觚、瓚、斗之于祼禮

摘 要：青銅觚自名“祼同”或“瓚”，與錐形木腔和棒形器構成特殊組合。玉柄形器自名為“瓚”，出土時插入觚中，屬于祼玉的一種。斗形器有長柄和短柄兩類，長柄斗多用于灌玉和宴飲，短柄斗用于祭獻和浴尸。文章同時就注疏中瓚與勺的混淆，斗與勺的區分，祼禮的相關內容展開論證，并就三者在祼禮中的應用做出復原。

關鍵詞：觚；瓚；斗；祼禮

DOI：10.20005/j.cnki.issn.1674-8697.2025.03.030

1 觚

觚的形制特征為長筒狀身，大喇叭口，斜坡狀高圈足。此類器始行于二里崗上層，盛行于殷，西周早期漸衰，西周中后期罕見，多與爵等量配對出土，多以為酒器。

文獻中稱“觚”較早見于《論語·雍也》：“觚不觚，觚哉！觚哉！”，現在稱觚是宋人《考古圖》說法，無明證。內史亳觚自名為“祼同”①（圖1∶1），翼城大河口M1出土匽矦觚自名為“瓚”②（圖1∶2），為認識該類器提供了新視角。“同”初文從“凡”，兩豎像竹筒外壁，兩橫似隔，口為后添。

林巳奈夫認為觚在商代后期器口極端外敞，不適合直接飲酒，而成為盛酒器，并引銅器銘文論證觚中的插入器可能為柶③。實際情況是這一時期多用長柄斗舀酒，而不是柶。相關族徽銘文觚形器中所插物件，既不是柶，也不是后文所謂瓚，應為一類棒形器。這類棒形器在翼城大河口墓地M1、M1017，隨州葉家山M28均伴觚而出，以葉家山為典，棒形器明顯插入觚中。參考傳世品遘觚的形態④（圖2∶1），梁帶村芮國墓地M27銅木觚⑤（圖2∶2），翼城大河口墓地M1銅木觚⑥（圖2∶3）、M1017銅木觚⑦（圖2∶4）的破損結構，觚在祼禮中的地位、作用及其復原的研究成為可能（表1）。

銅木觚內的錐形楔和銅棒形器構成組合，類似塞，閑置時阻隔落塵，使用時取出。木質或銅質錐形腔使用時不取出，起到控制流速的作用，酒初傾入向上漫起為“盈”，順管而下是為“縮”，咕咕作響，以象神歆⑧。

2 瓚

瓚為柄形器，甲金文瓚字像待灌小件置于觚或鬲中。以勺為瓚的誤導源自東漢的經學注疏，先秦文獻中未有相關說法。先秦文獻就瓚的表述多重于功能—祈福祿、肆先王、祼賓客、祀宗廟、祀周公、祼尸、作為賞賜等，經學家則就瓚的形狀展開了繪聲繪色的描述（表2）。臧震先生認為這一誤解源自杜子春關于《玉人》篇“黃金勺”還是“黃金約”的解釋，并深刻影響了鄭玄一代⑨。

古人由“饡”造“瓚”，“饡”本義為以羹澆飯，為人之食。“瓚”以鬱（同“郁”）鬯灌玉，是為神食。金文“瓚”的考釋最早見于清人徐同柏《毛公鼎考釋》，釋讀方式為借助固有名詞“圭瓚”“璋瓚”的推勘之法⑩，未見異議。金文瓚下部象鬲甗之形，甲骨文似觚形，顯系訛變所致。以玉柄形器為瓚的觀點證于天津博物館藏品的自名k（圖3∶1）、在霸國墓地銅木觚（M1∶268、M1∶277）自名為“瓚”l，洛陽北窯m、霸國墓地漆觚玉瓚組合n（圖3∶2）共出之后成為學界主流觀點。

以往研究認為柄形器即祼祭之瓚，且可分單體柄形器和復合體柄形器兩種o（圖4∶1、圖4∶2），同時瓚又不限于柄形器，瓚是通名，有圭、璋、璜、璧、瑯、珥諸瓚，柄形器為其中一種。值得注意的是1985年殷墟劉家莊南地發掘的四座殷末商墓p和1999年劉家莊北1046號墓q中出土朱書文字的玉圭（簡報稱“璋”）（圖4∶3、圖4∶4），同樣可能屬于祼玉的一種。圭或璋上書內容可分三類：第一類“于某某，?一”，第二類“?一”，第三類“某或某某”，其中“”“?”不識，“”字從“八”，從“”，從“廾”，有供奉、貢獻之意r，“?”為該器自名，則朱書內容為“（向某某供奉）?一件”，同樣屬于祼玉范疇s。對于“”（瓚）字的討論，本文認為劉家莊北和劉家莊南玉璋朱書上是同字異體沒有疑問，可知“八”和“廾”的中間部分有兩種寫法，其中一種與小臣柄形器的中部相同，較大可能表示獻瓚的動作（圖4∶5～圖4∶8）。換個視角，“八”是觚的口部示意，朱書是將器置于同中，甲骨刻辭是將器接入同中，則甚為有趣。就玉璋形制而言，可能為神主牌位一類，可置于宗廟，可埋于地下或坎內。其上朱書“祖庚”“祖甲”“祖丙”等當為祭祀對象。《史記·伯夷列傳》：“及至，西伯卒，武王載木主，號文王，東伐紂”，《禮記·曾子問》：“曾子聞曰：‘古者師行，必以遷廟主行乎’”，可知古代用兵必以“主（示）”隨行，象征神主的“示”做成戈也是合理的t。

