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 民

一

秋收后，該閑下來了。

但有幾年，父親偏不讓我閑。我想放牛，這是一件正經事。雖然放牛不怎么出力氣，但畢竟是一件事，如果牛在野外干了壞事，或逃跑了，那一家人的日子就更不好過了。父親認可了放牛也是一件事，像是每一份閑暇都蘊含著機會，就在我出發之前，還交給我一把鐮刀、兩根草繩，說：“閑著也是閑著，順便割點草，好過冬。”

這一來，一樣事就變成了兩樣：既要放牛，也要割草。

放牛簡單，割草卻不容易。村里總有一些勤快的人，起早貪黑慣了，將村子周圍能看見的草，早早割了個遍，而且還不讓你知道是什么時辰割的。這些人里面，當然也少不了父親。瞧他堆在院子里的草垛就知道，他還專門在一旁空出一個地方，那是留給我的，看我這個落榜生到底能割多少草，讓村里人作一個比較。我還知道，在下雪之前，他的草垛還會不停長大。

一個村莊，總有一些人，處處樹榜樣，他們像影子一樣，無處不在。父親就是其中之一，他像馴服一頭牛犢一樣，現在，要我安分守己做一個稱職的農民。在他的心里，閑長了，會讓一個年輕人變成二流子。要當好農民，首先要當好一個草民，連割草都不行，再高級一點的農活怎么干得好？

我想了半天，最后決定去湖里放牛割草。那地方比較偏遠。我騎著牛，腰間纏著草繩，插著鐮刀，像個俠客一路西行。走了十來里地，就看見了那一片被風吹干了的湖。湖里雖然有草，但淺得只夠?？?，蘆葦、蒲草等植物早被人割得一干二凈。你能想到的事，別人老早就想到了。

我發現，河床裂成了一道道口子，到處是人留下的腳印，深深淺淺。尤其是那些深的，可以想象這些人肩上的分量。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湖草是野生的，誰都可以割上一鐮。湖草一年不會長兩次，光有力氣不行，要看誰起得早、下手快。

直到月亮掛在了天上，我才收獲了一小捆。那是先下手的人遺漏下來的?？偹阌辛艘稽c小小的收獲。我與牛浸在月光里，感覺像泡在湖水里一樣。風仍在刮，從空曠的河床上掃過，讓人感覺像在沙漠里，是一種靜寂的荒涼，村莊遠得看不見一絲燈光，讓我想起在這里溺水而亡的爺爺。

二

回到家，卸下草，將牛趕進棚子，我瞧了一眼父親的草垛，發現有好幾捆草是湖草，跟我割回來的一模一樣，因為草上沾著許多小螺螄殼，那是湖里的產物。

我特地在村里轉悠了一圈，借著月光，我發現好幾戶人家到湖里干了割草的事。它使我明白一個道理：村民們在生存問題上沒有商量余地，是不會輕易輸與他人的。

夜里，躺在床上，我翻來覆去睡不著。我的想象與現實總有差距，原以為割草是一件簡單的事，做一個草民不會太難，在鄉間生存應很容易，然而現實明白無誤地告訴我：競爭無處不在、無時不在，在鄉村出人頭地也難。

半夜，迷迷糊糊之中，我不知怎么想到了一個地方，決定早一點下手，不能讓自己睡得太死。雞叫頭遍我就摸黑起了床，輕輕推開門，拿起鐮刀與草繩悄悄走進牛棚，在黑暗里尋找一雙幽亮的牛眼睛，牽出了老牛，然后跨上它，向著村南七八里外的大山出發。

山里有一處墳地，從村莊誕生的那一天起，這里就成了另一個村莊。這一刻，我一個大活人為了割一擔草，想在村莊活出一個人樣，想在家里爭取一點地位，貿然闖進這一片寂靜之地，跟落草為寇，與逼上梁山一個樣，是一件無可奈何的事。在墳頭割草，四周荒草萋萋，一片荒涼陰森之景。墳墓靜默無聲，仿佛是陰陽相隔的界線，將生者與逝者分隔于兩端。這里的秋草和我想象的一樣長得很茂盛，像被遺忘的先人一樣，有些人可能真的遺忘了山中這片墳地居然還有這么多的好草。為了避免過多的打擾，我牽著牛，走進了屬于劉氏家族的這一片墳園，很快淹沒在這一片比人還高的草叢里。

