趨“光”療“傷”與蒼涼基調

這是一篇取材別致、寫法樸素的小說，但探討的主題嚴肅多義，寫作意圖也因此而顯得豐富多元，既關乎對城鄉觀念反差的思考，也關乎身心遭受重創者的自我療傷，還包括對當下社會人們生存精神狀態的批判。不管是城鄉對立還是精神療傷，都發生在現代城市場域，面對精致得體的現代城市人，作者借以德旺老漢為代表的傳統鄉下人之眼與口，既讓讀者看見了溫暖向上的形象，感受到了善意及良知，也展示了人類生存的無奈與艱難，發出了振聾發聵的質問，表達了困惑與不解。且不論是自我療傷，還是“性本善”驅使，作者希冀通過老漢的“善舉”與“自我修行”喚起人們的反思，引導更多的人趨“光”而行。但隨著社會不可抗逆地進入高度發達的現代化階段，這種現代社會特有的“文明病”能在多大程度上得以改善？

很顯然，作者將此問題的提出與答案都交由德旺老漢這個人物來完成。老漢是個鄉下人，但他具有諸多傳統美德：品行端正，愛親人、愛家庭、愛工作，勤勞善良，堅強豁達，感恩寬容等。同時，他還是個與數字化時代近乎脫節的識字不多的鄉下人，這是小說的邏輯起點，不強調此點可能會讓讀者質疑人物及其行動推進的合理性。正因此點才會出現：主動去撿別人不會撿的身份證→撿到后不去派出所卻在原地等→等不到還會現場找人詢問→詢問無果后會萌發登門送證的念頭→念頭萌生后就行動起來進京送證。當然，僅以此點來解釋老漢的系列行為動機還缺點力度。作為重大災害的受難者，老漢在汶川大地震中失去至親后依然對社會充滿愛意，但其內心創傷不會因為時間的流逝及其內在的樂觀善良而得以自愈，他會本能地采用各種方式進行自我療傷，這也為人物的各種行動及情節發展提供了強勁的內在驅動力，于是出現：不吝金錢為疫情捐款→看見身份證上女孩與自己女兒相似而撿身份證→詢問失主遭受侮辱時想扔掉證件又沒扔→為了見到女孩愿意耗去金錢與時間進京送證→遭到女孩母親侮辱時再次想扔證件又沒扔→不僅沒扔反而再次登門送證→得知證件已作廢依然收藏。這樣的人物在現實中常見嗎？是，好像又不是。作者正是通過這代表著某一類人的獨特人物形象，以其所見所感與心路歷程，尤其通過文中人物幾次流淚的細節來深度闡釋立意。

第一次是德旺老板郭剛的“淚眼婆娑”。當下社會大多數人遵循的是“工具合理性”大于“價值合理性”的原則。馬克斯·韋伯在《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中將合理性分為“價值合理性”和“工具合理性”，前者強調動機的純正和選擇正確的手段去實現自己意欲達到的目的，而后者指通過實踐途徑確認工具或手段的有用性，從而追求事物的最大功效，為人的某種功利服務。工具合理性是一種以工具崇拜和技術主義為生存目標的價值觀，行動者純粹從效果最大化的角度考慮問題，漠視人的情感和精神價值。隨著科學主義、實利主義觀念的盛行，現代社會日益世俗化，工具合理性已成為人們日常生活的基礎，人們做任何事情之前都會習慣性地問一句：對我有什么好處？比照此原則，一向生活節儉的老漢，為武漢疫情受難群眾捐出遠超自己月收入的捐款，這在整日忙于金錢算計、尊奉“工具合理性”的老板看來，老漢為了精神價值而付諸行動，這種近乎圣人的境界讓其心生敬意和感動。當然，老板淚目的緣由或許還包含其他因素，老漢作為災難幸存者失去了家人，這種傷痛將永遠存在，老漢面對同樣遭受災難的同胞伸出援助之手，既是大義，也是一種自我救贖。從此角度看，老板的淚水中也含有傷感與愛莫能助的無奈。

