學了。還有,上次和骨科醫生談好的畸指切除手術,也得盡快提上議事日程,孩子越大,會影響手指發育。
去衛生間洗了把熱水臉,回來躺下她平靜了很多。她想,明天就去派出所提供線索,建議公安部門去發現鄭華摩托車護欄外的附近找找,她知道離那里十幾公里的深山處,有一個人跡罕至的“落鷹崖”……
她想:生活也像一折又一折的戲,眼下這一折該唱完了,再沉浸戲里就是傻子了。明天,或許不會帶給她好消息,卻會有可能為她困擾于廝的沼澤投來根線繩,雖然很難,她卻要嘗試著爬出去。前方,隱隱有一絲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