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候·形式·政治：卡洛琳·列維尼新形式主義美學三面向

摘 要：卡洛琳·列維尼在《積極的人文主義者：氣候危機的形式與方法》中構建了氣候變化批評的“形式主義”策略， 列維尼圍繞這一策略集中探討了以“形式”和“政治”維度介入氣候變化的現實表征。氣候變化的復雜性和難以預測性使其理論訴求復歸文學形式的層面，以可持續性和跨學科的新形式主義方法論實現文學與政治之間的實質性聯結。

關鍵詞：卡洛琳·列維尼；氣候小說；新形式主義；人類世

中圖分類號：I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１００９ — ２２３４（２０25）02 — ０141 — ０５

“形式分析”這一文學研究策略的復興與近二十余年來文化研究領域內政治場域對文學藝術知識生產的介入與對俄國形式主義、英美新批評以及布拉格學派有關文學本質概念的再闡釋密不可分。在這種背景下，新形式主義（The New Formalism）

這一漸臻崛起的理論流派以“形式分析”為綱，對

新歷史主義和文化政治論進行反撥，文本的權力

關系、意識形態以及歷史考據的研究深化似乎犧牲了形式的范疇，而新形式主義者要以“寬容的胸襟厘清形式主義的知識譜系”和“把形式視為生產性的”批評方法，向傳統形式主義和新歷史主義發起斗爭［１］113-114。列維尼作為新形式主義中的激進派，她發現部分新形式主義理論中隱含著中立主義和經驗主義的傾向，他們擔心無法維系文學形式與政治承諾的平衡，堅持將文學形式限制在所處的政治語境中思考，以致于“將文學形式視為一種附帶現象”，只是其模仿或反對的社會政治的“反映”［2］12。因此，氣候變化批評為她的形式理論提供了有效的個案分析，正如她所講：“氣候危機的緊迫性塑造了我有關形式問題的論點，但關于形式和政治的廣泛主張遠遠超出了環保主義者的框架。［３］”

一、新形式主義語境下的氣候批評

“氣候變化”（climate change）是近年來在英美文學理論與文化研究中很熱門的詞匯， 蒂莫西·莫頓（Timothy Morton） 、安東尼婭·梅內爾特（Antonia Mehnert）等諸多理論家都對此進行了持續性的探查。“氣候變化”問題長期充當著復雜性、難以預測性的一般形象，已從氣候災難延伸至環境政治、全球變暖和殖民主義等文化、政治、經濟領域的多個方面。繼英國學者亞當·特克斯拉（Adam Trexler）在《人

類世小說：氣候變化時期的小說》（Anthropocene fictions：the novel in a time of climate change）中借用地質學家的詞匯“人類世”（Anthropocene）來指代“氣候變化”的相關主題——從科學理論反映到生態系統與社會效應 ［４］4，得以將其理論延伸至人文科學中的多個分支。有學者將近年來的“氣候變化批評”總結為“六大理論進路”：解構主義批評、歷史主義批評、整體主義批評、氣候認知與情感批評、氣候正義批評和實證主義批評，呈現出哲學、歷史、情感及政治四大學術面向［５］。卡洛琳·列維尼（Caroline Levine）的最新研究成果《積極的人文主義者：氣候危機的形式與方法》（The Activist Humanist： Form and Method in the Climate Crisis）顯然彌補了理論發展中的部分空白，她嘗試一種全新的氣候批評——這種批評從“形式分析”的視角重新審視了氣候危機與可持續發展的基本策略。從理論研究方法來看，列維尼建構了一種從在文學和文化研究中提取的形式主義策略來描述氣候危機中重復的、疊加的和不穩定的政治權力，從學術面向上來看，列維尼延續了新形式主義一貫的審美屬性，強調了氣候文本中審美功能層面的價值觀，并因此將“人類世”的研究對象從“氣候小說”拓展到整個“美學形式”。

