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里的黃河

“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詩歌是形象思維，思接千載，視通萬里，能發人之所未發，能道人之所未道。在詩歌里，我們能透過文字，通過意象，感受黃河文化的魅力，體會黃河所象征的中華民族精神。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走進詩歌，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中的第一首詩必然映入眼簾。這首詩，大家耳熟能詳，開口能誦。

《詩經·周南·關雎》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這首詩里的“河”，就是今天的黃河。雎鳩鳥的鳴叫，隨風搖曳的荇菜，窈窕美麗的女兒，心地純潔的君子，這一切所構成的美好圖畫，仿佛把我們引向了那悠遠的、上古時期的黃河之濱。

《關雎》是一支男子向女子表達愛意的歌。女子摎荇菜的動作，是那么美麗，讓男子不能忘懷；女子采荇菜的動作，是那么美麗，讓男子不能忘懷；女子挑荇菜的動作，是那么美麗，讓男子不能忘懷。以至于“悠哉悠哉，輾轉反側”。漫漫長夜，怎么也不能入睡。于是他彈著琴，鼓著瑟，表達愛意；他敲著鐘，打著鼓，想要讓這樣賢淑的女子成為自己的終身伴侶。在這樣的愛情表達里，大家能感受得到一顆與雎鳩一樣執著的心，感受得到與大河一樣悠長的情，卻沒有一絲一毫的褻瀆。

《詩經》中的樂歌，都是黃河流域的歌唱。其中的愛情樂歌，膾炙人口：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鄭風·子衿》）

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邶風·靜女》）

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衛風·伯兮》）

在這些詩里，我們看到了愛情的真摯與清純。比興手法的巧妙運用，極其含蓄地把熱烈的愛情表達得那么真切而美好。他們佩戴著蘭草，手捧著芍藥，相約在河邊，靜候在城隅。男兒出征了，女子在守候。守著這一份愛，連梳妝打扮都只是為了這一份愛。

這些詩都是3000多年前的歌，是生活在大河之濱的兒女們的歌唱。在這些詩歌里，我們看到了一條大河，一位慈祥的母親所哺育成長的俊男靚女。他們懂得了愛，懂得了情。懂得了勤奮勞作，懂得了修養身心。清清白白地愛，明明白白地活。這些詩歌，一代一代地相傳，教會了人們懂得禮，懂得樂，成就了一幅燦爛輝煌的禮樂文明。

中華文化以禮樂為核心，孔夫子說：“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生活在大河之濱的先祖，早已為我們夯實了禮樂的底氣。子曰：“仁者，愛人。”我們可以想象，當人與人之間沒有了“愛”，當一個人連想要“愛”人的愿望都沒有了的時候，哪里還能談得上愛家、愛國。因此，可以說，中華文化天人合一、以人為本、仁德友愛、自強不息、愛家愛國的基本精神，正是大河文化培育的結果。

當然，我們都記得大禹治水的古老傳說，深知幸福生活的來之不易。我們也知道，母親河是承載著中華苦難的大河，她頑強不屈的精神，一直會鼓舞著中華兒女奮勇前進。而大河文化所具有的剛健有為、激勵奮發的功能，在唐詩中，體現得更加鮮明。

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說起唐詩里的黃河，大家的耳邊一定會響起如波濤一般的朗誦之聲：“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九曲黃河萬里沙，浪淘風簸自天涯。”比起王之渙、劉禹錫，大家最想“喊”出來的，一定是李白的“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朗誦李白《將進酒》的時候，不知道大家是不是在想，李白寫一首飲酒的詩，唱一支請喝酒的歌，為什么要從黃河寫起？是啊，不就是一首喝酒的詩嗎？為什么要從“黃河之水天上來”開篇呢？當我們回溯到上古時期的大河之濱，聆聽了黃河兒女的樂歌之后，再“穿越”到李白的《將進酒》“黃河之水天上來”的開篇，就明白了，這不正是《詩經》比興的傳統嗎？

人們情不自禁地要抒發感情時，會怎么表達？小孩子受了委屈，第一反應就是，我要找媽媽；大人們受了驚嚇，脫口而出的是：“媽呀！”“言為心聲”，李白要傾訴自己的“萬古愁”，最先想到的還能是什么？大河奔流，掀起詩人澎湃的激情，鼓舞著兒女的斗志。大河奔流，就像一位永不疲倦的母親，時刻在催促著孩兒們前進。為什么說黃河是我們的母親河呢？在李白的這首飲酒詩里，也許我們能感受到黃河文化的魅力，也許能為這個問題找到一些答案。