第二次是德旺充滿期待地前往北京女孩家，預想自己親手交給對方身份證時女孩感激不已的樣子，但萬萬沒有想到竟被女孩母親當作騙子轟走。作為淳樸的農民，老漢無法接受這種完全脫離預料的反差，他理解不了女孩媽媽為什么要侮辱他是個騙子，多年來再苦再累都不落淚的老漢在這個時候“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從一個傳統農民的視角看城里人，他不理解不僅女孩媽媽質疑他，整個不明就里的街坊鄰居都在質疑他。老漢哪里知曉城里人因為遭受過太多的欺騙，保持質疑是一種本能的自我保護，這本是城市人的悲哀，卻在這里演化成老漢的悲傷。其實，城里何止人與人之間充滿猜忌與不信任，還包括觸目皆是的冷漠與自私自利，這點老漢在地鐵里親眼目睹。在地鐵里，人和人之間物理空間距離極近，但彼此之間的心理距離非常遙遠。人堆里，每個人都是獨立個體，根本不會去關心身邊個體的存在，這也就是現代文明人所推崇的“邊界感”。將“邊界感”拿捏得恰到好處的現代文明人，即便親眼看見有人在偷女孩的手機也不會聲張，因為偷的是別人的手機，與自己沒有任何關系，但在老漢眼中這些行為太荒誕，完全違背了人性善的本能。作者在此借老漢之口表達了憤怒：“沒有人在意那個女孩的手機丟沒丟，大家的眼睛都像瞎了一樣，耳朵好像聾了一樣，奔赴著各自的站點。”老漢是個有著傳統道義、仗義執言的“農村人”，在面對城鄉觀念反差時，所謂的城里人和鄉下人，到底誰的觀念更先進，誰的素質更文明，答案不言自明。有著這些情感鋪墊，當老漢被城里人以騙子身份拒之門外時，其壓抑的情感達到頂峰，淚水里自然摻有痛心、郁悶、悲哀、不解、委屈等成分。

第三次是小說結尾北京女孩的“淚流滿面”。老漢將證件莊嚴地交到女孩手上，終于實現了與“女兒”見上一面的心愿，內心的創傷得到一定程度的治愈。小說若就此打住，則是一篇較為平穩、平淡甚至平庸的小說。本文的妙處在于圍繞身份證繼續做文章，設置了一個留白式結尾。這里再次提到生活常識對于小說根基的重要性，任何一個活在當下的人都知道證件丟了可以補辦，所以女孩在不經意中被母親發現了新辦的身份證，作者借此進行細節上的深縫密織：“德旺叔撿到的身份證其實已經作廢了，我早就補辦了一張。他大老遠的從四川到北京多不容易，你還把他當壞人轟走了一次，我們千萬不能讓他知道身份證沒有用了，要不然他得多傷心！”女孩是善良的，她能體悟老漢的善意，不忍心有絲毫的輕慢。但在小說結尾，老漢舉著那張作廢的身份證使勁對著女孩晃。前文老漢已將身份證交還女孩，現在為何又回到老漢手里？這中間一定發生了什么，需要讀者自己去腦補，有幾種可能，一是女孩媽媽直接告訴老漢真相；二是女孩說給媽媽聽時被老漢不經意間聽見，這兩種情況可能導致老漢主動向她們說明身份證與女兒的關聯，并要求收藏作廢的身份證；三是在去車站的路上，老漢說了自己的遭遇，女孩動了惻隱之心，道出作廢身份證的實情，并主動將身份證交還老漢。三種情況，最理想的應是第三種。由此可推斷女孩看見老漢搖晃作廢身份證時淚流滿面的情感成分：傷心、感動、遺憾等。女孩手機被盜以及周邊人的冷漠讓她感慨老漢的“人心真好”，但像老漢這樣的好心人多嗎？不多。想到此，女孩內心更不是滋味，也含有對現實中人心冷漠、人情淡薄的傷感，而“心好”的老漢卻遭受著人世間最深的痛，她能為他做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將作廢身份證留給老漢作為“女兒”存在的精神慰藉吧。

三次落淚的細節飽含著無盡的蒼涼。現代文明人打著“邊界感”的旗號，明哲保身，注重自我，無形中背離了中華傳統美德的內核，這是時代病，是人類無法逃遁的悲哀。而這些文明病主要集中在現代城市人身上，為數不多的以老漢為代表的鄉下人和以女孩為代表的城市人仍然保留著正義、善良的天性，女孩是城市里與老漢精神相通的同類，城市里更多的還是諸如她的母親、鄰居這樣的人以及周邊的蕓蕓眾生。盡管如此，我們仍然要趨“光”而行，畢竟北京城里的飯店老板和顧客、警察等向上的形象，讓讀者看見了包容、接納、溫暖與希望。

責任編輯 王子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