在卡洛琳看來，對氣候危機以及氣候變化小說進行形式主義理論概說對氣候批評理論至關重要。特克斯拉指出“人類世不僅是一種理論，更是一種現象”［4］4，如何在跨時空、跨媒介的情況下建立充滿復雜性的氣候思考？哪些形式有助于理解這些復雜性？藝術和文學敘事的形式潛力如何重構政治組織形式？這些問題的正是形式主義一直以來需要面對的核心話題。細究卡洛琳·列維尼的形式理論，可以發現她采用并改進了傳統的形式概念，她關注的“形式”比藝術中通常更廣泛——“材料的一切形狀或配置、元素的一切排列、順序或圖案。［3］23”若沒有這種擴張的“形式”，文學中的氣候與政治場域下的氣候事件就無法協同運作，形式主義的前提能夠建立一種更龐大的表達系統展示氣候小說中復雜而多變的運作形式是如何以相似的模式塑造社會結構的。然而，正如安東尼婭·梅納特（Antonia Mehnert）所指出：“氣候小說對氣候變化討論的重要性并不只是把未來描繪成‘虛構真實’”［６］8，而應被視為對以科技和管理為主的人為氣候變化的干預。在列維尼的語境中，形式以其豐富的內涵與潛力能夠避免文本再現和表征的局限性，在反映氣候變化的政治、歷史條件的過程中也能體察社會現實的價值，因此，形式分析能夠作為一種氣候變化批評的創新選擇。

據此，卡洛琳·列維尼提出了一種另辟蹊徑的批評方法——“現實主義陌生化”（Realist Defamiliarization），意在將現實主義氣候小說與形式主義相連接，重新構思氣候小說與現實組織的關系。羅布·尼克松（Rob Nixon）指出氣候危機是一種“漸進式和累積式”的“慢性暴力”（ Slow Violence ）［７］2，那么人們要如何對氣候變化的滯后性產生持續的認知和情感變化？列維尼建議我們首先從“陌生化”的認知效果入手，將氣候敘事發展成一種與世界相連的“元形式”，而氣候敘事討論的核心文本應是“現實主義”。為何列維尼會選擇與“科幻小說”背道而馳的“現實主義”呢？列維尼做出如下解讀：“由于現實主義作家往往對日常敘事感興趣，他們也反復嘗試使這種日常化富有意義——從而值得被關注。如果說什克洛夫斯基擔心我們在面對一個有趣的世界時已經麻木了感知，那么現實主義作家的工作就是對這個世界的遲鈍性產生一種警覺、專注的感知。［3］104”列維尼賦予現實主義文本一種政治性的斗爭功能，現實主義擁有吸引人們注意穩定、可見的社會結構和日常敘事的技巧，能夠進一步壓制科幻小說、反烏托邦小說為讀者引起的焦慮感和枯燥感。列維尼選擇狄更斯（Charles Dickens）的《荒涼山莊》（Bleak House）為現實主義氣候小說模型。從人類世的譜系來看，19世紀的倫敦“霧霾”問題作為一種“人為生成”的氣候現象，是人類活動和生態變化之間的反饋循環的產物［8］2-8。而《荒涼山莊》追蹤了這種人為氣候變化的癥狀或表征，小說中街道清潔工喬的死亡要歸咎于持續性的大氣污染和對城市貧民階級的普遍忽視。狄更斯不斷重申喬死亡的普遍性以及人們對他的忽視程度——位于社會底層的種族和階級普遍承擔著生態基礎設施建設的工作并深受其害——這是讀者傾向于忽視的常見事實，而狄更斯的“重復”形式能夠用以識別和抵制日常事物自然化和慣例化所帶來的審美的“淡漠和模糊”，同時也將基礎設施建設放到敘事的聚光燈下［3］108。簡言之，這種“陌生化”不是什克洛夫斯基意義上“延長感知的難度和時間長度”的“藝術技巧”，而是用以延長讀者從文本中提取出現實環境中常常忽略的平凡成分的基本路徑。