這條大河，她不僅僅給了我們生存的河灘，給了我們能吃飽的大豆、高粱，她更是給了我們生生不息、奮發向上、永不言敗的精神。有母親在，兒女們就有愛；有母親在，兒女們就有家。有了家，任何艱難險阻，我們都不怕。這就是詩歌里的黃河，這就是我們心里的黃河，我們的母親河！

這個時候，也許大家會聯想到《黃河大合唱·保衛黃河》：“風在吼，馬在叫，黃河在咆哮！”每當雄壯的歌聲在耳邊響起，回蕩在每個人心頭的，一定是保家衛國的壯志，是建設國家的信心。這就是民族自信、文化自信。

寫“黃河”寫得最激動人心的，還是李白。他不只是在《將進酒》里，借“天上來”的黃河之水，比喻時光易逝、人生短促的驚心動魄，抒發壯志難酬、功業未就的悲憤焦慮。在他的筆下，黃河是絲綢般的飄帶，是窈窕淑女的身影，是和春草一樣的相思，是魚躍龍門的寄托，是人的胸懷。

“朝見裴叔則，朗如行玉山。黃河落天走東海，萬里寫入胸懷間。”如黃河一般博大的胸懷，這是李白對朋友的寫照，是李白自己的寫照，是黃河文化的寫照，是民族精神的寫照。正因為有如此博大的胸懷，大唐王朝才走向世界，創造了開拓進取、有容乃大的盛唐氣象。我們常常說，李白是浪漫的詩人、是豪放的詩人。浪漫與豪放，固然與詩人的個性有關，才華是詩人自己的，但激情是要得江山之助的。

李白登上華山，“西岳崢嶸何壯哉，黃河如絲天際來。黃河萬里觸山動，盤渦轂轉秦地雷”。李白登上泰山，“黃河從西來，窈窕入遠山”。他寫河邊的春草：“春草生黃河”“相思無日夜”；他寫魚躍龍門：“黃河二尺鯉”“更欲凌昆墟”。登高山，望大河，觀春草，看河鯉，有絲線、春草般的柔美，有觸山、動地般的壯美。也許正是在詩人的筆下，在詩里，我們才能領略到母親河的多姿多彩。

李白、王之渙、劉禹錫等著名詩人，立足中原大地、三秦平原書寫了黃河的多姿多彩，著名的邊塞詩人高適、岑參則親歷“塞上”，真實記錄了蘭州金城的黃河。

高適和岑參都是在黃河流域長大的。高適（約704—約765）祖籍在唐朝渤海郡（今河北景縣），而成長起來的地方是宋州（今河南商丘），岑參（約715—770），出生在荊州江陵（今湖北江陵），但他五歲時就隨父親生活在晉州（今山西臨汾），大約十五歲時，又移居嵩陽（今河南登封）。高適有紀行詩《自淇涉黃河途中作十三首》，寫他自淇水渡黃河行船的所見所聞；岑參多次送朋友在黃河上往來，“縣外是黃河”“郭外是黃河”“春夢渡黃河”。他們熟悉流經中原大地的黃河，了解中原大河之濱的文化。到了“塞上”，佇立金城黃河之濱，會有什么感受呢？在他們的詩中，金城的黃河又是什么樣的呢？

