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從19世紀后期到20世紀后期,在以《湯姆·索亞歷險記》《綠山墻的安妮》《瑪蒂爾達》為代表的西方經典文本中,隨著時代的變遷,文本描述的兒童閱讀空間,其基本形態、內在意蘊、倫理指向等層面呈現出相互呼應的發展變化。首先,在外部形態上,文本中的兒童閱讀空間體現了從隱秘性、個人化到開放性、公共化的結構轉變。第二,其內在蘊涵亦相應地表現出由個體化逐漸轉入社會化的進程。再次,這些變化反映了文本中兒童與成人之間從妥協到對抗的關系模式之遞進。而上述種種,實際上都是經典文本對兒童主體性這一問題逐步深入的探尋,揭示了不同語境中兒童觀的發展。
關鍵詞:閱讀空間;西方兒童文學;主體性
19世紀以來的西方兒童文學中,不乏對兒童閱讀空間的描述。此處的“閱讀空間”不單指物理意義上的閱讀行為的發生場所(如房間、教室、花園等),也指那些與閱讀活動相關聯,但在敘述中未呈現實體,只有通過上下文才能被感知到的“一種精神構造和想象的空間”。這些在兒童文學中被描述的閱讀空間,不論存在于感知的層面還是構想的層面,都呈現出相同的特征,主要表現為兩點:第一,具備敘事功能。在相關文本中,兒童形象的閱讀行為、閱讀材料、閱讀結果等敘事信息在閱讀空間里交織纏繞,使這個以兒童和閱讀為核心概念的場域,成為許多重要情節發生的基點,為不少敘事中的關鍵性展開提供了鋪墊。第二,含有深層意蘊。依列斐伏爾的觀點,“已被生產出來的空間是可以被解碼和被解讀的。這樣的空間包含著一個意義化的進程”[1]26。兒童文學中的空間同樣是敘述者進行意義生產的結果,雖然在文本表象中它們只是感知或構想層面的、物理意義上的場所,但由于“人類行為的所有表現形式都在寫作和閱讀中進行了文化編碼和社會編碼”[2]81,所以,若對其中所涉符碼進行解讀,其所指可以指向社會學、教育學、心理學、倫理學等多個層面,從而拓展文本意義的深度與廣度。
在19世紀以來的西方兒童文學中,兒童閱讀空間呈現出由隱性趨向顯性的發展脈絡。而在這一逐漸清晰的發展過程中,文本意蘊亦展現出愈益深刻的特質。本文選取西方兒童文學史上的三部經典之作展開空間敘事層面之討論,分別是:美國作家馬克·吐溫(Mark Twain)創作于19世紀后期的《湯姆·索亞歷險記》(The Adventures of Tom Sawyer, 1876)、出版于20世紀前期的加拿大作家露西·莫德·蒙哥馬利(Lucy Maud Montgomery)的《綠山墻的安妮》(Anne Of Green Gables, 1904)以及20世紀后期問世的英國作家羅爾德·達爾(Roald Dahl)的《瑪蒂爾達》(Matilda,1988)。這三部作品勾勒出百年間西方兒童文學的主要發展脈絡。它們書寫的兒童閱讀空間亦呈現出在傳承中不斷演變的線索,體現了作家、社會與讀者之間隨語境的變遷不斷碰撞、沖突、調整的對話。
一、閱讀空間的基本形態:從隱秘到公開
本文所涉的“閱讀”,專指文學閱讀。19世紀后期之前的西方兒童文學,并未對兒童的文學閱讀行為予以特別關注,敘述中雖偶有涉及兒童的閱讀活動,但所述內容多指以識文斷字為目標的受教活動,其所指往往深意有限。從《湯姆·索亞歷險記》開始,兒童的文學閱讀,開始逐漸進入敘述者關注的視野,對兒童閱讀空間的書寫亦浮出水面。