由于血緣關系，割著割著，我的孤獨與害怕一點點消失，感覺自己與祖輩們靠得那么近，簡直融為了一體。說老實話，這里的不少先祖，我只知其姓、不知其名，他們的人生、曾經的故事，此刻在我的眼里，就像眼前的秋草，簡直一個樣。這些墳包，與周圍成千上萬座墳包大同小異。時間，讓這里的一切變為虛無、化作靜止。

我揮舞著鐮刀，仿佛在為祖先們修剪這片荒蕪的土地。墳上的草一年一年青了又黃、黃了又青，卻鮮有人來打理，荒涼的景象如同生存環境的無情寫照。然而，正是在這片充滿陰森的荒涼中，我反而感受到了一種頑強的生命力。

不少墳上，有獾、兔、龜等野物掏出的洞穴，直通祖輩們的長眠之所。每遇到這樣的洞穴，我會忍不住好奇俯下身子，使勁地睜大眼睛，順著通道往里面瞧上一會兒。里面黑漆漆的、靜靜的，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聽不到。割著草，我想著地下的人，也想到了地上的我，想到了許多年以后，我也會順應自然規律化作這里的一個土包，緊挨著父輩的下首，最后歸于平淡，成為永恒的寂寞。割著割著，我感覺累了，身子順便一歪，竟然躺在爺爺的墳上睡著了。

聽父親講，爺爺是被一場大水淹死的。那一天，湖里的水一片汪洋，他與村里人各挑著一擔草去對岸的集上去賣，爺爺要用這一擔草換回幾塊豆腐。沒想到，船底有一個洞，是用一束草塞住的。當船行到湖心，草被水壓活活扯出，湖水頓時從船底翻涌上來。等爺爺與其他乘船人發現時，為時已晚。由于爺爺不會鳧水，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水漫船艙，翻覆過來。慌亂之中，爺爺什么也沒有抓住，哪怕一根草，只能伸著一雙手絕望地朝天空亂抓。

聽活下來的人講，那時分，人人都在逃命。浪太大，湖水又深，離最近的湖岸也有數里之遙。起先，還能見到爺爺的頭像個葫蘆半沉半浮，向上一縱一縱的。每喊一聲“救命”，無情的水就灌他一口，他叫得越兇，水灌得越猛。漸漸聽不到他的叫聲了。那一雙手，無助地在天空撓了幾下，就隨身子緩緩沉向了湖底。

后來，我作了無數次的設想：如果當初爺爺不那么勤勞，沒有割上一擔草，他就不會冒險乘船去換幾塊豆腐；如果他中年不死，父親從小就不會吃那么多的苦，如果家里不這么窮，也許我不會挖空心思到處割草，為當一名稱職的草民而潛入這一片墳地。爺爺呀爺爺，沒想到我與您第一次親密的相見相擁，竟都是因為草，你用草換幾塊豆腐，我用草換活在村莊。

這一夜，我沉沉地睡去，直到天亮。這是高考過后從未有過的甜香。醒來時，晨光如細紗輕柔地覆蓋在大地上，四周的野草在微風中搖曳生姿，仿佛在向我展示生命的頑強與不屈。它們在荒涼的土地上依然茁壯成長，根須緊緊抓住泥土，莖葉奮力向上伸展，哪怕是在這片貧瘠、被遺忘的角落，也毫不畏懼地汲取著陽光與雨露，彰顯著生命的頑強與執著。這種生命力深深觸動了我，讓我感受到一種震撼心靈的力量。

我開始思考墳包里的人，他們雖然已經安眠，但他們的生命曾是如此堅韌。他們在這片土地上生活過、奮斗過，留下了一串串堅實的腳印，書寫了一段段動人的故事。如今，這些野草在他們的墳前茂盛生長，仿佛是他們生命的延續，是他們精神的象征。它們在風中輕輕搖曳，似乎在訴說著生命的頑強與不屈，傳遞著一種跨越時空的力量。這讓我更加堅定了要頑強生存下去的決心。同時，墳墓里的親人已經失去生命，長眠于地下，再也無法與我們相見。他們的離去，讓我深刻地意識到，生命是人生意義最重要的載體。沒有生命，一切夢想、追求、愛恨情仇都無從談起，而我現在還擁有生命。

