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三,小年一過,在西秦嶺,年也就開始了。
小時候,常聽母親說,臘月二十三,打發灶爺上青天。這一天,得送灶爺。過了這一天,就不行了。因為臘月二十四,打發灶爺上柳樹。灶爺上不了天,可不是一件好事。
好多地方,送灶爺,好像是男人的事。因為是祭祀,女人是沒有資格的。但我們麻村,這事由女人操辦。
二十三下午,母親在鍋上烙十二個灶餅,手掌心一般大。若有閏月,便是十三個。到了晚上,天抹黑。母親在灶臺上墊一張黃裱紙,把灶餅呈塔狀擺好。焚香,點蠟。然后,跪在灶前,燒幾張冥票,嘴里念叨著什么,聽不太清。大意是希望灶神到天上后,多說我們家好話,保佑老小平安等。
父親在屋外,點了一掛鞭炮,噼里啪啦。村子里的鞭炮聲,也是噼里啪啦,響成一片。這響聲,像手,拉開了年的簾子。
灶餅獻一陣,母親會把每個餅子掐拇指大一點,丟上屋頂。為什么?我也沒搞懂。至此,送灶爺,也就結束了。
我和妹妹搶著吃灶餅。餅子是死面的。發硬,黏牙,并不好吃。但我們喜歡,可能它真的很小,很好看吧。
后來,村里很多女人去外面打工,過年不回來。送灶爺就是男人的事了。男人嫌麻煩,自己的一口吃食都填不進嘴,哪能管的了灶爺,只好在集市上買一包餅干,拆了,獻十二塊,全當灶餅了事。
以前,村里還有人喂豬。臘月打頭,就開殺了。大雪落了兩場,壓折了好多大樹。殺豬匠抬著大木桶,桶里裝著刀、磨石、竹棍、麻繩等。早已餓空肚子的豬,被扯出來,摁在平放的門扇上。豬身扭擰踢騰,壯漢青筋爆出。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一聲慘叫,把五里白雪驚得紛紛揚揚。紅血如綢,紅到發黑,涌泉一般,落進瓷盆。血沫子翻滾,破碎,熱氣晃蕩。大桶已支好,滾水在桶,粗壯的白氣,噴涌升騰。抬豬入桶,澆水拔毛。洗澡一般,圍著一圈別著煙的人綰著袖子伺候。豬身子搭在桶沿上,待毛拔干凈后,可真是白。然后就是開膛破肚了。掛起來,頭朝下。先割頭,然后項圈。最后從腹部一刀而下,像有人拉開了皮夾克的拉鏈。摘心取肺,翻腸倒肚,卸前肢,剁肋骨,去后臀。最后就剩下兩條大腿各自掛在架子上。主人卸下,扛進了屋。地上,混著血跡、豬毛、肉渣、爛泥、冰塊、水跡。一群麻雀趕過來。一些熱氣漸漸熄滅, 方才定了定心。
孩子們在院里玩豬尿脬,瘋了一般。老話說,豬尿脬打臉——騷氣難聞。
女主人叫了鄰居,幫著炒肉,好招待殺豬匠和幫忙的人。肉要項圈肉,肥瘦剛好。粉條、白菜、肉片,一大鍋,鐵鏟翻動,刺啦有聲。放香料,倒醬油,再來一杯燒酒去腥,末了撒蔥末。盛大盆,端上炕。餅子數碟,已在炕桌上。嗨,放開吃,放開喝。
炒好的肉,大人都會打發孩子給親房鄰居端一碗。孩子吸溜著鼻涕,小跑而去。蘭花姑姑,我媽叫我給你端的肉。哎,你媽有心了,來,炕上暖一陣。不了。孩子用袖口一擦黏稠的鼻涕,跑了。
村里一有豬叫,我們就知道,有肉吃了。
但這都是小時候的事。村里不養豬,差不多快十年了。年輕人都出門打工,沒人喂養。老人,有的養不動,有的嫌麻煩。過年吃肉,全在集上稱。不殺豬,殺豬的手藝也就沒用了。殺豬的人,在夢里,提著刀,那刀,銹跡最后和鮮血一樣黏稠了。
二十三一過,就能掃霉了。
屋子里,能搬動的,全搬到院子。沙發、椅子、二十一英吋的舊彩電、相框、紅漆老板箱、被褥、席子等等,亂七八糟,擺了滿院。父親頂著母親的綠頭巾,搭著梯子,揮著老笤帚,把屋頂和墻角的灰串統統掃下來。母親在院子提著濕抹布,擦柜子上的灰土。我和妹妹,為了一個綠皮青蛙玩具打鬧不止。最后,被我搶到手,妹妹吱哩哇啦哭著,我挨了父親一頓訓斥,乖乖坐在廊檐下擦玻璃。
掃了上房,還有廚房。