表面來看,《湯姆·索亞歷險記》的情節并未敘述明確在場的兒童閱讀行為以及具體可感的、兒童于其中完成文學閱讀行為的物理場域。但是在主要情節中,我們仍然能發現對兒童閱讀行為、材料、結果的提及。這些基于文本敘述要素而形成的構想空間,是閱讀空間在兒童文學中的最初形態,其基本的結構特點在于隱秘性。隱秘性的主要表現是文本表層并未直接提及閱讀空間的存在,但是字里行間卻暗示了空間的在場。小說主人公湯姆生活在美國南方一個封閉、保守、迷信的小鎮,在庸俗、麻木、無知、乏味的人群中勉力維系著搖搖欲墜的天真與活力。主人公們的頑皮日常和偶發奇遇構成了這部“歷險記”的主要情節,從他們被冒險、闖禍、打架、嬉戲、惡作劇占滿的課余生活來看,敘述者沒有為文學閱讀空間的存在留下合理的敘述縫隙,而湯姆每日穿梭其中的學校、家宅、街市、山野、水岸等場所也都未在敘述中被描述為文學閱讀的場所??墒橇硪环矫?,主人公的言行心理又處處暗示著在文本的隱秘角落必然發生的閱讀行為。例如,湯姆和喬埃·哈波狹路相逢時,兩人間的唇槍舌劍完全是“從書里背出這些話的”[3]65,兩人“決斗”中的一招一式也亦步亦趨地模仿書中記載的羅賓漢故事;湯姆、喬埃、哈克三人組荒島野營的經歷不能不說是一次對爛熟于心的海盜故事的實踐;即使目睹過真正的強盜印江·喬埃的兇殘暴戾,湯姆仍然向往強盜生涯,對夜游、尋寶、探險等強盜日常趨之若鶩,甚至在小說結尾處用強盜的傳奇生活誘惑哈克“步入正軌”。這些行為選擇很難說不是傳奇文學在主人公頭腦中激發的想象結果。所以,盡管文本表層并未直接書寫兒童形象的閱讀行為,主人公亦未提及他們在哪里、于何種情境中進行過文學閱讀,但是他們的言語、行為、思維方式,以及小說貫穿始終的情節線索都暗示了兒童閱讀空間的存在。
與《湯姆·索亞歷險記》從未被主人公明確提及、也未被敘述者直接書寫的、隱秘的閱讀空間不同,在20世紀初問世的兒童小說《綠山墻的安妮》中,主人公安妮的閱讀空間是明確在場的,她的行為與話語時常明確指向具體的閱讀空間。例如,被收養前,她閱讀高年級課本里的詩歌,甚至因主日學校的教義問答“字眼里閃爍著某種光輝”[4]56而把它們當做詩歌閱讀,這些行為發生于“孤兒院”這一相對散漫的閱讀空間。被收養后,她在綠山墻農舍看戴安娜借給她的書,她在課堂上偷看歷史小說,她和同學們午休時間聚在校園旁的小河邊閱讀。小說中的教室、臥室、河邊等兒童閱讀行為發生的場所,都屬于被文本明確提及的兒童閱讀空間。這些閱讀空間在基本形態上的特點是,不僅屬于具體可感的而非構想的空間,同時也是兒童專屬的空間。之所以稱其為兒童專屬,乃是因為這些閱讀場所的主要使用者是兒童而非成人。閱讀空間專屬于兒童的私人屬性令其具有相當程度的封閉性,是兒童潛心閱讀的場所,也為他們構筑了遠離俗世煩憂的世界。
而到了20世紀后期的《瑪蒂爾達》,兒童的閱讀空間則從私密封閉走向了開放?!冬數贍栠_》對兒童閱讀空間的敘述更加具體明確。它不像《湯姆·索亞歷險記》只隱約暗示其存在,也不像《綠山墻的安妮》那樣借人物之口在談講他事時不經意地提及,而是開篇第一章便從全知視角直接書寫主人公渴望、尋找、進入、享受閱讀空間的全過程。該章情節為后文的發展奠定了極其重要的基礎。所以,兒童閱讀空間在《瑪蒂爾達》中是極為重要的文本構成要素。它最基本的形態在于公共性,這是由其作為公共圖書館的社會屬性決定的。