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讓人的世界變成天涯咫尺的,不是高鐵快艇飛船,是微信。
二0二三年十月二十一日,那時我還在斯坦福大學附近客居。隨意瀏覽中,東亞殖民主義與文學研究會群冷不丁跳出一條韓國圓光大學金在湧教授發來的信息:
剛得到消息,岡田英樹老師去世了。
早在二00五年,金在湧邀集三國四地有志者,在韓國舉辦了首屆殖民主義與文學論壇。難能可貴的是,憑他的一己之力,論壇一辦就是十年。在這個堅實的基礎之上,才有了三國四地接著輪流舉辦論壇的后續十年。岡田英樹教授就是這個論壇的靈魂人物之一。
我一時不知所措,只有靜待后續。三天后,終于等來了確切消息。借用岡田友人的話:誠摯祈禱先生靈魂安息。
其實,對于岡田的病況,東京都立大學大久保明男教授早有預感。二0二一年歲末,他收到岡田的最后一個郵件。里面說,夏末覺得身體有些不適,秋后就醫時確診,已錯過了實施手術的良機,準備做保守治療,并要求他不要不遠三百七十公里來探望。但當事情真的發生的時候,大久保仍深感震驚與傷悲,不敢相信。這是因為,學術不光是材料、觀點和方法,也是有人情味的,有溫度的。岡田不僅終身筆耕不輟,卓然一家,而且慷慨大方,誠心誠意幫助后學、支持同行。其扎實的學問、謙和的處世,有口皆碑。
有道是,多年的師生、同行成戰友。真摯的師生情,共同奮斗的戰友意,從岡田病逝后各方的反應中,可見一斑。
我與岡田的相識相知,始于一通中文書信。他在一九九五年的來信中提到有意將我的《淪陷時期北京文學八年》譯成日文,并詢問我的意見。此后,他還至少寄來過兩篇未曾正式發表的中文打印稿,及時解決了我已無計可施的一些史實懸疑。而我們得以相見,是在通信的多年之后了。
二00八年八月,在愛知大學名古屋車道校區舉辦的“帝國主義與文學——殖民地·淪陷區·‘滿洲國’國際學術研討會”,由王德威(哈佛大學)、廖炳惠(臺灣清華大學)和黃英哲(愛知大學)籌備了多年,是一場在東亞殖民與文學研究史上具有整合、拓展意義的大型會議。我被安排在了第三場“帝國主義與文學Ⅱ”,很榮幸,岡田是這一場的三位68評議員之一,我們共同參與了會議結束前的“綜合討論”環節。
這次研討會的效應立竿見影。臺灣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很快設計了一個“課程樹”:二0〇九至二〇一〇學期,我講華北(北京)淪陷區;二0一0至二0一一學期,岡田講東北。是湊巧也是緣分,第二年,我收到了臺灣清華大學的聘書,在臺灣文學研究所和中國文學系各開一門課。這樣,我們就得以時不時在新竹或者臺北相聚。
現在想來,二0一八年二月的韓國之行,是我和岡田的最后一面。
我們分別從京都和北京出發去參加會議。那時,一寸多厚的《殖民主義與離散文學》出版不久。在仁川機場等候的閑聊中岡田提到了這本書,并再次感慨道:“我們日本人很難找到這么多材料。還有就是你提出的四個維度方法,我還得慢慢消化?!蔽也唤肫鸨贝箨惼皆趽沃魅螘r曾說,在國際層面評估我們中文系的水平時,不應該對標海外的漢學(中國學),而是要與他們研究本國(在地)語言文學的院系相比(大意)。這里面有無法變更的結構性原因。
海外漢學在在地知識結構中的體量不大。就說中國現代文學專業吧,通常歸在區域研究或比較文學學科,大多設一兩個教職,需要顧及語言、文學、文化( 影視) 的方方面面。而在中國的眾多學術機構里,每個細分領域都有多人專攻。不過,由于不同的傳統和語境間的差別,這并不影響海外也會形成優長項目,甚至舉世矚目的專家,比如岡田。
岡田主修中國語言文學,后來專注于“滿洲國”、北京和臺灣文學,主攻中國學學科里的中國區域文學研究。他發表了大量論著,特別是前期代表作《偽滿洲國文學》(二000;中文譯本,二00一),帶來了新的材料、視角和觀點,對中國學者的相關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參考和參照。爾后,他又持續不懈地對“滿洲國”作家及其周邊做廣泛深入的拓展,力圖展現更為完整的歷史場景。他厘清了東北、華北以及以大阪為紐帶的日據區華人文壇的關鍵人物、梅娘的丈夫柳龍光(一九一一至一九四九)的履歷(岡田英樹:《〈白蘭之歌〉原作·影畫·翻譯(未定稿)》,一九九八);他全面發掘和評價了曾活躍在日本、“滿洲國”和北京淪陷期文壇的王度(林時民、杜白雨、姜衍、王介人、呂奇、李民,一九一八至二0一四),做了全面的發掘和評價;他從文學觀念和政治配合度這兩個方面,對大連、新京(偽滿首都)兩個日系作家群之間的差異做了深入比較,他使我進一步相信,兩地體制不同對文學、文化的影響,應該納入到相關的研究之中。
此外,岡田注意到了中國學者的淪陷區文學研究所存在的一些問題,并且直言不諱。在收錄于山田敬三、呂元明主編《中日戰爭與文學:中日現代文學的比較研究》(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一九九二年版)的《東北現代文學研究概況》中他強調,東北現代文學史“不應該忽視留在東北、在日本統治下繼續從事活動的作家”,其相關論著多出自流亡國統區和參加中共革命的東北作家筆下;他指出,要對淪陷期的舊作重刊時出現的“隨處可見的擅自修改”以及“出據并未全部記明”的情形加以小心;他“不能接受”全盤否定論,認為:“淪陷時期的文學,是人的偉大與卑小、勇氣與怯懦、抵抗與屈辱等混雜在一起的世界。不是舍棄‘卑小、怯懦、屈辱’,而是深入地挖掘人的內心世界,思考異民族統治的現實——淪陷時期文學研究,是檢驗研究者的人的觀點的場所,是打破歷來善惡二元論的絕好的實驗地?!?/p>
總之,岡田學術的突出特點是,事實發掘與文本細讀相結合。他的文本細讀側重政治、歷史細節,審美的面向不是重點。這樣,文本細讀與事實發掘相疊加,從而能夠全方位、多側面地聚焦歷史現場,使得他所揭示的人物、事件乃至時間、地點等,證據鏈完整,因而可信度就高。
這些并非無足輕重。因為日據區文學是中國非常時期的特殊文學,梳理出完整的發展脈絡,做出政治定性,是進一步深化研究的前提,也是最為基礎性的工作。在這個方面,岡田的學術成果具有為同行所高度認可的開疆拓土、披荊斬棘之功。
我引申馬克思《〈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中《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里的相關論點,將文學研究中的“同時代人”,擴展為“歷史同時代人”。這樣,“同時代”就大幅度溢出了物理量層面上的“時間”概念,突出人的主觀能動性,融入了投身當下、干預生活的社會內容:思維可以超前,但歷史是和當下息息相關的。只有貼近現實、參與社會進程的有追求的人,才是“歷史同時代人”。岡田就是我們的“歷史同時代人”。
謹以此短文,深切悼念遠行的岡田英樹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