醒來后，我在圍城一樣的墳地里找到了老牛，它吃得很飽，趴在一座低矮的絕戶墳頭睡了一宿，很有精神。僅一夜，它望向我的眼神充滿哲人的意味。我將割了的草捆成兩大捆，讓這一頭變得聽話的老牛屈腿蹲了下來，一左一右安放在它的背上，然后讓牛站起來，撿起鐮刀，一起向村莊走去。

回首，我發現在爺爺的墳上，有一個清晰的人形。

三

再次回到家，父親驚訝地看著我將兩捆小山似的草卸在空地上，他什么也沒有說。父子間的戰爭，大多時候是一種無聲的較量、一種暗戰。

第二天天不亮，我又悄悄起了床，騎著牛悄無聲息進入了這一片墳地。割著割著，我不知怎么又累了，在大伯也就是父親的大哥的墳上睡了一覺。連我也感到奇怪，割累了，就順便躺在祖輩們的懷里，不需要床，也不需要被窩。這里的草又長又壯又香，又舒服又溫暖又透氣，是一個天然的睡眠場地。

醒來，當我明白自己與大伯一起共眠了一會時，簡直五味雜陳。雖然稱地下的人為大伯，可他走時，年紀竟比我還小。大伯是被一次瘧疾擊倒的，拉肚子拉空了他小小的身子，他在短暫的一生中沒踏出故鄉半步，過早地長眠在了這里。恐怕，如今在村莊里，很少有人知道有這么一個人。如果再過幾十年，更沒有人知道有這樣的一個少年曾在這個人世間來過，死于如今在醫學上視作小病的非命。

雖然農民的生活同樣不易，他們的一生也充滿了諸多的故事和悲歡離合。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用辛勤的汗水澆灌著腳下的土地，承載著家庭的希望與重擔。在豐收的季節，他們臉上洋溢著喜悅的笑容，那是對辛勤付出的最好回報。然而，正是這種生活的不易，鑄就了他們堅韌不屈的品格，讓他們在逆境中依然頑強地堅守著對生活的熱愛與希望。

我曾以為，只有走出鄉村，去追尋一條與眾不同、充滿挑戰的道路，才能讓自己的生命不再平凡。但如今我意識到，無論是農民還是其他職業的人們，每個人的生命都值得被尊重與珍視。每個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努力地生活著，書寫著屬于自己的故事。他們的生活同樣充滿了意義與價值。因此，我決定要更加珍惜自己的生命，勇敢地面對生活中的每一個挑戰，努力去創造一個充滿希望與意義的人生。當終有一日，我或許會與這片土地上的草木為伴，但我至少可以自豪地說，我曾用心地生活過，拼搏過。

那些日子，父親不動聲色地觀察著我的一舉一動。他也許發現我變了，也許他又想，兒子的高考再次失敗后，心態會有一個調整的過程。我甚至能想到，他之所以不讓我閑下來，是擔心我會瘋，像村里村外那些落榜后失落的年輕人一樣。

我親眼見過一名高考落榜的女生，平時成績是全校的佼佼者，人又長得漂亮，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水汪汪，被師生們公認為“校花”。大家一致認為她的前程一片錦繡。然而，命運如此不公，高考揭榜，她以數分之差與大學無緣。因受不了打擊，女孩一夜之后瘋掉了。當時間一長，家里人管不了，任由她到處閑逛。有一天，母親發現女兒嘔吐不止，仔細觀察一番，竟發現女兒小腹隆起，這才明白女兒被壞人誘奸，導致懷孕。女孩的父親，一位性情暴躁的中年男人明白事情經過后，認為這是一件十分丟臉的事，關起門對女兒一陣暴打，打得女兒如一匹小母狼哀嚎不已，然后將遍體鱗傷的她趕出了家門。這名女孩子又回來過幾次，但依舊逃脫不了父親的棍棒。母親可憐女兒，想留下她，但父親卻始終不同意。眼看女兒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父母商量了一番，偷偷請人雇了一輛車，趁黑夜將女兒送往了外地，在當地找了一個老光棍沒收一分錢彩禮就嫁了。

