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力倡導建構中國自主知識體系的當下,政治哲學領域似乎是一塊“孤島”,多數研究者仍在西方政治哲學的問題脈絡中開展研究。原因無非有兩點。其一,政治哲學是一門抽象化程度極高的基礎性學科,自然具有超越特定情境的普遍主義色彩。其二,現代西方政治哲學自霍布斯開始,已發展約四百年,深厚的根基使研究者另起爐灶的難度極大。孫國東的《闡釋政治哲學:政治發展與社會建設的中國邏輯》是直面以上挑戰,建構中國現代政治哲學話語的一次重要嘗試。基于闡釋學(特別是“公共闡釋”)的認識論,作者不僅循序漸進地提出三種解決不同類型問題的研究方法,還身體力行地通過具體研究展現了這些研究方法的使用。
為什么需要建構中國現代政治哲學話語?作者提供了兩點理由。其一是外在、功能性的——建構中國現代政治哲學話語是爭奪國際學術話語權的要求。作者并不否認作為后發國家的中國需要爭奪國際學術話語權,但他否認文化民族主義的研究取徑可以滿足這一要求。他堅持認為,中國學術話語并不能僅僅是“具有民族性的知識生產”,還需要“為其添加世界性的元素”,因為唯有具有世界性的學術話語才能具有“跨文化的話語影響力”。美國的學術話語之所以影響力巨大,正是在于眾多學者的學理提煉使得“知識生產具有了超越特定社會情境的普遍主義和世界主義色彩,進而成為一種以‘潤物細無聲’的方式承載和傳播美國價值觀和文化軟實力的話語生產活動”。有鑒于此,中國學術話語的建構也需要通過學理提煉使其超越中國情境而具有普遍主義的色彩,政治哲學話語的建構則是其中最為基礎性的部分。其二是內在的、本質性的——建構中國現代政治哲學話語是發展中國政治秩序的需要。作者提倡一種“‘民主社會學’的思想立場與理論視野”,通過分析現代政治秩序的社會條件,將作為共同價值的民主從西方政治話語中剝離,“為中國基于現代轉型的政治理想與實踐約束條件之間的‘反思性平衡’……提供認知前提”。作者的“民主社會學”暗藏了三種認識:(一)中國的政治秩序有繼續發展的需要;(二)這種秩序是一種民主的政治秩序;(三)民主的政治秩序并不是西方話語下的民主。因此,建構中國現代政治哲學話語最為根本的目的即發展中國式民主政治秩序,而其爭奪國際學術話語權的外在功能可以被視為發展中國政治秩序的副產品。
在《闡釋政治哲學》的第一章,作者謙遜地表示,闡釋政治哲學“這一理論模式的根本關懷……是為那種兼具現代性和中國性(Chineseness)的中國現代政治哲學原理/話語的建構,做一些‘清理地基’的工作”。然而,《闡釋政治哲學》并不局限于“清理地基”,作者在完成清理工作后迅速進入中國現代政治哲學話語的建構工作之中。作者認為,中國現代政治哲學話語需要具備三大功能:面對西方的對話- 抗辯功能,面對現狀的闡釋- 范導功能與面對歷史的闡釋- 反思功能。與之相對的是三種具體研究方法:思想史重構、政治哲學建構與社會- 歷史分析相結合、歷史政治學研究與社會-政治理論分析相結合。三種功能的關系是層層遞進的。對話- 抗辯功能扮演著為中國現代政治哲學話語建構“清理地基”的角色,闡釋- 范導功能與闡釋- 反思功能則直接參與建構中國現代政治哲學話語,分別對應了現代性價值/范疇的中國化與中國性價值/范疇的現代化工作。其中,兩種話語建構功能分別旨在實現“現代性價值/范疇的政治展開與轉型中國的實踐約束條件之間的反思性平衡”與“中國性價值/范疇的歷史延展與現代性精神的正當性限制之間的反思性平衡”。
