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兒智力糖漿療效引爭議

生活在北京的秦雨是一名9歲注意缺陷多動障礙（ADHD，以下稱“多動癥”）孩子的母親，她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她的孩子總是無法集中注意力，考試分數常只有個位數。

去年10月中旬，她帶孩子到北京一家三甲兒童醫院就診。決定采用中藥治療后，醫生開具了一款小兒智力糖漿，由葵花藥業集團重慶小葵花兒童制藥有限公司生產。這款藥物孩子只服用了2個多月，因為沒有明顯效果，秦雨決定停藥。

秦雨提到的小兒智力糖漿是一款處方藥，近期在業內引發了廣泛爭議。爭議的焦點在于，這款中藥是否真正對兒童多動癥有效，進而能提升智力。

從成分來看，這款藥含有龜甲、龍骨、遠志、石菖蒲和雄雞等成分。石菖蒲和遠志是常見中藥材，雄雞指的是公雞，龍骨指古生物的化石。藥品說明書顯示，該藥物具有“開竅益智，調補心腎，滋養安神”的功效，主要用于治療心腎不足、痰濁阻竅所致的小兒多動、少語、煩躁不安等癥狀。

記者查詢國家藥監局官網發現，目前已有10款名為“小兒智力糖漿”的中藥獲批，獲得藥品注冊證續期批準的時間為2020年和2024年。這些藥品的生產企業包括葵花藥業集團重慶小葵花兒童制藥有限公司、上海寶龍安慶藥業有限公司、華潤三九（唐山）藥業有限公司等6家。

循證醫學證據不足

去年12月底，國家藥監局更新了小兒智力糖漿等多款中藥的國家藥品標準。該標準由國家藥典委員會審定，主要目的是對藥品的質量標準修訂或調整。標準涉及藥品成分、劑型、生產工藝和檢驗方法等，旨在確保藥品的安全性、有效性和質量穩定性。

其中，小兒智力糖漿新的藥品標準將于2025年6月25日正式實施。新標準是自1993年首次提出，并于2004年修改后的再次修訂。早在1982年，智力糖漿即被期刊記載用于治療100例小兒輕微腦功能障礙綜合征。

依據新的藥品標準，這款藥的處方包括龜甲60克、石菖蒲300克、龍骨200克、雄雞200克、遠志120克。依據公開資料，該方源自古代方劑“孔圣枕中丹”。據2023年4月發表在《廣州中醫藥大學學報》的一項研究，孔圣枕中丹由唐代著名醫家孫思邈創制，并收錄在《備急千金要方》中，由龜板、龍骨、石菖蒲、遠志4味藥組成。另據2024年發表在《上海中醫藥雜志》上的另一篇文章，孫思邈通過“孔圣”一名表達了此方的含義——希望服用此藥的人能像孔圣人一樣聰明，過目不忘。

葵花藥業集團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簡稱葵花藥業）是葵花藥業集團重慶小葵花兒童制藥有限公司的控股股東。葵花藥業是一家上市公司。據財新報道，米內網數據顯示，葵花藥業的小兒智力糖漿市場占有率最高，約占七成；其次是上海寶龍安慶藥業。小兒智力糖漿的最主要銷售渠道是城市公立醫院，占比約為70％；其次是城市藥店，占比約為10％。2019—2023年，葵花藥業的小兒智力糖漿年銷售額有下降再回升的趨勢，最高達6695萬元，最低點為4651萬元，2024年上半年銷售額為3101萬元。

記者在電商平臺查詢發現，不同廠家生產的小兒智力糖漿售價在20—40元不等，每盒10支（每支10毫升）。按照3個月計算，依據藥品說明書，每次服用10—15毫升，每日三次，一個孩子3個月內至少需要270支藥品，花費至少540元。