父親的擔心也不無道理，但對我而言，有些多余。令他做夢也想不到的是，在一個黎明，我留下一封信，懷揣一紙高中文憑，開始了外出闖蕩。這一走，我從此離開了故鄉。那些割草留下的繭，在消失不久后，開始被城市留給我的另一些繭代替，有手掌上的，也有心里的。當然，也有一些傷口，只能靠自己在暗夜來舔，自療創傷。

四

許多年以后，我對這座城市漸漸產生了免疫力，順應了它，咬緊了它，像一株野草一樣在鋼筋水泥叢林里扎下了根，像一條毒蟲隨時準備致命一擊。

城市高速的發展，令人開始變得忙碌和淡漠。在城里夾縫里掙扎的那一段日子，父親因心臟病發作離世了，村里的一些人也相繼作古，先后相聚在我曾經割草的那一片墳園。

有一年清明，當我帶著兒子回鄉給父親掃墓時，我忽然發現：我正是在兒子這個年齡來到這片山中割草的，累得連續好幾個通宵酣睡在長輩們的墳上，我也是在兒子這個年齡開始走出村莊闖蕩世界的。我甚至想到：如果當初不割草，也許就不會產生沖動的想法，不會奮不顧身闖出鄉關，也許人生會是另外一種結局。

一陣山風吹來，吹得父親的墳草不停點頭搖晃，像電波一樣，瞬間從這一座墳尖漾向另一座墳尖，此情形，像當年當村長的父親開會一樣，站在村中央一吆喝“開會了，開會了——”，家家戶戶就知道了，傾巢而出。

那天很閑，由于無事，我像走親訪友一樣，對年代很近的墳包逐一進行了拜訪。黃泉路上無老少啊，但大多數人的結局，只是時間的早晚問題，他們終究會從一個村莊進入另一個村莊，到山中集合。這一天，我還特意拜訪了當年搶割湖草的那一群長者的墳包。就是他們當年將湖草的搶先割凈，讓我不得不轉向這一處墳地割草，騎著牛，學會了思考，懂得了怎樣更好地活著，做一個生活由我親自抒寫的“人”。

站在坡上，極目遠眺，我看見了當年的那一片湖，它像一面鏡子，在遠處熠熠發光。那一刻，我認為看見它的人，會被它照見，這一面湖是大地的眼睛，這里的每一個人都逃不過它的洞察。湖里的水漲水落、水滿水涸，其實是一種輪回，湖床、岸上、大山、墳包，都是大地的一種存在，我還想到：這一群人，他們曾是村莊的主角，用雙手一年又一年割完村莊周圍的草。如今他們長眠于地下，墳頭上的草默默生長，訴說著歲月的流逝與生命的頑強。也許，再無人為他們割取墳頭的草，但那些草會隨季節更迭，枯了又榮，榮了又枯，就像他們曾經的生活，有艱辛與不易，卻也充滿著希望與堅韌。站在坡上，極目遠眺，我看見了當年的那一片湖，它宛如一面明鏡，在遠處熠熠生輝。那一刻，我仿佛感受到，湖水的每一次漲落、每一次滿涸，都是大地生命的律動、是時間的見證。

湖床、岸上、大山、墳包都是大地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人，只是這片土地上暫時的過客。生與死，在這片土地上是再自然不過的循環，是生命永恒的旋律。我思索著，到了秋天，是否還會有人前往收割湖草？那片曾經被先輩們辛勤割取的湖草，是否依舊在風中搖曳，訴說著過往的故事？夜里的月光，是否依然溫柔地灑在湖床上，為這片土地披上一層神秘的銀紗？也許，若干年后，我還會回到這里，帶著對這片土地的敬意，我相信，那時的我雖已化作塵土，但我的精神與草一樣，將永遠扎根在這片土地上，因為我已與這片土地融為一體，成為它永恒的一部分。

先輩們墳上的草，一歲一枯榮，春風吹又生，那是他們生命的延續，是他們堅韌不屈精神的象征。而我，也將以另一種形式，繼續在這片土地上生存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