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長期住過的地方不少,可我的故鄉卻只有狹窄的一小塊。故鄉對于我有著特別的情分。我跟故鄉亙古不變的大山打交道,跟闊別二十余年也記得容貌的故鄉人打交道,無論換了多少住的地方,無論從那大山的懷抱搬遷到任何各具特色的城市,始終都要在夢里想念到它。到鄉上讀初中后,思鄉的情緒開始在我腦海里產生,在情感上故鄉的概念才真正體現出來;到縣城上高中后,故鄉將是我所在的整個鄉鎮;后來到別的地州上大學,故鄉應該是我所屬的整個州市;現在,我在外地住了十余年,我意識中的故鄉可能更加擴大化了。但是,事實全不如此,我意識里的故鄉反而變得更加狹窄,甚至有些近乎偏執,我甚至只承認那幾座大山和一兩條河溝,還有那一方有限的天空和模糊的天際線,我所熟悉的莊稼、田地、房屋才是我的故鄉。
前些日子,家鄉楚雄咱啦村的微信群互動突然頻繁起來,我安靜地點擊語音,感受著濃濃的彝人鄉音。原來一年一度的火把節臨近了。群里看到一些家鄉風景照,記憶中紅土黃土隨處裸露的大山,還有那些常年衰草連天的溝箐,一下子在照片中鮮活起來、嫩綠起來、秀美起來。我久久凝眸,反復翻看,仿佛一個急于分享喜悅的孩子,趕緊聯系能否在朋友圈轉發使用。大概非常理解我的思鄉心切,老鄉就又發了更多的家鄉風景照給我。照片中,故鄉咱啦給我很深的印象就是蒼翠,以往的滄桑和蒼涼感突然就沒有了,從大山上鳥瞰出去,除了依舊青灰色的瓦房外,只有幾條灰白色的水泥路和黃泥路掩映在村莊四周綠油油的莊稼地里。上空是灰蒙蒙的煙霞、霧靄一類的流質,天邊還浮著幾片飄散的白云,見不到熾烈的陽光,一切都在空蒙的大山里顯得蒼翠而秀美。
當然也有陽光明亮的午后景象。這時的草地忽然嫩黃起來,天邊沒有被大山遮擋的云彩也分外潔白起來,天就顯得格外的藍。溝箐里,散落著牛羊,它們沿著半濁的水源,一路踏著青草去,仿佛一群空著肚皮在春天細河邊追逐浪花的孩子。河水很細很亮,平日里絕對清澈見底,在陽光下亮晃晃地流淌,節奏跟那些綿綿的山歌小調差不多。眼下這半濁的河水樣貌正訴說著雨水的勤奮。咱啦大地歡欣鼓舞起來,草木節節拔高起來。站在高山頂,就能看清平地是種植玉米,綿延的坡地是苦蕎和洋芋。在家鄉,不但牛羊和馬得到恩寵,玉米同樣得到恩寵,那些四野里暗綠色的,是玉米地,沒有雜草,營養充足;而坡坡嶺嶺上,苦蕎和洋芋泛黃著,雜草也來搶風頭。我倒更喜去坡嶺上轉,因為可以極目遠眺,可以猜想遙遠處山坡上、小河邊、田地里的細點是男人女人在做什么。在坡嶺上那些與野花為伍的日子,我總害怕火把節會偷偷跑掉,尤其在熹微的晨光里醒來,想一把抓住正在逃走的時光。

在家鄉,放眼可見的是高山。身為山里的彝族,高山地帶才能讓我更加無拘無束地自由呼吸。我想祖先一定也有跟我同樣的感受,所以我們才會在大山里歌唱。我鐘愛大山,并不僅僅因為它給我慰藉,還有它能讓我期待山外有什么。靜靜站在曠野里,面對一座座大山,等山風來時,四野窸窣響動,像有千軍萬馬躲在遙遠的未知里低低地吶喊。這時我也可以吶喊,不過急于隱藏自身的我很少那樣干過。我究竟怕什么呢,還真說不清楚。那是一片我所熟悉的土地,少年時期我常常到山上去放牛,火把節前后洋芋開始成熟,我們就去掏洋芋,架起火堆等燒成炭,便埋了進去。也許在20世紀90年代的咱啦物質遠沒有今天豐富,大家都缺吃少穿,也許那時我們都在長身體,穿梭在林間曠野里,肚子餓得快,記憶都讓食物牢牢占據著。我們還可以去摘松果,架起大火來燒,等松果張開嘴,就可以扒出來用石頭打砸,清香的松子氣味就會彌漫在山野里。