3 斗

長期以來，“斗”“勺”多有混用。《說文解字》：“枓，勺也”。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注“枓”曰：“尊斗者，謂挹取於（同“于”）尊之勺。”考古定名也多不分。20世紀40年代末王振鐸于《司南指南針與羅經盤》提出“持斗勺二字，書法結體觀之，斗之柄出自斗首腰際，勺之柄與勺首通聯。”本文深以為然。其后，馬承源u、杜廼松v、錢玄w等人均就勺和斗的勺部大小、柄部曲直、舀水或挹酒做出區分。

甲金文“斗”形多見于“祼”字，象持斗灌示，會意字。斗的寫法多首部剖視，柄部正視，以圓圈或簡化橫道示意實物的柄中圓凸，特指長柄斗（圖5）。考慮到祼禮神歆的象征意義以及觚在插入瓚后的有限容積，祼玉所用當為此類。

目前所見自名為斗者兩例，皆屬春秋晚期。出土品隨州義地崗M6∶4曾公子去疾的赴斗（圖6∶1），傳世品黃子戌之盥斗x，如嚴志斌先生所言皆為浴尸所用y。另有扶風云塘出土銅斗一對（圖6∶2），其上銘“白（伯）公父乍（作）金，用獻（獻），用酌，用亯（享），用孝于朕皇考，用蘄（祈）眉夀（壽），子孫永寳（寶）用耇”，關于字，有瓚、爵、斗、勺四種說法，本文贊同李春桃先生“爵”的判斷z，但考慮到同類器物在不同時期，同一時期的不同場合可能有不同的稱謂，將伯公父器定名為爵，但可按其形制，即短柄斗，并結合銘文進一步討論其用途。

根據斗首、斗柄形狀，短柄斗大致可分作A型斗，筒狀斗首，可細分為直筒形和束腰筒形（圖7∶1～圖7∶4）；B型斗，殼狀斗首，可細分為扁平柄、角狀柄和筒狀柄（圖7∶5～圖7∶10）；C型斗，缽狀斗首，可細分為無座筒柄、無座細柄、無座寬扁柄、無座寬扁柄環狀首、有座寬扁柄無飾首、有座寬扁柄鋬狀首、有座寬扁柄環狀首、有座寬扁柄鳥狀首若干亞型（圖7∶11～圖7∶37）。A型斗和B型斗見于商末周初。C型斗有筒柄一類銎內可插入木柄，上文所及黃子戌盥斗，曾公子去疾赴斗均屬此類。有座一類于西周早期發展成為主流，用作陳獻，所獻可能為鬱鬯或精米。西周晚期以后，斗首飾鋬、環、鳥一類，前兩支斗首漸淺柄部漸長，后一支可能被賦予功爵（與“鵲”音近）寓意，與鳥負杯的盛行有關。材質有銅斗、陶斗、漆木斗、玉斗四類。

結合伯公父爵銘文（用獻、用酌、用享、用孝）和《周禮·春官·大宗伯》：“以肆、獻、祼、饗先王”，本文以為斗形器在祼禮中的作用有四：①陳酒以獻，臭達淵泉，所用為勺形帶座斗；②酌鬯灌玉，以象神歆，所用為長柄斗；③渳尸（浴尸）用孝，從肆而埋，所用為無座筒柄斗；④分酢賜灌，賓客共亯，所用為長柄斗或殼形短柄斗。