最后,父親成了土人,看不清相貌,只有眼珠咕嚕嚕轉。鼻孔處,因為呼吸,掛著兩溜濕漉漉的灰串。一吸,進去了。一呼,出來了。真滑稽。想笑,但剛被父親收拾過,不敢笑,只好憋回去了。
這兩年,父親有了年紀,害怕麻煩,就懶得收拾屋子了。加之一家人一年四季都在外面,屋里住的日子寥寥可數,更是得過且過,不想著清掃了。只會湊個暖和天,把幾扇窗上的玻璃卸下來,坐門檻上,哈著氣,擦一擦。
臘月里,自然是忙的。除了這些活,還得壓粉條、煮甜醅、煎油餅。
壓粉條,鄰居或者對路的人,互相幫著,有半天時間就差不多了。和面,揉好,切成拳頭大小,塞進機床。男人握著手柄,使出吃奶的勁,往下壓。女人均勻地攪動著進入滾水的粉條。粉條煮熟,掛在葵花稈上,提到院子,整整齊齊擺在化肥袋縫成的單子上。
剛出鍋的粉,吃起來,真香。熟油、花椒粉、老醋,撒一把鹽,搲一勺辣椒,吸溜的人眼含熱淚,幸福得要命。吃了一碗,還想來一碗。大人怕撐壞,奪了碗,打發做寒假作業去。一聽做作業,滿嘴的麻辣味一下子喪失殆盡。
單子上的粉條,有水,很快凍住,結冰,成了一疙瘩。第二天,上架,掛著,晾曬。留著正月里吃。
煎油餅,就到臘月二十八九了。太早,油餅就柔了。順帶煎一些果果和酥肉。
煮甜醅,是個費力操心的活。
甜醅,也叫甜酒。做甜醅,得選飽滿的麥子,用水悶潮,在石塌窩里一下下杵,杵掉麥子的衣裳,杵掉麥子的皮膚。這是個費力的活,杵二十斤麥子,得數千下,后來胳膊都伸不起了。杵掉皮,再簸凈,淘洗,晾成柔干,按比例撒上用來發酵的酒醅,然后裝進大笸籃里,焐上一層褥子、兩層被子、三層衣物,放在熱炕頭,等發酵成熟。煮甜醅是個手藝活兒,麥子煮的軟硬,酒醅的比例,炕的溫度,一系列因素決定了一笸籃麥子的命運。酒醅太少,干澀無味,太多,會發苦。麥子太軟,一包水,太硬,如一堆豌豆。炕太冷,甜醅起不來,發酵不好;太熱,起得快,但就酸了。這一切,全靠著女人們的一雙手和祖祖輩輩傳下來的經驗。在麻村,女人們熟練地掌握著制作甜醅的秘訣,少有失手。
一碗甜醅,加了開水,放糖精攪化,有稀有稠,可吃可喝,是押餓的好東西。
這兩年,母親不做甜醅了,許是嫌麻煩。村里的女人做的也少了。只有大媽還做,做好會端來一碗。
忙過這些,三六九是逢集的日子,就得趕集置辦年貨了。
首先是先人的。冥票、白紙、黃紙、紅對蠟、大白蠟、香、鞭炮,這些東西是無論如何不能少的。小時候家里窮,可再窮,寧可人不穿一件新的,先人用的香蠟紙票是無論如何要買的。記得以前冥票是自己拓印的。白紙裁成長方形,小碗里和好紅顏水,用舊牙刷蘸紅水,在冥票板子上刷一遍,放上紙,一張一張拓印。牙刷要刷均勻,蘸水也要適量,否則不是印花了,就是不清晰。
拓印冥票,我就總想起已故的祖母,頂著藍頭巾,一張一張,印著,炕上鋪滿了票子。她臉上的皺紋,和冥票板上的圖案一樣深刻。
割肉、打豆腐,也是重要的事,因為這兩樣費錢。肉和豆腐要看好幾集,得把握好行情,不然買貴了,幾天吃不好飯,還被村里人笑話。肉,一斤十三元五,豆腐,一斤三塊左右。肉割三十斤,豆腐打十五斤。嘿,半千元沒有了。
然后就是煙酒茶和走親戚的禮當。
以前走親戚,四個干油餅,紙包著,送來送去,最后皮都干掉了,還在家家呼呼轉。后來是餅干。再后來是罐頭。再后來是雞蛋糕,送到最后一拆開,長了毛。還有豆奶粉。現在多是二三星的世紀金輝或者二十來元的飲料。
最后就是蔥、姜、蒜、菠菜、芹菜、蘑菇等蔬菜和對聯、福字、衣裳等零碎的東西了。
這樣擠上三四集,忙忙亂亂,就到了臘月底,大年就來了。
臘月三十,早上,抱著高頭鳳凰——公雞,去廟里殺雞還愿。晚上,接先人。
紅燈籠掛在電桿上,院子的燈明晃晃亮著。鞭炮聲、春晚聲、喝酒劃拳聲,混著巨大的夜色,把埋在山窩里的麻村包裹了起來。
臘月也就結束了。
選自《散文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