公共圖書館是社區中的男女老幼都可以自由出入的閱讀場所,它向所有層次的有閱讀意愿的人士開放,因而毫無私密性可言。在私人空間里,兒童的閱讀材料往往經過層層過濾和揀選,這種篩選行為或者出自作為教育者的成人,或者出自兒童自身的喜好(如湯姆的閱讀傾向是俠盜題材,安妮的閱讀傾向是浪漫故事)。經過揀選的閱讀材料難免將兒童的視野局限在較為狹窄的范疇之內,這與閱讀空間的封閉屬性正相呼應。而公共圖書館這一開放性空間,既能包容各個層級的閱讀者,又能向閱讀者提供各樣類型的讀物,更有助于身處其中的兒童讀者養成開放性視野,一如瑪蒂爾達多元的閱讀品味。
綜上所述,從《湯姆·索亞歷險記》到《瑪蒂爾達》,西方兒童文學中的兒童閱讀空間呈現出從私密性逐漸走向開放性的基本形態。在19世紀后期的作品中,兒童的閱讀空間僅通過人物的片言只語、舉止行動得到隱約的表達。20世紀早期的文本則開始將兒童的閱讀空間描述為具體可感的、專屬于兒童因而也近乎封閉的場所。而到20世紀后期,文本中的兒童閱讀空間發展為具有公共性和開放性的場域。所以,經過百余年的世事變遷與思潮流轉,兒童文學中的兒童閱讀空間,其基本形態在傳承中逐漸形成了根本性的轉變。
二、閱讀空間的內在
意蘊:從游戲精神到現實思考
文學中兒童閱讀空間基本形態從隱秘性到開放性的逐漸變化,蘊含了其內在意蘊的持續發展。
早期文本中閱讀空間的本質特征往往與兒童的本質屬性存在密切關聯,表現在《湯姆·索亞歷險記》中是鮮明的游戲精神。小說中無形的、隱秘的閱讀空間之所以能被讀者捕捉到行跡,乃是因為主人公的言語方式、行為特點、思維定式等與之息息相關,而這些言行表現又都是兒童游戲活動的外在形式。不論是湯姆和喬埃·哈波的“決斗”、三人組在荒島的海盜式露營,還是鬼屋尋寶、墳場夜游,以及對強盜幫光輝未來的愿景,實際上都可謂主人公對傳奇文學中海盜事跡和強盜生涯的模仿。瑞士心理學家皮亞杰從兒童認知發展角度出發將兒童游戲分為三大類:練習性游戲、象征性游戲、帶有規則的游戲。所謂象征性游戲,其主要表征便是模仿,它通過對外界原型的模仿達到令兒童接受并適應外部現實的目的。小說中湯姆等人以模仿為特征的活動實際上就屬于象征性游戲。皮亞杰指出,“象征性游戲可以幫助解決情感上的沖突,也可以幫助對未滿足的要求得到補償”[5]47。小說主人公對象征性游戲的熱衷固然與他們貪玩好動的天性密切相關,但更重要的是,在主流話語以溫順、乖巧為重要兒童評價標準的語境中,在傳奇文學閱讀空間被擠壓至于無形的社會氛圍里,深感沉悶、無聊、壓抑的兒童只能在象征性游戲中尋求心靈的慰藉。也就是說,通過象征性游戲,兒童被壓抑的對自由生活的向往得到補償,并使他們磨礪出足夠的勇氣和毅力忍受現實加諸的種種規約。這種慰藉的達成表面看來源于文學為他們提供了象征性游戲模仿的原型,深層原因則在于文學本身往往具有游戲屬性,這與兒童熱衷游戲的天性正相契合。正如羅蘭·巴特在《本文的愉悅》中所指出的那樣,文學作品帶給讀者的驚喜“關鍵在于‘不要刻意制造游戲,而是要讓游戲真實地存在’”[6]2。所以,文學本身易于喚起“天真爛漫”的游戲屬性,以及文學為兒童提供的游戲模仿原型,交匯成《湯姆·索亞歷險記》中兒童閱讀空間顯著的游戲精神,而這種蘊蓄在隱秘閱讀空間中的游戲精神實際上彰顯了兒童企圖逃離的充滿教條、規訓的社會語境。