在這方面，列維尼顯然受到布萊希特的影響，布萊希特大膽地將現實主義的諸種藝術技巧視為藝術生產力，認為“陌生化”、“間離效果”以及蒙太奇等形式手段與其說是外部結構，毋寧說是一種建構和創造，文本及其形式特征可以引發文化生產和意識形態生產，而現實主義文本的意義就在于“揭示出社會的因果關系”［9］。由此，列維尼指出，對氣候批評的既定理解可以從形式主義的維度得到修正：氣候批評不僅僅是關注文本描述氣象現象的方式。相反，它假設了“氣候”這個詞的形式屬性。杰西·奧克·泰勒（Jesse Oak Taylor）指出列維尼的氣候批評方式使“氣候變化形成了一個密集又分散的形式和反饋循環網絡，范圍從碳分子到國際峰會，從噴氣發動機到投資組織，從煤礦（或風力渦輪機）到隱喻。［8］16”氣候與人類行為糾纏在同一“網絡”中，而這種形式網絡是德勒茲和加塔利意義上的“塊莖”型網絡，即指一個開放的、流動的、無中心的組織社會和文化體系的互聯和交換模式，因此氣候小說不僅是氣候變化與現實世界的表征與再現，它們作為一種網絡形式，連接著跨媒介、跨時空的文化與社會，并在一定程度上可被視為諸形式共同進程的相互參與者。那么，形式是如何避免將氣候小說孤立在單一的文化領域并使自身的指涉延伸到整體視野呢？列維尼集中討論了尼日利亞作家阿迪奇 （Chimimanda Ngozi Adichie） 2013年的小說《美國史記》（Americanah），它極大程度上反映了如何使用“現實主義陌生化”的技術實現“將氣候置于全球性流動結構”中。在小說中阿迪奇通過將尼日利亞與美國的電力基礎設施并置以形成巨大的“陌生效果”。小說的女主人公伊菲姆魯從美國返回尼日利亞后，家鄉的眾多發電機同時運作所發出的巨大轟鳴聲使她陷入恐慌狀態，當她成為美國“平穩運行的電力網絡”的受益者后，她已經喪失了對電力供應、發電廠碳排放乃至全球變暖的感知。列維尼認為，該小說聯結了時間和空間上的社會事件，以此打破了人們對相對穩定和靜態的區域氣候變化的慣性思維［3］106-109。在這個過程中，真正能夠識別差異性和復雜性的是采取最為平凡模式敘事的“形式”，形式將自身定位于公共生活的制度化領域，呈現了文學形式與社會形式之間的張力關系。

二、氣候批評的審美維度

根據以上論述，當氣候變化試圖以自然或常識的形式表現出來時，氣候小說如何實現對氣候暴力的批評和抵抗成為了研究的關鍵，而令人產生陌生效果的審美對象和鮮明的審美承諾將有助于人們認識到主流意識形態表述的局限性。面對這一狀況，列維尼指出一種方法論上的陷阱：長期以來被奉為圭臬的開放性、非實用性、反工具性的審美價值取向是否反而在利用意識形態手段來對抗穩定性、實用性、可持續性的審美形式，從而使文學的審美特性被排除在人為氣候變化的未來預測和行為策略等語境外。對此，可以將列維尼如何批判固有的審美慣例來確立審美重要性的方法概括如下：