每座大山和河溝箐溝都有親切的彝族名字,就像我的大小名一樣。大山分支出的山脈,又有不同的名字;每條河的旁支也都有名有姓。這些山那些河,沒有史書記載,更很少有人將它們身上發生的故事傳播出去,然而大家都清楚得如數家珍。咱啦村周圍的大山或綿延斜刺出去,或拔地而起伸入云端,可每座大山的最高處我都幾乎到過。大海只是個富有溫柔浪漫的幻想,眼前的大山卻使我深愛。到山上去吆牛,七八月間的雨季去撿拾野生菌,都使我感到孤獨。直到滿山滿箐亮起山歌小調,或在山谷里斷續回響起號子,那些年輕而悸動的心可使人安魂。
記憶中咱啦人都過慣了物質貧瘠的生活,無論怎樣缺吃少穿人們似乎都很滿足。哥哥和我相繼上初中以后,高昂的學雜費和生活費迫使家里除耕牛外把黃牛全部賣掉,豬仔也賣光后只好打起雞的主意。父親出去打工后,播種的季節我在前面牽牛鼻繩,哥哥在后面犁地,母親操勞得黝黑瘦削的身子和面龐時時浮現在壟溝里撒麥粒、蠶豆及豌豆。特別是在燥熱的五月間,麥收完畢后布谷鳥便叫得人直打瞌睡,種苞谷時不但需要翻地施農家肥還得及時澆灌,忙得昏天黑地,在月下聆聽膠管里面的流水聲和凄切的蟲鳴是常有的事。周日是街天,忙完活我們哥倆抱著老母雞往鄉鎮趕兩三小時路程,需賣掉雞,安排好一周伙食才可去學校上晚自習。往往因太遲散了街,雞無處可賣也是常有的事,在后來的街子天里,只是晴天雨天交替著出現,雞和紅豆黃豆輪流著叫賣而已。
沉浸在一段綿長的日子里,那些美好,讓我時常懷戀。五月割麥那段時期,打麥場上的人們在熱鬧地摔打起麥子來,我喜歡聞那種清香味,一種無緣無故至今弄不清楚的東西。成群的孩子們在抹過油似的光滑麥秸上追逐,不遠處幾棵薔薇花吸引來一堆堆蝗蟲,閃亮著的螢火蟲也盤旋在頭頂,吼叫聲、追打聲、蟲鳴聲混雜在這燥熱的夜晚……很多孩子被帶回去后,打麥場才安靜下來,我們橫七豎八地躺倒在麥秸上,天上的星星閃爍著,似乎要掉下來,可直到等得不耐煩也沒見掉下一個來。當寧靜的夏夜像一塊巨大的輕紗罩住咱啦村,打麥場就只剩主家值守麥子了。父親帶我用麥秸搭起棚子,里面也鋪上層柔軟的麥秸,我們就躺下聽收音機。父親在村公所當文書時,有一臺寫著“毛主席萬壽無疆”的超大型收音機。直到附近麥棚里響起均勻的熟睡聲,我們才在星夜里睡去。
故鄉時常在我腦海中浮現,我想是一種信仰的力量大過對精神的磨礪。前些年終于回去一次,是在年關的時候,二大爹家殺豬請我去吃飯。這些年農村生活普遍好過起來,行事也越來越合理化,既便捷又省事。黃昏時分我已吃飽從他家后門那條水泥路溜出來,穿過養著蜜蜂的菜園子,看過那棵開得粉嘟嘟的杏樹,便只身往人跡罕至的大片青麥苗地里鉆。那個黃昏的太陽黃澄澄地似有種魔力,青麥苗也暈染上了金黃色。身后,是綿延的山坡,麥地一望無盡延伸出去;側邊就是巍峨的群山,斜切下一溜陰影。天空和大地一片殷紅,使我睜不開眼,心里陡然一陣凄然。待太陽下山前,我逃離似地走出那片大麥地。我想,今后無論如何也絕難有勇氣在黃昏時分獨自踏足那方土地了。
在咱啦,養花的人有一些,但養來養去就那幾樣,漸漸便審美疲勞覺得麻木了。倒是那些杏花、梨花、李花和桃花,總也看不夠。數目不算多,哪家人有棵什么果樹我都差不多數得過來。春天這些果樹就催起花來,那時節咱啦萬木都還禿著,紅土黃土裸露在纖細的山風里,大地有種觸目驚心的意味。在這當兒,各路花神們競相開放起來,粉的、白的,艷得很,極力掩飾著這片土地的貧瘠。對這些果樹花兒,我打內心里歡喜和敬畏。