在稍微晚近一些的《綠山墻的安妮》中,游戲精神仍可被認為是兒童閱讀空間的內在意蘊,但由于閱讀空間在文本中的明確在場,其所包含的壓抑傾向明顯減弱。此書中兒童閱讀空間的精神內核主要表現為濃郁的浪漫情調。安妮第一次在書中提及她的閱讀狀況時就為這一空間奠定了浪漫基調:“我的一生地地道道是個埋葬各種希望的墓地。這是我在一本書上讀到過的句子”[4]41。此后,這種浪漫特質不斷被她的敘述話語加以強化。受到她衷心贊許的閱讀材料多是富有浪漫主義文學重要特點的愛情故事或者情節夸張、離奇的幻想文學?!拔铱吹揭槐緯现v,玫瑰即使叫別的名字也會同樣香氣宜人的”[4]43,這是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悲劇在懵懂心靈中投下的浪漫懷想;“那真是本激動人心的書,瑪麗拉。書中的女主人公有五個情人”[4]102,即使荒謬的情節也不能撼動浪漫愛在善感心中的重要地位;這顆敏感的心也容易被“《鬧鬼莊園聳人聽聞的神秘案件》[4]267”深深吸引。與閱讀材料的浪漫性相呼應的是,閱讀行為往往在同樣富有浪漫氣息的場域展開。安妮日常讀書的地方是有著白色書架的東山墻臥室,窗外綠樹成蔭、蘋果花開滿枝頭?;ㄏ恪溆啊⒈〖喆昂?、藤編搖椅、雅致的圖畫,交織成詩與夢縈繞在閱讀者的窗欞。在學校里,她和女孩子們把新書帶到“小溪邊輪流朗誦”[4]128,伴著潺潺水聲感受激動人心的情節。她們還以戲劇演出的形式完成對丁尼生詩篇《蘭斯洛特和伊萊恩》的完整閱讀,演出以阿馮利村的溪流、池塘、小橋、樹林、牧場為舞臺,而這風景如畫的閱讀空間令“不幸的百合少女”[4]243的故事更加哀婉動人??傊?,曲折、唯美的故事與或精致清新、或秀麗雋永的閱讀場所共同構建了《綠山墻的安妮》中富有詩情畫意的浪漫的閱讀空間。
這個極具浪漫情調的閱讀空間同《湯姆·索亞歷險記》中的一樣具有兒童專屬的封閉性,不同點在于,相比于后者所暗含的外部語境的壓迫,前者通過浪漫情調的建構凸顯了閱讀空間的庇護功能。書中以安妮為代表的兒童幾乎都對浪漫小說傾心戀慕,正如珍妮斯·A·拉德威所言,“閱讀浪漫小說是一種帶有雙重目的的策略。作為一種活動,由于它是那么引人入勝,因此它能使她們從一個與責任相關聯的環境里暫時‘隱身’……與此同時,通過精心挑選那些能讓她們感到尤其開心的故事,她們便可象征性地逃到一個童話世界中;在那兒,女主人公的類似要求得到了適當的滿足。她們也由此間接地滿足了她們自己作為獨立個體的要求”[7]122??梢哉f,浪漫的閱讀空間為兒童提供了一個滿足自我、逃離現實的避風港,使他們將自己與真實的世界隔絕開來。遠離現實,便可無視苦難與傷害,從而以相對平衡的心態進行自我完善和成長。安妮從襁褓中就開始了仰人鼻息、寄人籬下的生活,為什么無親無故的身世和顛簸動蕩的童年沒有在她的性格中投下陰影?為什么孤單無助的往日時光從未損害她的樂觀、真誠、堅韌?通過富于浪漫情調的閱讀空間的建構,敘述者強調了不忘初心、避免傷害的途徑,實際上也通過其庇護功能強調了社會語境對兒童伸展的善意而非施與的壓力。
