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 娃

日光開始毒辣起來，路面熱得開裂，空氣扭曲上升。砰的一聲，車門關閉得很干脆，男人和女人迫不及待地駛向水庫——旅行是他們唯一的休閑方式。

屋內，空調日夜工作，溫度始終保持26℃，這是一個舒爽宜人的密閉空間。不知何時，空調風口開始滴水，水滴落在柜頂形成一汪水灘。某一刻，水灘終于存不住，從低洼處順著柜子流到沙發扶手上。扶手傾斜，水順勢流進沙發座和靠背的縫隙里。縫隙兩邊凹陷得厲害，形成一個窩，這里是第一縷陽光落腳的地方。窩里的海綿失去彈性，棕色長毛布面的毛已被磨平，空調水被這個窩吸收，形成一攤水漬。水漬面積日夜變大，一開始像只兔子，第二天像頭野豬，第三天，豬頭上靠近耳朵中間處，長出一團蘑菇。

沒過幾天，門外傳來突突聲，從上午響起，一直到晚飯時分停止。后來的好幾天，突突聲都準時起落。人們起先都躲在空調屋里，看著工人在烈日下干活兒。一到陰天，空調房里的人就走出來跟工人聊天。他們先問工人幾個問題，工人們一句話都懶得回答，好像回答會永無止境似的。他們也有舒服的家可以待著，至于為什么來干這苦差事，可不是為了與待在空調房里的人聊天的。

蘑菇由于不能動彈，只能看到眼前這面墻。墻壁上有很多照片，照片里的人也在看著它。直到蘑菇長成了一個娃娃的形狀，照片被一聲巨大的轟鳴聲震到地上，摔得稀碎，“娃娃”也因此被震離了沙發窩，來到了全新的空間：客廳中央，面對大門。

“娃娃”掉落在客廳中央，眼睛睜開便是大門。這里每天都能曬到日光，正好能聽到空調水有節奏的滴答聲，門外的突突聲從此也不再有。恢復寧靜后，“娃娃”又長大了一些。它的意識越發清晰。它能聞出門口經過的是條狗還是一只貓，它能感受到太陽的溫熱和月光的感性。它傾聽蟬鳴時，終于側面了解了蟋蟀打架的絕招……一輛三輪車側翻在地，車里的蘋果翻了一地，它能聽出這些蘋果是多么鮮嫩多汁，富含營養。

又過了好幾個日夜，房門被打開，一股泥土腥味從門外傳來，男人女人往沙發上一躺，又立刻彈跳起來，摸著濕漉漉的屁股，一轉頭，也看到了“娃娃”。他們盯著它瞧，試著撫摸它，拍拍它。男人把它撿起來，捧在手心里說：“是個娃娃！”女人說：“那一定是我們的娃娃！”驚訝之余，他們似乎喜歡上了它。女人懷抱著它，貼著它的臉。女人有股野花的香氣。她嘗試單手抱著它，做了碗南瓜湯，她問它：“如果你是個孩子，你會喜歡的對嗎？因為我小時候就很喜歡喝。”男人此時便走過來親吻女人，說她做的南瓜湯是人間美味，沒有它生活將毫無意義。傍晚男人給女人帶回來一束桔梗花，女人便抱起“娃娃”，稱男人是世界上最浪漫的男人，有了他的愛，她必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然后男人和女人開始親熱，“娃娃”被隨手擱在窗臺上。很久，他們也不來管它，直到男人和女人開始吵架。男人瞪著女人，說出了天下最惡毒的誓言。女人流淚，痛哭，朝男人潑南瓜湯，扔桔梗花，扔花瓶。男人每次都躲過攻擊，“娃娃”卻不幸被花瓶砸出窗外。女人搶先尖叫起來：“是你殺了我們的娃娃！”男人奪門而出，跳上車就疾駛而去。女人追出去罵了很久，又折返回屋，在床上哭了一夜，第二天很早便起床打包了幾件必需品，門都不關，就奔跑著離開了，依舊忘了關空調。

“娃娃”躺在泥地里，不能動。它毫無心痛，只感到又恢復了寧靜。過了很久，它嗅到了在空調間里從未嗅過的濕咸味，還聽到幾聲鳥叫。一只海鳥落在它身邊，開始啄食它的身體。“娃娃”掉下來一小塊，海鳥叼起來便飛了起來。不一會兒，一小塊“娃娃”便見到了大海。它再也看不到原來的空調屋，也完全忘記了那對男女。海鳥丟下了它，它在海面上漂浮。

漂了不知多久，某天下午，它看到一個女人指著它，尖叫道：“哇！你看！多么可愛的一頭鯨魚！”它想，它才不在乎他們把它看成什么呢。他們總能得到他們想要的東西，哪怕靠幻想，但即使他們得到了，也終究會吵架，最后離開彼此、舍棄一切。而它，則永遠知道自己是誰。

[責任編輯 周澤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