具體而言,“清理地基”任務的存在意味著中國的觀念“土地”上已有不少阻礙話語建構的障礙需要得到清理。在作者看來,主要的阻礙是在國際學術界占據霸權地位的西方自由主義話語。然而,由于西方的學術霸權話語并不是權力直接生產的意識形態,而是通過學理提煉套上了普遍主義/世界主義外殼的地方性知識,文化民族主義式的抗辯并不能有效地完成清理工作。作者支持的抗辯模式需以“現代政治哲學話語本身的理論——特別是其認知性潛力”來實現。與之對應的具體研究方法,即為所謂的思想史重構。這種方法將對那些被西方自由主義話語籠罩的現代性價值/范疇“進行政治哲學考辨,獲致一個超越于自由主義話語的理論視野”。在此過程中,被自由主義話語壓制的知識得到挖掘,并釋放了通過對話抗辯自由主義話語的可能。作者主要對兩組政治概念進行思想史重構:作為綜合性價值的“政治發展”與作為現代性范疇的“國家- 社會關系”。對前者的思想史重構抗辯了將政治發展等同于西式民主轉型的自由主義話語,對后者的思想史重構則抵御了自由主義“市民社會反對國家”的范式。選擇這兩組概念源于民主社會學的理論視野,因為二者分別對應現代政治秩序的建構與秩序建構的社會條件。
“清理地基”的工作為現代性價值/范疇的中國化奠定了基礎。在“政治發展”與“國家- 社會關系”的中國化中,二者均是作者所謂之“構成性價值”,而中國性則是“范導性情境”。作者認為在通過思想史重構挖掘出被自由主義主流話語壓制的知識后,可以獲得一種“更具包容性和普適性”的理論視野。而中國化的實質,即是在這種新視野下探索現代性價值在中國情境中生成的具體方式。與之對應的研究方法即為政治哲學建構與社會- 歷史分析相結合的研究方法。這種方法通過整合社會學對共通性和歷史學對差別性的洞察,把握了政治秩序的社會- 歷史條件,以此為基礎建構政治哲學。在“政治發展”的中國化中,范導性情境是作者所謂之“中- 西時代”的當代中國歷史時期。作者在此基礎上闡發了“馬克思- 孔子范式”這一關涉中國政治發展的新的規范性視野。在“國家- 社會關系”的中國化中,范導性情境是政黨- 國家的政治架構。作者在此基礎上發展了一種基于公意型政黨的“輻輳性整合”的國家- 社會關系模式。
而在中國性價值/范疇的現代化工作中,作者的研究對象是分別作為構成性情境與范導性價值的賢能政治與身份美德。前者對應著中國的軸心文明遺產,“具有充分的歷史依據和實踐基礎”,從而具有了構成性的特質。后者則是與中國式家庭緊密相連且深刻影響著中國的家庭與社會關系,是規約中國市民社會實現形態的價值型情境。中國性價值的現代化是其在“現代性精神”的規范下得以重新形塑的過程。與之對應的研究方法即是歷史政治學研究與社會-政治理論分析相結合。這種方法整合了歷史政治學對中國歷史延續性的把握與社會- 政治理論分析對政治價值依托社會結構的重視。在賢能政治的現代闡釋中,作者從現代性“歷史終結論”的病理學邏輯入手,并基于現代性精神的正當性限制(道德普遍主義、社會正義和個人自主)與中國式賢能政治的運行邏輯(德必稱位、位必稱祿和社會教化)之間的反思性平衡建構了符合現代條件的賢能政治——內傾型的賢能政治。在身份美德的現代闡釋中,作者基于現代市民社會的構成性規范(公民性),將身份美德視為公民性的文化范導,通過二者的反思性平衡將身份美德轉進為符合現代性精神的中國性價值——獲得家庭支持的公民性。