有時在路旁你會突然停下來,因為莊稼人會對著一嘟嚕粉花或白花一陣指點,那是山里人在賞花。你也就不由自主靠近,在貧瘠與絢爛交相輝映中聞到一股淡淡的清香。直到有人喊“不過是果樹而已,又不是花”,方才散去。有時會突然聽到鄰里交談哪家的桃樹正開得好,你放下手頭活忙去探個究竟,就會看到那一樹桃花開。桃花開時,每家每戶都要浸泡稻種了,折幾枝桃花插進藥水味濃烈的稻種里,企盼著稻谷似桃花一樣紅紅火火,谷物豐登。
咱啦村房前屋后菜園子里和田間地頭,各種果樹開花隨時都能遇到。它們熱烈、奔放,可花期不長,開始一片粉紅粉白,落時一片一地,開時有多風流落時就有多凄切。對年輕女子形容,古來就有面若桃花的說法,然而桃花哪有人面俊,不過是她們都逃不脫曇花一現的宿命罷了。咱啦這片土地上姑娘長得俊,可花期不長。在她們最美的年華里,可能會有場愛戀,一旦早早結婚,就開始投入繁重的勞作。我常想起一場桃花雨梨花雨或杏花雨,繁華一世,落地成泥。
六月二十四火把節期間,草地上點綴著星星點點的白萢花,雨潤風搖,長出的果子還是一片純純的白,不走近瞧根本分不清是花白還是果白。那酸酸甜甜的味道,讓我記住了那種優雅的白。山里多薔薇和合歡,臭菊花仍顯目,還有野生棠梨樹,似乎有的在盛夏里開苞,有的是在春上白遍山野的。料峭山風吹著悠閑的牛羊時,山里氣候開始暖和起來,不分季節勞作的莊稼人們這時難得有閑下來的時候,暖和的山風就吹送來山歌小調,這些歌謠含蓄雋永,一定程度上可代表山里彝人的氣質。可惜我不太懂山歌小調,只能感受或悲或喜的氣氛,但身為彝人這些并不影響我對它的熱愛。有時候我想,正是他們情真意切的歌謠,催開了苦寒之地的花朵。按說夏花的絢爛極富詩意,而我獨愛山里春花的深沉和雋永。
飛花,也可以說那只是種白色纖維,它們成片地生長在鳥騎溪沿岸陡峭的山坡上。秧田里飛舞,溪巖邊籬笆上洗曬的花花綠綠的衣服上飄揚,隨著溪水漂流而去。可我不喜歡它們,總覺它們不大干凈,粘在衣襟上難以拍走。咱啦山大,有些地方林木長得遮天蔽日,古木翠綠,往往在那種陰濕地帶會長奇花異草,一朵花足以驚艷眾生眼,可惜它們見不得光,無論怎樣愛護著連泥帶土挖掘,一見天日便蔫癟了,鮮艷不復。走在咱啦山野里,只要季節對,細碎的野花時常會撞入你懷里;走進咱啦村寨,無論房前屋后的菜園子里還是田間地頭,一嘟嚕一嘟嚕的白花粉花都競相撲你的鼻,招引著蜂蝶,粉飾著這片苦寒大地。若到夏日,雨中的花神更有一番迷人景象呢,它們飽滿碩大,詮釋著山里彝人骨子里的大氣。
如果說起一場秋事,你可以想見,秋月夜家家戶戶院里堆滿苞谷的情景是多么迷人。親戚朋友們聚在一起,在月下撕苞谷的聲音悅耳著呢,姑娘小伙們在那種神秘浪漫的環境里擠眉弄眼,小孩們用苞谷須裝扮長髯的老者,吃著月餅和葵花籽,追逐打鬧,玩躲貓貓游戲,再晚也不舍離去。那時的秋月多么迷人,老人講住在月宮里的嫦娥時,常常將她自己先打動了,那時的山里人啊,單純而善良,有虔誠的信仰。家家戶戶房梁上掛晾著黃燦燦的苞谷,鋪排得齊整的籽粒就像是露出金燦燦的牙,掛在幸福的笑臉上。
秋天的山里陽光特別晃眼,銀河像掛在九霄云外的一張床單,在高遠的天空里任意東西,無拘無束。那時我耳聽不遠處咀嚼草根的牛群,仰面躺在一片枯黃的草地上,嘴里嚼著草棍,悠然看著藍天白云。打麥場上晾曬著黃燦燦的苞谷粒,秋天里漠漠的陽光似乎沉浸在等待晚會的好心緒里,要多溫柔有多溫柔,早已收走了鋒芒。故鄉,年年歲歲在群山里靜默。別后經年,山中的月亮,你是否會想念那場秋事,是否會記起夏季的山雨和星夜,是否會想念那滿坡的細碎繁華,抑或想起我這顆似故鄉的云那樣四處飄蕩著的情意綿長的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