這款年銷售額過千萬的中藥，效果如何？前述發表在《上海中醫藥雜志》的文章提到，孔圣枕中丹在現代臨床上用于治療多動癥、孤獨癥譜系障礙、抽動障礙、學習障礙等兒童神經發育性疾病。2017年9月，中南大學湘雅二醫院精神衛生研究所的何玉瓊等人發表了一項關于小兒智力糖漿的臨床研究，治療藥物由葵花藥業生產，研究對象為1833名多動癥患兒。該研究采用了前后對照的多中心臨床觀察方法，進行6個月的治療效果和安全性評估，結果發布在《中華實用兒科臨床雜志》上。

該研究顯示，治療后總人群組、男性組和女性組的“改善較明顯”及以上的比例分別為80.98％、79.95％和85.05％。藥物不良反應方面，共有6例男童報告了藥物不良反應，但整體未發現其他安全性問題。這項研究的藥物療效用兩個量表來評估，研究者認為，小兒智力糖漿藥物治療兒童多動癥基本有效，未發現明顯安全性問題。

但前述研究還稱，本研究雖是多中心、大樣本觀察，但是仍存在一定的局限性。比如，本研究對患兒的觀察為癥狀觀察，小兒智力糖漿療效是否優于其他常規藥物，仍需要大型的隨機對照試驗驗證。

除了這項研究，《中國新聞周刊》查閱了大量國內關于小兒智力糖漿治療兒童多動癥的文獻，發現參與研究的樣本量大多較小，通常在幾十到一百多例之間，研究大多數屬于觀察性研究。其中，約一半的研究是將小兒智力糖漿與其他藥物或治療手段聯合使用。華中科技大學同濟醫學院附屬協和醫院藥劑科主管藥師王哲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目前關于小兒智力糖漿療效的研究，大多質量較低，缺乏高質量的隨機對照試驗（RCT）支持。”

王哲表示，目前諸多現代研究表明，遠志的化學成分主要為皂苷、寡糖酯、酮等。藥理學研究表明，遠志具有保護神經、改善記憶功能，抗抑郁、抗失眠和抗焦慮等藥理作用，但是否對人體有效目前缺乏高質量的研究證據。龍骨本質上是動物骨頭，含有鈣質，因此在中醫中常用于補鈣。

石菖蒲的主要活性成分是揮發油，諸多研究表明，它在神經系統方面具有多種作用，包括調節突觸功能、抑制炎癥反應、抑制神經元凋亡等。但這些研究大多停留在細胞實驗或動物實驗階段。“目前這款藥對兒童多動癥的療效，尚缺乏充分的循證醫學證據。”王哲表示。

兒童多動癥，是一種常見的神經發育障礙，主要表現為注意力不集中，過度活躍和沖動行為，通常伴隨著認知功能的損傷。鄭毅是北京安定醫院兒童精神醫學首席專家，曾參與編寫多部國家多動癥和孤獨癥防治指南。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小兒智力糖漿是口服藥物，然而，藥品說明書并未明確指出不同年齡段的孩子應服用的具體劑量。現有的用藥劑量規定過于籠統，不同年齡的兒童應有更加精準的劑量劃分。

記者查詢發現，多款小兒智力糖漿的藥品說明書中提到的“不良反應、禁忌”均為“尚不明確”。鄭毅表示，這款藥兒童醫院開得比較多。在其所在的醫院，臨床上使用小兒智力糖漿的醫生并不多，因為這款藥的療效尚未經過上市后充分的科學研究驗證，而且不良反應和禁忌證等信息較為模糊。此外，藥物成分中的石菖蒲等在兒童使用時需格外謹慎，尤其長期使用時，是否會有藥物毒性風險仍需關注。他認為，中藥傳承傳統方劑的同時，應與現代藥物學相結合，不斷優化和改進，以確保其安全性和療效。

上市后再評價待完善

服用小兒智力糖漿并不意味著孩子的智力會有所提升。北京大學第一醫院神經內科主任醫師孫永安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治療兒童多動癥的核心目的是改善孩子的注意力，而不是讓孩子變得更聰明。雖然小兒智力糖漿可能有助于幫助孩子集中注意力，但它并不直接提升智力。治療兒童多動癥通常是通過藥物和心理治療相結合，來幫助孩子提高注意力，從而提升學習成績。