而到了20世紀后期的《瑪蒂爾達》,兒童的閱讀空間社會學意義上的庇護功能明顯減弱。圖書館作為書中主人公展開閱讀活動的主要場所屬于公共空間的范疇。公共空間往往與現實聯系密切,因此《瑪蒂爾達》中閱讀空間的精神內核便可歸納為現實性。書中的兒童閱讀空間既然不再為兒童專屬,而是面向整個社會開放,因此便不可避免與其他社會空間一樣被打上現實的烙印,也就不再是一個保護兒童躲避現實風雨的世外桃源。現實性首先表現為空間的成人化色彩。在公共圖書館里,兒童能夠輕易涉獵成人讀物,而非如他們在私人閱讀空間中那樣,僅能接觸到經過揀選的兒童讀物?,數贍栠_在這樣的空間中展開閱讀,其閱讀材料與湯姆和安妮必然不同。她從四歲三個月起便由于空間上的便利開始閱讀成人才能讀懂的文學經典,最喜歡的作家是狄更斯,對莎士比亞也很熟悉,她的日常閱讀書單與其年齡極不相稱,完全適合提供給成人。在圖書館這個空間里,她雖然是一個閱讀的兒童,卻是暢游在成人文學經典中的“成人化的”兒童。具有成人化色彩的兒童閱讀空間,其重要特性是社會化傾向。《湯姆·索亞歷險記》和《綠山墻的安妮》中的兒童閱讀空間盡管存在特性與內涵上的差異,但是它們都為兒童提供了一個與現實隔絕的場域,令兒童可以在其中隨心所欲地游戲、幻想,從而暫時逃離現實的煩憂。主人公即使與現實發生接觸,也可以屏蔽其干擾,亦不會陷于現實紛爭難以自拔。這些文本與其說是“再現真實兒童的真實生活,倒不如說是表達成人所向往的童年”[8]253。《瑪蒂爾達》中具有成人色彩的閱讀空間迫使兒童直面人生而非逃離現實。正如評論家們所指出,達爾的作品雖充滿了叛逆性,但“仍然是主流文化體系的一部分,是孩子們社會化學習過程的一部分”[9]243。例如,瑪蒂爾達之所以選擇進入圖書館這一公共空間進行閱讀源于重男輕女的庸俗父母對她的極端忽視,而她的成人化閱讀不僅不能令她擺脫在家庭中遭受的冷暴力,還激化了她與父母的矛盾;她與特朗奇布爾小姐的第一次正面沖突來自雙方針對狄更斯《尼古拉斯·尼克爾貝》的爭論;超前性閱讀激發了她潛在的超能力促使她幫助亨尼小姐奪回遺產、趕走惡毒的特朗奇布爾小姐??傊?,成人化的閱讀空間沒有為兒童提供一個田園牧歌式的世外桃源,而是過早地將主人公推向眾聲喧嘩的世界,令他們直面人性與人生的復雜、無奈、困惑,鼓勵他們為維護誠實、公平、正義而抗爭??梢哉f,現實性的閱讀空間加速了兒童的社會化進程。
總之,從《湯姆·索亞歷險記》到《瑪蒂爾達》,從僅以游戲精神為焦點無暇他顧,到用浪漫幻想抗拒現實,再到以開放的姿態直面人生,可以說,兒童閱讀空間的內在蘊涵呈現出由個體化逐漸社會化的進程。而這一過程與閱讀空間基本形態由隱秘性到公共化的轉變正相匹配。
三、閱讀空間的倫理內涵:從妥協到對抗
兒童閱讀空間從個體向社會推進的意義轉化也包含了倫理層面內涵的發展。兒童文學涉及的最主要的倫理問題是兒童與成人之間的關系問題。兒童由于體力、能力、智力所限,難免在與成人的關系中處于弱勢地位。這種弱勢地位決定了順從、乖巧、接受幫助、尋求指導等品質與行動指標成為各個時代里成人對兒童的居于主導地位的倫理要求。不同時期兒童文學對閱讀空間的書寫亦表達了敘述者對這種倫理要求的思考與回應,而這些思考和回應與閱讀空間的外部形態和精神內核亦存在一致性。
首先,《湯姆·索亞歷險記》所建構的不能被具體感知的、隱秘的兒童閱讀空間,暗示了這一空間的本質屬性與由成人掌控的主流話語存在顯著沖突。湯姆屢屢因為逃學、撒謊、打架、無心向學、夜不歸宿等出格行為被成人監護者責罰,他的這些“缺點”即使不能說完全由羅賓漢傳奇和海盜故事所形塑,但在一定程度上也算是他對閱讀材料有樣學樣的結果。在這個閉塞、沉悶的小鎮上,為成人大眾所認可的孩童以湯姆的表姐瑪麗為代表,其主要品質應該包括安靜、隱忍、順從、勤奮。