第一，將氣候小說和“人類世”的審美價值問題的探究轉向關注審美作為功能、策略和工具化的屬性，體現了功能主義的傾向。列維尼重新探討了美學原則的基礎要素之一的“反工具性”（Anti-instrumentality）。對審美“反工具性”的推崇可以追溯到馬克斯·韋伯及法蘭克福學派，按照韋伯的“工具理性”（instrumental rationality）理論，現代社會的顯著特征之一就是工具理性的擴張。工具理性通過確立一種將事物僅視為科學、有效且封閉的目的和手段思維，造成了“異化、物化或單面的社會和單面的思維方式及思想文化”［10］。因此，自康德、盧卡奇、阿多諾以來，理論家們正是通過對“工具理性”的反撥來定義審美的。不過，列維尼指出“反工具性”具有雙重矛盾：首先，“反工具性”打斷現代社會人們對“可計算性、高效率和實用性方向的本能沖動”［3］3，忽視了審美體驗中的實用性功能；其次，“非功利性”的審美觀念即使刻意以“開放性”書寫超越主導意識形態和政治模式的愉悅和想象，但這反而促使審美對政治意識妥協。已經有諸多學者注意到，氣候小說和氣候批評理論往往采用一種“刻意的開放性結尾”。蒂莫西·莫頓（Timothy Morton）在《超級物：世界末日之后的哲學與生態》（Hyperobjects： Philosophy and Ecology after the End of the World）的結尾以悲觀的態度指出“超級物”概念使人類得以感知生態危機的因果關聯，然而“現在能拯救我們的只有上帝”［11］201。阿德琳·約翰遜-普特拉（Adeline Johns-Putra）在《氣候變化與當代小說》（Climate change and the contemporary nove）中指出氣候小說的無結局是在“質詢、審視甚至抗拒幸福的結局”，反映了人類在面對不確定性和危機性時對于意義和持續性的深度渴求［12］166-167。然而，在列維尼看來，這種現象意味著文學在規劃建設和尋求策略方面主動讓渡話語權力，也意味著“反工具化”審美的自由主義偏見——難道所有應對氣候危機的策略、慣例和行動都是壓迫的？列維尼主張，我們目前的審美體系依然“停留在行動前的停滯階段，很少關注如何實現集體延續，如何針對不同的情況制定計劃和策略”［3］10，而實用主義的觀念能夠將這部分被剝奪的審美功能重新交還給文學。

第二，主張培養新的“人類世”審美價值觀，重申審美原則的豐富性和包容性以構建可持續發展美學，契合了審美回歸論的主張。列維尼轉向了審美價值的“穩定性”（stability） 和“可預測性”（predictability）兩大維度，列維尼用“穩定性”指代關于務實的、日常的、工具性的審美體驗，用“可預測性”指代關于流行的、重復的、跨時空的審美領域，這兩種特性與新自由主義的不穩定性和氣候災難的突發性為表征的“人類世”并非對立，而是契合了人類的認知和情感需求。氣候變化感知的核心挑戰是其漸進性和不易察覺性，這使得它難以在短時間內引起像科幻文本那樣廣泛的、即時的震驚和興奮，因此重返文學研究所特有的持續性愉悅體驗則更為必要，應當將審美價值判斷的最佳判例置于“一種可以幫助我們對穩定性和可預測性重新產生審美欲望的審美對象”［3］84，特別是集體可持續發展以及基礎設施的維持建設上。從審美角度出發，列維尼不僅建立了實用主義的審美策略，從理論層面反思審美自主，而且這些想法擴展并深化了對可持續的美學形式重要性的解釋。結合對“人類世”研究中經常被忽視的審美形式的關注，列維尼認為藝術形式能夠通過與平穩運轉的基礎設施形式的合作實現“形式生存”（formal survival）。

列維尼概括了“人類世”具有的多種生命組織模式：一種是“形式生存”，指代那些具有惰性的、長期存續的組織人類社會的文化、政治、經濟的形式及行動方式；而除此之外的其它形式，則指那些共時性的、具有不穩定發展空間的形式。如何把“形式生存”和其它形式聯系起來的問題有助于構建生命與形式之間的動態描述。然而，在全球變暖、冰川融化、物種滅絕的后人類背景下，自然與生命之間的關系不再是穩定的和理性的，因此，文學和藝術對氣候變化的核心關注點應放在“形式生存”的新構型上，這種新構型有別于福柯的“生命政治”實踐，不僅僅是權力話語組織和規訓形式以達到生存的目的，而是一種賦予生命集體延續能力的形式。而在列維尼看來，那些適用于欣賞基礎設施建設的審美形式通過對斷裂的、片面的、不連貫的形式的穩定性建構，能夠實現與“形式生存”的可持續聯結。最能體現這種建構性的是現實主義的“敘事形式”：狄更斯（Charles Dickens）的《霧都孤兒》（Oliver Twist）圍繞著對兩種最為緊要的基礎設施形式的渴望：穩定的住所和食物供應，這兩種形式的組合帶來幸福感的審美愉悅和穩定的可持續發展前景。至此，卡洛琳·列維尼實現了對審美與政治、形式與生命之間彼此碰撞和互聯的關注，以“形式模式”所能喚取情感結構和社會批判的能力為理論視角，有助于我們認識和珍視對人類可持續發展至關重要的基礎設施等社會形式，在恪守新形式主義審美承諾的同時，賦予了審美更為功能性和包容性的行動主義傾向。

