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限芬芳

昨日之日未可留。之花兒，之水，之云，之人，之情境……一切的一切均宛轉隨風;而那風已到天涯，到海角，到無何有之鄉……流光瀲滟，世事浮漚爾。唯有文字，可留痕……

寂靜里，蟬聲滲入巖壁。這是松尾芭蕉的俳句，暗合此時此刻之情境。炎夏之中，左鄰右舍門窗緊閉，冷氣大開。只有我這夾在中間的斗室，順其自然，不假人工，門戶洞開。蟬鳴便瀑布急雨般涌了進來。不覺聒噪，反襯清幽。折扇。熱茶。竹簟。身著夏布家居服，慵懶隨意，不為簪組束，陸沉于一卷清涼。

則乞力馬扎羅亦有冰雪境矣！安能不綴上一筆，以備忘。

案頭花，八月菊。一枝數朵。八元購得。大飲料瓶攔腰一截，盛了清水，養一缽秋色。詩書亂疊，如山堪隱。秋蟬如歌，未歇，更助以秋蟲清韻。書翻累了，窗前小立，縱目遠眺，綠樹團團，街車迤邐，行人點點。耳畔風聲、市聲、蟲聲，卻愈發響了。風吹在身上不再黏噠噠，有了難得的清爽。今天沒進超市。把冰箱堅壁清野，裹腹。核酸過期了。哪也去不成。宅。明天再續命。周一出結果，不誤事，就成。

目光在這缽花上纏繞。

佛家說，一花一世界。我這八塊錢，太值了，竟購得一花花世界！書窗倦倚，目力所及，唯花而已，抵多少歡愉！似茶。酒。咖啡。乃至，大麻。

任它外面塵沙三萬六千丈。

讀到“苦行清修，深居簡出”句，遂感無限芬芳！苦行何曾苦也，只是迥異俗情之別一種自珍自愛自我磨礪罷了。鋒必出于硎。梅必香于雪。何其皎潔。

所謂“苦”，乃是以俗眼觀。取凈水洗了眼，再看：苦行。清修。深居。簡出。字字是曲院風荷朵朵香。反襯濁世之顛倒，偽飾，丑惡。

木槿，既有“應念韶華惜舜顏，灑徧胭脂淚”這樣令人憂傷悲思的一面，亦有“佳其日新之美”的歡欣鼓舞。可見，同一事物，在不同人的眼中，著眼點不同，得出的結論亦大相徑庭。然這些議論于木槿何干，毀譽悲喜都是庸人自擾。千百年來，木槿朝開暮落，開者自開，落者自落，于籬畔村旁山陬水湄，無悲無喜，生殺同時，因緣破執；依大自然之節律，生發，感動，孕蕾，舒花。為了更有利于繁殖，秉慧劍，斷舍離，干凈利落，絕不纏綿悱惻。一樹繁華，與朝日齊輝，夕曛同墜，不悲啼，不戀棧，開就盡情地開，謝就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何其瀟灑乃爾？人生當如是。劉伶所謂“死便埋我”，雖是酒徒狂言，亦不失英雄氣概。頂頂討厭的便是現代人的貪生怕死，到了吃相太難看的地步。譬如……此處刪除若干字……止語。俗話說人非草木，實則，人，真真的不如草木。

“比起你年輕時的美貌，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容顏。”——世界上最扯的一句夢囈，莫過于此，我以為。居然，居然，有人會相信這樣的鬼話，真是白日見鬼了！捫心自問，攬鏡自照，無論你是男人還是女人，作為一個正被時間“腌制”、像腌黃瓜腌泡菜一樣腌制的人，你是愛那個鮮潤蓬勃葉嫩花初的自己，還是愛鏡中這個鶴發雞皮如醬菜壇子里那皺巴巴苦澀澀晦暗陰郁的醬菜？天地良心！人要自欺起來，真是可怕！有一天，搭錯神經，居然有人會寫出、說出這樣的話且收獲了烏泱烏泱的粉絲……然而，同樣這句話，移植于植物，則另當別論。譬如落花，秋葉，確實別有韻致。走在漫天花雨中，或紛紛落葉下，真是有無限詩意與哲思。