《闡釋政治哲學》為中國現代政治哲學研究的發展方向指出了值得向往的方向。兼具現代性與中國性的中國現代政治哲學話語不但極具學理價值,還以介入觀念市場的方式推動中國式民主政治的進一步發展。作者的思想抱負體現在他不僅渴望在學術層面貢獻新知識,還試圖使政治哲學的知識生產與中國政治的發展有機結合起來,使沉溺于抽象觀念世界的當代政治哲學回歸傳統政治哲學強調的現實關懷。最為重要的是,作者并沒有將中國現代政治哲學的發展封閉于某種固定的形式,而是秉持公共闡釋的精神為中國現代政治哲學的不同可能方向打開了廣闊的空間,是一種具有包容性的學術取徑。
不過,由于議題的復雜性及開創性,作者建構中國現代政治哲學話語的嘗試仍然有兩點缺憾。首先,在通過思想史重構清理話語建構的“地基”時,作者忽略了其背后的“錯位”可能。思想史重構的邏輯是這樣的:(一)現代性價值/范疇被西方的主流政治意識形態(自由主義話語)籠罩;(二)這些現代性價值/范疇進入中國后,其普遍主義面目之下的自由主義內涵被無條件接納;(三)思想史重構即是挖掘被自由主義話語壓制的知識并對話抗辯自由主義話語的嘗試。然而,西方的主流意識形態并不是一成不變的。相反,隨著政治社會的變化,西方的主流政治意識形態一直在不斷變化,甚至呈現出天壤之別。以美國為例,新政時代(一九三0至一九六0)的主流是支持大政府、福利、再分配的意識形態,而新自由主義時代(一九八0至二00八)的主流是支持小政府、個人自立、全球化的意識形態。不考慮具體的時代背景,將自由主義直接等同于西方的主流意識形態難免有錯位發生。此外,現代性價值/范疇在西方受到某種話語的籠罩并不等于其進入中國后依然被籠罩。如果以為中國政治哲學話語建構“清理地基”為目的,更值得關注的可能不是現代性價值/范疇本身在當下西方語境中受到何種話語的籠罩,而是其在中國語境中接收-傳播的過程中、在中國學界的解讀下,會受到何種話語的籠罩。由于接收-傳播的過程不同,在不同的現代性價值/范疇中,對話-抗辯的對象可能也是完全不同的。
《闡釋政治哲學》更值得商榷之處出現在作者建構中國現代政治哲學話語的嘗試中。盡管作者強調這種話語的建構需要推進中國性與現代性的反思性平衡,但他的論述中暗含了現代性相對中國性的優先地位——現代性對中國性的約束是絕對的,中國性對現代性的約束是相對的。這種優先地位將對作者的政治哲學話語建構提出一些要求,但作者的論述并沒有很好地滿足它們。
作者對現代性優先地位的暗示體現在他對“特色”與“底色”的區別上。他明確指出,中國性是“作為‘情境’(contexts)”存在的特色, “作為‘價值’(values)和‘規范’(norms)”出現的現代性則是底色。作者通過引入構成性(constitutive)與范導性(regulative)兩組概念,并將其與價值和情境相結合,形成了兩種關系:現代性作為“構成性價值”,中國性作為“范導性情境”;現代性作為“范導性規范”,中國性作為“構成性情境”。盡管作者承認,作為“構成性情境”的中國性可以以價值(如賢能政治、政治統一等)的方式存在,但他否認中國性價值可以成為與現代性價值類似的構成性價值。二者的區別在于,具有構成性的現代性價值并不需要現代轉進,但中國性價值有必要進行現代轉進。作者的解釋是,與現代性相比,中國性可以是價值,但不可以是規范。二者均具有約束力,但前者的約束力是相對的,后者的約束力則是絕對的。作為構成性情境的中國性價值與范疇“并不能豁免于現代性精神的檢驗和范導”。與之相反,現代性價值是一種規范性價值(normative" value),其自身的規范性使其可豁免于他者的檢驗。