三、超越文學形式的思考：從“可持續發展”談起

不難看出，在列維尼看來，實現可持續性發展是人類世的目的，也是氣候小說的動因。1987年，“世界環境與發展委員會”發布的《我們共同的未來》從人類發展前景的角度思考可持續發展的定義：“人類有能力實現可持續發展，既能滿足當代人的需要，又不對后代人滿足其需要的能力構成危害的發展”［13］10。阿德琳、約翰·帕勒姆（John Parham）和路易絲·斯奎爾（Louise Squire）在其編著《文學與可持續性》（Literature and sustainability）的導言中提到，“（可持續發展）可能基于兩種認識之間的協商——在某種深層次上，人類的存在仍然要對生物物理支持系統的現實負責，但生態系統也處于不斷流動和失調的狀態，在這種狀態下，人類有相當大的（盡管不是絕對的）自由度來共同構建我們生活的自然。［14］166-167”在這一陳述中，編者暗示了從文學和生態視角探尋可持續性的重心所在，即從以人為中心轉向以人為導向，從靜態的政治追求轉向流變的“道德、倫理和社會選擇”。在列維尼看來，“可持續發展”在人文學科領域的研究更應落腳于如何構筑“生活的自然”，但列維尼的側重點在于“形式”，形式的力量不僅作用于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而且也輻射到政治。因此，理解“可持續人文學科”的關鍵就在于：文學形式究竟如何實現與社會生態的互聯？為什么可持續發展的文化領域需要吸取形式主義的能量？列維尼則推動“形式”這一文學的內部研究范疇進入政治和歷史的經驗實踐，這種廣泛且靈活的宏觀形式能夠將可持續發展定位于美學和社會政治形式的交叉點。

首先，人類世的可持續發展無法脫離形式存在。氣候小說追蹤了面對氣候危機破壞性時的普遍趨勢：艾米麗·圣約翰·曼德爾（Emily St. John Mandel） 的《第十一站》（Station Eleven）力圖在物種瀕臨滅絕的背景下建立“文明博物館”，通過收藏和重建瘟疫后被迫中斷的生產、流通和消費的生活形式，尋求對連續性的感知。當人類長久以來依賴的自然秩序不再穩固時，人類集體轉向尋求物質形式的庇護。換言之，形式模式的關鍵之處，就在于其以穩定的、線性時間的結構外殼，滿足了可持續的生態需求。列維尼對于“形式”的理解基于一種物質性轉向。在這種理解中，形式不再囿于傳統形式主義的語言學模式，即使她實際論證了可持續性需要依靠形式所帶來的情感經驗的一般期望來闡釋，但形式也不能被理解為獨立于物質實體而存在的抽象概念，而是與物質世界緊密相連，提供了諸如“勞動的節奏和公共空間的布局輪廓”等形式語言，通過與“身體、日常生活和社會”的互動得以顯現［3］27。這就揭示了形式作為可持續發展的戰略性原則的兩個層面：其一，形式可被視為一種對人類世生存結構與組織秩序進行整合和補充的話語實踐；其二，形式能帶來一種以穩定性、安全性、可持續性為基準的深層審美體驗，削減了氣候危機所引發的“虛無主義”。