4 祼禮

祼，即祼禮、祼饗（同“饗”）禮的簡稱，也可代指灌玉或沃盥的動作，抑或鬱鬯、祼器的泛稱。《尚書·顧命》中對祼饗之禮的描述，下文會反復涉及。

賈連敏先生對甲金文“祼”的釋讀已經很清楚：“祼”分兩型，與其場景有關，即“祼祭”之“祼”，從“示”和“祼饗”之“祼”，從“卩”，后者出現稍晚。

祼的發生多用于使用者的效法先祖，彰功顯德，如何尊：“復爯珷王豊（禮）祼自天”，德鼎：“延珷祼自蒿”；祭祀祖先，如我鼎：“延礿二母，咸與（舉），遣祼二”，毓祖丁卣：“王才（在）廙，降令曰，歸祼于我多高”；祈福眉壽，如不栺鼎：“王才上矦（侯）?，祓祼”，《詩·大雅·行葦》：“酌以大斗，以祈黃耇”；宴亯賞賜，如噩侯馭方鼎：“噩矦（侯）馭方內壺于王，乃祼（從卩）之”，庚嬴鼎：“王蔑庚嬴厤（同“歷”），易（賜）祼璋”；諸侯進冠。

《投壺禮》云“奉觴賜灌”，生人飲酒爵行亦曰灌，是為饗（亯、饗）禮。饗禮講究分酢以享（區別于胙肉之胙，特指福酒）。祭祀之祼見《尚書·顧命》，太保（助祭）接過祼祭之同，降階沃盥，取出璋瓚，持同斟酒請康王（主祭）飲。其后太保受同，授宗人同，可理解為分酢于眾（不限于祭祀之鬯），祼饗的過程中還要行祝詞，奏祼樂。會賓之祼見《周禮·秋官·大行人》：“上公之禮……王禮再祼而酢……諸侯之禮……王禮壹祼而酢……諸伯……王禮壹祼不酢”，可見祼禮同樣強調尊卑之別。關于祼禮的次序，一定是先祼后饗，先神主，再主祭，后賓客，不可能其他。祼禮的詳細流程參看孫慶偉文章《周代祼禮的新證據—介紹震旦藝術博物館新藏的兩件戰國玉瓚》。

祼禮用酒特指鬱鬯，鬱人制鬱，鬯人為鬯，將筑煮之郁金（姜科植物，塊根可作香料、染料，色黃如金）和入秬鬯（黑黍釀的香酒），搓揉過濾，即可酌用，以其芳香，濯玉悅神。縮酒之物稱“茅”，多由楚地進獻。《左傳》記載，僖公四年，齊桓公伐楚，管仲有言：“爾貢包茅不入，王祭不供，無以縮酒。寡人是徵。”學者或以為“縮酒”指祼祭時酒液在祼器中的盈縮狀態，“包茅”不是濾酒或滲酒以象神飲，而是同口固定瓚圭于坎臼，頗為有趣，待有實證，可供復原。

5 祼器組合與情景復原

除上述明確的三類祼器外，祼禮中的其他酒器同樣值得關注。寶雞戴家灣出土銅器組合（圖8∶1），寶雞竹園溝十三號墓東側二層臺銅器組合，寶雞石鼓山三號西周墓K3銅器組合（圖8∶2）、隨州葉家山M28出土銅器組合（圖8∶3）為我們研究祼器組合提供了可能。按其用途，歸類如表3所示。

以上四例以禁為紐帶的器物組合無論是收藏品，還是出土品，內部器類的封閉性和單純性都值得信賴，以觚、瓚、斗為核心的祼禮組合同樣明確。寶雞石鼓山一組，無觚無瓚，有彝、壺、罍同出，多有氏名不同，可能受到分器的影響，但墓主還是有意識地將其構成組合，置于一龕，宴饗風格較其他三者更濃，可能為宴饗祼器。

本文就祼禮中觚、瓚、斗的使用作情景作嘗試性復原（圖9），說明如下：

①圖中所用銅木觚、銅棒形器、銅長柄斗、銅爵均來自山西翼城大河口西周墓地一號墓，且按統一比例放大縮小。②三個甲金文字分別來自《殷周金文集成（修訂版）》05444、《甲骨文合集補編》11871、《甲骨文合集》1138。③相關復原均以考古實物、甲金文字、歷史文獻和學界認識為據。

6 結語

在對文獻累積的抽絲剝繭和古文字，考古材料的梳理后，本文得出結論如下：

①觚形器中至少有一類自名為“祼同”或“瓚”，與錐形木腔和棒形器構成組合，與祼禮有關。②玉柄形器插入觚中以為瓚的一類，象征神主，古人酌鬯灌玉以象神歆。③甲金文中“祼”字灌示所持為長柄斗，是為用酌（祼）；自名為斗者兩器，帶筩，為赴器，用于浴尸，是為用孝（肆）；斗形器或有器座，或有鋬有首，柄部有差，自名可劃入爵器一類，可能用獻或者用享（饗）。④祼是祼祭禮、祼饗禮的簡稱，也可代指灌玉或沃盥的動作，或者郁鬯、祼器的代稱。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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