在主流語境的規訓之下,這類模范兒童不需要有強烈的個人意志,只需把時間和精力消耗在枯燥的課業中,例如“用兩年之久的苦工夫”[3]28背熟兩千節經文,從而換取裝幀粗糙的實體《圣經》。因此,相應地,得到認可的兒童閱讀空間顯然應該有利于鞏固兒童的馴順品性,這樣的空間才有資格被明確描述——背誦圣經如同“在云霧中摸索著前進”[3]24的家宅、“空中充滿了嗡嗡的讀書聲,令人困倦”[3]141的教室。這些為成人認可的閱讀空間并不能對主人公的心靈產生真正深刻的影響,并非小說中最重要的兒童閱讀空間,可是卻因得到主流話語的支持而能以強悍的姿態擠壓給兒童帶來真正快樂的閱讀空間,令其僅能以構想的形式隱秘地存在于文本的裂隙中。雖然如前所述,小說中隱秘的閱讀空間其精神內核來自兒童的游戲精神,兒童通過閱讀用模仿性游戲緩解來自成人權威的壓力,擺脫被規約的被動地位,可是,這種兒童與成人關系的改善并不能持久。小說中,當湯姆、哈克和喬埃逃往荒島時,起初他們能夠在對海盜生活的體驗中獲得精神自足,這種自足源于荒島這一遠離塵囂的世界不需用各種來自成人的日常禁令(如不能游泳、抽煙等)對其加以限制和規約??墒?,他們的思緒一與現實發生連結便不可避免陷入自責,最終狼狽而歸?!昂1I們”參加自己的葬禮雖然是孩子氣的惡作劇,但這段情節亦可視為屈服于成人權威的象征。小說結尾處,湯姆眉飛色舞地向哈克描述強盜幫的光輝未來,表面看來是兒童閱讀空間的再次顯形,但是這番游說的目的卻是勸說哈克摒棄流浪兒的自由率性,走上為大眾所認可的“正軌”。這些都說明,在《湯姆·索亞歷險記》中,蘊含鮮明游戲精神的隱秘兒童閱讀空間,雖有助于兒童消解成人權威施加的壓迫,但其本質仍是對主流意識形態達成的妥協。
而《綠山墻的安妮》中的兒童形象雖同樣尋求成人世界的認可,但在二者的關系中,兒童已不再處于弱勢、被動的地位。閱讀空間的形態與內涵顯示了這一倫理關系的發展變化。首先,小說中的閱讀空間,其形態是明確在場而非隱而不彰。如果說閱讀空間的隱秘性暗示了未獲成人首肯的尷尬,那么,明確在場的閱讀空間便可被認為是其得到成人認可、具有合法性的表征。兒童擁有閱讀的自由,在一定程度上意味著他們不必始終遭受成人權威的壓迫,也就意味著他們獲得了舒張個性、自我發展的自由。其次,小說主人公追求浪漫、熱愛幻想的性格特征很大程度上來源于以浪漫為底色的閱讀空間的滋養,即使她屢屢因此犯錯,也未遭到成人世界的斷然譴責。小說用很多篇幅描述了安妮因耽溺于幻想給自己或他人造成麻煩,但其最終結果卻并非如湯姆一樣對成人世界收起鋒芒、與之達成共識。小說強調的是,這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事件,一方面敦促安妮在自省中成長,另一方面也悄然改變了固有的觀念,令成人(如保守的瑪麗拉、尖銳的林德太太、冷酷的約瑟芬·巴里小姐)能以更包容的心態看待異己之事,并為安妮的性格魅力折服。如果說洋溢著游戲精神的隱秘的閱讀空間凸顯了兒童在成人權威面前的弱勢地位,那么充盈著浪漫情調的合法的閱讀空間則昭示了兒童地位的提升。在這個穩定、明晰的空間里,兒童可以進行自由的表達、自主的選擇,實現對自我的把控。并且,這些表達、選擇、掌控亦獲得成人的認可從而穩固了自身的合法性。因此,這個以明晰和浪漫情調為表征的閱讀空間展示了敘述者所希冀的兒童與成人之間的和諧關系。