在暑日觀覽牡丹園里落寞的空枝牡丹，于我，便是如此奇遇。綠葉果然有綠葉的風致，未必非得作為花朵的陪襯而存在。牡丹，褒之者號稱國色天香，貶之者直陳其花斗大。呵呵，在此我不選擇非彼即此的站隊，不過是各花入各眼。但道今朝于此紅墻金瓦，殿宇巍峨的皇家園林，耳畔蟬聲如偈，遇此千株萬束不著一花的油然一碧，真是意外之喜。如虢國夫人素面朝天，天也歡喜。幸好不是花季。否則得多俗啊！花開錦繡，游人如織，更有一眾庸脂俗粉，偏偏要與花兒爭妍，或拈花或淺笑，搔首弄姿，來圖解迷之自信……而我安得此清寂……此時，宮墻萬仞不復自由之藩籬，而是隔絕滾滾紅塵的奇峰絕壑，而牡丹仙子斷然舍棄枝頭之俗艷，唯留碧葉清芬，宛似披緇斷發。兼之鴉聲粗糲，如逗點，穿插于陣陣蟬唱，別添幽趣。夏花絢爛，秋葉凈美；如是生，如是死，是印度哲人的祈愿。人，比不得植物。植物，多干凈啊！不著一花之靖（靖，有安定、和平之意，彼時牡丹不著一花，果然是既安定又平和）。是的。是此“凈”，亦彼“靖”。

皇家園林一古松。胸圍未知幾何，二人聯手合抱而不得。樹齡亦不知多少春秋。壯碩，巍峨，接天摩云。在樹下仰望，但見手臂粗的枝柯，扭曲盤旋，美如觀音之千臂千手，惡似希臘神話里的妖女美杜莎之蛇發——滿頭奔蛇走虺，令人嚇煞。非佛則妖則蛇則蟒則龍，總之非凡間物。一朝仙去，崩云坼地，甚可畏怖。此樹前豈容久留，速遁。

松果菊。這花真好看！名字更好。有花有果，花堪賞，果可食，且是松果——這可是仙人的糧糗啊！道家認為常吃松果可輕身健體，可以當神仙呢！太令人神往了！“神往”的意思嘛，細忖便頹唐起來：明擺著是看不見摸不著，只可在腦子里盤旋盤旋，是一點也不接地氣！隨手拍了照片。回家后仔細端詳，哇，這松果菊分明是舊相識，雖然今天才知曉伊的芳名。我少時有一件半袖衫上面的圖案就是這朵朵的松果菊啊！圓鼓鼓的花心，黑褐色，圍以舌狀粉色的花瓣，一朵挨一朵，擠擠擦擦，那么熱情明朗，像極了陽光少年。還記得這件花襯衫，配了齊膝的黑裙子，腳上是白球鞋或拉帶娃娃鞋，穿上心里那個美啊！罩了回憶的光環，就愈發好了。人還真就靠這點心氣兒在塵世中苦中作樂。“苦，也是樂。”如果說，這種說法未免雞湯，那么，還有下句呢——“樂，亦是苦。”

這回怎么講？

月季，月季，以月為季。別的花，花期也就短短的幾天吧，十天，八天？長的半個月？短的朝夕之間，如夕顏與牽牛，更遑論曇花之剎那了。而月季，在四至九月間，每個月都是花季，都是春天。月季的月歷牌，春天疊著春天，如華枝春滿，眾香國里，得天獨厚，一年光陰半載春。

這讓別的花可怎么說？遠的不說，就說與月季有親緣關系的玫瑰吧，二者同屬薔薇科，后者的花期也就半個月左右，與月季不可同日而語。她們在外型上非常相像，一樣的美麗，難分伯仲。不知因何，人們對二者的美譽度與珍視度卻大不相同。玫瑰更惹人憐愛，詩人們更愿意把諛詞奉送給她。