因此,現代性價值/范疇的中國化與中國性價值/范疇的現代化工作均需要更精確地把握現代規范性價值。在此,思想史重構的意義更為凸顯。重構不僅能獲致一種超越單一意識形態的理論視野,還可以逼近乃至揭示某種現代性價值的本原,從而發掘現代性價值/范疇中國化工作的對象。以政治發展為例,思想史重構不僅應該厘清被主流意識形態遮蔽的政治發展多元理解,更需要從多種政治發展的價值觀(conceptions of values)提煉出一種作為規范性價值的政治發展的基本特質,從而為政治發展的中國化奠定基礎。然而,作者對“政治發展”的思想史重構并沒有完成這一任務。他梳理了多種政治發展理論的發展脈絡并總結出“多元現代性”與“民主社會學”兩大發展方向,但他并沒有論證政治發展理論自身演化特征與作為規范性價值的政治發展的關系:為什么當代政治發展理論的演化特征足以成為具有強約束力的現代規范性價值?這將會進一步影響到作者推進政治發展中國化的工作。他試圖通過秉持民主社會學的理論視野,基于多元現代性的視角,獲致超越自由主義政治發展話語的“歷史終結”視野。他認為,在當下的“中- 西時代”,中國迥異于西方主流現代性模式的兩大思想資源(馬克思主義與儒家思想)可以形成超越“康德-黑格爾范式”的“馬克思- 孔子范式”。然而,最關鍵的問題并不在于“馬克思- 孔子范式”為何優于“康德-黑格爾范式”(作者在這一點上已經做了詳盡的論述),而在于“馬克思-孔子”是否與作為規范性價值的政治發展相符。但是,由于思想史重構未能澄清作為規范性價值的政治發展,“馬克思-孔子范式”能否稱為中國化的現代性價值也是令人懷疑的。
類似的問題還會出現在中國性價值/范疇的現代化工作中。這項工作要求首先以“現代性的基本精神”給予中國性價值/范疇正當性限制,隨后在現代性的“問題性”中把握中國性價值/范疇所帶來的超越空間。因此,最關鍵的一步即是確定相關現代性基本精神的內涵。在“賢能政治”的現代闡釋中,作者認為至少有三種現代性精神對其構成了正當性限制:道德普遍主義、社會正義和個人自主。然而,他并沒有試圖提煉三種現代性精神的普遍性內核。換言之,如何確保作者理解的三種現代性精神不是套上普遍性外殼的某種意識形態話語,而是真正超越特殊情境的普遍精神,仍是未竟課題。道德普遍主義、社會正義和個人自主在不同的意識形態陣營均有完全不同的定義。以社會正義為例,自由至上主義、自由平等主義、共和主義、保守主義和馬克思主義對其的理解大不相同,而不同理解與賢能政治“位必稱祿”的關系則有天壤之別。例如,作者提到的沃爾澤式分配正義的確對“位必稱祿”形成了限制,但基于等級的保守主義式社會正義可能反而會對“位必稱祿”的分配贊許有加。如果沒有超越已有意識形態陣營的理論視野探尋真正具有普遍規范性的社會正義,推進賢能政治的現代闡釋工作將失去可靠的規范性依據。
盡管有以上缺憾,《闡釋政治哲學》仍不失為一部可以進入中國學術史的作品。在中國語境中建構現代政治哲學話語之難主要在于研究方法的缺乏。《闡釋政治哲學》在研究方法層面的深刻反思與研究方法實踐上的勇敢嘗試,無疑為今后中國現代政治哲學的發展邁出了里程碑式的一步。正如慈繼偉在評價作者的《公共法哲學》一書時指出的,作者的努力是一種“霍布斯式的開創性努力”。與《公共法哲學》相比,《闡釋政治哲學》更凸顯“授人以漁”,不僅為這項開創性工作提供了“工具箱”,還建造了可以繼續發明其他工具的“工具臺”。在這些工具的基礎上,相信更多建構中國現代政治哲學話語的作品會逐漸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