幾十年之后的《瑪蒂爾達》卻并未延續這種兒童與成人間倫理結構的愿景。《瑪蒂爾達》中的兒童閱讀空間存在公共性、成人化、社會化的特點,因而蘊含著兒童與成人之間的對立沖突。沃姆伍德先生撕毀瑪蒂爾達的《紅馬駒》、瑪蒂爾達用莎士比亞隱晦地嘲笑父親的頭發,她也用《尼古拉斯·尼克爾貝》的閱讀經驗反駁特朗奇布爾小姐對全班同學的侮辱,這些沖突性事件雖然發生在兒童的閱讀空間以外,但是沖突的形成其實都是兒童在特定空間里的閱讀行為的延伸。兒童因為成人化閱讀而對自我、人性、現實有了更深刻的認知與思考,但是社會結構中的弱勢地位卻不允許兒童隨心所欲地自我表達和自我實現。當兒童被封閉在與世隔絕的象牙塔中時,他尚可懵懂地在一方小天地里快樂生活。但是若兒童所處的空間是一個與成人社會息息相通的世界,早慧的兒童難免清晰感知到自身精神的成長與弱勢處境之間的極度不協調,以及這種不協調主要來自成人權威的壓迫。所以,公共化、社會化的閱讀空間令兒童與成人之間的沖突在所難免。沖突性在更深的層面蘊蓄著反抗意識。成人極度夸張、扭曲的形象、瑪蒂爾達屢屢在針對成人的惡作劇中占據上風、她無處宣泄的潛能凝聚而成的超能力,都是反抗性的直接或間接體現。所以有學者指出,達爾作品的重要特征是“通過寫實主義的手法描寫少年兒童與成人世界的異乎尋常的對立和沖突,用極度夸張的方式敘述現實世界中的‘童年的反抗與狂歡’”[10]253?;乜次谋局械膬和喿x空間,亦可發現其中蘊涵的反抗因子。瑪蒂爾達不愿將閱讀場所告之父母,因為“她不要我讀書,我爸爸也不要”[11]12;她認為有些專門寫給兒童的書“寫得很差勁”[4]9而“想讀一本真正好的大人書”[11]10,在她對閱讀場所以及閱讀材料的選擇中,都可以看出對成人的不滿,其選擇本身包含著對成人權威的蔑視。對大多數兒童來說,不能擺脫被保護、被掌控的被動地位是生命中無法改變的事實,而想要逃離屈服于權威的懊惱又是不能抹殺的生命沖動。在現實面前,二者的激烈沖突便易于外化為兒童文學中強烈的反抗意識。兒童形象擺脫了對來自成人的大眾話語俯首稱臣的懵懂,也褪去了全力以赴祈求由成人主導的社會語境認可的天真,他們努力想要表達的是掙脫束縛、直面挫折的勇氣,還有蔑視權威、抗擊現實的叛逆?!冬數贍栠_》以特朗奇布爾小姐和沃姆伍德夫婦倉皇出逃收尾,這意味著在與成人的沖突中,兒童最終大獲全勝。
所以,通過對閱讀空間的表現,《瑪蒂爾達》并未延續20世紀初作家所建構的成人與兒童之間的和諧關系,而是走向了與這種倫理結構的最初形態——規訓與妥協——完全相反的一極,即兒童對成人權威的蔑視、反抗,并最終掌握二者關系的主動權。
四、結語
在19世紀后期以降百余年間的經典兒童文學中,兒童閱讀空間的外在形態、內在意蘊和倫理指向等都呈現出彼此呼應的發展演變。這些發展變化,共同指向不同時期的敘述者對“兒童主體性”這一問題有意或無意的觸碰?!爸黧w性”強調人類行為的自覺性、主動性、自由性,有明確的自我意識,注重心理與行動的自我控制。在兒童文學范疇內,由于作者與讀者身份屬性的差異,實際上,大多數童書“都是從兩個層面來書寫的——屬于兒童的層面和屬于成人的層面”[12]216。19世紀后期之前,兒童文學難免更多地立足于成人立場,《木偶奇遇記》《愛的教育》《水孩子》,甚至20世紀初期的《秘密花園》《柳林風聲》等經典之作,都以“改邪歸正”的主題模式和模范式兒童形象傳達了成人對兒童的希冀。這種從成人立場出發的書寫意味著對兒童主體性的漠視?!稖贰に鱽啔v險記》用洋溢著游戲精神的閱讀空間在一定程度上表達了成人對兒童主體性的認可。但是,閱讀空間的隱秘性及其所蘊涵的兒童對成人權威的妥協,都意味著彼時的童書作家,盡管意識到主體性之于兒童的不可輕忽,亦對其懷有尊重之心,卻無意掙脫社會語境的制約,因而通過文學閱讀空間為兒童發聲的同時,仍與主流意識形態達成秘密共識。