在王哲看來，從說明書來看，這款藥主要用于治療多動癥，藥物名叫小兒智力糖漿，可能誤導了一些家長。前述湘雅二院精神衛生研究所發表的研究還稱，本研究不涉及學習能力及智能。

記者注意到，某家企業生產的小兒智力糖漿的藥品包裝盒上，突出勾選了“開竅益智”和“兒童多動癥”這兩項內容。北京市盈科律師事務所高級合伙人王貝貝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藥品管理法》對藥品名稱的命名規范并未有具體的規定。《廣告法》第十六條明確規定，藥品廣告不得含有“表示功效、安全性的斷言或保證”。他分析，現行的藥品命名相關法規多為原則性規定，在具體執行和細化標準上可能存在一定模糊地帶，使得一些有爭議性的藥品也能夠上市。若藥品名稱中的“智力”直接或間接暗示藥品具有提升智力、治療智力障礙等功效，但實際適應證或說明書未明確支持此類作用，則可能構成虛假或夸大宣傳。

鄭毅主編的《兒童注意缺陷多動障礙防治指南》自2007年首次發布以來，目前已更新至第二版（2016年），該指南被認為是中國最權威的關于兒童多動癥防治的專業指南之一。他透露，第三版指南將在不久后發布。“在已發布的兒童多動癥的這兩部指南中，推薦的一線和二線治療藥物并未包括小兒智力糖漿。”鄭毅認為，針對小兒智力糖漿的質疑在預料之中，因為藥物上市后，缺乏足夠的系統性數據收集。“解決這些疑問的最佳途徑，是開展嚴格的RCT研究。”

目前，除小兒智力糖漿外，臨床上治療兒童多動癥的上市中藥還包括靜靈口服液、小兒黃龍顆粒等。鄭毅表示，中藥在治療兒童多動癥方面有一定效果，但總體而言，全球范圍內針對中藥治療兒童多動癥的循證醫學證據仍不足。已上市多年的靜靈口服液，兩年前完成了RCT研究，其余幾款治療兒童多動癥的中藥，上市后都未進行RCT研究。

2023年1月，國家藥監局發布《關于印發進一步加強中藥科學監管 促進中藥傳承創新發展若干措施的通知》，指出要重視中藥上市后管理，鼓勵藥品生產商主動開展上市后研究，評估藥品的風險與收益。根據評估結果，依法采取修訂藥品說明書、暫停生產銷售、召回藥品等措施。

鄭毅表示，上市后的中藥再評價工作仍在持續進行中。例如芍麻止痙顆粒，一種用于治療兒童抽動癥的藥物，上市前的RCT研究顯示出較好的臨床效果，上市后又開展了大規模的真實世界研究，并顯示出良好的效果。該藥物現在已被多個國際指南推薦，可用于治療抽動癥。抽動癥，是一種精神發育障礙，治療它的藥物也對緩解兒童多動癥的癥狀有幫助。因為多動癥和抽動癥常常同時發生。

“臨床用藥時，尤其是兒童藥物，醫生必須嚴格遵循循證醫學的原則。如果需要超說明書用藥，應該有充分的依據和使用規則。”鄭毅強調，即使藥物已獲批上市，醫生仍需持續觀察和評估藥物的療效與安全性。此外，藥監部門和生產企業也需收集藥品使用后的數據和反饋，以進一步驗證其效果和潛在的安全問題。

鄭毅指出，藥品上市后，系統地收集數據，才能獲得廣泛信任。科學證據、長期的跟蹤研究以及真實世界數據，是回應質疑并提高藥品可信度的必要步驟。臨床醫生也可以發起觀察性研究，收集更多的實際使用數據。但目前這類研究的數量仍較少，且研究質量和嚴謹性不足。“中藥在中國的傳統醫學中占有重要地位，但要推動中藥的進一步發展，需要確保其合理使用，尤其希望中藥走向國際市場時，嚴格的科學研究尤為重要。”

（文中秦雨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