唐人有詩云：日高閑步下堂階，細草春莎沒繡鞋。折得玫瑰花一朵，憑君簪向鳳凰釵。

顯然，玫瑰在詩人的筆下，是美人的化身，也是愛情的象征。故而每逢情人節，花店里的玫瑰都熱賣到斷檔。西人的情人節，是2月14日，于冰城而言，仍是白雪皚皚，是真正意義的白色情人節。

記得有一年的情人節，我與穿著蘇聯小大衣的萌娃在院子里玩雪。東北的天氣，這個時候與嚴冬無異。我是連帽羽絨服加身，還耐不得寒呢。叵耐小萌娃玩得嗨，幾次三番勸不回。無聊之際，透過綠色柵欄，見一小伙子西裝筆挺，頭上也不戴帽子，新吹的頭發，摩絲發膠定型，手持一束鮮紅的玫瑰，灼灼地，走在鋪滿白雪的路上。一時，我竟看呆了。一方面驚詫于這青年的勇敢——這也太藐視我大東北寒冬的威力了，竟敢甩掉大衣棉服圍巾帽子挑戰獵獵北風飄飄雪，這是不要命的節奏啊；一方面又竊笑青春的稚拙與孟浪。行文至此，笑意又不由自主蔓上嘴角眉梢。那陌路的青年，不知曉他某年情人節的浪漫之舉：小西服，小領帶，雪白襯衫，飛機頭，手持一束紅玫瑰，漫天大雪中趕赴美人之約，宛若“單刀赴會”——在一眾保暖內衣、毛衣毛褲、圍巾手套裹得里三層外三層外加羊絨大衣及羽絨服等全力“加持”猶凍得拱肩縮背的路人襯托下，要多拉風有多拉風！這畫面竟恒久定格在我這路人甲的心版上，至今不滅。

沒錯。玫瑰代表愛情。

我不禁要弱弱地問一句，為什么不是月季？

她們一樣的美啊！

——是了。確實應該是玫瑰，而非月季。

美而易逝，不是愛情是什么？

月季不懂心理學，給得太慷慨，就不被人珍惜了。說到底，人是賤的……故而人重玫瑰而輕月季……他們把月季視為草花，或開花的草……沒有帷帳幕護籬笆繞，帝京的街心公園，綠地，隨處可見……在我看來，其妖嬈不讓花相芍藥，華美一點不遜色于玫瑰，端麗足堪照耀美人之云鬢，清芬亦可助才士之文思……

卻原來是人，有負上蒼美意，未能領會月季那重苞疊蕊之芳心。

人，不配。

白露次日，郊野遠足。見銀杏葉始鑲金邊——估計“十一”左右，則由金翡翠而變身為24k金小扇子，金風一吹，都是嘩啦啦金幣碰撞的脆響。現在還聽得到時斷時續的蟬鳴。只是沒有盛暑時響亮、高亢。這是昨天的見聞。今天，則沒有聽見蟬鳴。相隔一日而已，難道蟬聲就此消隱了嗎？唯聞鳥聲喳喳，蟲聲嘰嘰……

的確是秋聲了。

殘照與秋花。敗 荷零落、慘淡，說不出的蕭瑟。這里的荷葉不止呈寂色，且凋敝，破碎，鮮有葉片完好的——她經歷了什么，不止是秋風吧？風刀霜劍還都談不上，到現在為止，白露節氣的露水還未曾見，何談青霜？這葉子更像被冰雹所傷……斜陽滿地，一池殘碧，金英點點，幾枝葦花在夕輝中搖曳……耳畔暗啞了如偈的蟬唱，代之以寒蛩的低吟，粼粼的湖面偶爾傳來戲水的野鴨子粗糲的鳴叫，與林子里的烏啼相應和，愈發令人感到寂寥、深幽。

而寂寥、深幽，于我，如金似玉，是我之所愛。

到底有多愛？——就像世人愛榮華富貴那般，愛。

選自《逃禪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