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 邊

一

好多天沒見曹老頭了，他身體怎樣了？平時，他隔三岔五都發個段子，問好，近一個月來，信息全無。

李海每次到河邊，都要占一把椅子，擺上自己的挎包，想著曹老頭會來，讓他坐坐，歇口氣。曹老頭八十有五快九十的人了。唉！這個老老朋友，到底怎么了？他也是個老革命了，他們退休老干，每個禮拜都要到河畔餐廳吃頓飯。他腿再動不了，吃是要吃的，八大碗，他要一樣拈一點，均衡營養，機會難得。隨著年歲的增加，咀嚼越來越困難，每天他僅喝點稀的，吃點零食，這樣的老干聚會，對他來說是天賜良機，他是不會放過的，臨走時還帶點小菜小蔬，打發一個禮拜的時光。

河邊是曹老頭必經之地，拿一把傘當作拐杖，他怎么都要來，何況還有李海這個常年定時定點在河邊游泳，他晚年唯一的一個不可多得的朋友，趁機講講話，訴下苦，交流一下。李海還在五六里的岸邊，給他把下位子，他會風雨無阻。

已經個把月，曹老頭沒來河邊了，是不是真的病了？住院了？臥床了？李海邊脫衣服，邊想。叮——，手機響了。想曹操，曹操信息來了。

是個女人的聲音。

你是李海，李師嗎？我是月紅，是曹師過去的舞伴，曹師病了，昨天剛出院，我們去看他，他說你是他最好的朋友，讓我們告訴你一聲。他很可憐，腸梗阻，瘦得像貓一樣……

知道了，下午我就去他家看他。他打斷了對方的話。

你知道他的住處嗎？月紅很負責，甜聲甜氣的。

還不知道。

他租的房。這樣吧，2點正，在九小21路公交車站等，我領你去。

好的，麻煩你了！你貴姓？

叫我小紅好了。

好的，謝謝你。他再一次謝謝她。

他三下兩下脫光衣服，系好游泳褲，正準備跳下水。成大個夾雜洱海腔突然叫他，李海，你的游泳圈。他再一次謝謝這個幾十年的泳友。

幾絲涼風吹來，河面水鴨掠過水面。他一頭扎在水里，露頭，感到云彩有些陰沉。他沒有感到洱海清涼拂肌之感，也沒有像往常想些詩句，那些畫意，那種悠然的海闊天空之神靈。只想著，快游對岸，返回。

下午2時，李海很準時到達九小公交車站，站定。有人喊他，李師，李師。他扭頭望，在學校大門前，有個穿綠色裙子的女人向他招手。

走近，她說，我一見你，就知道你是李海。曹師在我們面前，不知講了你多少遍，作家作家，他引你以為榮啊！果然一表人才。

李海拱拱手，見這女人還風姿綽約。你也是美女一枚嘛！他很會插科打諢，說，天天跳舞好身材。她忙應道，李師天天下海不像七十歲的人。

他以洱海為榮，胸脯一挺，自己拍了下，很得意地說，男人的胸脯也很重要的。說著，見21路公交車來，掏出老年卡，月紅也拿出老年乘車卡。見她刷卡后，他又問，你也有60了？她抿嘴笑了下，老太婆了，六十有二了，叫我阿紅好了。他問她，阿紅你與曹師跳舞幾年了？

起碼二十年，只是最近幾年沒跳了。

對，我在河邊常對曹師講，歲數大了，河邊走走，別跳舞了。這么大的歲數，小心，一頭栽在舞廳里，整個下關傳成笑話。

是的，是的，他最近一兩年沒跳了。她靠近他，說句笑話，大多跳舞的人，都是男人給女人買舞票，只有他曹師，有時還是她幫他買的。

沒法，他工資沒了，被老伴掌管，控制了。

二

五年前，這個八十歲的老曹師還神采奕奕的。來河邊見到李海神吹，他有一大筆拆遷安置費，要搞投資。李海勸他，搞什么搞，這大把歲數，留著點，萬一有個病，醫院是個無底洞。成大個也在一旁對他說，曹師曹師，搞不得，錢多的話，掉點毛來，我在我們村里幫你請個保姆侍候您。我侄兒男女多的是，很把穩又老實，勤快，就是窮點。