北樓西望滿晴空，積水連山勝畫中

天寶十二年（753），高適赴河西節度使哥舒翰幕府任掌書記。這一年的秋天，他從長安出發，途經蘭州，登上了位于黃河北岸的城樓，創作了《金城北樓》：

北樓西望滿晴空，積水連山勝畫中。

湍上急流聲若箭，城頭殘月勢如弓。

垂竿已羨磻溪老，體道猶思塞上翁。

為問邊庭更何事，至今羌笛怨無窮。

讀這首詩的時候，大家可能會聯想，在白塔山下、中山橋上、金城關前，凝望白馬浪，向西遙看蘭州黃河濱河北路的情景。高適說，他登上金城北樓，西望遠去的驛路，天宇高遠，晴空萬里，滿眼都是藍天。大河奔流，浪濤洶涌，巨大的水浪堆積在一起，沖擊著延綿不斷的群山，構成山水相連的壯闊畫面。到了夜晚，飛湍急流，浪聲如射出的利箭；城頭上的月牙，如拉開的彎弓。這座邊塞城池、軍鎮驛站，充滿了戰備的氣氛。金城地處西控河湟、北扼朔方、東拱長安的關鍵位置，而群山重疊、黃河縱貫，又形成了天然屏障。高適清楚地記得：漢武帝時，驃騎將軍霍去病與匈奴鏖戰皋蘭，著鞭戳地，五泉自涌的故事；高適也清楚地記得：唐代開國之初，自號“西秦霸王”的薛舉，倚恃金城天險，一度舉兵攻破隴山防線，直逼長安的危險情境。詩人設想，假如沒有戰爭，金城不是邊關，這里的百姓，就能像中原河邊的漁夫，我也就能學姜太公渭濱垂釣，做一個不問禍福得失的塞上翁！可是，“為問邊庭更何事，至今羌笛怨無窮”。邊塞戰爭，連年不斷。正如他的老朋友王昌齡《出塞》詩中所寫：“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也正如他的好朋友王之渙《涼州詞》所唱：“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戍守邊塞，保衛邊疆，是歷史問題，也是現實問題。歷史給了我們教訓，現實容不得我們遐想。大河急奔，聲如射箭；城頭殘月，勢如彎弓。保衛邊疆的形勢依然嚴峻！雖然我高適已到了知天命的年齡，但只要邊事未寧，國家難安，戍守邊疆，義不容辭。

山根盤驛道，河水浸城墻

高適到金城后的第二年，天寶十三年（754）秋天，岑參第二次赴西域，往北庭都護府封長清幕府。途經蘭州，他在臨河驛樓上，題寫了《題金城臨河驛樓》：

古戍依重險，高樓見五涼。

山根盤驛道，河水浸城墻。

庭樹巢鸚鵡，園花隱麝香。

忽如江浦上，憶作捕魚郎。

如果說初次翻越隴山到了金城的高適，登金城北樓，更多地感受到的是邊事未寧、國家難安的戰備氣氛的話，已經兩赴西域，見識過“平沙茫茫黃入天”“一川碎石大如斗”的岑參，經歷了“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的岑參，更喜愛這個親河灣里的寧靜與秀美。

金城自古就是軍事重鎮，戍樓依著重重險阻的高山而建。臨河驛樓地勢最高，站在樓上，似乎可以遠遠地望到居于河西的五涼。通往河西的驛道，繞著山根盤旋而去；黃河之水，浸著城墻流淌。庭院中，樹木茂密，鸚鵡做巢樹上；花園里，百花盛開，小鹿悠游行走，時不時還會看到名貴的麝香。站在金城的臨河驛樓上，岑參忽然覺得自己就在家鄉的長江邊上。真的好想留在這里，做一個捕魚的兒郎。全詩充滿了對金城軍事重鎮、黃河風情、名貴物產的贊美。

論年齡，岑參比高適小十多歲，是晚輩了。戍守邊疆，保家衛國，不正是一代又一代人的責任嗎？

讀著黃河詩歌的時候，總是忍不住地會想，什么是黃河文化，黃河文化是什么？帶著這樣的問題，腦海里就會浮現出一句又一句的詩來：

“黃河之水天上來。”

“黃河遠上白云間。”

“黃河入海流。”

“黃河一帶長。”

“心共黃河水。”

“黃河瀉出縱橫才。”

“匹馬黃河岸，射雕清霜天。”

“千里萬里春草色，黃河東流流不息。”

“浩浩黃河水，東流長不息。”

……

這些凝練的詩句，何嘗不是黃河文化特質的形象描繪，更是黃河文化永不衰颯的魅力。我們可以自豪地說，黃河就在我們的詩里。《詩經》是什么，黃河文化就是什么；唐詩是什么，黃河文化就是什么。母親是什么樣的，黃河文化就應該是什么樣的。

生活在黃河流域的人，真的不敢想象，倘若沒有黃河從城中穿過，倘若沒有黃河從祖國大地穿過，我們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大河有母親般的溫柔，也有父親般的剛強。由她哺育的文化，同樣富有雄渾的崇高美、秀麗的陰柔美。波瀾壯闊，色彩斑斕，美不勝收。需要我們用心聆聽，細細品味。黃河—中華民族的母親河，她永遠在詩里，永遠是我們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