其次，文學形式與政治形式具有意識形態層面的同構性。在糾正新批評和馬克思主義形式研究的“政治缺陷”時，列維尼認為，文學形式通過“情節沖突”、“跨時空運作”和“施加意識形態秩序”等功用效果構成政治力量，當馬克思主義者對文本結構的封閉性予以抵制時，列維尼則強調追蹤“形式的政治化”，特別體現在諸形式在文本內部系統中的碰撞和摩擦，即“（文學形式）不僅僅反映或包含先前的政治現實，當不同的形式努力將它們的秩序強加于我們的經驗之上，在我們經驗的不同尺度上工作，文學和政治形式作為在一個共同平面上運作的可比模式出現。［2］16”列維尼之所以如此強調文學形式的政治維度，是因為她假設了這種多元化的文學形式能夠幫助我們構建和維護可持續的人類世形式。她在論文中談到文學形式的再生產是“身體的”、“正義的”和“非人類主體的”：重復性和規律性的韻律維系了邊緣群體面對生態危機和種族流亡時的身體活力和日常護理，封閉性的大團圓結局對抗了資產階級社會資源、空間和環境分配不公所造成的“激進的不穩定性”，非線性時間結構實現了多物種視角下的歷史延續。在這里，這三種形式面向顯然是列維尼眼中可持續美學的理論取向，同時也是文學形式反抗氣候暴力的理論路徑。進一步來說，當我們談論氣候批評中這三種面向的生成過程時，我們實際思考的依然是將文學形式置于社會現實與政治權力相互作用的場域下與其展開的介入、沖突和干擾等行動，從集體延續逐級蔓延到經濟、政治和階級制度的塑造上來。

沿著列維尼的思路，文學形式的無限泛化和增殖似乎賦予了文學某種特權，然而，這種特權能否真正實現生命的自由延續？如果我們將生命不僅僅理解為結構、秩序和等級制的產物，而是一種通過鞏固或消解形式進行自我闡釋的可塑主體，那么列維尼的賦予文學形式的潛力與可能性將不再成立。彼得·費爾繆倫（Pieter Vermeulen）就指出，列維尼的形式分析“將形式之間的互動視為非因果關系，而是混雜且重疊的碰撞”，以致于她在面對氣候變化文本時“顯得力不從心”［15］。列維尼同樣認識到了這一問題，即絕對意義上的“純粹形式”并不存在，因此她提出要建立一種元學科形式主義（metadisciplinary formalism），通過跨學科的形式批評方法論集中于對氣候文本與環境政治及諸形式之間的根本關系的揭示上。在這一領域的批判傳統中，馬克思主義者使我們相信：文學形式是社會政治的“痕跡”和“預期”，文學形式依賴于社會形態中外部現實因素的安排、壓制和無意識的配合。但如果說馬克思主義的形式分析還停留在將文學形式視為社會現實的附帶反映，強調其二元結構的生成效果，那么列維尼則認為文學形式不應被邊緣化為次要的或附帶的。鑒于當前社會對形式性結構的持續需求，以及我們所處環境的極端不穩定性——“隨著新自由主義經濟摧毀了穩定工作的希望，以及化石燃料從根本上破壞了長期存在的生態系統，我們面臨的并非壓抑性的停滯，而是快速且破壞性的變化”［3］xiii，對文學形式忽視、抵制和顛覆的推崇亟需反思，而重新審視文學形式所蘊含的“穩定性”、“安全性”及“可預測性”等核心理念，不僅映射出一種潛在的可持續生命形態的愿景，而且構成了對于人類世背景下可持續發展的深刻構想。這些概念在危機時代的背景下，成為了對生命力量與文化敘事缺失的一種補償性探索，同時也體現了列維尼在文學與政治兩大領域之間搭建橋梁、實現交匯的行動策略，旨在通過文學的形式語言為政治領域的挑戰與困境提供富有啟示性的回應與解決方案。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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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 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