當時對著迎面吹來的海風，曹師解開襯衣口，洋洋自得，我要什么侍候？我與老伴分開過，自己料理自己，我天天跳舞，工資卡上每月發八九千，想想每天進三百，何樂而不為？

這個曹師，李海也就是為他的這種“樂天派”感動，與之交往幾十年。契訶夫說，人不是為歡樂而生的嗎？

也就是他大夸海口的不幾天，曹師突然像蔫了的綠葉子，哭喪著臉來河邊找李海。我上當受騙了，上當受騙了，李海，你是個作家，幫我寫個狀子，請個律師，幫幫我追回被騙的錢。

原來他自詡身體好，拿了五十萬去投資，對方說，保證本金，一月給他一萬利息，半年不到，四十幾萬不見了，對方逃之夭夭。

詐騙，詐騙。成大個裸著胸膛說，早就跟你說了，現在休想拿得回來了？

三

到了，到了。李海，曹師回遷款被騙了以后，只有租住房子，就住這里了。月紅指著一排破舊的樓房，對李海說，在四樓。昨天我們來看他，太慘了，皮包骨頭，才有四五十斤了……

李海忙不迭進門，好半天曹師裹著棉衣棉褲，輕輕開門，坐，坐，坐。

這房太簡陋了，坐什么地方呢？李海正想坐到唯一的一把椅子上，拿下放在椅上的背包時，曹師指指關緊的臥室門說，別，別，她在睡午覺。我知道他說的是他老伴。

李海從沒見過曹師的老伴，只知道他們一輩子不合，老了，更是各吃各，各過各的。但此刻，他見曹師的臉色還好，還有點紅潤，并不像月紅她們說的那種可怕。至少，他還能走動，頭腦也清醒。上樓時見三樓欄桿上晾了幾件內衣內褲，月紅說，是他自己洗的。李海說，坐下，坐下，叫曹師坐在沙發又當床沿上，把他的棉褲擼上，露出細細的腳桿，沒有青黑，只青筋外露。李海笑了，你不會死的，起碼還有五年。當李海伸出五個指頭時，曹師又站起進入里間。李海愕然。月紅對李海說，他進臥室換衣服，說下樓講，下樓講，他擔心吵醒老伴，老伴發脾氣，現在他與她吵架的力氣都沒有了。

李海苦笑。推門對曹師說，下去吧，下去我給你發紅包。

不一會，曹師杵著根拐杖下到樓底，把他們領到一個破舊的涼篷下，坐，坐，坐！天呀，這坐哪里？大熱天蚊子橫飛。

李海拿出手機，發給他了一個紅包。說，你下得來，就上得去。我們走了，明天我去河邊找你兒子，讓他叫他媽，或者他自己每月從你工資卡上拿出三千元，給你請個護工。說著李海邊拍蚊子，邊走出去。曹師大聲說，不可能，他們不會還我工資卡，也不可能拿出錢。李海不理他，心想，都這樣了，還想見死不救，我就不信我的魄力、我的能量。站在大門口，他等著月紅，正憋著一股子氣時，月紅快步出來說，曹師，叫我說，明天我來他這里一趟，看在多年舞伴的面上，明天過來幫幫他整理下衛生，打掃下房間。曹師把李海發他的紅包轉她。

李海說，別理他。

但我要接送兩個孫子，時間少。月紅說。

明天我到河邊，會把曹師的事情擺平。李海大大咧咧地說。

這條西去的河流，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它流經一些小江小流后，直奔瀾滄，向東流入湄公河后還是向東，直至大洋。可是就從晶瑩波平的高原湖泊出口流出時，經過蒼山背后自治州首府的燈紅酒綠時，總感到它是往西流，因有把像椅子似的巖石架在蒼山尾巴，俗稱天生橋。天生橋下有漏口，風日夜不停地吹，遂成了有名的下關風。下關風吹起的微瀾，讓人感到東流。李海是個作家、詩人，他把它叫作兒女的回頭浪。那是一個對洱海愛得很深很深的，惜命如海的赤子對“母親湖”的眷念。李海心中的海，正是這一泊湖水。

為洱海活、為洱海生，哪怕有片刻的歡樂。所以他對曹老頭的人生觀愛恨有加。

當得知他融資被詐騙后恨得咬牙切齒，又無可奈何。當得知曹老頭家里把曹老頭工資卡扣住，每月僅給他三百元生活費，更是恨得不得了。

要知道，曹老頭玩是玩，樂是樂，舞是舞，但他這把年紀了，個子雖矮，年輕時還是含辛茹苦，很有擔當精神，養育了一兒一女，女兒在京城工作，成家立業生兒育女，日子也蠻不錯。小兒子雖書讀少一點，曹老頭也傾盡全力，給他買房娶妻，成家立業了。他的老伴與他性格各異，作為一位良母，借此拿下他的工資卡。曹老頭不停來河邊找李海訴苦，穿的、牛奶、營養副食、舞票也買不起。他小兒子過得美滋滋的，每天也來河邊游泳。李海大怒了，終于在河邊找到一個機會，邀了些為快樂而生的摩友、泳友讓大家評理，對曹老頭的小兒子說，你爹愛玩愛樂愛舞，生活自理，不要你們服侍，你們聽了你媽的話，扣下他的養老工資卡，每月才給他三百，夠什么養老？萬一他一命嗚呼，每天三百元的收入就不會有了。小兒子無語，加了給曹老頭二百。

現他大病在身，不撫不喂，還緊緊捏著他養老工資卡，過得這景？李海越想越氣，想第二天在河邊找他兒子，讓他每月拿出三千元，請成大個找個他閑著的侄女去護理曹老頭。留得青山在，曹老頭“色”心不死，工資卡就與日俱增。請個保姆就算當作扶貧，兩全其美。想著，李海第二天早上來到河邊。

只見河邊聚集了一大群穿衣服的人在那座美麗的大橋上，往下看著，說著些什么，痛惜著些什么。只有成大個穿著泳褲，高出人群一個頭忙上忙下，忙水忙岸。李海忙上前喊，大個，大個。成大個不理，李海問旁人，怎么了？人們指指大個，他侄女昨晚從橋上跳下去了！有個背著個大提琴的小伙子說，我親眼看見她跳下去的，拉也拉不回，年紀輕輕的，長得太漂亮了……

李海懵了。這座橋一兩里來長，修筑得太美了，橋墩低矮，盡是浮雕裝飾，沒有圍欄。不時有年輕男女舉足蹈河，也叫奈何橋。如今，居然輪到李海的泳友成大個的侄女。

李海想不通。傻傻站在橋上，直愣愣地望著向西又似東流的河水，望著他常常下水的河邊。

李海的腦海里突然浮出法國作家加繆的一句話：重要的不是活得最好，而是活得最多。而什么意義上的活才是活得最好最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