和《湯姆·索亞歷險記》相較,《綠山墻的安妮》則通過浪漫閱讀空間的書寫強化了兒童的主體性。小說中的閱讀空間得到成人世界的認可,不必承受來自社會的壓力,因而能令主人公于其中感受到最大限度的自主性。正因為被閱讀空間賦予了充分的主體性,安妮才能樂此不疲地暢游在幻想世界中??釔刍孟胧前材葑钪匾男愿裉攸c,也是她不能與自身割裂的生存方式。她不僅能從閱讀空間里獲得幻想的滋養,更能把這種滋養代入生活空間。當安妮身處浪漫幻想時,我們可以將她稱為加斯東·巴什拉所言的“夢想的人”。而“夢想的人永遠處于三維的空間里。由于他真正占有他的空間的全部容積,夢想的人處處為家,處處是他的世界,處處是他那沒有外在的內在”[13]212。他仿佛宇宙的中心、世界的主宰,是主體性的最充分體現。不過,在《綠山墻的安妮》中,兒童主體性的達成實際上仍然需要成人的首肯,兒童與成人之間之所以能夠建立和諧的關系乃是因為成人的寬容。小說的喜劇效果、暗含的諷刺意味,每當主人公對浪漫故事傾心戀慕并企圖在成人那里收獲共鳴時,他們卻“在不該笑的地方放聲大笑起來”[11]233都是成人式寬容的體現,這種寬容及其植根的成人與兒童的隔閡仍是對兒童主體性的損傷。
只有在《瑪蒂爾達》中,敘述者才真正完成了對兒童主體性的建構。開放、公共的閱讀空間有助于形塑兒童主人公的成人化傾向、加速其社會化進程,從而在與成人的交鋒中大獲全勝,徹底擺脫成人的限制與束縛。在與成人的關系中,不論是學校生活還是家庭生活,瑪蒂爾達總是占據主動、強勢的一方,這些都是兒童主體性的鮮明體現。這種主體性不會因來自主流話語的壓力而消解,也不在社會語境的裂隙里小心翼翼地尋求認同,它表征著兒童生理與心理維度的徹底解放,也反映了成人敘述者對兒童身份的深刻認知。
綜上所述,從19世紀后期到20世紀后期,西方經典兒童文學中的兒童閱讀空間在基本形態、內在意蘊、倫理指向等層面呈現出相互呼應的發展變化,這些變化實際上反映了做為成人的創作者對兒童主體性這一問題逐漸深入的認知。如果說19世紀后期的創作者仍然從成人立場出發對兒童的主體性加以拘限,那么百余年后,創作者逐漸有意識地在創作中盡力隱去成人立場從而令兒童主體性得以凸顯。所以,兒童閱讀空間做為兒童文學文本中常見的構成要素,具體而微地顯示了在社會語境變遷的過程中主流兒童觀的發展變化。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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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彭應翃,博士,廣州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兒童文學、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研究。